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原本是对于知乎上一个问题的回应,修改后成为机核的这个版本。这篇文章简略了追溯了基督教教堂形式的历史。
公元前6世纪,彼时希腊刚刚进入古典时期,罗马共和国也刚刚建立,位于意大利中部的伊特鲁里亚人在为他们的王拉斯·波希纳建立陵寝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他们将会改变未来的一个人们从未想过的宗教的建筑形式。
一切要从罗马发迹前说起:在意大利中部,现在被叫做托斯卡那的这片地方,一群我们现在叫做伊特鲁里亚人的人,自从公元前十世纪就生活在这里。他们创造的文明有着丰富的墓葬文化。其中一个精彩的例子就是围攻过罗马的传奇国王拉斯·波希纳的陵墓。虽然这座陵墓具体的形制早已不可考,但是罗马学者所留下的描述启发着后世各种大胆的想象:
一个方形的基座上立有五座圆锥,四个角和中心各一座,而它们之上还有两层,也是一样的形制;最底下的五个圆锥还撑起了一个圆形的华盖,华盖周围用链子系着铃铛。
时间飞逝,罗马崛起了——在拉斯·波希纳的陵墓建立的不久之后,伊特鲁里亚人的国家就被罗马吞并。
文明虽然已破灭,但伊特鲁里亚人的建造技术和墓葬文化深深影响了罗马人,拉斯·波希纳的陵墓所体现的中心化,对称和层层上升的形式也被罗马人的陵寝所采用,成为成为罗马墓葬的流行形式的一种。其中影响最大的两个例子就是奥古斯都大帝墓和哈德良大帝墓。
拉斯·波希纳的陵墓建立之后过去了八百多年,一个叫做君士坦丁的男人站上了历史舞台。传说在312年,他在争夺王座之战的前夜在天上看到了上帝的启示。
第二天带着上帝的启示的他赢得了战争。次年,报恩的君士坦丁大帝公布《米兰敕令》,自此基督教在罗马境内合法化。
这一举动对基督教建筑带来了巨大的影响。此前由于信仰基督教会被迫害,仪式大多在普通建筑,或是地下的洞穴中偷偷举行,没有固定的建筑形式。而合法化让基督徒不得不面临这一问题:教堂要建成什么样子啊?
教堂不能是“异教的”,所以雅典神庙那样的建筑不能用,而且还信仰罗马神的人也不会允许他们用。于是作为世俗建筑的“巴西利卡”就被选中了。
巴西利卡可以理解成带有侧廊的长方形大厅,在罗马时期常被用作市场、法院等集会场所,具有一定的世俗权威。长方形的空间适合举行仪式时的游行,而带有的侧廊正好便于将女性和新入会的成员与正式成员区分开来。这样,巴西利卡才与教堂建筑产生了联系。
在意大利,仍有一些保存了比较纯粹的巴西利卡平面的早期的教堂留存至今,比如罗马的圣撒比纳圣殿。这里没有后世十字架式的平面左右伸出的两翼,教堂的平面只是单纯的长方形,在顶端有一个半圆形祭坛。
在巴西利卡成为教堂建筑的形式的同时,有一个建筑形式也进入了教堂建筑的视野,这就是之前提过的中心化的陵墓。但这里必须要插播一下对于术语的解释。这里可以用“集中式”来形容这种向中心聚拢的布局,也就是英文的“centered”,或“centralized”。
因为早期被迫害的历史,基督教有大量的殉道者(martyr),因而纪念他们的忠烈祠(martyrium)也就应运而生。而鉴于殉道与死亡之间的关系,原本常用于陵寝的集中式布局也就被借用过来,成为了教堂建筑形式的一部分。
在这个转变的过程当中,信仰基督教的皇室成员可能扮演了一个角色。因为早期基督教的赞助人中有许多的皇室女性,她们在赞助基督教建筑的过程中,很有可能把原本常用于皇家陵寝的建筑形式引入基督教建筑中,而后被他人效仿。这其中的著名例子,就是君士坦丁大帝女儿的陵寝。
同时,教堂中的集中式建筑还来自于洗礼需要的建筑空间。由于洗礼和水的关系,原本罗马浴池中的集中式建筑形式被借用 。不过洗礼堂常常是八角型的,象征世界在创世后的第八天开始运行。
由于出现了两种对应着不同功能的建筑风格,当一个地方既有需要纪念的殉道者,有需要举行仪式的时候,就出现了需要将两种建筑形式结合的情况。这有点像我在很久之前在知乎写的一篇文章《日式建筑和唐代建筑有什么联系?》 中提到过的,日本宗教建筑中的要在神殿外设置用于仪式的拜殿的情况。 而在建筑处理手法尚未固定化的早期,出现了大量不同的解决方案。其中比较著名的包括包含基督墓的圣墓教堂(直接把巴西利卡和圆形殉道堂硬接起来)和圣西门柱头修士殉难教堂(中间的殉道堂往四个方向伸出四个手臂一样的巴西利卡)。
至此,中心化的建筑平面在基督教建筑中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了。
324年,试图获得更加稳固的统治基础,君士坦丁大帝创立新罗马,也就是日后的君士坦丁堡,今日的伊斯坦布尔。此后不久,罗马帝国分裂为东西两部。而这一分裂,为日后东西教堂建筑走上不同风格埋下了种子。
西罗马帝国在此后“野蛮人”的入侵下不断衰弱,而迁向东部的东罗马帝国——也就是我们后来称为的拜占庭帝国——则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快活日子。长时期的富足和相对的和平让东罗马帝国的教堂建筑不断地趋于复杂,而其不同于西部欧洲的宗教仪式又将这一趋势带向集中式的空间布局。
拜占庭流行的仪式中强调的教职人员在弥撒中列队进入教堂。这一偏好使得教堂的平面变得更短,因为缩短变粗的中殿能更好地为这一仪式骤提供戏剧性的舞台,让教众可以在周围侧廊,二楼和前厅观瞻这一过程。
而中殿穹顶的出现更是将这一中心舞台的戏剧效果带上了巅峰。通过帆拱,圆形的穹顶被成功嫁接到的方形的平面上,为在教堂中心举行仪式的神职人员提供了宏伟的背景。
这一变化最终演变出两种常用的平面形式:双层平面与穹顶巴西利卡平面。
穹顶巴西利卡顾名思义,就是给一个长方形巴西利卡的安上了一个穹顶。
而双层平面则由圆形的集中式平面进化而来:双层平面中心是一个圆顶,支撑圆顶的一圈八角形的结构构成内圈,最外面则是平面为长方形的外墙。内外两层不同的形状变化,很是复杂。
时间来到了532年,刚刚经历暴动的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一世决定重建被暴民烧毁的第二代圣索菲亚大教堂。虽然动荡,但查士丁尼一世时期可以算是拜占庭最后的黄金时期,这次重建的圣索菲亚大教堂也将成为拜占庭建筑史后无来者的建筑奇迹。
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平面十分特殊,你可以把它理解成把一个双层平面的拜占庭教堂切开来,在中间塞进去一个穹顶巴西利卡 (见下图解释) 。
造成这一特殊设计的原因可能与它非专业的设计师有关。查士丁尼一世委任的两位设计师米利都的伊西多尔和特拉勒斯的安提莫斯都不是专业建筑师,分别是物理学家和数学家。这样的背景使他们更加少受到现成范式的限制,并且能够通过工程知识采取创新的尝试。
说到这里,终于可以进入最后一个环节:为什么现世的教堂会多以希腊十字(四臂等长)和拉丁十字(四臂中的一臂特别长,形成十字架的形状)作为平面,而两者又有什么区别呢?别急,我们这就要进入核心了。
理解这一问题的核心是要知道,虽然拉丁十字和希腊十字被确立成一种经典的教堂平面发生在相似的时间,却发生在不同的地域和文化背景中,其背后的原因也不同。
我们先说希腊十字。拜占庭教堂中的希腊十字平面可以被称作“方形内十字平面”(cross-in-squre,一个穹顶安在一个四臂等长的十字平面上,但是外墙将十字补全成一个正方形)。
这种平面流行于9世纪圣像破坏运动结束后的拜占庭帝国,成型于6世纪到8世纪间的拜占庭帝国。虽然具体的演变成型过程已不可考,但相对比较公认的观点是,方形内十字平面脱胎与我们之前讲到的查士丁尼一世的穹顶巴西利卡平面。从查士丁尼统治时期的晚期开始,逐渐演变成十字穹顶平面(cross domed plan), 最后逐渐成熟演进到上面的方形内十字平面。
之前说过,正是拜占庭的宗教仪式对于列队进入教堂的重视使得原本很长的巴西利卡被不断缩短。而其后宗教仪式的逐渐变化,原本从大门进入的列队现在改为从中殿两侧进入,使得建筑空间进一步向横向发展。而两个仪式:Lesser Entrance(将福音书带入圣坛),和Great Entrance(将圣体带入圣坛),也逐渐分别在中殿的左右发展出特别储存和准备相关物品和圣物的空间。最终结果便是整个教堂开始往横向发展。
希腊十字的左右两臂最开始的出现可能只是个意外:某个教堂有特别的结构或者功能需求,所以需要这些范式外的空间。但这一新的变体正好符合新的仪式需求,而且这样的空间也可以很容易地通过将穹顶下的中殿左右的两个拱延伸出去而达成,于是十字穹顶平面——虽然其中具体的过程我们不得而知——因为它对于新的仪式的实用性而被普遍接受。
而同时,新的平面也促进了仪式的变化,两者互相影响,最后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 。
而这一时期,虽然身处西欧,但因为从与拜占庭的交易中获取了大量的利益的威尼斯,也因为与拜占庭的这层关系,将十字穹顶平面选为圣马可大教堂的平面。
同时,因为拜占庭夺回了部分希腊的领土,这一教堂形式也被带到了希腊;而到了十一世纪,而这种教堂形式还惊艳了新近才皈依基督教的斯拉夫人,被拿了回去当作自己教堂的范本。
好了讲到这里,希腊十字平面暂时告一段落,拉丁十字又是怎么的一种情况呢?
让我们回到君士坦丁大帝,东西罗马帝国分裂,教堂的平面还只有巴西利卡和集中式的时候。
拉丁十字的出现有一个必不可少的建筑部件:耳堂(transept),也就是十字架的那两个手臂。这一部件为什么会出现一直是个建筑史的迷案,但基本能确定的是,耳堂的出现很大程度是出于个体教堂自己的特殊需求,而对原本形式的即兴创新。
而在这个耳堂从意外的要素变成标准元素,最终促成拉丁十字的诞生的过程中,罗马的旧圣彼得大教堂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旧圣彼得大教堂建于基督教四世纪刚刚合法的时候,但在十六世纪时被拆除,让位于现在我们能看到的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
旧圣彼得大教堂是正宗的巴西利卡式平面,同时在平面上你也可以看到我之前提过的圆形集中式平面的结构:作为纪念殉道者的场所,纪念的分别是圣女彼得罗尼拉和圣安德肋。
而相较于同时期其他的巴西利卡教堂,旧圣彼得大教堂在接近顶端半圆形祭坛的地方,原本走廊-中殿-走廊的纵向空间被横向打通来容纳圣彼得的圣遗物。
这原本是一个因为教堂的特殊状况而产生的因地制宜的设计,但却因为圣彼得大教堂在基督教中的核心地位,在后世不断被各地的教堂当作范本在各地被复制。
而这样的设计也确有实际的好处,首先是它提供了灵活的空间,多出来的耳堂可以容纳额外的祭坛或是满足一些特殊的仪式要求。同时,耳堂与祭坛,中殿一起形成了十字架的形状,这种象征意义也吸引着神职人员。
于是这个过程在其后的几百年间不断发生,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变体,最终在加洛林王朝(8世纪-9世纪的西欧)成为一个教堂的固定要素。
顺便一说,另一个在这一时期被确定下来的重要要素就是给教堂安排一个宏伟的西立面(westwork),也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壮观的、常常带有双塔和花窗的教堂正面。
当然,知名的新圣彼得大教堂,则是在两种建筑范式被确立之后几百年的事情了。它的十字平面(特别是最开始布拉曼德的平面)则代表着文艺复兴的集中式平面,则完全来自于另外一个传统,立足于对于古典时期的人文主义中的规律、对称等概念的热爱。
讲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其实还是省略了很多重要的案例,比如在建筑形式的演变上,连接了圣西门柱头修士殉难教堂那样的四臂平面,和后世威尼斯圣马可教堂那样的五穹顶希腊十字平面的圣徒教堂。
虽然可能与机核的很多读者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最后我还是想要强调一下我对于建筑史的观点,我相信这一点也能够套用在很多建筑之外的领域上:如何去看待“范式”与“风格”?
我们在朝过往看的时候,总是能看到许多人为了概括历史的阶段和出现过的类型,而创造了许多的术语——比如“拉丁十字”、“希腊十字”。究竟要如何看待这些被人为创造的术语?人造的类别真的能够准确形容现实的复杂吗?我们要如何理解建筑史的意义?
我的看法是:一种建筑形态(比如拉丁十字)是各种因素的相互作用的结果,而且这是个动态的过程。人因为自己的需求而改造建筑,而建筑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
所以建筑史真正告诉我们的,有时并非建筑本身,更非那些晦涩的术语,而是建筑所折射的当时的社会、科技、材料等等事物,以及它们之间的联系。
通过建筑,我们看到的还是人。而先者们的人生,也还在现在不断滋养着我们的文化创造。
St. Constanza: http://samwinder.blogspot.com/2015/06/hagia-sophia-research-paper.html
http://www.m-meisegeier.homepage.t-online.de/Rom.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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