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属于《丝佩瑞尔年代记》系列的一个故事,全文约6万字。为了方便阅读,每次更新字数3k~5k之间。如果各位读者觉得发生在丝佩瑞尔大陆上的故事尚且有趣,对我个人而言已是莫大的鼓励,在此谢过。
“我想死亡对你,还有对他人并不是糟心的事情,来的时候街上挺热闹的。”面对老福特的奢望,普拉切特只得如实作答。
老福特的卧室变成临时灵堂,吊唁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
市政委员会前脚嚎啕大哭着离开房间,身穿艳装的法师便迫不及待走进来。他们疑惑的打量老福特的尸体沉默无语,眼睛里分明闪着怯意。直到其中一位胆大的年轻法师手指轻轻戳在尸体冰冷的面颊后,他们这才放下悬着的心相拥在一起喜极而泣。哭声震天,感染了门外排队等着瞻仰老福特仪容的人们。
“那是因为他们缺少教养,缺乏管理,缺失最起码的素质!”老福特盯着自己面色阴郁的尸体,忧心忡忡。他说:“如果我死了,尖帽大学,乃至整个安克维会变成轻浮的城市,他们会用法术去做生意、去赚钱、讨女孩欢心、给小孩做手工,净干些和理论研究毫不相干的事。”
“你都已经死了,不存在如果。”普拉切特觉得那样也不错,“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
“你知道去年他们做了什么吗?那帮贱小子们居然在学校典礼上用法术变出一块蛋糕。”
“真不错,对解决饥荒是个好办法,人们吃不到粮食的时候还可以吃蛋糕。”
普拉切特不住点头称赞,遇到灾荒年景他会格外忙碌,命运对凡子们一视同仁,不能因为是王侯或名人,死期临头就可以格外开恩。
“不管怎样,我要回去工作,请不要未经允许来打扰我。今天的实验很关键,如果有事请到我的秘书那填份表,排到你的时候我会考虑接见的。”
老福特板起面孔还真像为德高望重的校长,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驱赶普拉切特,一门心思想要回到身体里继续未竟的事业。
站在遗体旁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又哭又笑手舞足蹈,围着老迪巴波顿笛普·永夏福特跳起圆桌舞。歌声顺着圆窗飘到大街上,欢快的声音一点一滴从角落里跳出来,最终汇集成欢腾的人山人海。整座城市沉浸在欢歌笑语中,全然不顾当事者的感受。
“你已经死了,不可能再活过来了。”普拉切特毫不退让,这是身为死神的职责所在,没有人例外。
“谁规定的,什么时候规定的?”老福特执拗的一次次在尸体上仰卧起坐, 盼望着下一次躺下去他就可以重新掌控已经招来苍蝇的身体 。
“没人规定,是自然规律。”普拉切特说,他觉得流程该进入吐露心声的环节了。
“他们这样对待我太残忍了。”老福特颓然坐在尸体身上,他抽搐着鼻子,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我很难过,很难受。”
“其实你不能。”普拉切特纠正道,“感情这种东西,本质上是身体里的腺体之类释放出某些刺激性化合元素的结果。你已经死了,不仅不会哭,也不会有难过、愤怒、悲伤的情感。那些都是身体带给你的错觉。没有身体和那些什么素,错觉维持不了多久。”
“你懂得还真多。”老福特停止拙劣的表演,像模像样的坐在床沿边,灵体通常不需要坐下,有些顽固不化的家伙还是会刻意保持生前的习惯。
“我在逍遥城接待过一位自称‘人体解剖生理学家’的人告诉我的。”普拉切特骄傲的说,别看他干的是不受凡子待见的工作,可办理业务时偶尔能学到许多让他受益匪浅的新词与新知。
“他们不能这样对待我!我为安克维和大学带来了繁荣。”老福特打算抗争到底,直到可以夺回身体开始正常的工作。
“也带来了苛政和过多的……”普拉切特掏出怀表,心不在焉的附和老人的牢骚。磨到抛光的怀表里,分针和时针永远停在零点一刻,只有秒针滴滴答答转个不停。
“哈哈,你还有别的客户吧!”老福特奸笑道,普拉切特倒希望他能保持严肃的样子。老法师的灵魂躁动不安起来,他说:“不用管我。你先去忙,我在这儿等着哪也不去。”
普拉切特瞥见人们开始为昨天还统治尖帽大学的老法师换上盛装。是件狂欢节巡游里常见的花枝招展的衣服,屁股的地方插满鸡毛,垫肩夸张的可以站一排矮巨人跳舞。法师们不忘把老福特的脸涂得五彩斑斓,几片羽毛混在油彩里样子滑稽极了。普拉切特默默祝福他们开心就好,当他看到法师们认真的把大捧大捧的花束插在老福特床边,死神由衷希望法师们不会真要把尸体拉出去绑在花车上巡游。
“而且。”普拉切特强忍住不去看另一个世界里忙碌的身影,他继续对老福特说,“其他客户有我在接引。”
“哦,这倒是和我想的不一样,我以为死神是唯一的。”老福特文绉绉的背起书来给普拉切特听,都是些法师们耳熟能详的死神记录文本。
凡子对普拉切特神出鬼没的作息有一个非常精准的描述。他们把普拉切特跳出来带给弥留之际的人以惊吓的时刻称作“一时”。这个时间单位既包括过去,涵盖未来,换言之死神就出现在当下。
普拉切特高兴极了,终于到给老福特展现世界真相的环节!
通常为死者展现世界真相属于接待法师流程的最后一步,普拉切特格外享受最后的环节,当凡子们亲眼看见风轮在宇宙中漂浮,瞥见大裂隙深邃虚空里的恐怖景象,终于认识到他们自己有多渺小。无论多固执的灵魂在看到这番景象后都会乖乖认命,老老实实的趋入灵界。
而他,死神本尊,没工夫收拾心情就要赶去见下一位客户。
“啊......也就是说……”老福特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他突然从花环簇拥间跳出来,双手前垂弓着腰,装模作样开始在书桌前来回踱步。每当老福特理论学术研究遇到瓶颈,或思考问题时仿佛变成了营养不良的猩猩。他转过身,双眼烁烁放光对普拉切特说:“我好像有点想明白了,可以再给我点提示吗。”
敏锐的思维之光再度燃起,令老福特的灵魂褶褶生辉。璀璨的智慧火苗已二百多年没出现在老福特眼中。在普拉切特看来,此时老法师的灵魂显得格外通透纯净,连纯度最高的魔晶都无法与之媲美。
“愿意效劳。”普拉切特说。他颇感意外,老福特居然比多数法师更有天分。死神侃侃而谈,说的都是凡子们听不懂的内容,在资深的理论研究领域浸淫二百多年的老福特听来,字字珠玑。
死神最后总结说:“你已经脱离了世界的常识,应该明白法师一直在追求的世界的规律是什么。我既出现在和过去,同时又会身处未来。”
往常他接待法师时总懒得说太多,因为总体来说,法师是一群自以为是到令人厌恶的客户群体。不过他对有天赋的家伙十分慷慨,如果普拉切特可以好好组织语言,把话说的通俗易懂一些,或许就不会收到那么多投诉了。
老福特怔怔的看着普拉切特的眼睛,仿佛站在面前老实巴交的公务员眼中蕴藏着无限宽广的世界。死神的长篇大论让老法师豁然开朗,他突然开心的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活像个在市集上丢圈套到头奖的小孩。
普拉切特长出一口气,虽然略有波折,今天接待的第一位客户仍算顺利。
“哈哈哈哈哈,真有意思!我活着的时候能想通就好了。”
“其实有人在活着的时候就想通了。”死神不忘落井下石,他得让老福特死心,以防有变。
不是没发生过类似事故,法师这群人精得很,总变着法和死神斗智斗勇,为了避免将来的麻烦事,普拉切特必须掐灭所有可能性的火苗。想到此,他不由提高警惕,不希望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翠仙。”普拉切特脑海里再度浮现长发女人曼妙的身姿。
“哦,如果是她的话,那我觉得无所谓。”老福特说,“她已经死了,不做数。”
老福特耸耸肩,在翠仙的威名下,连这位傲慢的尖帽大学校长都不得不承认自己只是个拙劣的小学徒。法师这行里天才是用来嫉妒的,还用来作为某种努力超越的标尺。历史上盛名一时的大法师不管生前还会死后,都受到人们的爱戴和敬仰。
“其实。”普拉切特说,“嗯,现在也有人......嗯......”
“有人可以亲眼见到这个?”老福特的手指戳向空无一物的头顶,在他眼里手指的方向是正是世界的真相所在。
欢庆的人们如潮水般离开房间,把花团锦簇的尸体连床一并推了出去。老福特飘在半空,眼睛骨碌碌乱转,他已经掌握了如何感知物质界。老法师略带嫉妒的对普拉切特说:“是巴迪,对吧。”
普拉切特默默点点头,他深知法师们生来有颗狂妄自大的自尊心,哪怕死后也希望自己是死神所接待的最棒的一位。
老福特依旧盯着普拉切特,他的视线穿过了死神,飘向更远的地方。普拉切特明白,飘在生死之间的灵魂已接受了死亡。老人眼神里沉满寞落,可言语间仍旧表露出不服气的态度。
“他干什么都比我领先那么一点,从很久之前就是。哎呀,居然收了个不错的徒弟。唉,说真的,挺羡慕的。”老福特问死神,“他知道我死了吗?”
“我们之前还打赌,我和他,还有比比·里奇,谁先一步见到你。他一个病秧子反而命这么硬,该不会是把良心卖给了塔对面的恶魔吧。”他飘落在普拉切特面前,依依不舍的说:“在我走了之后,尖帽大学会如何。”
“我才知道,他们原来这么讨厌我。”老福特语气轻松,全然没有刚死亡时浓烈的戾气。“我也挺讨厌他们的,活着时恨不得把这帮不学无术的家伙统统开除,死后巴不得把大学搬到噩梦岛。”
“他们厌恶你的程度,跟你讨厌他们差不多。”普拉切特说。他明白只是些发发牢骚的废话,一个幽灵还能干出多么出格的事情。
普拉切特从公文包里重新拿出协议书,在彼此面前晃了晃,顷刻间灰白色的纸在手掌上化作一团蓝色火焰,在黑与白的生死之间格外醒目。
“先等等。”老迪巴波顿笛普·永夏福特抓下睡帽拍了拍,又郑重其事的戴上。他盘起腿飘着,一脸严肃望着死神。他在搞学问的时候喜欢盘着腿,这是南部半岛人的习惯。直到昨天,他都要求尖帽大学的椅子不可以有扶手。此时此刻,大学门外挤满木匠,他们盼着能从装扶手的活儿上大赚一笔。
普拉切特皱起眉头,不祥的预感化作一团黑雾罩上心头。
“协议。就是那张纸,带签名的。”老福特终于忍不住,露出小孩子恶作剧得逞般的奸笑说:“我的签名写错了。”
老福特的话如同一盆凉水浇在普拉切特头顶,老法师死后的一番喋喋不休让他没有仔细核实签名。
“我不是有意的。我真以为你是公会派来催我退休的,通常我都用假签名敷衍过去。”老福特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开局不利。死神想,有关翠仙的梦其实就不算是个好兆头。
“我不去灵界。”老福特说,语气里不带一丝犹豫。他脸上毫不掩饰的坏笑告诉普拉切特,事情没那么简单。
“你选择转生吗?”普拉切特希望还有说服老法师的机会,“你已经通晓世界的真相,留恋物质界没有任何意义。”
“不,死神。你说得对,我没有丝毫留恋。”老福特佝偻身姿缩在半空说道,“你从来不主动向死者提及还有转生服务。”他的声音变成三十多岁时的清朗腔调,听上去很舒服。要是年轻时他选择发展演艺事业,说不定早就成了大明星。
普拉切特讨厌法师,他们在看清世界真相后总喜欢来这么一手。
老福特一眼就看透了普拉切特的心思,他说:“其实你是怕麻烦,让我们这样的家伙转生,你就要反反复复接待同样的客户。”
“其实多数知道我可以提供这项服务的人。”普拉切特决心最后再劝一次,“他们巴不得赶紧趋入灵界。”
“尖帽大学没救了,腐朽、呆板、被理论所统治。”老福特不理会普拉切特的苦口婆心,他说:“你知道吗。我活着的时候就属于不招人喜欢的少数派,比如尖帽大学多数人是土豆泥派和地瓜派,可我还是坚持吃豌豆泥,而且成为校长的当天就把豌豆泥写进校规。”
普拉切特知道老福特想说什么 ,偶尔会有死后还心心念念报复社会之类蠢事的亡者。
“我死了他们就能如意吗,当然不。你也是,死神。”老福特露出饱经沧桑的狡黠笑容。“我要再来一次,要亲手毁掉尖帽大学。”
“所谓爱之深恨之切?”普拉切特神情沮丧。并非因为他工作上的疏忽,而是老福特说中了他怕麻烦的心思。说实在的,不过一间大学罢了,普拉切特干死神这行见过更糟的局面。
“转生当个白蚁不错,真的。伟大的事业,而且脚踏实地,朝承重柱下手干净利落。”普拉切特说。
死神认为这个提议非常妙,那群贪婪的小可爱寿命短得说不定第二天就能再见到老福特。
“我已经选好了。不用你费心。”老福特没有上当,他大头朝下飘在半空,思绪早就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在二人交谈的时候,中央广场架起火堆,看来人们对如何处理老福特的尸体达成了一致。
“在那边,有个全村的希望。那孩子挺有意思,不是吗。”
“是啊,把村子祸害的够呛。”普拉切特顺着老法师的目光望去,视线透过墙壁,穿越时空。“他是比比·里奇的弟子。”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想到巴迪找到了那么优秀的苗子让人火大。你不认为会很有意思?”
“我不会有任何感受。况且投生后不可能保留记忆,就算有打算毁了大学,找其他大法师麻烦的想法,到时候也.......”
窗外的火光映在玻璃上,普拉切特挥挥手,随即广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传进生死之间 。人们迫不及待点燃柴火,仿佛担心入夜后老福特会从床上爬起来重新接管城市和大学。火苗凶猛,空气中弥漫着阵阵花香。
“哎呀,他们真心急。”老福特看着自己的尸体融化在烈焰中,转过身对普拉切特说,“不用烦劳死神担心,这点准备还是有的。”
老福特见普拉切特暗自苦恼的模样,略带安慰的说:“其实,今天……不对,我是说睡觉前。不,是我还活着的时候,用香草茶做了个占卜。别看我做了上百年理论研究,年轻时还是挺厉害的。占卜针对今天第一位拜访我的人,我想看看那人一天运势如何。”
老法师直勾勾瞪着死神,好像是老狐狸眼中的猎物。普拉切特的直觉告诉自己,占卜是老法师对死神的报复。
“我不想知道,谢谢。”普拉切特婉言谢绝老福特的不怀好意。
“别这样。我们现在算是朋友,都说一回生二回熟,下次来接我时,可以跟我说说占卜的结果。”老法师自顾自的说了起来,全然不顾普拉切特的感受。“今天是个幸运的日子。你会遇到久远前故人的馈赠,不要拒绝。一天以混乱开始,以惊喜结束。一天不是结局,是新生活的开始。”
“好的,谢谢你,我会注意的。”普拉切特深知法师们的德行。他们有着大无畏的精神,干着身处死亡边缘不忘拉同伴下水的缺德事。今天所接待的第一位客户在干缺德事方面的天赋比法术还要高超,坏心眼多的连恶魔见了都心生惭愧。
“走了,希望那孩子不会跟我生前一样挑食。”老福特的身影在生死之间愈发稀薄。他最后说:“死神,谢谢你。”
普拉切特整理衣服上不存在的褶皱和灰尘,拎起公文包准备接待下一位客户,那是位老主顾,他们见过几次面,今天恰好到了约定的日子。普拉切特由衷希望老福特的占卜不要太精准,他的工作就该平平淡淡。有人死了需要死神出面,双方签署协议,在友好致辞中目送客户离开,多么令人皆大欢喜的事情。遇到想要投生的最好不要耍心眼,双方开诚布公解决事情。
目送老福特投生的普拉切特的希望没能保持多久,他突然感到双腿像铸了铅一样沉重,分明有股异常强大的怪力抓住了他的双脚,瞬间镣铐般冰冷刺骨的寒意让他下意识想到死亡。普拉切特集中精神对抗未知的力量,很快,他绝望的发现在生死之间, 自己竟无法挣脱这股执著的力量束缚 ,先是脚踝,而后刺骨的感觉遍及全身。
阴冷的风毫无征兆的猛吹过来,像剃刀一样在他身边打着旋,偶尔发出几声凄厉的嘲笑。普拉切特脚下泛起不祥的光斑,他看见黑潮涌动,撕开时空的夹缝。
怪力卷起普拉切特,执拗的将他从生死之间拖出来,丢到与目的地错谬千里的荒芜冰原。
评论区
共 2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