自《极乐迪斯科》汉化以来,更多中国玩家在这款文本浩瀚、沉浸缓慢的角色扮演游戏中展开冒险,一边探索一边建构起了属于自己的类型警探。制作组ZA/UM以大众文化产品中极为少见的立场声音和在藏于游戏深处的纤柔内心,激荡起不少玩家的共鸣,关于《极乐迪斯科》的有感而发、解读文章也愈发多了起来,露出些小范围现象级讨论的苗头...
从总体氛围来看 ,它让我与游戏中的角色笼罩在一种熟悉的失落与迷茫中,在别的游戏我们常常毫不犹豫地把这种感觉叫作“反乌托邦”,但我却不愿在称《极乐迪斯科》为“反乌托邦”,因为所有人都能嗅到一种很贴切的东西在地球上蔓延、膨胀、周期性的波动,它是我们现实生活的一部分。
“...瑞瓦肖这个城市里面,也就是《极乐迪斯科》故事开始的地方。这个大都会经历了不同阶段的洗礼,从王室倒台,到革命失败。而现在,这里被所谓的国外自由市场联盟控制。民众在贫穷中艰难求生,在形态各异的政治观点碰撞中迷失自我。这里绝非乐土,但我们却再也熟悉不过——这不就是东欧曾经或者正在经历着的么...
从故事本身来看,它绝非电影《泰坦尼克号》那样的“宏大叙事”,即一种文化、主体讲述自己实践和信仰的故事。“宏大叙事”往往持有一个极强的主体意识,以“一神论”的姿态把一切他者、杂质排除在外,常常书写一个关于“自由”“科学”或者其他主题的故事,美好但有诸多虚伪和矛盾被掩盖。而在《极乐迪斯科》中几乎每个角色都是一个主体,所谓的“客观性”、“价值”、“意识形态”都在每个主体间的交往对话中构建,甚至是通过更为抽象的实践获得,就如各种信念体系交织杂糅的“诸神之战”,你甚至看到在西方极为敏感的“种族歧视”观念——剧本主创Kurvitz 说:“我为有这种想法的人做了尊重性的处理,也写出了其结局,我们必须说明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个人会有这种可悲的认知 。” 而当故事进展到关键时刻的价值判断、反复追问的终极问题,又抛向了玩家自己。
从机制设计来看,它做到了大多数RPG游戏没能做到的事——在很长的游戏流程中使玩家感受到所有一切都在有机的发生着变化,对话中一个小小玩笑也能改变所有东西。这主要归功于人物的24个属性技能,对话时它们被触发,每一个都像独立的人格般,争吵、嘲讽、怂恿...加之对话框的独到设计符合当下手机社交媒体和短视频软件的操作习惯(不断的下划、下划、再下划),无意识的情况下不断抓取注意力,使得对话流程都更加富有戏剧张力而机械般吐字。也突破了大多RPG游戏,通过角色身体外部冲突判定(例如:roll骰子判定攻击、格挡是否成功)推进游戏的模式,把更多的判定内化到角色的内心世界,使其更复杂微妙。每个技能的触发、连锁、触发失败带来的海量可能性和不可控因素让游戏更像是人生。
由此《极乐迪斯科》,以调转叙事核心游戏航行桅杆的姿态,在2019年横扫TGA五项大项目,2020年也在各种大大小小奖项拿下诸多荣誉, 甚至有望角逐星云奖的游戏写作奖项。这虽是一个架空的世界, 但正如剧本主创Kurvitz所说:“ 虽不是现实世界——但这是一个现代化世界。这个游戏世界中存在很多与我们现实世界类似的问题。” 它的传达着这样的视角:我们该追问现代性,追问自己何以至此。 主角从宿醉醒来,一切记忆湮灭消散,失去了自己的名字、过往,失去了这个世界的名字、过往。酒吧后院吊着一具尸体,你的职责是追查这宗疑案,在推进调查的同时中也要还原起自己和整个世界的样貌。游戏中主角可以这般言说:
我有一个理论:对现实本质的调查最总能与我们的凶杀调查接轨。他们其实同属于一个案子。
当主角开始行动,开始诉诸理性。毫无疑问,他面临着空前的虚无,理性被一划而开成为两部分。
工具理性似乎成为了最可靠的支柱,只考虑收益成本、评估概率,依据本能欲望的自利,我们世界整个经济制度设计都以这个——人是工具理性动物的定义为基础,而它也有无法触及的位面——当我们不断追问:“这样做有没有意义?是否值得?”去追溯目的本身的价值理性时,那个最终极的价值早已在公共生活中销声匿迹了,价值无法推理和计算它的判定这使它具有了主观选择性,价值多元主义与分歧也变成现代社会中的阿克琉斯之踵。游戏中则体现在思维阁系统中,种种纷繁复杂的价值被列在其中,当一种终极问题被提出列在表格内,只有内化在你的思维阁才能得到解答,成为你价值观念的一部分。
当那种高度统一的,目的性的价值信仰倒塌衰落,人就不得不直面无根基、无意义的自由中。在我脑海中游戏主角如果是感性派属性,他实在太像尼采了,他在心中内陆帝国的怂恿下像尼采一样高呼:“上帝已死!”,尼采也在经历过一段喝酒、唱歌、打架...宿醉纵欲的时光之后得以醒悟,一次一次向世界传递他的思想:用“视角主义”阐释现实世界,立足于现实,正视无意义的荒谬,用强大的生命本能,“跳舞”于万物之上,最终他却陷入疯狂......尼采的虚无预言,自启蒙运动伊始烙入的现代性之中。
如游戏中的“极乐”这个词在多洛里安时代表示爱慕和亲热。可万人如神敬仰的无罪者多洛雷斯女王早已逝去,她具象化形象也存在于一间破败的教堂,一面被打破的壁画上,或许会有几个青年在某个警探的帮助下,在这片废墟上办一个派对,“迪斯科”于她面前。
游戏中的瑞瓦肖城正在发生一场罢工,资本寡头集团松野公司和码头装卸公会僵持不下,工人和民众就在这两股势力争斗的夹缝中生活。 乔伊斯·梅西耶代表松野公司来到马丁内斯谈判却被拒之门外门外,我们对游戏世界绝大多数关于地理、历史、组织的知识由她娓娓道来,她身上充斥着古老的贵族气息——代代相传的优秀礼节。王国倒台、大革命失败,文化知识资产依旧垄断在精英阶层,当自由主义浸入到社会的毛细血管——自我中心主义成为时代乐章的主旋律,人忙碌于当下此刻,追逐持续不断的微小刺激填满自己,面对“未来”“历史”这样空泛的命题或是漠不关心,或是茫然......社会的价值、道德和目标也自然也碎片化起来。
而另一头装卸工会主席克莱尔摆出一副伪善的面孔,工会早已不是为瑞瓦肖工人争取合理权益的组织,它已经异化为统治剥削的工具。马克思曾开宗明义地说:“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装卸工会主席克莱尔占有生产资料并雇佣工人,为要挟松野公司并侵吞更多生产资料扩大权力,强制令工人罢工。无产者不出卖劳动力就无法维持生活,而这种劳动又会异化促成扩大剥削工人的力量。可比起反思眼前的温饱对无产者来说更为迫切,他们顶着“工贼”的污名站在码头前反对罢工高呼“工作权!”
...然而,细碎夹缝间偶有一丝光亮,残垣断壁处尚存几分友谊,唏嘘慨叹中不乏黑色幽默。
在调查被诅咒的商业区任务中,打着手电穿过一间间倒闭的公司。那些已破产的新奇创业项目密密麻麻地凝固在这座公寓里,隐约间能读到其中蕴含的野心和梦想,但消逝得金融泡沫一样快,不停往前奔走,从一个烂摊子到另一个烂摊子,商业世界在概念中不断强调光鲜与胜利,而真切映入我们眼帘的却没有多少赢家。
探索到烟囱隔间时我们找到束希望,有一位新奇骰子匠人妮亚她已经在这里14年了,很难解释她为什么没有破产,但我们洞察到她的工作是一种拥有完整劳动过程且自发自由的简单劳动,像是一种理想传说。
大规模的劳动分工为资本主义的发展提供了最便利的通道,生产力不断发展,而分工越来越细、越来越碎片化,很难有人再体会完整的生产劳动过程。商品条件下,劳动分工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被迫,工人不是自由地发挥体力和智慧,而是忍受劳动的体力与精神摧残,那种满足人自发全面发展的自然劳动已经成为难以寻迹。劳动本是人与动物的区别,现在却变成人的异己力量...
结果是人只有在运用自己的动物机能——吃、喝、甚至,至多还有居住、装饰等等——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在自由活动,而在运用人的机能时,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动物。动物的东西成为人的东西,而人的东西为动物的东西。
——《1844年政治经济哲学手稿》
更多温暖与美好的片段也填满了这段游戏历程,而这种深切的自然美感——音乐美、景观美等丰富形式,是尚未被单一形式的“拥有感”“财产”“私有”侵染的。其中所强调的感性,感性活动,对象性的活动,正是实践唯物主义中“实践”的含义。它的出发点是在能动的、自由自觉的感性活动中创造者历史的人,而不是与人和人的活动抽象僵死的“物质”对象,这就是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本身强烈的人本主义色彩。
游戏剧情的最后,疑案破获,主角对自我往事和整个世界的建构也得到圆满,新朋旧友也聚做一团,回顾这这趟冒险中的种种。游戏主题也由此导向了一个传递千百年的箴言“认识你自己!”
游戏设定中有一种难以解释清晰的概念灰域,一位神秘角色向主角解释道:“它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投下的不安阴影,正在侵蚀着现实。一片巨大的、超自然的区域。它的到来与人类思维的到来是一致的。”那么我们能撕开灰域吗?我内心中的答案要回到游戏最初的那面镜子上...
当主角想停下脸上挂着的傻气表情,哪怕必须食髓知味亲身去实践但成功概率很极低,而想提高概率就需要博学多闻挖掘知识,了解它的源头,或者能工巧匠做技术性处理,把遮挡视野的迷雾的源头修好,他们都有一定概率限制,灰域或许就在这些概率的失败面,而这并不妨碍我们用理性去实践努力。
抗击新型冠状病毒期间,武汉方舱医院里一张患者正在阅读《政治秩序的起源》的照片打动不少人,也让这本书的作者——美籍日裔学者弗朗西斯·福山更为中国大众了解。在1989年夏季他发表了著名的“历史终结”理论,即人类历史无论如何曲折发展,历史的内在矛盾与意识形态斗争将终结在 “自由民主”制和“ 资本主义 ”,而非马克思所预言的“共产主义”。同年冬天,东欧剧变,苏联解体...
2020年《极乐迪斯科》汉化完成,ZA/UM用他们的艺术工作向我们展示一个真正历史终结的城市瑞瓦肖会是何种面貌,或许这的确是一封来自苏联的信...
注意:本篇文章所有解读都仅针对于《极乐迪斯科》游戏设定本身,所有部分应联系文章全篇和《极乐迪斯科》游戏设定本身辩证思考阅读,不宜脱离语境。
这篇文章我放弃了擅长了多小标题的文章结构,尝试散文或者说是杂文的形式写作,这是我个人对《极乐迪斯科》这款游戏的一种致敬,文章中所有的思想内容都在西方哲学史、20世纪西方思想史都有原迹可寻,很多内容灵感来源于一门网课——刘擎老师的《二十世纪西方思想文化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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