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海雾淹没了青港。咸腥的空气在拥挤杂乱的街区里滴淌,混合了鱼腥味、松脂香味、催情药水的异香、鲸油的粘腻气息。
老人跌跌撞撞地奔跑,在街角的一滩烂泥里滑倒,又急忙爬起来,拎起手提箱。他听到发条猎犬冰冷的脚步声,在身后几十步外。他朝后望去,那东西从雾气中冲出,金属脚爪,空洞的双眼,圆滚滚的腹部装有三磅鲸油炸弹。他绝望地举起拐杖,朝猎犬扔去。拐杖头砸在它的背上,那是引信的位置。
剧烈的爆炸将老人抛出,他紧紧抓着手提箱,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几枚弹片扎进他的大腿,鲜血一点点滴下。不知为什么,老人甚至庆幸弹片只是扎到了自己而非手提箱。
这是教廷分裂的第三年。在杰罗姆修士被献祭的下一夜,教宗的侍卫发现他仰卧在床上,像蛋糕般被整齐地切成几百块。夜莺呆滞地站在卧房里,长爪反射着烛光。
自那开始,世界上便出现了两个教廷,各自拥戴一位教宗。圣战派认为夜莺是不可饶恕也不可转变的恶魔,必须不惜代价将其毁灭;天启派认为夜莺是最终的神启,来裁决人间的罪恶,必须接纳它的存在。圣战派接管了仲裁庭的大部分力量,武力雄厚。对他们而言,发条猎犬也不算什么贵重东西。
老人忍着疼痛,艰难地爬起身。一个人影出现在他面前,黑衣,手持精钢棍棒。“学士,”那神父冷冷地盯着他,像一只蝰蛇,“你比你的同事跑得快。”
那头抹香鲸在首都的皇家港口搁浅时,围观的人群摩肩接踵。接着,夜莺破腹而出,精准而机械化地开始了屠杀。它袭击了四座教堂,七座监狱,又戛然而止,消失在血泊中,留下数千具人的尸体和一具抹香鲸的尸体。老人便是当时主持解剖鲸鱼尸体的学士。
他的发现令自己感到恐惧。抹香鲸体内似乎有个独立的腔室,专为容纳夜莺。换句话说,夜莺并非粗暴地寄居在鲸鱼体内,而是和鲸鱼达成了某种共生关系。如此一来,老人有了三种假想:一,夜莺和抹香鲸同为天主的造物,抹香鲸承担了夜莺交通工具的职责;二,抹香鲸是夜莺创造的,以便跨海移动——这违背了天主创造一切物种的信条;至于第三种,老人最为认可,却不敢对他人提起哪怕一个字。
前两种假说都与圣战派的信念相抵触,因此在教廷分裂后,老人便领着同事和助手们逃离了帝国,在青港继续研究。仲裁庭依然找到了他。
老人抬起头,看着神父举起棍棒,即将向他的天灵盖砸下。但落下的并不是铁棍,而是神父的头颅,还带着讶异的表情——夜莺站在他身后,刚完成一记横斩,缓缓地收回爪子。神父的躯体跪下,又向前倒下,喷涌的血液溅在老人的脸上、身上、手提箱上。
老人不敢移动,不敢呼吸,仿佛螳螂面前的蚱蜢。夜莺伸出右爪,指了指手提箱,像在示意老人打开。他一边用颤抖的右手伸向手提箱的锁扣,一边观察夜莺的动作。僵硬的食指和拇指拉动锁扣,小心翼翼地分开手提箱。夜莺的长爪猛地插入箱内,戳起一沓文件,撩到空中,撕成粉碎。
“啊!”老人见到几年来的研究记录被夜莺销毁,不由得痛苦地喊道。寒冷的爪尖指向箱内另一叠厚得多的文件,用羊皮纸包裹着,安静地躺在箱内。那是老人在教廷的视野外秘密编写的一系列文书,记录了他毕生最重要而危险的研究成果,包括他对夜莺和抹香鲸的第三种假设。夜莺仿佛凝固在原地。
这人没有双手,而是生着一对长刀般的爪子。他或她的面部没有五官,而是射出血液般的光芒。还是叫“它”吧,可汗思忖着,用手指敲打王座的乌木扶手。橘黄的灯光在帐篷里流动,在那人钢铁般的皮肤上反射。
三天前,无面之人突然出现在西方的沙丘上,裹着残旧的布袍,没有马或者骆驼,甚至没有食物或水囊。哨兵以为它是教廷派来的间谍,向它射箭,箭头却在它的皮肤上断裂。它用爪子在沙地上刻下几行文字:“教宗死亡,教廷分裂,天赐良机”。
可汗早已听说过类似的流言。有些商队声称,教廷用人殉侍奉一位从大鱼腹中钻出的神祇,却被这位暴戾的神杀得损失惨重,最终分裂成互相攻讦的两派。但可汗始终将信将疑。他还记得,自己的父亲和兄长是如何被教廷的谎言欺骗,以致全军覆没,被绑上火刑架的。他还记得数百只金属巨马在荒原上耀武扬威地奔驰,燃烧着大鱼的油脂,宣示着教廷对他的部族的主宰地位。他还记得牧师和神父在他的土地上建起狼毒花般的教堂,毒害族人的灵魂。
它被带进了可汗的大帐。谋臣皱着眉,将军叉着手,看着无面之人怪异的模样。他们使用了九种语言向它询问,它依然一言不发,只是缓缓伸出左爪,一只爪尖上套着一枚华丽的戒指。
可汗眯起眼,他记得那枚戒指。当他跨越荒原,去帝国首都向教廷表示忠诚时,教宗的左手就戴着这枚戒指,这是最高教权的象征。戒指上镶嵌的红宝石是稀世珍品,能够吸附扩散在水中的血液。
可汗做了个手势,一位奴仆小心翼翼地端上一碗清水。可汗抽出匕首,在拇指上划开一个口子,让血液滴入碗中。无面之人呆滞地望了望可汗,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向前迈出三步,把戒指投入盛着血水的碗里。扩散开的血迹又缓缓聚集,像一群红蚁发现了糖块,在戒指周围结成一团固体。
可汗看向无面之人,它脸上的孔洞像光的深渊。他开始微笑,而后放声大笑,如同脱离了枷锁的虎豹。该准备战马了。
像一场来去无踪的热病,夜莺从所有人的视野里消失了。
乌兰诺可汗的入侵让两个教廷耗尽了人力和财力。当他们从战争中抽出身来,打算把矛头转向彼此时,许多原本关在狱中的政治犯和异端鼓吹者再次活跃起来。而后就是《物种起源》。教廷的根基正在动摇。
“柯尔,你快点,歌剧八点半就开始了!”安洁拉朝书房里的丈夫呼唤道。
“等等,就一分钟,我马上就把账目验完了,”柯尔回应道,“嘿,安洁拉,这个月的经书销量更低了。”在以往,私人印刷贩卖经文是重罪,但如今的教廷已无力监管。
“嗯哼。”安洁拉含糊地应了一声,表示自己毫不在意。
“不过,呃,《物种起源》和第四版的《帝国百科全书》卖得越来越好了……”柯尔一面走出书房,一面把眼镜摘下,夹在胸前口袋上,“天哪,你真是美极了!”
“你从前说得可比这好听,”安洁拉装作不满,却忍不住露出笑容。
他们雇了辆轻便的马车。半路上,柯尔忽然低声说:“安洁拉,我有个想法,发生的这些事是不是都是受人操纵的?”
“教廷的分裂、可汗的侵略、无神论的兴起,这些事发生得太快,好像整个教廷像一栋着了火的老房子,飞快地垮台了。我听说,夜莺曾经遇到过一位船长,那位船长因为寻找水银城被流放了——或许是夜莺在替他实现遗愿呢?”
“是的,所以夜莺要用自己的手段建造一个水银城,所以它要让教廷灭亡……”
“嗯,我怎么知道呢,”安洁拉无奈地耸肩,“反正日子比从前好过了。要我说,教廷总有一天会灭亡,自从第一台内燃机出现那天就决定了,或者第一艘捕鲸船出海那天——嘿,我们到了。”
评论区
共 5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