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想谈谈契诃夫的两部独幕剧:《求婚》和《在路上》。开头一小段篇幅回答了两个问题——为什么要读文学作品?我又是怎么读的?接下来从三方面解读剧本:分析人物,分析情节,最后提出并讨论若干有趣的问题。 《契诃夫独幕剧集》包括九个剧本。我建议按照篇幅从短到长、情感喜忧交错的顺序,先读《论烟草有害》和《天鹅之歌》,再看《求婚》与《在路上》。其它几个剧本相比之下,我个人觉得略为逊色。想象一条正午阳光下的小溪,“水容纳光线射入,而自身并不裂开”。契诃夫淘洗出金沙般的人性之光,写下笑中带泪、泪里含笑的剧本。开心的时候叫人想起法国笑话——“我如果不喝酒,就要发干,那就呜呼哀哉了。我的灵魂将投到一只青蛙身上,因为在干燥的地方灵魂是待不住的。”沉默的间隙,那个苍凉的手势分明在呐喊,“这是我的灵魂在呼唤我啊!”
有些人通过阅读汲取养料,创造新作品。文艺作品是柴薪,文艺创作者也是柴薪。两束干燥的柴薪堆在一起,滋养着梦幻般的火焰。燃烧吧,坐在黄金王座上燃烧吧,如同星海灯塔,为人类指明航向。第二种情况呢,读书是为了又一张克莱登大学博士文凭,用来追求局部光滑的真理。
我既缺乏创造力,又不关心真理,然而,人类的阅历是有极限的,想要突破极限,除非读万卷书。阅历拓展了,大概有两个好处。我们知道,在心眼剧场(Mind's Eye Theater)万物皆虚,万事皆允。见得多了,想得久了,常常能发现两部作品跨越时空的联系。这是靠理性拆解与拼装的乐趣。
第二个好处更世俗些。阅读让心弦变得强韧、富有弹性。孤独的阅读者不觉得孤独,现实中属于个人的甜蜜的忧伤与苦涩的幸福倦鸟归林,回到了紫罗兰的永恒花园。
我以独幕剧集为例,谈谈怎样做笔记。首先,通读全书,筛选出感兴趣的剧目。其次,把剧中人物归入不同派系,理清派系间的关系。接下来,比较开头和结尾,检查主人公是否达成了愿望。随后标记剧情,记录下不同人物之间的互动,以及每个愿望从产生、遭遇阻挠,到最终实现或失效的全过程。最后,琢磨一些有意思的问题。
地主怀着两个愿望。表意识的愿望是求婚,潜意识的愿望是求爱。故事结束时,求婚成功了,但是彼此间有没有爱呢?
最初两个节拍展现了第一组人物关系,同时揭露了主人公的表面愿望。通过主人公独白,我们得知他已经三十五岁,激动时容易犯病,这让舞台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又给后文埋下伏笔。求婚这件事情,此刻在地主和岳父看来,已经板上钉钉了。
地主——女儿。求婚-,土地归属-。
地主——父亲,女儿。土地归属-。
女儿——父亲。求婚+。
女儿登场了。地主还在用笨拙的手指摆弄领结,不知情的姑娘却把话题带入岔路,谈起一块土地的归属权。父亲上场后,争论愈发激烈,终于气跑了求婚者。地主人不坏,但是脑子不行,认死理,讲话又吞吞吐吐的,落得这个下场,大约一定是活该罢。赶走外敌后,父亲怒气未消,继续咒骂来访者,为了给怒火添一把柴,吐露了地主的心意。松散的家庭联盟解体了。女儿后悔不已,用语言催促父亲把求婚者追回来。
地主——女儿。土地归属+,比较猎犬-。
地主——父亲,女儿。比较猎犬-。
女儿——父亲。求婚+。
这一组节拍是上一组的变奏。姑娘改口平息了土地纠纷,暗中引导地主提亲,谁想到又开始比较谁家的猎犬更优秀。父亲上场激化矛盾,气晕了求婚者。女儿逼迫父亲采取行动,把求婚者救起来。
做父亲的终于受不了。他刻意压制矛盾,推动两人成亲。大家喝了点香槟,先前的猜忌与纷争,“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
故事里不快乐的婚姻是现实中读者们的快乐源泉,也是深夜电台的经典话题。听我的电波吧——当窗前如霜的白月光变成墙上平庸的蚊子血,显克微支的鬼魂质问不眠人:你往何处去?到灯塔去!到大溪地去!到东方蓝宝石般的幻想乡去!我们不禁要问,这个结局完美吗?这段婚姻会幸福吗?如果我们假定,在契诃夫独幕剧宇宙里,人物的运动轨迹完全取决于初始状态,那么这两颗心在喝香槟时距离最近,接下来必将加速远离,直到生命尽头。不妨给这个故事添加一小段金宇澄式的后续——“为了这台酒席,小姑娘作天作地粥泡饭,小伙子托人托路托小开。下个礼拜要办事情了,现在请帖上的地址还没写好。房间里有两个人。玲玲不响,丁丁也不响。伶伶仃仃的虎皮猫,蜷在沙发上打瞌虫。”
接下来的问题是,为什么表意识的愿望仅仅占据了少量篇幅?为什么不直接展现潜意识的愿望,而是借助个人财物间接表现出来?我们从两方面讨论。
首先,地主是好心肠的笨蛋。笨嘴拙舌,没机会主动提亲;稀里糊涂,不知道真正想要什么。其次,求婚是摆在明面上的价值,没必要反复提醒观众,每次提及都应当推动剧情。观看喜剧时,观众的情绪是放松的,与人物之间隔了层玻璃。因为知道这是故事,所以见他落难还笑得出来。贸然说什么寻找真爱,引起观众共情,只会让气氛变得尴尬起来。因此必须让情感附着在物件上,观众看戏时以为争论的是财产,散场后才明白是探讨的是真心。求婚者口头讲不清楚,可是内心希望在签订契约时说出这句话:“已经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因为,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掌权者:小店东家,流浪汉。
剧情推动者:地主,地主的旧车夫。
病人:男香客,两位女香客。
闲人:农夫。
美人:地主太太,太太的车夫。
“掌权者”控制“剧情推动者”、“病人”和“闲人”,他们同属一个世界(小酒店)。“剧情推动者”追求另一个世界的“美人”。再来看几个具体的人物。男香客年老体衰,代表人生低谷。地主是即将被命运推入谷底的滚石。小店东家掌握管理权,流浪汉拥有武力权。前者是如山的父亲,调拨有度,赏罚分明;后者是如龙的恶棍,狂犬般撕咬人生。农夫是小酒店散淡的人,像蝴蝶,活泼游走于各个团体之间,与他们碰撞并发生反应。
落魄地主始终清楚自己的愿望。一开始要喝酒,后来想跟妻子再见一面。他喝到了酒,也见到了妻子,但是无法唤起对方的同情心。
男香客——女香客,农夫。缓解病痛+。
地主——小店东家。再喝一杯酒-。
地主——女香客,农夫。再喝一杯酒-。
男香客——地主,农夫。缓解病痛+。
地主——小店东家。再喝一杯酒-。
这个剧本由六个片段组成。第一个片段里,两种节拍交替出现。男香客想缓解病痛,叹息声定下了忧伤的基调,旁人耐心回应着病人的需求。地主反复向小店东家乞求赊账喝酒,一直求而不得。他有耐心,有动力,不安和焦躁在胸中涌动。
地主和小店东家的互动从上一段结尾延伸到这一段开头,暂时退居幕后。
流浪汉上场了。他不搭理香客们的问话,安顿下来后,还饶有兴致地吓唬他们。他把小店东家看做平等交流的对象,农夫则是要处理的小麻烦。他行事果断,人情练达,是个狠角色。请注意流浪汉带上场的道具。这把虎头虎脑的小斧子,贴心贴肺的小宝贝,名分上虽然是个雪诺,将来却有大出息呢。
另外,等到全剧终了时我们方才明白,为什么恶魔没有模样?因为它套着人皮囊,又不受人间律法制裁。
地主——小店东家。再喝一杯酒-。
地主——农夫,流浪汉。讨酒钱-。
流浪汉——小店东家。让东家给自己脱靴子+。
地主——小店东家。再喝一杯酒+。
流浪汉,农夫——小店东家。查看相匣里的照片+。
第三个片段中,地主和流浪汉发生互动。我们看到流浪汉新的性格侧面:他虽然蛮横,但是有同情心,爱打抱不平,不仅愿意借钱给地主喝酒,发现自己没钱,又故意捉弄东家,帮地主出气。另一方面,地主为了喝酒,抵押了最最珍视的相片匣子,终于达成愿望。
片段五直接回应片段四。前三个节拍里,地主接受了众人物质和精神上的帮助,重现剧本开头女香客安慰男香客的情形——这是粗糙的、笨拙的、不自觉的、有点野蛮的、有求必应的、保护性的、宽慰的、善意的爱。后两个节拍中,我们看到两个人被女性欺骗后不同的应对方式。地主喝过酒,暖和了身体,脑海里显现出更深层的愿望:可爱的人呀,再见一面好吗?流浪汉却心坚如铁,往事早已翻篇。
地主太太登场了。东家开心,住客们不满意。地主用语言向妻子示好,流浪汉动武力迫使对方回应。流浪汉摇起斧子。太太跑了。地主绝望了。流浪汉向曾经视如尘土的香客们求助。这个铁打的野汉子啊,被地狱之火烧弯了腰,流下血红的泪。
为什么地主没有潜意识的愿望?因为悲伤压垮了他,把他的心智降低到儿童水平。他要吃,他要喝,他不睡,他要甜蜜蜜地饮下蜜蜜甜的毒酒。为什么别人的愿望都是为了推动剧情而存在的?如果篇幅足够长,可以扩充男香客和流浪汉的故事,使他们成为两条副线。但是对于独幕剧而言,剪影式的配角营造出类似寓言的效果。
地主的命运还能改变吗?改变不了,男香客是他的最终归宿。那么他是最不幸的人吗?落魄的时候,流浪汉保护着他;衰老了以后,女香客照顾着他。他悲伤却不孤独,虽然自己未必意识得到。生活如同阿基琉斯之矛,先造成伤口,再把它治愈,这是多么温柔的能力啊。
亲爱的读者,“记住,你是吃饭长大,读书长大,也是在爱里长大的!”那幸福的闪电告诉你的,你要告诉所有人——人类需要文学。过去、现在、未来,永远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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