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古氏儿睡得很沉,在货轮的不断颠簸和晃动中,他做了一个很黑很黑的梦:
梦是那样的真实又不真实,他用力睁大眼睛只能看到包裹在自己身体周围那浓稠到一点都化不开的黑。古氏儿奋力想要逃离黑暗,却发现自己越是挣扎离黑暗越近——巨大的压迫感袭过来,叫他一点气都喘不上。不知在这黑暗中呆了多久,他终于碰到了实在的东西,那漆黑的表面极为粗糙不平,古氏儿攀住那些古怪的凸起依附在其上。
他调动起一切能够调动起来的感官,屏息凝神地去看、去听、去体味这个似乎并不存在的黑。可是他所能见的只有黑色,吸入身体的也都是黑色的雾气——啊,原来是在发光,横亘在眼前的这个巨大的粗糙的东西正在发光,那光竟也是黑色的,能够吞没他一切感觉的黑色的光。
古氏儿明白这一点之后,忽然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极为恐怖的事情。他因为惊惧而松开了攀附住凸起的手,身体从那散发黑光之处极速跌落下来,向着更深的深渊跌落,那里同样漆黑一片。
“黑色的光,黑色的光,黑色的光......”睡梦中古氏儿不断呢喃着。船长室里依然不断有人进出,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谁也没空理他。直到船长把最后一个传令员打发走,他才站起来直了直腰。
“回去睡会吧。”他对大副说道,几个人已经在船长室待了好几个小时。
“我们去清点一下损失。”随后几个人一道走出了船长室。
船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才意识到还有个不速之客缩在角落里睡觉,于是走过去推了推古氏儿:“起来,小鬼。”
黑色的怪梦一下子散去,古氏儿从迷蒙中睁开眼睛,可脑袋还处于混沌中:船长的影子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他依稀记得自己在梦中遭遇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是啊!可怕的事情,比海难还要可怕!
“是啊,真是可怕。”船长以为古氏儿说的是这一次事故:超强暴风中,“蒂玛”号一头撞上了冰山。不过万幸的是,虽然现在“蒂玛”已经偏离了航线且还没有驶出暴风雨的范围,可至少已经稳定住了船身——眼下能做的就只有祈祷,祈祷别再遇到该死的冰山,祈祷这该死的暴风雨快点过去。
“要喝点茶吗?”船长把杯子递过去,他对古氏儿忽然心生怜悯——毕竟还只是个孩子。
古氏儿接过茶杯一口喝干,苦涩的茶水让他稍微清醒点,只觉得脑袋一阵阵疼。古氏儿的思绪终于和现实对上了环,他把刚才心中浮起的恐惧感归结到了船难事故上。环视四周,船长室只剩下了船长和自己,他不知道危险有没有过去:“船长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条航线上本是不应该出现冰山的,运气实在是太差了。”久在海上生活的人总是很相信运气,即便沉稳如船长这样的,遇到这种事也难免感叹一下。
船长介绍得很笼统很程式化,可就是这样古氏儿都听出了命悬一线之感,才知道若非是刚才船员们奋不顾身拿命去填,这个时候自己已经葬身大海了,不由得手心里全是汗。古氏儿还想知道更多,只是船长一摆手:“聊点别的吧。”
他大概问了问古氏儿的身世。与上次不同,这次船长问得很详细也很琐碎,大概他是想借此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这么说你之前还没怎么坐过船?”
“我逃出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想到自己会跑这么远,还会跑到海上来。”
“生活总是充满了变数。”船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这期间你就没有晕过船?”
“晕船?”古氏儿回忆了一下,不论船只怎么颠簸自己也不过是有些站立不稳,“我没感觉到头晕想吐,大部分时间只觉得饿,可能是因为饿更难受吧。”
船长笑了起来:“不,晕船倒会让人忘了饿,有的人还会因此被活活饿死。”古氏儿不明白船长的话,船长解释说,人在晕船状态下生理机能会变得紊乱,以前就有过晕船者饿死在船上的例子。
“这也是一种天赋。”船长笑着点点头,“有的人平衡感特别好,所以不容易晕车晕船。你倒是天生的水手,若不是......他欲言又止,随后摇摇头。
船长又问古氏儿最近和建三都学了些什么,古氏儿老实说了,船长说道:“那也够了,不会是特别难的事。你上岸之后有什么打算没有?是留在那儿,还是找门路回家?”
古氏儿曾很多次的想到这件事,他原以为“蒂玛”号会收留他,但是现在看船长并没有让他继续待在船上的意思。可送完信之后怎么办呢?他没有考虑过,也许要独自一人生活下去了,该怎么生活呢?他曾在大都会看到过有流浪的孩童沿街乞讨或者是帮人擦鞋,做这一类事情生活下去的,也许自己也能这么靠这些活下去吧。
船长搬来一张椅子让古氏儿坐下,两个人只静静地喝着茶,看来能想到的问题他都问了,接下来也不知道该和这个孩子谈点什么。古氏儿忽然提问道:“船长先生,您听说过‘钢铁共和国’吗?”对过往的回忆让古氏儿想起以前和家人在一起的那些日子,父母、哥哥们、姐姐、外祖母的脸又清晰了起来。
“钢铁共和国?”船长放下手里的杯子,“你从哪里听来的?”
“是从我哥哥那里听说的,他总是向往着大海,想随海船离开家,去找一个叫做‘钢铁共和国’的地方。”但是也有很大的可能这只不过是一个哥哥为了在弟弟面前逞威风而信口胡说的。
“哦,”船长沉吟了片刻,大概是在想该怎么向古氏儿解释,“我当然听说过‘钢铁共和国’,不如说这个传说就是从水手的嘴里流传出去的。该怎么和你说呢,你知道在神话里或者民间传说中,还有一些宗教的教义里,总会有一个非常非常美好而令人向往的地方,你知道吧?”
“对,差不多,不过天堂是人死去之后才会去的地方。但是‘钢铁共和国’不同,对了,它大概和‘人间仙境’、‘神秘花园’差不多,是我们海洋居民的人间仙境。传说在太平洋的某处有一个极为繁荣的国家叫做‘钢铁共和国’,生活在那里的人不会生病也毫无痛苦。但是那里的居民从来不主动与其他地方的人来往,是因为相比他们来说我们的发展程度和猴子没啥区别。”船长看着古氏儿,“但是据说有海船误入过那里,并带回了惊人的技术和巨量的财富,这样传来传去,钢铁共和国就成了所有海员的梦想之地。不过据我所知这都是胡扯。”
古氏儿才知道,原来“钢铁共和国”并不一定存在,大哥知道了一定会非常难过:“带来了惊人的技术?是什么样的技术?是疼痛转移的技术吗?”
船长略有些吃惊地看着他:“小小年纪你怎么知道这个?”古氏儿才详细说明了自己家里的状况,船长露出伤感的表情:“那你父亲还真是个伟大的男人。”
“不过疼痛转移技术不是从‘钢铁共和国’带出来的,而是由战争中来的。”听到战争这两个字,古氏儿不由得心里一哆嗦,他想到刚才在走道里看到的那些船员,他想问问船长那些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过这话到嘴边让他咽了回去,古氏儿的直觉告诉他有些事还是不要问的好。
船长看他吞吞吐吐的不说清楚,也觉得无聊起来。正这时电话铃声响起,他起身到办公桌前去接电话,说了两声“好的”之后,就又拿起另一部电话:“喂,帮我把罗蒙叫过来。”随后又陷入到紧张的工作当中去了。
古氏儿坐在一边不知所措,他现在应该出去吗,还是继续待在这里。一个人匆匆忙忙闯了进来,正是船医罗蒙,船长看到他:“人员减损?”
“到刚才为止,本次事故中共有十九人死亡其中水手十八人,轮机组一人;三人失踪均为水手;重伤七人包括五名轮机手、一名水手、还有三副。”
“事故没有波及到B区,当时我在货舱里,所以没有影响。”古氏儿突然意识到他们说的所谓“特殊货物”指的就是那些被关在笼子里的“人犬”,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
“那你去忙吧,把这孩子带走。”船长一指古氏儿,罗蒙进来的时候就瞧见他了,知道他安然无恙心里面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走吧。”罗蒙大约是也有些不好意思,他并没有和古氏儿做更多的交流就匆匆走出船长室。古氏儿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可看船长的意思是不让自己待在这了,只好也走了出去。
走廊上依旧乱做一团,可来往的人看起来要比之前镇定不少,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手上的事情,“蒂玛”号正在有条不紊地从事故中恢复过来。这样就显得站在走廊里无所事事的古氏儿很碍眼,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很碍事——过道很窄,虽然古氏儿身材瘦小,可每个人经过他都要侧着身子。他只好一路退到船医室的门口,这会船医室大开着,里里外外已经挤满了人:病床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中年男人在不断呻吟,四周墙角下都是打着地铺的伤员。能够用来给伤员休息的角落全被收拾了出来,但是地方还是不够,后来送来的人就只能躺在过道里。有几个水手在人群里来回穿梭,他们看起来像是罗蒙的助手,而罗蒙正全神贯注地为一个刚送来的伤员做治疗:他一边操作一边口头指导助手们。
古氏儿看着忙碌中的罗蒙觉得心安起来:这才是他熟悉的罗蒙,而不是那个他在B13号货舱里面看到的罗蒙。可是这两个罗蒙不就是同一个人吗?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或者说,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罗蒙?他不相信也不愿意去相信眼前这个罗蒙会做出将一个正常人制成“人犬”这种的变态、恐怖的事情。可真相到底是什么?
古氏儿在不断的怀疑与否定、否定之后又怀疑中始终不敢再往前走一步。他也知道自己可以找个机会直接询问罗蒙,可是罗蒙所说的话会是真的吗?他会把真相告诉自己吗?如果罗蒙真的承认自己就是所谓“牧场”中的“黑医”,那时自己该怎么办?
就在古氏儿站在门外发愣的时候罗蒙瞥见了他:“别发呆,快来帮忙。”古氏儿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尽量不碰到那些躺在地上的伤员,“你去把药分给躺在外面的那些人。”古氏儿才看见在药柜边上还有个水手,正在按照船医的指示从柜里取出好几只药罐,将药片、胶囊一粒粒分配到一个布满小格的金属托盘里。古氏儿贴着墙走到他跟前,“一个格子里是一人份的药,千万别多发。”古氏儿点点头,双手捧起那个足有他肩膀宽的托盘,水手看他站不稳就问罗蒙:“他没问题吧?药不多了,别让他给洒了。”
罗蒙头也没回:“没事,他灵活的很。”古氏儿才又顺着原路退到走廊上。这才注意到,原来躺在走廊里的那些伤员他们的伤势要稍轻些,不过一个个也是精疲力尽的模样,任凭身边有人走来走去也不动弹一下。古氏儿将药品一一分发到伤员手里,有些人还能勉强说两句话,可也不是什么好言语——谢谢之类的就别想了,大多是问候爹妈的粗口,古氏儿想这些人恐怕是太疼了才骂人的;不过他听得最多的还是“让船医行行好,多给我点止疼药吧”之类的话,他们往往气若游丝、意识模糊,也不知道这话是不是对古氏儿说的。
古氏儿只好一遍遍安慰他们:“这些就是止疼药,吃了就不疼了。”还有些人正在发高烧,他们裹着不知道从哪里取来的脏兮兮湿漉漉的毯子,一边瑟瑟发抖。这些伤员已经握不住古氏儿递上的药片了,他们甚至连嘴都张不开,即便张开嘴,估计也没有力气把药咽下去。总算古氏儿还有点聪明,他找了些水过来,把药片碾碎了混在水里,硬是撬开那些病号的嘴,一口一口将药液给他们灌下去。
古氏儿在走廊里足足忙活了两个多小时才算把任务完成。等他直起腰来想休息会的时候,只觉得眼前发黑,整个走廊都转了起来。他向前一个趔趄,扶着墙才没有倒下,当啷一声托盘掉在了地上。正在他觉得难受的时候,却觉得一阵喷香的味道直往自己鼻子眼里钻,他下意识地用手抓来就塞进嘴里,嚼了两口知道是块干面包,连忙吞下肚。这才想起从自己被建三带出来到现在,除了在船长室喝的几口茶之外,还没有东西落肚,刚才又忙了一阵,恐怕是太饿了。
稍微休息了会,那块面包起作用了。眼前一切又恢复如常,才看到有个依在墙角的水手正朝他笑:“好吃吗?”古氏儿认出来这是在食堂里给人打饭的伙夫阿邦。阿邦曾受建三的指使在食堂难为过古氏儿,他说:你一个偷溜上船的小屁孩,不会干活只会吃饭,凭什么和水手吃一样的东西?就每顿饭扣他一块面包,还光挑别人不吃的烂菜叶给他,古氏儿气不过和他理论,又差点叫他打一顿。
现在阿邦脑袋上包着一层纱布:“我在食堂里看得多了,你刚才那样就是饿的,吃点东西休息会就好了。快去里面吧,我听船医在叫你。”古氏儿道了一声谢,心里却想为什么阿邦突然对自己的态度变好了:“你给我的面包可以算我下一餐饭里的。”阿邦却笑了起来:“不用,你照顾我们也很辛苦,这是你应得的。”
也许事情原本如此:他只是生气我做船上的米虫。是了,这艘船上一块面包一片菜叶都是船员们用漂在大洋上的苦日子熬来的,都是他们的血汗,自然不愿意被一个成天无所事事的人给糟蹋。现在古氏儿在替罗蒙工作,于是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个无用的人,至少在这一刻,自己是有价值的。
船长的这句话忽然又涌上古氏儿心头,他觉得这个道理自己稍微明白了些,于是又向阿邦道谢,才端着托盘回到罗蒙那。那个分药的水手早就等的不耐烦:“这么点事你怎么搞这么久?别浪费时间。”一把抢过托盘又开始分药。
罗蒙一边说:“你来这边。”他叫的是古氏儿,古氏儿凑过去一看,见他刚给一个水手缝好针——那伤口在他大腿上,足有两个手掌那么长。皮肉叫缝合线一勒,挤在一起好像条大蜈蚣,还有丝丝鲜血从伤口里冒出来:“我教你怎么上药、缠纱布。”上药倒是很简单,那种凝胶喷雾古氏儿见过,对准伤口一喷,皮肤表面就积起厚厚一块把伤口盖住,血也不往外涌了。然后罗蒙拿起一卷纱布来给那水手一圈圈缠好:“看明白了吗?”
“看明白了。”古氏儿表示这个事自己可以做。罗蒙又叫他依样画葫芦地给两个水手换好了药,重新打上绷带,才关照他说:“现在你就去给躺在那边的伤员,”他一指病床正对着的墙根底下,“换药换绷带,然后再去他那儿报道给人喂药,明白了吗?”
躺在船医室里的伤员,大多是受了严重外伤、有大出血,或者需要手术的重伤员。古氏儿揭开那些被洇成黑红色的旧纱布(有的纱布和皮肉已经黏在了一起,古氏儿按照罗蒙的吩咐用剪刀、盐水和酒精,好不容易才把它们撕下来),底下的伤口令人触目惊心。在此之前古氏儿根本想不到原来一个人可以被伤成这样,原来人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不堪一击!
他强忍着不把胃里那块还没全消化掉的面包给吐出来,按部就班地给伤员重新包扎好。待他要给坐在最角落里的那个人包扎的时候,忽然认出来那人竟是自己许久未见的小莫。
这时小莫正缩在角落里犯迷糊——他的肚子上给崩起来的钢片给划开了,被一帮轮机工送来的时候肠子都已经兜不住流到了外面。幸而经过罗蒙的检查,那钢片只划开了肚皮却没有伤到他的内脏,经过手术也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只是从轮机舱跑到这来,一路上血流得太多了,所以他现在很是虚弱。
大概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吧,古氏儿瞧见他正闭着眼不住地发抖,心中难免涌起怜悯之情。他推了推小莫,小莫因为拉扯到了伤口而疼得醒了过来,看到眼前蹲着的竟然是古氏儿,勉强挤出一点笑意来:“没,想到,我们,在这,又见面了。”他因为虚弱说话也断断续续的。古氏儿叹了口气:“没什么没想到的,我们都在一条船上。好了,别说话了,船医要我来给你换绷带。”
小莫不知道是出于羞愧还是什么样的心理,竟然有些不好意思:“我看,没事的,绷带包得,很好,我没感到,有什么,异,异常。”古氏儿立刻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少说话,省点力气吧。”他叫小莫把自己伤口的位置暴露出来,小莫扭扭捏捏地敞开前胸,一圈一圈的绷带自他小腹起一直缠到他的胸口,可见伤口有多长了。
“不行,血都洇出来了。”古氏儿一皱眉,看小莫的状况可不算什么好的,不过奇怪的是别的伤员若是血流成这样早就疼痛欲死了,怎么小莫却说没感到什么异常呢?就想着先把纱布拆开看看再说。
在给小莫解绷带的时候,古氏儿脸色铁青,他一面是在想过去的事情,一面在考虑小莫的伤势。小莫看他不说话,觉得气氛有点尴尬于是又说道:“你,现在,跟着,罗蒙,过得很好啊。”
古氏儿没有理他,那绷带缠得很厚,他想一会自己要给他重新缠的话,还得花一番力气。
“罗蒙,是个,很好的,人。你......”他忽然猛烈咳嗽起来,古氏儿知道自己大概太用力弄疼他了,停住手等他咳完。
“你是不是,想在弗拉门港把我骗下船,然后找个黑医,把我,把我做成人犬。”想到那些处境悲惨的女人,古氏儿咬紧后槽牙,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
小莫刚要止住的咳嗽忽然变得更猛烈起来,他不断逃避着古氏儿的眼神,他不敢看他。
“是不是,建三?是不是?”小莫意识到这样的事情唯有建三会讲,“是的,是他,你,你可别相信他,别相信。”说到这里小莫如同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完全萎顿在地,嘴里的话也变得越发含混不清,只是不断重复着“别相信他,别相信建三”这样的句子。
然而在古氏儿内心里,小莫的这个罪名就已经坐实了。他确信自己今天问明白了一件事、了结了心中的一个疑问,然而问明白又能怎么样呢?他难道要杀死小莫以报复他对自己的欺骗吗?古氏儿忽然想起自己杀死阿万那时候,那时曾在胸膛里激荡滚涌的杀意,可如今对着已经坐实了罪名的小莫,他怎么也无法再起那样的杀心。眼前的小莫只是一个受了重伤的普通人,自己要取他性命可说是易如反掌,就像当时那只被踹了一脚躲在窝里奄奄一息的猴子阿万一样。然而此时他却生出了怜悯来,觉得小莫只是一个弱者,那些怨愤不应该发泄到一个弱者身上。他开始反思自己当时的做法是不是对的,自己是不是应该杀死阿万?毕竟阿万没有致自己于死地啊,连同想到了建三,建三的愤怒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他真的失去了那只猴子。
忽然之间他觉得这些人都是可以原谅的,在这艘船上,这些遭受着苦难的人们,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在他想着这些没来由的事情的时候,小莫身上的绷带已经被拆干净,带着血污和脓液的绷带散落一地,那狰狞的伤口如小莫身上的一条裂缝,古氏儿从里面似乎看到正有一张嘴吮吸着这个男人的生命力。
“不太好!”古氏儿大叫起来,“船医!这里不太好!”他没有学过该如何形容眼前的情况,但眼睑那个伤口已经崩开了,黑色的血块随着脓液往外流出来——即便古氏儿才学会一点包扎术,可凭他那一丁点微末的本领也看得出来这伤口正在恶化。
罗蒙听到古氏儿的喊叫,立刻停下手里的事,把伤员将他交给自己的助手。他只往小莫的肚子上看了一眼:“准备手术!”那两个助手匆忙处理完自己手上的事情,将小莫抬上担架,蹚着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伤员就往过道里跑。
罗蒙一拍古氏儿的头:“这里先交给你。”然后跟着他们一道出去了。古氏儿不知道到底怎么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一边却有人喊起来:“愣着干什么!分药!”原来是负责药柜的那个水手,现在他接替了罗蒙的职责。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罗蒙及他的助手才又回来——没有看到小莫。古氏儿正给几个伤员量着体温,一一记录好才来问情况如何。罗蒙摇摇头:“失血过多,伤口感染,多脏器出现衰竭症状,没得救了。”
“没得救了,就是没得救了。”他不太想说那个字,“大概还能挣扎几个钟头吧。”他摇摇头,不想再去考虑小莫的事,毕竟这里还有不少人等着他来治疗。
“他,他现在在哪?”古氏儿拉住正要走回自己办公桌的罗蒙。
“在生活区那边的临时病房里。”罗蒙挣开他的手,“别烦我!我还有很多事!”
可古氏儿还是想去看一看将死的小莫,但是他不知道怎么和罗蒙开口,毕竟现在古氏儿觉得现在自己已经是罗蒙小团队里的一份子,他有责任留在这里做好改做的事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是慌张,手脚也变得笨起来,在罗蒙提醒了他三次之后,他终于提出想去看看小莫。
“去看他?”大家都认识小莫,罗蒙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为什么要去看他?”他想不明白这孩子为什么要跑去看这么一个人。
“我,”古氏儿一时语塞,是啊,自己去看他做什么,“我,我想他就快要死了,但是我已经,我已经原谅他了,我想告诉他。”他小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怎么好意思这么说。
“原谅他了。”罗蒙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对他来说也许是一件好事。”
“这样吧,你把这点止疼药给他拿去,只有这么点能给他,给他多一点都是浪费。告诉他,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我去给他来一针让他解脱。”给小莫重新处理好伤口之后,他曾问小莫是否愿意接受药物注射死亡,这样能让他少吃很多苦头,毕竟那些止疼药和麻醉剂是留给活人用的。但是小莫忽然害怕起死亡来,他哭着求罗蒙再救救自己。
“你原来是这么冷酷的人。”古氏儿觉得罗蒙的反应实在太过于冷漠,罗蒙没有反驳。
“是啊,你说得对。”罗蒙竟微微笑了起来,这笑容让古氏儿觉得不寒而栗。这一刻建三的话又在他的脑袋里打起转来:罗蒙是地下牧场的恶魔黑医。恶魔可不就是这样子的吗?
罗蒙并没有察觉古氏儿忽然的情绪波动,他挥挥手让他赶紧去,自己又忙了起来。古氏儿咬咬牙,他一路小跑到了生活区,那有好几间宿舍被划成了病房,哀哀的呻吟声从各个门里传出来,古氏儿不知道小莫现在在哪个房间里躺着,只好一间间找过去。
小莫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有两个轮机手站在他的床头,搓着手里的帽子在听他交代什么话。古氏儿站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却被一个轮机手看到,他低声对小莫说:“老大,那个孩子来了。”
小莫闭着的眼睛立刻睁开来,在那浑浊的瞳仁中有一丝莫名的火一闪即灭,仿佛他那如风中残烛一般的生命。他做手势两个手下让开一点,缓缓伸出手示意让古氏儿过来,古氏儿却有些害怕起来——因为他分明在这间房间里看到了那个。
他无法理解那是什么,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小莫的床尾。兜帽下那如骷髅一般的头颅上,两只空洞的眼睛凝视着躺在床上的小莫。
“不,不要怕。”小莫以为他是在害怕自己,“不要怕,你过来吧。”古氏儿才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在行动的过程中他一直盯着那个穿黑袍的东西,看那东西一动也没有动,这才稍稍心安,随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幻觉——也许是之前自己偷跑进轮机舱的时候脑子已经被蒸坏了。
是啊,如果不是小莫,也许自己就已经被烤熟,无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才救自己的,毕竟古氏儿现在活着。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了药:“船医说给你的,这些是止疼药。”小莫看到止疼药,缓缓伸出手来接,“你很疼吗?”
小莫的手伸到了古氏儿的掌心里,捏过药片,他想要自己把药服下去,却没有办法做到,两个手下过来帮忙。古氏儿趁机说道:“船医还说,你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他来给你打针。”
小莫听得一惊,浑身抖了一下,在手里的药片也掉下床去。古氏儿帮着一块把药找到,两个轮机手想要再帮他把药服下,小莫却摆摆手示意不用了:“一个,一个死人,用不到,止疼片了。”他苦笑着,“一个死人。”
古氏儿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他站在那里不说话,小莫朝他看了一会:“你,你知道我,”他大概是想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可又别开话头,“我伤害,伤害过很多人,像你,这样的,孩子。”他缓缓伸出手,像是希望古氏儿能够握住的样子,古氏儿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了上去。
“你?原谅我?”小莫重复着古氏儿的话,“好啊,也对的,我,毕竟,没有,真正的,伤害到你,没有。至少,至少我在,你身上,还是,还是清白的。”他不断重复着“清白的”这三个字,然后无力地握住古氏儿的手,微微摩挲着。这让古氏儿觉得有点恶心,他想把手抽回来,却又听小莫说:“我,我的,心里,其实,也十分,痛苦的。然而,我,唉,你能原谅我,我便,向你,忏悔吧。”他絮絮叨叨地说这一些关于救赎与忏悔的话,古氏儿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只好任由他这么说下去,直到小莫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终于他不再说话了。
有一个轮机手走上前轻轻呼唤:“老大,老大。”他又摸了摸小莫的脉搏,“已经休克了。”然后他从柜子里找出一个小玻璃管,把药片塞进去。
“这个药,要带回去的!”古氏儿表示抗议,那轮机手一瞪眼:“你就说被老大吃了!”
然而古氏儿不甘示弱:“可他并没有吃!这药还有别人需要,他们都很需要!”
争吵声把陷入弥留的小莫又唤醒来:“什么?还给他,你还给他。”
在说出这些话的同时,他的气息也混乱起来,黑色与红色的血沫从他的嘴里涌出,照顾他的两个轮机手慌忙上前进行急救。而古氏儿惊恐地看到,那个原本一动不动站在小莫床尾的“死神”开始行动起来。
祂将自己的双手从黑袍下伸出,带着异常冰冷的气息划过一张床的距离。随后那两只枯干的手掌轻轻伸到肮脏的棉被下面,一手托住小莫的背部,一手揽住小莫的大腿。在那双手的作用下,小莫逐渐不再颤抖,他的身体变得稳定,原本还在抽动的肌肉逐渐停止痉挛,紧握着的拳头也慢慢松开,两只手忽悠一下从床侧垂下。
于是他们忙不迭地按压起小莫的前胸。但是古氏儿知道这一切都已经迟了,因为他看到那个“死神”已将小莫从床上抱起,缀着黑色血污的肌肉从小莫的皮肤底下暴露出来显得那么狰狞恐怖,然而他的脸却是安详的——在“死神”拥抱起他的瞬间,小莫亦张开双臂紧紧搂住死神的身体,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世界,并最终将自己的目光定格在古氏儿身上。
古氏儿看到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然后小莫朝他点点头,将自己的脑袋埋进“死神”的黑袍中不再露出一点。
古氏儿看着他们消失的那堵墙:“不要再做了,他已经死了。”
两个大人没有理会古氏儿,他们继续用尽全力地做着心肺复苏,他们相信这样是有用的。古氏儿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直到两人力尽瘫坐在地上,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呜呜呜地哭。
他们愤怒地看着古氏儿,似乎若不是他们俩现在已经累得除了哭泣之外没办法再动弹一下,现在就能起来扇古氏儿两耳光。其中一个轮机手十分费力地把那个装了止疼片的药瓶甩在地上:“拿走!滚!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古氏儿默默从地上捡起瓶子,他一步三回头地向外面走去,忽然他意识到——这就是死亡。
古氏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在这一瞬间他的心中里塞满了悲恸。
孩子的哭声极能引起他人的注意,那些在走廊里闲荡的水手都被吸引了过来,于是所有人都知道小莫已经死去。站在人群里的古氏儿看到罗蒙匆匆赶来,只瞧了小莫一眼就下了死亡诊断。随后大副和二副也赶了过来,他们站在小莫的遗体前脱帽致哀,并由大副给遗体盖上了白床单。
之后人们散去,只剩下轮机组的几个人留了下来看守尸体,一会有水手将尸体运走等待统一处理。古氏儿站在原地发呆,现在他满脑子都是关于死亡的思考,那些不确定的东西在脑海里面闪来闪去,他偶尔抓住其中一条,却发现里面满都是些悲哀的情绪。却在这个时候,他身后有人一抓他的肩膀:“你跑到哪去了!”
古氏儿回过头去看到建三那张丑陋的脸,如今他头上包着绷带,侧脸上全是没洗干净的血污:“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他说得轻描淡写,“你还在这里愣着干什么,卖屁股卖上瘾了吗?”他轻蔑地朝房门啐了一口吐沫,当然他这个动作做的非常隐蔽,他清楚在这条船上死者为大的规矩。
“走吧。”建三叹了口气,“要是你死了,船长会杀了我的,现在你是大爷,走吧,找个地方好好吃点东西。”古氏儿任凭建三牵着往前走。顺从地跟着他去食堂吃了东西,建三把他带回宿舍的时候古氏儿瞧见宿舍里面已经挤着睡了十几个人,都是累得半死的水手。建三推醒了其中一个,那人迷迷糊糊地给建三行了个礼,建三把古氏儿拉过来:“别睡了,看好他,别让他跑了。”那个水手点点头,可一等建三出门,水手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舷窗外乌云滚滚,狂风夹着横来的雨点砸在玻璃上,看来“蒂玛”号还没有使出暴风雨的范围。古氏儿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正常,又想起船长的话,觉得自己就要随这条船一道葬身海底了。
想起那时在大都会,有时也能听到远洋轮船消失在大海上的新闻。那时他并不能了解其中的恐怖,只觉得是和自己在小河沟里玩的纸船一样,翻就翻了。到现在他才理解什么叫做命运无常。坐在黑黢黢的宿舍里面,四周地上、床上皆是横七竖八躺着睡觉的水手,听着打呼声此起彼伏:难道他们不知道害怕吗?
唯有古氏儿坐在当中心里发凉,也正是这一刻他才真正感觉到这艘巨轮正在剧烈的颠簸着。他想到那巨兽一样的钢铁货轮在这大洋之中也不过是一叶纸船随着波涛上下,便不由得开始觉得头晕、目眩、胃里面翻腾起来。
在和不适感斗争了片刻之后,古氏儿终于体力不支倒在地上:只把自己的生命都交付给这艘巨轮吧!让自己化身为其万吨钢铁中的一部分,随它颠簸吧,一切都随它去吧!在这样的古怪想法中,古氏儿也睡了过去。
等到他再次睁开眼,发现宿舍里已经空无一人,舷窗外出现了阳光,他扒在窗沿上往外看,那是一望无际的碧蓝海水。海面平静如镜,仿佛之前的汹涌怒涛都是假的一样。古氏儿意识到“蒂玛”号已经冲出暴风雨:安全了!现在安全了!他欣喜若狂,像个疯子一样在无人的宿舍里面哈哈大笑,可笑着笑着又痛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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