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子顿了顿身子,站在木头衣帽架前对自己悄悄地说,“还来得及。”背后他媳妇儿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问:“咋还不走?人家司机在外头等着呢!”
他没什么话可回,本来他话就不多。戴上帽子推门出去了。院儿里头停着裴老板的豪车,至于是啥车,他其实也不晓得——他不是那种热衷车的男人。也常听车间里的工友说一些什么这啊那啊的,他都当个乐子,倒也不是全然不了解,仅限于宝马奥迪这类的。
外头这车看起来就贵气!嚯!衬得旁边无聊抽着烟的小赵都多了几分精气神。小赵岁数不大,瘦瘦的,一看就是那种除了开车野一点没啥本事的小年轻,偶尔可能悄悄开着老板的车去追女孩子,好像他也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似的。
冬子想到这里,摇摇头。他哪有评判别人是否伟大的资格?他不过会那一点儿本事,谁叫他先天差了那么点儿事儿,叫亲生爹妈给扔在绿色大垃圾桶边上,药厂的老五把他捡了去养大,教他做那些活计,等冬子也进了药厂工作,老五转头就在睡梦里断了气儿了。也没啥不好,冬子想,有本事的人少有善终,老五是憋了一辈子不出手,最后才不受苦。说到受苦,冬子和他媳妇儿是有得体会,但两人皆不善言辞,也就没什么倾到的余地了。
不知道裴老板这样的人受不受苦?开着好车,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来去自由,想必每天的忧愁只是限单双号该开车库里的哪一辆。冬子第一次见裴老板是被请到家里的,那可真是气派的大房子!裴老板有意跟他拉近关系,就让老婆领着孩子过来让他瞧瞧。冬子是老实人,他不会给人瞧面相,坦诚地摇摇头;不过他并不那么傻,明白人家也想考验他,拍拍脑袋说了一些能从表面上看出来的吉祥话儿。毕竟,想要赚这笔钱,始终还得看最后效果怎么样。
冬子走向小赵,颌首示意,小赵给他拉开门坐了,自己顾着把冬子拎的那个破破烂烂的旅行包放到后备箱里,然后砰地关上车门。
冬子说着,按下窗玻璃,回头看了一眼自家单元的五楼,没人影,大概媳妇和孩子已经在里屋吃上饭了,希望今天孩子能捞着点肉吃,他嘱咐过媳妇儿的。
车开到裴老板市郊的别墅,小赵把车停了,让冬子先进门廊去,他等下就跟上来。冬子背对着深呼吸了一口气,这座城市冬天的空气是干燥的,有时候甚至让人觉得吸进去的不是无形的气体,而是什么微小的刀片,刮得鼻子和喉咙一阵刺痛。就连身处裴老板的这处房子里:黄色的灯光柔柔的,木头的家具摆放的很讲究,座椅上有绒乎的垫子,隐隐约约传来塔香点燃后的气味和一丝一缕的白雾。但这并不让人感到放松,尽管冬子知道他需要放松。可本应不可见的命运化作这一幢温馨的囚笼时,又有什么人能坦然处之呢?
他握紧拳头给自己鼓气。他不愿去想最坏的结果,只顾着考虑等他拿到报酬后,拤在他喉咙上的生活的五指能够稍稍松开一些,让他,和他的那个家得以发出粗重的喘息。冬子回想起自己中学时候训练长跑,跑完了兀自在原地哈气时会有一种错觉,好像血从下面往回倒流,食道像个喇叭口,铁锈的味道一拱一拱地侵袭至口腔,张开嘴就能像武侠小说里经脉错位一样吐出一大口血。当下他们两口子也算是长跑了很久了,只希望裴老板那慷慨的回报能够成为一颗灵丹妙药,把他们从走火入魔的窘迫里拉出来。三百万!只要有了这些钱,之前的欠债也好,医药费也好,甚至连孩子以后上好学校的择校费都能预备齐吧?他这样想着,不由得飘飘然了起来。报应这件事,永远只对那些生活已高枕无忧的人才是威胁,当你急切地需要钱来维持自身在下一刻的存活时,压根儿无暇去顾及久远的以后。
冬子走进那间已收拾妥当的房间,把旅行袋撂下。小赵靠在门边狐疑地打量着他,忍不住问道:“乌师父,我不是信不过您,我也上了学,知道大隐隐于世的道理,可您看起来真是不像这行道上的人。”再说了,小赵心想,离这么远的距离,让一个大活人在赌场连续赢五个小时听起来怎么像人类能做到的事情?
冬子知道小赵心目里的高人是什么样:穿着对襟灰色褂子,宽松的长裤,黑色老布鞋,手里端着茶杯,看起来老神在在,说起话来高深莫测,最常见的表情不是没有表情就是让人摸不透的笑容。那些人未必没有真本事,可是谁清楚呢!他接触同行很少,几乎只有老五一个,若不是他也偶尔接一些规模不大的活儿来当外快缓解压力,他甚至都不清楚自己所学的一切是痴人说梦还是确有其事。
冬子对着小赵笑了笑,摘下头上那顶帽子,指着脑顶心对小赵挥挥手:
小赵带着一百八十分的好奇走来,轻轻用食指戳了一下。
小赵和上门出去了。冬子从包里拿出来他的那些家当,无非就是一套白色麻布衣服,一点点泥土,一口袋空气。他叹了口气,把自己的破旧外套和运动服都脱下去,只剩个内裤。脱内裤的时候他忽然停住了,觉得这一切都很好笑。他问自己:
内心深处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当然是在赚钱养家。另一个滑稽的声音则嗤笑着吵道,自欺欺人!真是受苦。镜子里的冬子脸上沟壑纵横,三十几的人跟六十了一样,有一次从车间里出来早了去接孩子放学,都被小朋友们当爷爷了。
冬子觉得衰老这种痛苦不激烈,哪怕它在他的身上以常人剧烈一倍的速度在发生。说到底,什么痛苦都不激烈,受苦就是受苦,人只能被动地在黑色迷雾里被腐蚀。生活就是缓慢被锤。钝钝的。冬子大概已经扁了,锤扁成了一张前贴后的人皮。
他换好白麻布的衣服,很扎,很刺,不舒服。最后一遍,他问自己,值不值得?
冬子把小赵喊进来,现在十点五十了,可以给澳门的裴老板打电话了。小赵得负责计时,说好了五个小时,一分钟也不能多,只能保证到明天凌晨四点。
冬子阖上双眼,面前是空气和土地,他赤着脚在房间中央,双手略向前方打开,摆个“北京欢迎你”的姿势似的站定。小赵眼前一下就出现一棵树。倒也不是树,但冬子一瞬间就不是冬子了。冬子成了天地之间生长的一个“人”。头顶是天,脚下是地,中间是人。在漆黑一片的夜里,不可见的光束向他的上方聚集,从他头顶柔软的地方贯通下来,连接到大地上,再从反方向经过一次,冬子未被衣服覆盖的地方变作透明,滚滚的气流汹涌地在其中卷动,使得他那平凡的面庞也像是一个代表人类的神灵,混混沌沌,许许多多的人像晃动,教人什么都辨认不清楚。他就这样地扎根在天地之间的虚空里。
小赵呆了。面对这样的情形,他既困惑又震惊,并在不知不觉中积蓄了泪水。泪水顺着年轻的脸流到皮衣上,流到牛仔裤上,流到运动鞋上,最终流到地上,成了天和地的一部分。在这个房间里,只有小赵的一身衣装是混杂的异物,其他事物都保持着很古老的模样。即使不懂,他也发觉到自己正在面临一个奇迹。
他一下子为冬子感到悲哀。这样一个厉害的人,一个纯粹的人,竟为了那种愚蠢的理由做这种事!不错,裴老板现下肯定在赌桌上百试百灵,但那样的享受又怎么配得上面前的奇迹呢!把一个人全部的身体,心念,灵魂都作为燃料,换来的却是如此俗不可耐的结果,莫非就是世事常见的模板?
可是他,一个误打误撞走进来的家伙,就算有这许多感慨,又值得起什么东西呢?
随着四点到来,光逐渐消散了。冬子又变回了冬子。裴老板打电话来表示他没忘了乌师父的话,已经收手了。小赵应诺着挂了电话,上前搀扶起委顿在地的冬子,却见他七窍通通冒出鲜红的血液来。
冬子知道自己只剩一口气了,这比他想象的还难。他还惦记着三百万的事,抓着小赵,恳求他亲自去办这件事。冬子绞尽脑汁地想,自己应该给媳妇儿留一句什么话,临末了却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说什么,因为他的痛苦已经消失了,感觉不到了。他也许把那些关于受苦或者值不值得的思考全甩在媳妇儿身上,可起码她不必再被金钱逼迫。他的报应已经实现,不会再追到家人,媳妇儿带着孩子能过上比现在好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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