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起,万籁俱寂。身边突然像是没了任何声音,他睁开眼,媳妇晃动的肚皮上泛着红色的薄光。
膝盖上开了道直奔脚踝的口子,暗红色的血迹在纱布下若隐若现。张生吃痛,使劲吸了口气,叼着的土烟瞬间烧去大半。
双鹿山海拔不低,张生的村子正是傍在半山腰上;九十年代退耕还林开始时,山里仅有的几片盐碱地也都逐渐被树苗所淹没。时至今日,村子四周挤满了茂密的森林,甚至没有一条像样的土路。汽车开不上来,反而村里的骡子车跑得驾轻就熟。
这个名唤双鹿村的小寨,逐渐演变成了一座孤岛和贫穷的摇篮。任村民们再怎么卖力挣扎,那些谋生方式都在闭塞贫瘠的自然中注定一事无成。这也导致双鹿山只剩下了老人,比如张生这一家,他媳妇就是村里唯一的年轻人——
被卖上山时,她才二十二岁,而张生已经快四十岁了。经历了张生父亲接连数月的毒打和调教,这个年轻女人终于塌下心来和这个萍水相逢的男人过日子,不再偷跑下山。张生一开始想着放她走,却又舍不得,也拧不过急等着抱孩子的亲爹,只好沉默着过日子,还经常表达自己一家子对不起她。
平时都是张生进林子捡柴禾,直到昨天他的腿被山上的狐狸抓伤,今天才叫媳妇出门干活。
“哪有啥狐妖怪,俺刚进林子啥也没看着,连一只活物都没有,不知道中了啥邪门。”正午了,媳妇推门进来絮叨着。
张生回过头轻点一下,又揭开了身前的锅盖。土灶的蒸汽漫尽整间屋子,一股淡淡的饭香涌入媳妇鼻腔。
她露出了笑脸,在锅汽的萦绕中显得有点好看。张生突然晃神了一瞬间,一瘸一拐地走过去亲了好几口。
几年前,张生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她就被卖到了山上。这个从没离开过山区的男人渐渐成了她活着的唯一盼头。仅仅是两个人过的单调日子,就能够支撑她留在村里,慢慢地生老病死。
“叔,你们有啥事儿?”几个猎户模样的男人站在门外说话,媳妇听到动静赶忙拉着张生出来。
“你男人前天画的狐妖怪,俺几个满山寻遍了也没寻见啊?”
张生听了领头的这话,着急地用手在腿上来来回回比划着,好像是要说些什么。
“叔,俺家张生哪能骗你嘞,他要是没看见,腿上咋能有个口子?咱村上的安生可都指望你们。”
“女娃,叔不是不信你嘞。你家男人是个哑巴,啥地方也讲不清楚。这闹的村上都不太平,俺们咋连那影子都没寻着?”
七嘴八舌,没个结果。几番话后,他领着人离开了。可走出去没几步,嘟嘟囔囔的碎语又传进张生灵敏的耳朵里:“邪性的孽障,克死了公公还生不下娃,嘴皮可利索。”
张生一如既往地装作没听到,慢慢从布袋里拿出烟叶,揉碎了卷进薄纸。
天上开始积云了,燃烧的柴禾从屋内飘出青烟,混进骤然潮湿的空气中。张生用脚勾来一只木墩子,坐在上面胡思乱想。
“那狐狸倒是怪嘞——浑身血口子,皮都翻上去了,咋也不避人,也不显跑得慢?”张生嘴上发不出声音,只好在心里边想边说。
张生平躺着,媳妇在他的身上耸动。屋子里不暗,借着稀薄的月光能看见飘动的细小尘土,只是下午的雨汽还没散尽,空气有些粘腻。
每隔几分钟传来的剧痛,使今天的张生格外清醒。他想了很多,想了想小时候跟着父亲进林子里捡柴禾,背上的篓子经常蹭得胳膊生疼;又想到父亲走的那一天,还在骂着自己这生不出娃的媳妇是多么没出息。
张生想着,当时如果有了孩子,父亲应该还能再多活几年吧?
想到这,张生对眼前掏了半辈子积蓄买来的媳妇,好像也没那么愧疚了。
一念起,万籁俱寂。身边突然像是没了任何声音,他睁开眼,媳妇晃动的肚皮上泛着红色的薄光。
媳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异样,慌忙顺着张生的手指向窗外看去。
“天上有啥?”她的眼睛里,外面除了夜幕,看不到其它东西。
张生额头上的皮肤渗出了细密的汗液,他示意媳妇再仔细看看。
这次,她直接从张生的身上下来,侧身看向了窗外,眼珠转动着搜寻。
奇妙的是,她的眉头突然紧锁成了一个扭曲的弧度;原本只映出夜空的瞳孔里,有个巨大的轮廓慢慢浮现。几根窄小的血丝攀上她的眼白, 面色像是张生曾在林子里看到的狐狸。
张生在中午醒来,媳妇不知去向,自己则呆滞地趴在炕上。天上的东西还在,却没有挡住光线洒进窗户。张生的皮肤在倾泻而下的阳光里显得发红,仔细看上去还有隆起的毛孔。
一直到傍晚,张生都没敢动一下,他想不起来昨晚是怎么睡着的,对媳妇去了哪儿也毫无头绪。眼看着太阳又要下山,他焦急地想要做些什么,可自己仿佛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只能把头埋得很低,低到完全看不见高处。
大概村里的人都赶集回来了,借着虚掩的窗户,张生能听到骡子车上挂的铃铛。
“得找人。”他几乎是在心里硬挤出这么句话,这也意味着要克服头顶上的那个东西。张生迟疑了一会,保持着脸和地面平行的姿势,蹬上了裤子蹿出家门。
太阳已经挨到了邻山的顶端,村子沉寂在一片昏黄的薄雾里。出集回来的几辆骡车也进了村门——断续发出的摇铃声像是在张生的耳朵里炸了一串炮仗。他费力地使自己的双腿迈得更快,脸却结结实实地向着地面;整个人以一种可笑的姿势大步向前跑着,一次都没有抬起过头。
村口聚着的人们看见他光着上身跑来,一开始还疑惑是个啥情况,但随后认出是张生,骂声和哄笑迅速点着了静谧的空气。
张生停了下来,昨天领头的猎户见得,上前把头埋得更低,从下往上看向这个满头大汗的男人。
“生,俺和你娃说哦,你这是着了魔了,还是脖子上驮小鬼嘞?”
张生有点楞了。头也不抬地打着手势,问大伙见没见自己媳妇。
间歇功夫,天上罕见地飞过两只秃鹫,钻进村后的林子。
“咋嘞,生娃,你媳妇跑嘞问俺干啥,俺现在可多大岁数嘞!”
笑声从每一个角落钻进张生的耳朵。他的表情显得更加无神,想不通的事情,不是媳妇去了哪里,而是身前的这些人好像一点都不怕天上的那东西。
张生不敢用手指过去,使劲地转动脖子,用嘴往上努。猎户抬头看,随即大伙儿都抬头看。
这句话的后半段像投进了水塘的石粒,淹没在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中。
张生最后看到的画面,是猎户的老头从骡车上卸下砍斧,刚才还在大声打趣着的人们,兀然迈起了小步,毫无规则地打着圈乱走。
张生想起小时候父亲的禽圈,他们像极了在里面转悠的鸡崽子。
张生又醒了,这回醒在黄昏,醒在一片林子里。他虽认得这地方,也知道自己昨天又晕了过去,却不知道是谁将他从村口搬到这里。
树杈上立着一只鹰,直勾勾的盯着张生,利嘴上染着粘稠的黑色血迹。可张生并没注意到。他不敢抬头,只觉得脑子里闪过小时候家里圈养的鸡崽子,又闪过倒下前看到的邻里们,一下子精神了起来。
张生又开始大步跑动,依旧是光着上身,操着滑稽的姿势。
他终于穿过最后一排树从,微微抬头看向前方。村里的土路似乎还是昨天的样子,连挨着邻山山顶的太阳都没移动过。只是人们都不见了,独有那猎户,孤伶伶地躺在村子中间的大树下,还有村口陈着的几具骡子尸体。
张生直勾勾地跑过去,他的心里现在只有两个字:离开。
那猎户说话了,尽管低不可闻,但又被张生灵敏的耳朵捕捉进去。他看人还有口气,话里又像是知道些什么,赶忙搀上了他的肩膀缓缓走向村口。现在,他顾不上如麻的思绪了。
张生搀他闷头钻入树丛,向着下山的小路踱去,没答话。
半个太阳融化进邻山,天色已经偏转至更加黯淡的昏黄。整个双鹿山一片死寂,只有张生淌过树叶的脚步声;两人的身形在暮色下还没一颗树显眼。
“生娃,咱祖上都是飞贼嘞。你知道咱咋在山里扎得村不?”
张生抬了下眼皮,汗珠游进眼睑。 两人在树丛中穿行下山,张生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了很久很久。周边的样子就像无尽的长廊,不管怎么调动腿向前挪,都好像只是从这棵树走到了对面的另一棵树。明明自己的身体一向壮实,却每踏下一脚都像附了沉重的铅块。
“当年祖上们刚进山时也穷嘞。那年景就是种地,就那么两三家人,还赶上旱季,没法子只能进林里打猎。谁成想,咱这地界向来都是狐狸野兔,那年却碰上了小树高的梅花鹿嘞!”
迎面刮来支树杈,尽管打在腿上,张生却没有任何体感。
“于是,咱祖上就赶紧把鹿打了,扛回来就是一顿拆骨分肉,不知救济了多少时日的粮食。俺家里老人说,那时本来可都饿得前胸贴后背,还琢磨肉吃完可咋办嘞。”
“可没成想是啥,那梅花鹿又来了一头!也不知是那死鹿的婆娘还是怎,上来就往村子一卧,任谁也轰不走。这时候还是俺家老人说,这鹿怕是通了灵性,过来守着自己伙伴的。你说,这话一出来谁还敢打这牲口的主意?大伙儿见它好几日不动窝,怕遭报应,还拿草喂那牲口嘞!”
猎户的声音不大,却成了整个死寂的双鹿山上唯一的人声。本来还奄奄一息的他,竟然一下子头脑清醒地说了如此之久。
张生忽然打起手势,示意猎户赶紧停嘴,连脚也停下来,注视着前方的树丛。
近处的树根下,一丛矮草盖不住像土包般堆在一起的狐狸。那狐狸们形成了座半人高的小山,在幽暗的林子里显得格外漆黑无光。张生预感那天给自己腿上开了口子的畜牲就在这儿,走近一看,正是侧卧在最上面的一具;它很明显,耳朵被咬去,肚子上有个长长的抓痕。
张生须臾间竖起了全身的汗毛,狐狸的身上无一例外都开了大大小小的口子,皮毛外翻,有的甚至已经零零散散;地上的血迹洇进土里,弥漫着腥臭的味道。
张生强压下思绪,绕过矮草重新上路;眼看着地上的石头密了起来,这是快到山脚的预兆。
“你听俺说,生娃子,那年村里喂了鹿后,它就又回去林子了。祖上也是怕那母鹿化成妖,这才把咱村取了名叫双鹿村祭奠。这都是怕母鹿造孽嘞,你就放心,这回天上的肯定是那牲口,死了后显灵,成了这山的山神才过来寻仇的……”
张生丝毫没有减慢脚步,他无法把身边人讲的传说与天上那东西联系起来。它既没有鹿的外形,也没有神仙的样子;倒不如说,张生也形容不出那是个啥样的东西,难以用语言解释的轮廓。
“但是生娃子,这山神只管山上,只要下了山就管不着咱!大不了以后要饭,不回这个破地方嘞。咱俩都是孤家人,你媳妇和他们肯定早逃进山下去了!”
话音落定,最后一点阳光淹没进黑夜,周围再次静谧的出奇,同时也完全暗了下来。
还有一点就到山脚了,下面就是灯火通明的镇子,只要再迈出一步就可能到了。张生摸着黑,不断地想着,想着,想着。
连街镇和双鹿村一样,两地一个在山脚,一个在山腰;它们在上世纪作为省里的脱贫代表,特意取了个“连接”和“双路”的寓意之名,代表着想要与外界接壤的愿景。
不过,相比当时的繁华,现在却只有山腰上的双鹿村变成了贫瘠之地,来旅游的人唯独不会爬双鹿山。他们说双鹿村连个登山道都修不起,像极了栽满烂草烂树的坟头包。而连街村却一路发展成了镇子,借着风光大兴土木,稳固地发展。
不少省里市里的人都会过来逛逛,去年连双鹿山上的老人也曾经来凑过热闹;请戏班,摆小吃,还顺带着放上几炮礼花,简直是方圆百里最热闹的一天。
徐晨生在连街镇,所以不是游客,只单纯过来放松。平日家里的诊所接收着整个山区的病人,几乎让他没有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但唯独今天,有着一年里算上春节都不会出现的门庭寡淡——人们簇拥在镇子中心的大街上逛着一年中最喧闹的庙会,或吃或玩,唯独不会因为感冒伤风一类的小病跑去诊所。
人群越来越挤,徐晨好不容易穿过街尾,不经意望向尽头的双鹿山山脚。他想着,仅百十来米的距离,那里却没有一丝光亮,像极了其它世界。在徐晨这一代镇民的眼里,背后的大山高耸险峻,就那么直挺挺地立在镇子背后,可又时常注意不到它的存在。要不是开市集的时候会下来一些老人赶着骡车叫卖,徐晨很难想象还有人在山里生活。
想着想着,他的清闲就这么被慢慢现出人影的张生夺走了。
徐晨瘫在地上,那两个人是有多么地滑稽可怖?一个看上去稍显年轻的男人搀着另一个老人,从山下的阴影中一步一步地走出来,身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切口,皮肤已经翻开或脱落,看上去就是农具一类的利器所伤。那老人还时不时挽一下胳膊的衣服,仿佛自己那个空荡的袖管里还有些什么。
两个人一步步走近,深深低着头不发一言。仿佛并不知道自己受了伤般,大幅晃荡着身体以带动前进,有着近似于企鹅的样态。
徐晨在崩溃的临界点挣扎了一圈,还是迅速作出了反应。先是大喊让身后的人群让出路,又急促地向着张生跑去。这一喊,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不远处的两个身影。
“娃,救救俺俩,俺俩刚从山上逃下来,那天上东西终于该……”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搀起老人就想回身走进人群中的小路,另一个男人却突然重重地趴倒在了地上。
张生总算下了山,这几天显得格外冗长。他终于不敌极尽的折磨,倒在了地上。
但现在,他终于有时间接着自己的胡思乱想——媳妇不知道去哪儿了,也许就在这儿逛着庙会;父亲的背篓后来好像被当成柴禾烧了,那实在太旧了;这山神到底是真是假呢?双鹿的传说好像父亲也讲过,应该是为了防止有些小孩子乱捕乱杀。
山上突然出现那么多死狐狸和死骡子,大堆的腐尸却既没惹来秃鹰,也没惹来蚊虫鼠蚁,那就可能意味着……
张生笑了出来,觉得自己疯了。换句话说,如果天上真的有些什么,连街镇上可是人挤人站满了,怎么可能只有自己看得到。他傻笑着翻身,终于平躺了下来。
张生在地下看向天际,那里只有美到极致的天空。穹顶上玄奥的星辰在夜幕里流动,除此之外便只剩仿若活物的云彩。一枚硕大的礼花骤然炸开,由一个个细小的花瓣再分裂出更多的花瓣,漫天的光斑碎屑将整个双鹿山染上彩色,美得不可方物。
张生的瞳孔在顷刻间消散殆尽,随即喉咙中传出了明亮的声音——“你们看看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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