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这是Fabelei的第一期圆桌会议,参与者为Fabelei的长期撰稿人。我们来自不同的专业,拥有迥异的知识背景,对于事物有着不同的认识。我们希望能够在讨论里尽可能地拓展观察的角度,在观点的摩擦中筛选出漏洞,并且让知识体系交叉融合,碰撞出新的可能性。
"Fabelei"一词在德语里的原意为荒诞不经的故事,这其实也是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既然真实是难以被穷尽的,那么你我眼前的一切都必然含有荒诞的成分,我们并不想用理所应当的态度去认识并且接受现实,也并不打算在梦境里虚度光阴,我们生活,并且幻想;我们研究,并且创造。
本期的题目是《矛盾的整合 | 男性凝视与女性角色》,希望我们的讨论也能给你带来启发。
■ 粥:在上一期的文章里我们对《未麻的部屋》,《巴比伦柏林》和《眩晕》进行了影像分析,在这一期里我们将以《洛丽塔》为话题进行更多有现实依据的讨论:
粥(艺术)
Donkeypoid(宗教)
虎胡(电影)
大卷子(历史)
羊(设计)
■ 粥:说到角色的局限性,我们面前就有一部不能绕开的作品 ——《洛丽塔》。纳博科夫全文对男主亨伯特自述式的描写,可以说另所有的读者都落入了他的陷阱,我们只能通过亨伯特来看Lolita,带着玫瑰色的眼镜让我们很容易忽视这个故事里每个角色在他们各自道路上的选择权和可能性。
亨伯特对Lolita的“爱”也与《眩晕》的男主有相似之处,他并不是从洛身上发现了她本身的美与性感,他是带着自己已经成型的理想化的审美去套用在洛的身上。当然了你也可以说亨伯特本人是在为自己的性欲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因为审美(甚至是脱离世俗道德的)似乎带有天然的正当性。洛恰好符合他的标准,但洛不可能永远配合他,符合他的期待,于是亨伯特的“爱”只能滑向无边无际的控制欲。他甚至在故事的前半段就成为了洛的父亲,拥有了对洛发号施令的权力。
■ 虎: 其实纳博科夫的原文中也是很着意地在强调这些文字的“主观感”,《洛丽塔》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第一人称视角小说,它里面含有大量的虚实混杂的心理状态展现,甚至可以直接用作男主角或男主角同类型人的精神剖析。从原著的文字中能很明显地感受,男主角对于“性感”的感受极大程度上是由充盈在自己脑内的性幻想所引导的。而由于电影形式的特性,在电影版的《洛丽塔》中很难直观地将这种心理状态表现出来,至多还是让“摄像机”尽量靠近男主视角,让观众看到他所看到或者他想看到的“发生了的事”,当然这些事本身是含有男主角自欺欺人的滤镜的,很多观众会容易忽视这一点。
62版的电影《洛丽塔》和97版的电影《洛丽塔》,似乎有一个区别就是对于“奎尔蒂”这个角色的展现幅度,62版是由库布里克执导,他似乎刻意增加了“奎尔蒂”的存在感。在我理解,无论在原作还是电影中,“奎尔蒂”其人的出现和行为都是男主不稳定精神状态的一个沸点,也是男主最大的假想敌,他的存在多少可以提醒观众:你们现在所借用的属于男主的主观视角有其自身的不稳定性及不合理性。
也许库布里克强调奎尔蒂的戏份,正是为了加强观众对男主视角的“妄想感”的印象。
■ 驴: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哪怕是男主角,也是用自己的日记是一种创作来为自己辩解的。作品中的人以作品为借口,子子孙孙套娃无穷尽也。但是第一人称视角会让观众天然地同情他,每个人都要拷问自己,当自己忽然被爱(起初甚至不是爱,只是被美震慑住了)击中的时候,有没有足够的理性去控制自己。当然了,大众语境里还是比较少出现恋童这样的困境,主要还是以爱上已有伴侣之人为最常见的困扰吧。其实是在接受影片叙述的时候下意识加固了亨伯特视角自带的不稳定性。
■ 卷: 即使是影片中展现的洛丽塔对男主角施展魅力的片段,虽然在男主角的视角看来是一种勾引,但对洛来说只是一种玩耍吧。我觉得这是和成人之间的关系本质上不同的一点:虽然在成人关系中也会存在男性对女性的幻想,和试图把对方塑造成自己幻想中的形象的控制欲,然而洛作为一个未成年人对这一切都是毫无概念的,这使得男主角对她行为的解读和她本身的意图大大地偏离了。
■ 粥: 无论是在影片里还是现实中,以爱为名施行心理或是生理暴力的例子屡见不鲜。我怀疑这是否是爱,或者这起码绝对不是一种健康的爱。我观察到有很多情侣沉浸在双方互相伤害的痛苦里,将这种痛苦文学化,戏剧化,美学化。这是否也是在将自己带入进一部浪漫悲剧的爱情小说里,将自己异化成其中的角色呢?仿佛自己并不是作者,仅仅是自己爱情故事的读者一样,只能演出既定的剧本,并不想着如何改善,也不想着一段关系如果已经只剩下了痛苦的话其实是可以结束的。
真实世界里的爱情并不是要么走向永恒,要么走向毁灭。人与人,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爱情,都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这并不意味着它会逐渐消散。我想人是可以成长的,那么爱也一样。
■ 卷: 在两个成年人之间的两性关系中,也会存在这种对另一个人的幻想和(如果可以用这个词的话)规定,这些可能促成了一段关系的开始,但时间长了之后对双方来说都是一种束缚。我们之间谈到过男性导演看到溢出自己幻想范围之外的女性形象时“梦碎”了,其实这也是很多亲密关系结束的原因。也许每个人对他人都会有一个既有的印象,其后的相处也只是在对这个印象进行叠加和微调而已,但我认为亲密关系不应该满足于此,尤其是在一个(以一种乐观的态度来看待的话)当代女性越来越强调自己本身所具有的可能性的氛围下,不管是爱情故事或是真实的爱情,都可以有更多的表现方式。
■ 粥:爱情的确有很多的表现方式,依赖,信任,尊重......但在某些特定的角色和环境下,这些表现方式却不可能倒推出爱情,甚至当这些关系和情感被扭曲成爱情以后反而成为了威胁与恐怖。
■ 驴: 包括在《洛丽塔》里,也有不少观众同情亨伯特,认为洛丽塔勾引了他,并玩弄他,他也不过是一个为自己的无能掩面哭泣的可怜中年男人。但是如同新版电影结尾所暗示的那样,洛丽塔的人生已尽毁,再没有重新开始的可能性,其元凶难道不是亨伯特和他汹涌的欲望吗?奎尔蒂来到他家,诘问他有没有给洛丽塔正确的性教育,亨伯特绝不直面这一来自良心的拷问,反而愈加沉迷于把洛丽塔拴在自己身边。他的人生已走入死路,难道洛丽塔就能找到其他出路吗?洛丽塔设法逃离他后,真正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吗?或者换句话说,在洛丽塔的人生里,只有亨伯特出现前才是幸福的。她有过选择吗?
■ 粥: 不管是小孩还是成年人,很多人都明白要反驳或者是违抗父母的命令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想要改变父母的想法更是难上加难。很多人也清楚当面指出领导的错误需要多大的勇气,更别说说服领导去改正。放在洛丽塔身上,这些理所应当的共情对有些人来说却变得无比困难。她要如何才能成为一个所有人眼里的完美受害人,去作出正确的选择呢?
■ 虎: 不平等身份造就的控制型关系,尤其涉及“恋童癖犯罪”性质的案件在这个社会中并非一两桩孤立偶发的事件,从法律、道德、心理学种种方面网上已经有很多专家和亲历者深入探讨过不少了。抛开“性和权力”、“未成年人的同意权”这些基本概念先不谈,许多无法共情受害人的人实质上似乎也有对“两性关系\亲密情感”本身的迷惑——比方说他们会很简单直接地把控制方的“付出”看作是一种“真爱”。
这与《洛丽塔》有相似之处:一段关系当中作为控制方的人有时候似乎表现出来的并不是仅仅在剥削被控制方,而是在不断地给予被控制方“他们认为好的东西”。说到这里就正好能关联到粥上面所说的“小孩和父母的关系”:实际上,从心理学来讲,人们亲密关系的模式正是从其原生家庭的亲子关系中学来的。一说到有些父母对待孩子时,会强迫性地让他们接受“父母认为好的东西”,而打压他们自身的追求——很多人都能对此感同身受。然而同样的模式也会出现在其他关系当中,控制方的“付出”往往也只是他们自我满足的一种手段,被控制方的“人格”完全被削弱了,成了可以被任意替代的客体。如果非要把这定义成一种“爱”,那无疑也是一种“扭曲的爱”。而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我甚至很难承认这是真正的爱,我会觉得这更像是“精神自渎”。
■ 驴: 对,是为了满足自己这个人(不管是付出还是得到)的欲望,和对方没有实际关联,也就是物化。被迷恋的对方只是一个工具,一个审美的具体化,和一朵好看的花没有什么差别。
■ 虎: 是的,当你成为一个工具的时候,除非你真的是有一个很上帝视角特别明晰的自我认知以及对这种状态的完全接受(天生这样的人基本上没有,存在的一部分都是被莫名的环境驯化而成的),悲剧性可以说是不可回避的。还是拿洛丽塔这样的关系举例:关系中有恋童癖的成年人一方,对儿童投射性欲望,并将其涂抹成爱;但实际上,他们很难接受自己所控制的儿童除了满足他们性欲之外的其他儿童特点,如情绪化、更喜欢跟同龄人交际、爱玩耍、吵闹等等,于是“儿童”的概念已经被削减到唯剩性功能,那压根已经不是正常观念下的儿童了。这使得“恋童癖”已经和“童”没有什么关系,“童”是非真实的童,只是一个符号,这种癖好揭开表皮只是他们自己的“恋”而已。
当然这种例子只是更明显,实际上在成年人之间的感情关系中也是常见这种现象的。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拿来当作无性格化的欲望容器,无论怎样都是痛苦的。安徒生曾写过一个小故事:小男孩捕捉了一只唱歌好听的小鸟,打造了极美的金鸟笼,却不知道喂它谷子,小鸟鸣啼至死,悲伤的小男孩出于对小鸟的“爱”,给它准备了一场盛大的葬礼。试问谁会真的想亲自体验这样的“爱”呢?
■ 卷: 说到这儿我想起来,其实我们今天对“儿童”的定义以及由此出发的保护儿童的法律法规,基本上都是从近代对“人”和“人性”的再发现开始的。换句话说,儿童成为一个未来的成人,成为一个需要监护的对象,和人本身成为一个有自我意识和权利义务的个体的过程是同时进行的。在那之前,儿童只是一个劳动力,“童养媳”的现象也不那么耸人听闻。我不太认为儿童具有什么本质上的天性,但恰恰是因为他们的可塑性太强,任何早期的创伤经历都会在他们的人格形成中留下难以消散的阴影,在当今的社会伦理中,那些对他们的“爱”是扭曲而残酷的。
■ 粥: 我有些不愿意用“审美”一词来概括亨伯特的想法。当我这样去形容他们的时候似乎是在将他们的行为“非罪化”。但审美本身就是纯粹的正义吗?审美从来就不仅仅是个人的行为,它往往建立在一个群体的共识上。既然有审美,便有相对的审美主体和审美对象,你可以创造美,你就可以被美奴役。林亦含在接受采访时问道:“艺术可不可以含有巧言令色的成分?或者说,艺术会不会,从来就只是巧言令色而已?“ 当人们将审美与美崇高化,在对它的描摹和想象中踏入审美的世界,我们可以将罪恶描绘地坚不可摧甚至摄人心魄,以至于一切美的化身(事实上你在极端的丑恶里也能找到美)都是高于人的。
如果你也相信这个审美的世界,如果你也接受这个高于“个体”的审美体验,那么你在“美”之下也不过是一个脆弱的灵魂,一具孱弱的肉体。审美是自由的,也可能是危险的。而在现代社会中,大众早已被各个层次的“主流审美”所操纵,这不仅仅体现在狂热的消费追求上,也以行为烙印在了“人”的身上。去掉身上“审美”的标签,你也许会发现自己一无所有。
■ 驴: 《洛丽塔》里奎尔迪拐带了洛丽塔后,要带她去拍“艺术电影”,足见她虽借奎尔迪逃离后,却又陷入了另一个男性营造的陷阱里。故事重点不在于此,只是轻描淡写提了一句,但观者是可以想象另一个同样惊心动魄的故事的。(■ 粥:嗨呀,正是我的审美危险说例证。)
■ 羊:在我看来,现实中的恋童更像是62年库布里克版本的《洛丽塔》而非97年版本的《洛丽塔》。97年的《洛丽塔》有大量户外场景,鲜花裙、绿草地、一米阳光下还有位情窦初开的女孩,导演要表现更多地是成熟男性和少女间禁忌的暧昧关系。但现实中的犯罪人与雷厉帅气的Jeremy Irons则相去甚远,换句话说,电影里的美远超于现实,而现实里的恶却更甚于电影。
库布里克的高明之处在于,导演在更符合现实发展的剧情中让犯罪者自曝其短。故事发展到后来,原本英俊的亨伯特渐渐成为了表面文质彬彬实则喋喋不休行为粗鲁的文学教授,表现出了难以掩盖的控制欲,同时又焦虑起自己的身份和未来。他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熄灭的同时也毁灭了他自己。
■ 粥:第一期圆桌会议到这里正式结束,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都还有许多的不足,但它们是我们最真诚的想法。这也许只是好友之间的窃窃私语,但也有可能在如今越发复杂的网络话语空间里获得难得的共鸣。无论如何,我们的讨论不会就此止步,希望你也能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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