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进入寒世,艾丽莎或许会成为知名女星,至少不会是我这样的平凡人能单独见面的。虽没有见过她表演任何才艺,哪怕是开口唱上一句,但艾丽莎,奇妙的少女,随地找块废墟里的烂木头坐着,她能化身成在试镜女明星。鼻子和下巴上的伤口还向外渗着新鲜未冻结的血液,疲倦的黑眼圈也被惊恐的双瞳撑大,仿佛小星星残骸围绕着的黑洞。我移动手中的手电筒,发光二极管中打出来的光柱照在她大半张脸上,这倒是让人联想起最后一次见到的圆月,毫无生气的煞白。此时在这轮仿若枯萎的月亮下,静脉血管里徐徐流淌着青蓝。
仿佛被光芒揭穿了什么,她的嘴角开始微微上扬,在颤抖的双唇间微微露出了牙齿,反射着光亮,翻出来的嘴唇上看得出口红的分界线,那种成年人的虚伪让人感觉困惑。艾丽莎看起来就像四十年代晚期的电影演员,出演一位处于崩溃边缘的社交名媛。
我真的希望她马上精神崩溃。她越是坚持得久,崩溃起来就越糟糕。她必须得释放出心里的什么东西,也许这样还不够。但现在我并没有能引导她慢慢释放心里的负担的时间,即便是我并不希望看到她这副模样。
“把按钮交出来吧,艾丽莎。”我拿枪指着她的脑袋说着,我的保险早在之前就打开了。
“不可能。”艾丽莎像是没有思考地回答了我的威胁,就像是回答吃没吃饭一样。
在这一小时之前我们绝不会想到会是如下的情景,在一个礼拜前捡到按钮时我们更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就像是半年前根本没人能想到太阳居然会就此消失。
随着无私奉献的太阳的消失,作为索取者的地球也就走向了灭亡,寒世的到来宣告着人类文明的终结。在这样的末日环境下,社会的崩溃总是比想象的要更快,就像是一觉起来就发现自己只躺在一张床上,而其他东西什么都不剩的错愕。
总之在我活下来,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时,地球已经是一片漆黑了。并不是黑夜,因为月亮的光也是依靠太阳光的反射,而没有太阳之后,月亮也就是一颗对地球没有意义的普通球体而已了。没人会再去想这颗坑坑洼洼的星球上是不是有嫦娥,又或者有没有兔子在上面蹦跶。
这样的环境下人类分为两种人,一种是面对没有任何希望的未来自暴自弃及时享乐的人,第二种则是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人。而第一种人很快都消失,成为街道上一个个的冰雕,第二种人本来是少数,又有一批也变成冰雕中表情难看的一部分,所以苟活的人也就近乎是零。
我找到了一支拾荒者小队,他们包得像是一只只蜗牛,因为气温过低汽车无法运行,只能沿着不断向前延申的马路向前走着,搜刮完一个城市便继续向前。没有什么目标,活着就是我们的目标,因为这样的情况下实在没办法做更多的事情。
其实这样的世界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不堪,我作为少数的幸存者是这样想的。正是因为活下来,才能有这样的发言权,其他死去的人都没有这样思考的机会。人的需求除了基本的生理需求,其实只需要再满足交流欲就可以了。而其他延申而出的需求也都是基于社会的存在而形成的,一但脱离了社会这些需求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寒世下的生活是无趣的,在休息的时光人们讲的事情大多是之前时代有趣的事情。但是发现了在谈论过去开心的事只会让我们更加留念于过去时,我们便转而谈论一些关于过去不好的事。而事实发现人在向他人倾诉痛苦时总比分享快乐时要说的话要多得多,我们在这方面总有更多话能讲,而讲出来其实也比说高兴的事要舒服得多。
因为快乐的时光已经过去无法再回来,而悲伤的经历也相同,而且再之后也不会再有。就比如说有人整天被房贷与车贷压迫地快要发疯,也因此无法跳槽去选择些啥喜欢的工作,接下去四十年的人生一眼望穿,但是因为这样的灾难让他重新洗牌了。而以前世界所会发生的悲剧,像是有人在电车中被活活踩踏致死,像是有人跳楼,说着‘“里很危险请让开”却引来更多人围观之类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也不会发生了。因为世界变得简单了,人们总是想要让事情变得简单,而却总是向着更为复杂的方向指引。
数学是一切的起源,而解答数学题最好的方法总是最简便的方法。在如今的世界,就是给了活下来的人能够选择最简单方法的机会,这是在原本的文明社会所不可能实现的。
这也不是说明我们都是希望全世界的人都死光光只剩下我们的反社会分子,只是我们觉得生活在现在的世界并不赖,我们适应了这个寒世,并觉得它还不错。
以前总说能够适应社会的人才是赢家,现在看来我们这批拾荒者是人类最后的赢家。
队里有一个叫做艾丽莎的女孩,长得挺可爱,即便是在这种化妆品基本都冻坏的时代下她依然有着让人羡慕的好皮肤。在围着火堆摘下面罩时总会打趣道她的脸才是我们之中最像人的脸,大多数人皮肤早就因为长期的低温先是粉红冻伤,再渗血冻裂,最后变成如今不可逆转的像是岩石一样的皮质。
在太阳消失的时候,想要活下来的人身上都尽可能带满了物资,而她却带上了几支口红。人总要做出一点不符合理性的行为,人虽是理性动物,但做出不理性的行为才能真正地与动物区分开来。就像是艾丽莎在每日时钟显示七点半时都会重新抹上口红,即便是在这样完全黑暗,除了手电筒的照射下色彩才会有意义的世界当中。
大家都很喜欢她,又或者说每个人都互相喜欢着对方。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们互相依靠,帮助,不存在任何背叛与不信任,这样的行为对谁都没有好处。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称自己为艾丽莎,这个名字显然不是她的本名,但是谁又在意呢?
但是这天是她走在队头,她拿着手电筒,照亮着我们脚下踩着像是被我们踏碎的马路。如果没有沿着马路向前,那么我们过的就是真正的毫无目的的生活,不断向前就是我们的目标。
如果她的手电筒没有往一旁的草地偏上一点,也就不会发现那个精致的小铁盒,上面是一个鲜红色的小按钮。
大家围了上去,这种按钮总有一种吸引人们点击的魅力,没有什么原因,就是单纯地想要戳一戳它。就像是童年时面对包装的塑料泡沫一样,有着无限大的吸引力。艾丽莎捡起了它,同时也看到了它底下压着的纸条,上面写着简单的一行字。
上面的字迹还比较清晰,不像是半年前的文明遗物。一般来说这种在郊外的物品早就被摧残得抹上一层末日的标签,而这个小按钮却像是崭新的,刚刚被生产出来的摸样。
大家看到纸条后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笑,就是单纯地觉得好笑而已吧,都表现出来这只是一个笑话,并对此不以为然。
唤醒太阳?这种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正是因为这么绝望,人类的文明才会崩坏得如此之快。人是很难被打倒的,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会坚持到底,但是如果没有一丝希望,反而会是放弃得最快的生物。
艾丽莎也跟着大家笑了笑,但是还是把这个小按钮装进了包里,她说她喜欢这个小家伙精致的做工,带在身上做纪念品也是不错的。
虽然我跟着笑,但是我却感到深深的不安。我的理性也不相信这个按钮会有什么作用,但是凡事总有一点可能性把?总有可能会发生,诺是这个按钮真的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设备能够让这个世界回到之前的模式呢?平行宇宙有无限种可能,诺这个世界刚好就是那个最糟糕,那个有可能能够回到之前的世界呢?
我笑着却快要无法呼吸,边笑边打嗝像个打气筒一样笑得热烈,是人群中笑得最欢的一个。我不敢想象太阳再次升起的场景,即便只有那么一丝的可能,就像是神话故事是真实的那一点可能性。
这天夜里我一直盯着艾丽莎的包,等到所有人都睡下去之后,慢慢伸出了手。我计划很简单,拿到按钮,接着使出全身的力气将它扔到这没有边际的黑暗之中,想在这样的环境下找回按钮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一只冰凉细腻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艾丽莎那双同样冰凉的双眼盯着我。
“你想拿那个按钮吗?”艾丽莎的语气不像在说笑,更带着一点对未来迫切的希望,“我会按下它试试看,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这个世界也会重新暖和起来。”
我沉默不语,猛然伸手夺取近在眼前的背包,我就是为了不让这个世界重新暖和起来而做这个事情。说出来他们也不会懂的,现在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停下!”旁边有人猛地一喊,让我的手一抖,艾丽莎也趁机将包拉回了怀中。
这时候我才发现,所有人都醒着,看着我与艾莉莎争夺这个装着按钮的背包。
人们围着我与艾丽莎,形成了密不透风的人墙,我知道这其中有我的盟友也有我的敌人。现在首要的是要区分出双方,要不然可能在混乱之中艾丽莎会找到机会按下按钮,到时候一切结果就都不可逆转了。
这时候一旁的路灯亮起,有人接通了电源,点亮了这个半年内没有亮起的路灯。突然出现的强光让我们每个人捂住了双眼,习惯了只有手电筒与火把微弱光芒的我们,这个路灯的光线犹如太阳,让我有错觉谁他妈把太阳给我点起来了。真不知道我们之前是怎么做到在太阳下生存的,更不敢想象之后诺是太阳再次升起后的生活。
一半的人很快地适应了光芒,反而能够抬头直视路灯。而另一半人和我一样,虽然眼睛已经适应了灯光,但依然本能地对灯光产生抵御。我们就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都是在黑暗中诞生,一半是终生逃避光芒的鼹鼠,一半是仍在追逐光芒不惜死在其中的飞蛾。
人们也因此分清了阵营,因为之前从来没有想过太阳有再升起来的可能,我们以为自己是同一物,在黑暗中大家都是一样的。但是一旦有了一丝光芒撒了进来,我们就知道之间绝不是同样的物种。
人总是不愿意改变的,是讨厌变化的动物。我们不愿意接受太阳能够再次升起的现实,我们满足于当下的生活不愿意改变,这并没有错,只是立场不同,而立场不同就注定了不能妥协。
这是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直观的“温暖”,有人拿出了枪一枪打爆了我身旁人的脑袋,灰白色的脑浆混合着血液和骨头碎片洒在我的脸上。我也从怀中掏出了防身的手枪,说实话我们根本没有想到有用到这个的一天,没有专业的防护设备,这个星球上能活下来的生物屈指可数。
两方人马撕杀了起来,所有追向艾丽莎的人都被拦了下来。身边可用的武器都派上用场,有人被枪械射杀,有人被钝器砸烂脑袋,有人被淋上火焰在不断地嚎叫。我顶开了一个个拦着我的人,一旁也有人用身体帮我拦下了子弹,给了我追上逃入无尽黑暗中的艾丽莎的机会。
我一手拿着手枪另一只手拿着手电追着前面不断逃跑的女孩,我们两个逐渐远离了狂热的战场,也意味着我们已经没有了回头路。在这样漆黑的世界中,如果没有互相扶持是很难能活下来的。而一旦脱离了群体,想要再重新在这一片漆黑,没有方向感可言只能根据马路前进的世界,想要回到群体也是难于登天的事情。
但是现在已经无所谓了,群体已经崩坏,我们早就没有回头路了。
艾莉莎被石头绊倒,我用枪指着地上这个不断蹭着地面向后退的少女,她像是一个受伤无法继续逃跑的野兽,面对猎人的枪管只能进行无谓的缓步后撤。即便是稍稍露出了獠牙,獠牙的寒光也无法掩盖住眼中的恐惧。
“交出来,我们两个一起活下去。”我给艾莉莎抛出了橄榄枝,希望她能妥协。
“不可能,你们他妈的是怎么回事?”艾莉莎惨笑着,透露着无奈,“这是我们能够活下去,是延续人类的唯一希望,难道你们不想再看到太阳吗?”
“难道回去之后就能过得更好吗?”我说出了我心中的想法,“艾莉莎,能够真实无悔过完一生的人在以前是少数,快乐的人总是少数,大家都没能实现自己的目标,只能平凡地死去。”
“而在这里!”我震声道,“一切都是对的,只要活下去就是有意义,是正确的!”
“你们疯了,全都疯了…”艾莉莎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低了下去,散下的头发将她那张让我不舒服的脸遮了起来。
但是我马上就发现了不对劲,一脚踢向艾莉莎的头,果然趁着头发遮住的空隙,她的手心中已经抓住了按钮。在我将她向后狠狠踢下时,也将按钮按了下去,我的心脏快要爆炸一般缩紧,视野两旁出现明显的黑影,视野因冲上大脑的血液也变窄,像是下一秒就要昏倒一般。这种时候的人却又总是异常地敏感,我眼中的世界也变成了慢放十倍的电影,我看得到艾莉莎脸上的笑与她向下凹陷的鼻梁和喷洒向空中的鲜血,我的手电筒就像是舞台上聚光灯给她打光,她就是拯救这个世界的英雄,我只是一个给她打光的丑角。
“我按下去了,我按下去了,我按下去了…”艾莉莎癫狂一般重复着口中的话,盯着漆黑一片的天空期待着太阳的出现。
我也绝望地抬头,心中已经认定着按钮就是唤醒太阳的关键,我在等待自己像是吸血鬼一般在这阳光下燃烧殆尽,我是注定不能再接受阳光的人,我从心底里厌恶阳光,我讨厌改变。
但是,一直过了八分钟,阳光到达地球的时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太阳没有出现,如果现在是晚上的话,月亮也没有出现。这个按钮真的只是一个玩笑罢了。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呆滞的艾莉莎面前,手电筒与枪丢向两旁,张手将她搂入怀中。手电筒咕噜噜滚一圈,正好照在我们两个人的脸上,我能看到我们两个人之间飘动的细小尘埃,她的眼睛并没有流泪而是变得干涸,像是一个没有上发条的坏掉的玩偶一般瘫在我身上。我现在要做的就是给她重新上发条,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了。
“欢迎回到寒世,”我低声在她耳边说道,“我们一定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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