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质闹钟发出无机质的噪音,现在究竟是清晨还是傍晚,对闹钟正卖力唤醒的对象而言一点都不重要。只要闹钟高举小爪子开始勤快敲打充当闹铃的头盖骨,就证明已到了必须起床干活的时间。
闹钟的主人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毫无依恋的离开松软床铺。对这个男人来说,睡眠时间是长是短无所谓,甚至睡觉本身其实也可有可无。无论是闹钟、睡觉、床、睡衣,乃至家、房子等林林种种的事情,仅仅是他努力装作时间在这个世界尚还发挥正常功效的证明。
闹钟的主人自有一套生活态度,他用无数个仪式串起自己的日常作息,确保生活按部就班的进行下去,似乎如此这般能令他在平淡生活中品味到一丝尚存的自我。这个男人并不是那么热爱生活,但仪式感迫使他装出一副只要闹钟响起就预示全新一天到来的样子。他就是那种人,当问及最期待的生活是怎样时,他不会憧憬未来,反而一脸困惑的追问提问者:“什么是生活”。
一开始他就不习惯闹钟的聒噪。这件精巧的工艺品是他入职后意外遇到的第一位客户,在他匆忙追赶某个妄图逃脱命运降临的倒霉蛋时,不小心踩死了途经此处的老鼠。谁都有犯错的时候,何况那时男人还没有学会如何熟练运用自己的能力。
为了纪念从业生涯的开始,他决定把幸运的第一位顾客做成纪念品。
闹钟吵闹个不停,直到把自己还原成一堆小骨渣,等到他再次躺在床上的时候,闹钟又会完好如初的蹲在床头柜的一角,耐心等待叫醒男人的时机到来。骨制闹钟如同骨牌般倒下,把维持他日常作息的仪式送入下一个环节,仪式感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按照既定程序启动起来。他伸了个懒腰,眼睛直勾勾盯着走廊的窗外,外面永远波澜不惊的海面上笼罩着单调的柔光。
男人的生活里没有时间的容身之处,自然也没有为昼夜分别安排职务,更不会有日月星空和璀璨银河。在隔绝时间与空间的夹缝之间,有的永远是盘踞天穹的光,乳色的柔白永不疲倦自天顶倾泻而下。男人下意识在内心默默感谢卧室里厚重的窗帘,它们恪尽职守,为屋主人创造出生活仪式所需的黑夜。
窗外世界目光所及,是一片规模超乎想象的花园。徜徉在那里可以欣赏到来自大陆各处的植物。极北之地寒冷高原的温泉河谷生长的小花球与四季如夏的宝藏湾青藤相伴,采自流沙城的巨大仙人掌根部挤满瘆人的孢子植物,来自黑烟森林的异客已经和仙人掌打成一片难分彼此。迪比利斯的玫瑰同曼陀罗花海的郁金香争奇斗艳,泰瑞雅森林的藤蔓与来自米拉迪沃德洛玛尔的远亲争夺地盘正处在白热化阶段。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花圃侵占的土地超过屋舍占地,甚至已经开始占领木屋所在孤岛的沙滩一隅。
湛蓝的荧色之海环抱起的小岛上围绕木屋,泾渭分明隔出三个区域。
细软的白色沙滩盘踞在最外侧,若躺在沙滩上,听碧波发出绵密的冲刷声,想必一定令人心旷神怡。贪婪的花园越过仅能起到象征意义的隔离沟,那里原是预计打上界定范围的木桩。如今花园的植物占领了小岛绝大多数地方,正把魔爪伸向闹钟主人居住的木屋。负隅顽抗的主屋率领捍卫领地的木篱,和植物们做殊死一搏,捍卫它孤岛之主的地位。这一切屋主并不想介入,假如他还有一丝对生活的向往,都会毫不犹豫的拿起立在院子里的剪刀,干净利落收拾不知好歹的藤蔓和枝丫。
对于这样一座规模夸张的花园,男人不打算使用任何形容予以赞美。原因相当合理,如果胡乱生长算是美,花园的主人肯定会不遗余力的赞美顺手乱撒花种,或把带回来的植物随便插在土里任其蛮长的自己。这座花园和美丽绝缘,有点恐怖。彩色碎石铺成小径,毫无节制的藤蔓发了疯般拧成一道道遮天蔽日的拱廊和隧道,俨然变成吞噬光明的长夜入口。穿行在稀奇古怪的植物丛林间,置身其中就会感同身受那些在黑烟森林里孤立无助的冒险家和勇者们的心境。这里不缺水,不缺阳光,不缺养份,所有的植物怀揣各自理想,依心情恣意妄为的生长。
拥有一座小岛的男人眼中,花园是证明生活还在继续的仪式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哪怕植物们已经开始怀疑喧宾夺主,他依旧毫不在乎,依旧坚持在工作结束时候,朝花圃里能看见泥土的地面上随便插上带回来的植物。他认为还需要一些东西调剂单调的花圃,屈服于生活仪式感的小岛主人于是便在花园正中插了两棵早已绝迹的卡拉杏树。树下还煞有介事地绑着一张吊床,一把藤椅,以及一张桃木圆桌。他觉得自己应该会喜欢工作之余看书写生,至今这一宏伟计划目前还停留在“应该”的阶段从未实施。层层遮蔽的植物,幽深的花园小径,拦路的粗壮藤蔓更让男人彻底打消了此类念头。
他的生活还在继续,因此仪式感不可或缺。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他可谓煞费苦心。向往美好生活的仪式多到事无巨细的程度,俨然成了某种无法修正的条件反射。这种无法抑制的本能多多少少继承自把他强行推上职业舞台的贵人……不,是混蛋。
如此恰如其分的形容是他从业多年后才领悟到的。他经常想,如果那时鼓足勇气,对站在面前不停玩骰子的家伙态度强硬点,或许真的能改变命运。孤岛上唯一的居住者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认真思索了几秒……唔……也许不会改变什么。
他还记得让自己赴职的那位混蛋老爷最后说的话:“1D20+5,你防不住的。是最大值,对,你也是最大值。你不用这么大声的吼,我看见了。但是你看这里,对,就这里。特别小的那个角标,看到了吗,写的+5。所以我赢了,你得替我工作。”
站在洗漱台前,嘴里吐出牙膏沫子的男人看着镜子映出的样子。长得不算太差劲,五官端正,面容棱角分明。不缺鼻子,没少眼睛,两个鼻孔一样大。他头发黑的单调,眼睛不似大陆其他种族那样多姿多彩。身高既没有德尼尔人那么玲珑小巧,又不像矮巨人那样鹤立鸡群。气质不似泰瑞雅之子般孤傲,卡赞兔人的圆润可爱与他无缘。若现身闹市,这个人活脱脱就是个刚刚结束一天工作,皮肤少了点血色的普通人。世界上如果有“普通人标准评定委员会”这类组织,男人一定可以作为判定标准入围。
他三十岁上下,拥有一份稳定的职业,不用担心有炒鱿鱼的风险,更有机会游历世界。日常穿着得体,拜访客户时西装革履,况且他还认识许多身份显赫的人——哪怕这些可怜人在命运旋涡里垂死挣扎,那也身份显赫的垂死挣扎。
美中不足的地方是交不到多少知心朋友,姑且算这份职业的弊端之一。
他接待过的客户异口同声的评价多少让人感到泄气,不知道这份职业还有没有继续向上发展的空间。
说到朋友,男人想起闹钟响起前的梦,他思琢起梦里人究竟能否算他的一位友人。
他困惑地吐出嘴里的泡沫,嘴里的东西叫牙膏,是逍遥城那些自称发明家的怪人捣鼓出来的辣口玩意。在他的一位客户推荐之下,盛情难却才加进生活仪式清单的新东西。与时间、昼夜、睡眠一样,对男人来说没有任何实际用处,他的牙口好得不得了,永远不需要清洁。眼下的问题在于,这个正在进行神圣洗漱仪式的男人根本不可能做梦。假如真有掌管梦的神明老爷,是不会来叨扰他的。
事情有点不寻常,清晰的梦境,恰似逍遥城现在流行的庸俗小说的剧情。为了让主人公完成某项大业,作者总会安排命运堂而皇之的提前剧透,好让读者不至于在主人公堕入人生低谷的旋涡中央的深渊时,放弃继续追看连载的打算。但在男人截止目前这一生经历过的故事里不存在作者,只有他一人不得闲的忙碌,到头来还落不到半句好评。
他擦掉嘴角的泡沫,认真回忆起梦中事。那是一段记忆犹新的小插曲,事关一位他曾接待过的女士。女人以她巅峰时绝美容貌登门拜访,走路还有模有样跛着脚。愿意主动拜访他的人屈指可数,加之梦中的女士威名远播,因此令他对怪梦有如昨日重现一般。
“听好,我有事情拜托你。”女人开门见山对男人说道。
男人不记得她敲过门,只在一转身间女人就坐到了他的对面。她一边冲男人微笑,一边吃着桌上准备好的餐点。女人肌肤通透,泛着健康红润,如同名片般紫色的卷发泛着充满活力的光芒。男人慢了半拍似的邀请她坐下详谈,努力避免直视拜访者长长睫毛下魅惑的眼睛。
“混沌大师,翠仙·芭芭拉。我今天晚些时候应该去拜访你。”男人的态度毕恭毕敬,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这名头可真好听,对不对。混沌大师,我可喜欢别人这么称呼我了。其实我不过是懂些法术,在你面前是班门弄斧的伎俩。请不用这么生疏,叫我翠仙就好。”
女人捻起手指把面包撕成小块,优雅的送入嘴中,桌子上的美餐本应是他工作前仪式的一部分,现在成了女人的腹中之物。她穿着素色长裙,在窗外的柔光闪烁间勾勒出凹凸玲珑的曲线。男人觉得桌子上少了点东西,比如招待客人的茶水。对于待客之道他显得很陌生,慌乱的动作引发自称翠仙的女人一连串清脆笑声。全怪平时客人太少,翠仙是他主动造访的第一位客人,足以载入史册。
翠仙微笑着原谅了男人的照顾不周,她表示东西倒不难吃,并告诉屋主不想久留。翠仙说:“到了我这个岁数,看事情就淡定的多了。所以我决定提前来找你,因为有些事还是放心不下,我相信你是值得托付的人。”
“是的,夫人,请说。”男人的职业语气虽然毕恭毕敬,却没有人情味恐怕是遭到客户投诉的原因之一。
“哦,原来你把它挂在这儿吗,怪瘆人的。”翠仙抬头看见挂在门框上的黑色武器。她本来还想从美学角度对它点评几句,可时间不等人。翠仙喝了口茶润了润嘴唇说道:“长话短说,来这里见你,你应该明白我现在的处境。”
“没错,所以说完我就走,你不要问任何问题。”年轻的翠仙目光和蔼,她盯着屋主,用恳切的声音说……
回忆的梦境到此戛然而止,要不是骨头小闹钟的打扰,他肯定就能想起翠仙到底说了什么。
身为屋主,他鲜有那么慌乱的时刻。自此再没有访客屈尊光临,让他温习一下待客之道。他摘下金丝边的白色毛巾擦了把脸,毛巾一角绣着可爱的小熊。他很喜欢这条毛巾,所以特意把它加入仪式清单。毛巾触感舒适,而且绝无仅有,是罗兰斯特帝国皇室的专用物品。他记得那位客户,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长得圆乎乎的非常可爱,叽叽喳喳围着他问个不停,相当健谈。可惜身子太弱,不然轮不到他大驾光临。在协议书上摁了手印后,孩子为了表示友好,就把小熊毛巾当作礼物送给了男人。作为回报,他破例为孩子开了张介绍信,上面堆叠许多陈词滥调的褒奖,为的只是能确保他住进梦寐以求的糖果屋。
现在回想起来,介绍信的花招是他职业生涯中唯一的污点。信徒有安慰作用,只为了让孩子安心,罪恶感让他感到不适的打了个寒颤,顿时感觉整个人清醒过来,对于回忆执著的探求欲望变得稀薄,工作的紧迫感汹涌澎湃的涌上心头,迫使他快步离开。
走过充满自然色木质条纹的走廊,径直到走廊尽头的厨房兼餐厅,一份热气腾腾的简餐已经摆好。新鲜的蓝莓果酱、现磨高地咖啡、烤制成金黄色的面包切片、厚切火腿、溏心煎鸡蛋。一切就像“第十三研究所”里那群书呆子想要努力达成的结果:用魔法凭空变出一顿丰盛的、有熏肉和奶酪的大餐。穷尽毕生努力,他们也没能成功,最接近的成果是一盘散发恶臭的鸡蛋尸体。他对这件事印象深刻,听那群书呆子老泪纵横的发牢骚,让他差点没忍住动用手中的特权。
凭空变出的食物对房子主人来说,并非不可思议的事。本应如此,他有得到包括美味食物在内的权利,这也是职责所在。
餐盘旁边放着一摞没有任何内容的报纸,纸面上空空如也,不见半个字。男人觉着一份报纸和丰盛的美味搭配在一起才彰显仪式感,所以这摞纸知趣的变成屋主人希望的样子。廉价、粗糙、软薄,甚至还和逍遥城报业大街印刷的真报纸一样散发新鲜的油墨味道。等他在丰盛的早餐前坐定,白纸上迫不及待打出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像左撇子用右手写出来似的。随着黑色铅字一个接一个跃动,伴随有节奏敲打骨头的噼啪声:
尖帽大学,十三楼444房间,老迪巴波顿笛普·永夏福特,一个大法师。
他皱着眉,随手把报纸显字的那面扣过来,尽可能不去理会。有节奏的敲击声过了许久才平息下来,他意识到今天注定是一个繁忙的工作日,以法师开始一天的工作是最糟糕的处境。男人不怎么喜欢法师,阿斯托比拉被迫和法师打交道的公务员同样不怎么喜欢法师,更何况报纸上特意表明此人是尖帽城的大法师。
男子手握刀叉灵巧的分割火腿,他决定不喝咖啡了,于是热气腾腾的褐色汤汁变成盛满乳白液体的量杯,杯壁上还挂着冷气的露珠。他为自己倒了杯奶昔,决定暂时将工作抛在脑后,用心享用本应如此的美味大餐。唯有吃东西,是他为自己量身定做的生活仪式中最期待的环节。
诚如诸位所见,生活在海中孤岛,与植物为伴的男人是个老实本分的公务员。
如所有公务员一样,他在入职当天就被告知,必须拥有个头衔、职务,还有堆积如山等待处理的工作。在所谓社会性阶层中职位即代表一切,它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一旦分配好了职位,接下来一切都就会按部就班的自动运转起来,不容有丝毫商量余地。每个人都各司其职,一个萝卜一个坑,像极了矮人和侏儒制造的机器上转动不停的齿轮,比如助理、科员、书记员、主任、秘书、女秘书、私人女秘书。
男人的职位独一无二。谈不上广受人爱戴,可足够让人们畏惧敬仰。他的头衔说出来能让任性的小孩子停止哭闹,让徘徊在弥留之际的人跳下床推门狂奔而去。
男人觉得死神的名头太惊悚,和自己的专业形象不符。他,死神本尊,身穿西服夹着公文包,戴着体现斯文的金丝框眼镜。身材不算标准,却也绝对和肥胖无缘。虽然长相普通,但面相和善,一看就知道是个勤恳的文化人。死神的名头对温文尔雅的人太过沉重。他的确有把锋利的镰刀,就挂在厨房入口的门楣之上,他固执的坚持在接待客户的时候尽量避免使用,毕竟客户里可能有人刚刚毙命于利刃之下。况且他觉得既然人都已经死了,何必还要态度恶劣的难为人家。
吃过饭,穿戴整齐,他把那摞奇怪的报纸塞进公文包。离开家门前,死神不忘执行仪式的最后一步。他在猩红色脚垫上蹭了蹭,脚垫是别人送给他的礼物。送礼的不是旁人,就是聘用他的“混蛋”,命运之神卡波奇拉。
到底自己在这个职位上干了多久,连死神自己都没有概念,毕竟在他的世界里,时间不过是切换生死之界的开关。他对这份工作毫无热,仅仅是按部就班的把死掉的人照单全收。话虽如此,身为死神他还是恪尽职守,尽可能做好本职工作。
挂在门上的小铜铃发出悦耳的声音,很快死神的身影融化在白色光芒中,待到房门关闭之后一切重新归于沉静。只有写着户主名字的小木牌在门框上不停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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