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福尔摩斯是文学史第一位侦探角色,可人们通常将推理小说的奠基者称号归于阿加莎克里斯蒂。身为女性,阿加莎克里斯蒂有着非同一般的心理描写能力。抛开着重逻辑推理的波罗系列和马普尔系列,阿加莎以笔名玛丽维克斯马克特发表了六篇无关推理、单纯描写情感的言情小说,合为“心之罪”系列。
可见对微妙情感的细腻刻画是女性推理作家笔下极为突出的特色之一。
尽管奠基者是女性,可自打有推理小说以来,推理文学的创作者和受众多以男性为主。当我们谈论女性推理作家时,有几个名字总是绕不过去。
仁木悦子、夏树静子这些老前辈自不必说。对于中国读者来说,最熟悉的女性推理作家首先是宫部美雪。宫部美雪的作品偏社会派,文字正统严肃,颇有松本清张的风格。同时她笔下又常常有神秘主义的情节发生,这一点上又有变格派和新本格的影子。
而另一位近年来风头正劲的女性推理作家,也是我今天要重点讨论的人,就是凭借《镜之孤城》荣获2018年日本书店大赏的辻村深月。
相比于宫部美雪的严肃社会议题,辻村深月的青春推理小说往往会被社会派推理迷诟病,因为她从来不描写过于宏大的话题。日益尖锐的矛盾、家庭教育的缺失,辻村深月很少触及这些严肃区域。她的笔下几乎只有青春期甚至前青春期的叛逆少男少女。哪怕在《太阳坐落之处》里主角们依然年近三十,困扰着她们的依旧是同学会上的青春回忆泛起的层层涟漪。其中某些姐妹撕逼情节竟令我感到与中学时所读郭敬明作品有那么几分相似之处。
可以说生于1980年的辻村深月对大时代大事件在先天上有一层不敏感之处,又因为其独特的女性视角,因此着眼于青春期的迷茫和暴动最能发挥她的长处。
在《镜之孤城》里,辻村深月再次描绘了一群失却了生活意义的孩子。
学生时代的你是否也曾对新学期感到过焦虑?是否也曾对未知的未来感到过困惑?面对班级里霸凌同学的恶人,一边恼怒自己的不成器、一边又不得不退缩到熟悉的角落?如果你有过这些痛苦,有过如被水淹没的不知所措、找不到自己落脚之处的痛苦,那么辻村深月这本书便是献给你的救生圈。
不愿上学的女孩安西心,在双亲都去上班后,自家的镜子突然闪耀神秘的光芒。小心宛如《爱丽丝镜中奇遇记》那样进入镜子的另一面。在镜子的另一面有座城堡,还有一位戴着狼面具的神秘少女。小心在镜中孤城结识了一批因不同理由而不登校的“拒学族”孩子。这些孩子或因校园霸凌、或因厌学情结、或因家庭原因,在本该上学的日子里奇妙般进入镜中世界。
以寻找许愿房的钥匙为目标,他们在“镜之孤城”里共同生活。
辻村深月的作品通常被划为“推理小说”,国内的各大出版社在宣传时不免常常将其作品往推理方面靠。这或多或少误导了部分读者的阅读期待。许多读者拜读她的作品后,发现其中并没有其他推理小说中常见的谋杀元素便大呼上当。实在是冤屈了辻村深月。
诚然,辻村深月的确是推理作家。但这不代表其作品必须和“杀人”、“犯罪”有关。推理是一种文学类型,其中包涵许许多多的故事,不一定非得是犯罪故事。当你接受度跨越了“杀人”“犯罪”等猎奇元素堆砌起来的高墙后,会领略到更为广阔和瑰丽的推理天地。
《镜之孤城》这本书继承了辻村深月一贯的创作优点:人物刻画细腻、结构清晰、伏笔埋藏恰到好处。或许是身为女性推理作家的优势,她擅于描写女生之间或明争或暗斗的点滴小心思,这在辻村过去作品中亦有展现。如《太阳坐落之处》中辻村深月对高中毕业后的女同学之间互相攀比的心态描写,如《告别世界的最佳方式》里对有自杀倾向的中学女生别扭心理的描写,再比如《今日诸事大吉》对双胞胎姐妹之间微妙心理的描写。
对年轻人微妙心情的刻画以及对青春期悸动那份透明感的捕捉,正是让辻村深月能从一众日本推理作家中脱颖而出的最大特征。
和上述所列三部作品有所不同,《镜之孤城》中角色的年龄设定得更低。主角小心是个辍学的初中一年级女生,这样年龄设定让角色间的矛盾显得更加合乎情理。在辻村过往作品中,某些情绪行为描写或许会令部分中国读者觉得“至于吗?”“太中二了吧”。
但小学及初中的孩子们之间争执与交流往往伴随着非理性的发端与和解。在冲动中争吵,在冲动中缓和。大人们常常会将儿童看作是“成长中的成人”或“不完整的成人”,可实际上儿童的思维世界很可能和成年人完全不同。
尚在垂髫之年的学龄前儿童碰到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时,还可以转身躲进父母的怀抱。可对于小心这样小学毕业的少女来说,父母开始对她有了成年人的要求与期待,可她毕竟还不是成人。这样的她若碰上不能也不想解决眼前的危机,眼前是看不到头的末路,身后是拒绝她的港湾,压力之下或许只能选择拒学。
辻村的描写让人心折。她没有站在成年人的立场去破译这些“拒学族”的孩子,而是通过笔下角色,以平视的态度进行交流。随着小心的心理变化,读者亦能逐一接受并理解这些“麻烦”的孩子。在大人看来不值一提、睡一觉就忘了的小事,在孩子的眼中难免不是天塌了的大事。
小说没有将笔墨全盘投于幻想的镜中世界,小心依然需要时不时地返回现实世界,处理现实世界的问题。这让故事在幻想和真实之间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也让本作超脱童话的范畴,具有现实意义。
譬如沉迷电玩、完全否定学校教育、在家自学的政宗。他与父母折射出的是home school(在家上学)群体的选择;住在寄宿学校的理音,从他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早早远离父母的孩子心中的波折;表面大大咧咧实际内心敏感的嬉野,则遭到了父母的误解。每个孩子都有属于自己的拒学理由,这些理由在现实世界中不说是屡见不鲜,至少也是合情合理的。这份合情合理,对于常凭借人物心理闹别扭来让情节发展、矛盾迸发的辻村深月来说,就是最完美的优点。
抛开那些比繁星更细腻的心理描写。在悬念设计方面,《镜之孤城》亦是一本极为工整完善的推理作品。在小说第一部分中,透过小心的视角,读者看到了镜中幻想世界许多堪称不可思议的矛盾之处。矛盾的解答自不能用“幻想世界的设定”来搪塞读者,辻村深月深知这一点。她在小说前期就埋下众多伏笔,在最后通过不同角色进行收束。当读者读罢全书,必定忍不住想要翻回之前的页数,然后惊呼“啊,原来这里是这个意思”。这不同于其他类型,仅属于推理小说的醍醐味,正是作者和读者在跨越文化时空的交流。
辻村深月的作品魅力也在于此。既非纯粹的、机械的推理小说,亦非纯粹的、矫揉的青春小说,而是由推理作家写的青春小说。
《镜之孤城》里小心和伙伴们在不断摩擦中结下深厚的感情,这比辻村深月之前作品《太阳坐落之处》要温暖得多。在《太阳坐落之处》里年近三十的女人们戴着虚伪的假面做着相互伤害的事。高中时代那些矛盾与纠结因一场同学会而死灰复燃。女人们伤害着对方,然后又相互舔舐着伤口。过于现实的人情让人读来心生怜悯却不免过于压抑。
《镜之孤城》则不然。小心等人结识的大前提是镜子里的城堡。这样不可思议的条件下,角色间的日常互动又平添一份轻松。孩子们虽然已有了些成年人式的唇枪舌剑,可心底抱持的依旧是纯真的友谊。当读者看到主角等人与嬉野和好,小心和小晶相互扶持这些行为时,心底宛如汨汨地流淌着暖流。
现实与幻想的交融改变了故事的基调,再加上辻村深月优秀的文笔,使得笔下角色更加令人信服及喜爱。
《镜之孤城》分为三个部分,分别以“第一学期”、“第二学期”、“第三学期”为题。对这些不登校孩子来说,学期本没有意义,而这样的命名仿佛在告诉读者,镜中世界的生活对他们来说便是代替了现实世界学校的功能。纵观全书,辻村深月反反复复想要对笔下孩子们乃至看书的读者们强调的,就是这么一句话——请爱上这个世界。
在小说一开始,辻村深月引用了《大辞林》对“孤城”的定义。其一是孤身而立的城堡,其二是被敌军包围、孤立无援的城堡。这既是形容小心等人逃入城堡的主动行为,又是剖析他们拒学的被动心理:一旦人不愿走出去,家就成了孤城。而能改变这些囚于孤城的孩子的唯有爱。
因为各种原因拒学的孩子从根本上来说是抗拒外界。外面的世界有时会变得很可怕,但不能就此拒绝它。在镜中孤城和狼小姐的帮助下,孩子们懂得接纳彼此,进而爱上这个世界。
通过镜子,小心进入了介于外面与家之间的第三世界。镜子作为介体,其意象本身就有审视自我的含义。爱上镜中世界,也就是爱镜子中的自己。拒学族的孩子们除了拒绝外面世界,同时也在拒绝自己的未来,拒绝了自己新的可能性。镜中世界让他们重新看清了自己,爱着自己,与自己的执着进行和解,从而彻底打开了他们封锁的心。
《镜之孤城》里,一开始特立独行的女孩风歌最终说道“我很想当个普通人,却一直无法如愿以偿。所以……你们愿意像接纳普通人一样接受我,跟我当朋友,我真的很高兴”。
接受他人的善意,伸出手接纳他人,爱上这个世界,与自己的执念和解。孤城里的狼小姐想教给这些孩子的,恐怕就是这个意思吧。
仿佛和这些孩子们一同经历这场冒险般,读罢全书的读者想来会掩卷叹息。在每一次新相知和生别离之后,我们都会顿生一股暖意,在这暖意的底下或许还会有一点惆怅和欣慰。
这一点欣慰或惆怅,谓之人性。辻村深月瞄准的,大约就是这一点人性吧。
我在去年的推理小说Top 5一文中对《镜之孤城》已有提及,为什么今天又要写一篇安利呢?因为《镜之孤城》的简体中文版马上要发售了,我必须给辻村深月老师增添一把火,让这位被大陆推理迷误解许多年的优秀女性推理作家不要再次在豆瓣上遭到低分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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