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属于《丝佩瑞尔年代记》系列的一个故事,全文约6万字。为了方便阅读,每次更新字数3k~5k之间。如果各位读者觉得发生在丝佩瑞尔大陆上的故事尚且有趣,对我个人而言已是莫大的鼓励,在此谢过。
普拉切特感觉天旋地转,他意识到自己正处在无法脱身的险境。
下坠,不断下坠,久得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他睁不开眼,身体就像在龙卷风里飘摇的残叶,四肢疼得仿佛快要硬生生扯下来。如果他得知大发明家牛顿在工厂里捣鼓出一种名叫“甩干桶”的设备,普拉切特一定会有更恰如其分的形容。
只有风在普拉切特耳畔呼啸。头疼欲裂的感觉似曾相识,那是他入职时的故事。普拉切特任由恼人的怪力撕扯,陈年往事一股脑涌上心头。他记起误打误撞进入命运之神卡波奇拉的域界,在不久之后即将成为顶头上司的神明老爷诱导下完成了某种奇妙的生命体验。所谓体验,其中一环就是头疼,卡波奇拉说凡子们二元化的身心不利于开展工作,疼痛只是暂时性的,换来的福利是永久的。于是普拉切特通过考验成了死神,拥有一座令凡子羡慕不已的域界孤岛,他可以在岛上随心所欲的创造一切。
凡子们印象里众神的居所其实就是散布在风轮间的一座座时空夹缝中的孤岛。从那一刻起,普拉切特成了新生的羽神。小岛是死神的域界,域界是他的家,他的家就是只有一人的孤岛。
普拉切特陷在漩涡中,越是拼命挣扎陷得越深。所以他放弃抵抗,任由这股力量和翻腾的思绪内外夹攻。突然狂风带来刺骨寒意,瞬间扎满全身,普拉切特感到外面的世界赫然敞亮起来。
身为死神,普拉切特尤为厌恶自作主张的邀请,如同他讨厌听见命运之神掷骰子的声音一样。曾经有不解风情的法师试图召唤普拉切特现身,他们计划周密,行为严谨,只等死神出现法师就会把他封进准备好的容器里,他们不眠不休的练习就为了这一天。就算不能逃避死亡,法师们也奢望留下个和死神讨价还价的余地。他们围成一圈跳着可笑的舞蹈,裸露的干瘪上半身连路过的狼群见了都心生怜悯。召唤死神的符文画得歪歪扭扭,还写错了不少关键的词句。最后普拉切特当然还是第一时间抵达现场,多亏他们把仪式选择在了暴雨雷鸣之夜仅有一棵老杉树的山尖上。
捉住死神的强大力量可不管有没有前车之鉴,它执拗的拽起普拉切特双脚急速向大地坠落。死神耳边风声凄厉,仔细听风中还隐隐传来哀号之声。通常当普拉切特佯装姗姗来迟踏入血腥战场之时,总能听到类似的呻吟。
普拉切特厌恶战争,仅次于讨厌和法师打交道。战争进行时不仅血腥残酷,战场上空凡子们的欲望彼此交织,让他看着恶心。普拉切特一直坚持要搞遗体告别的环节,对于战场上当场去世的人来说,可不是好主意。
冰冷的风打在普拉切特脸上,硬得仿佛一块万年不化的坚冰,冷得让人不由吐出肺里全部的空气。普拉切特头脑清醒过来,胡思乱想的心绪收拾行囊躲回内心安逸的角落,静候下一次轮到它出场的时机到来。
普拉切特勉强睁开眼,看见将他从生死之间拖出来的元凶。那是暗色的五彩拧成的粗壮腕足,深色的暗光表面无数细小长丝在风中舞动,不断有痛苦扭曲的脸从泥浆般粘稠的能量里浮现,长丝迫不及待高高跃起,它们贪婪啃食起那些面孔,让一具具表情更加扭曲,很快再度潜回暗色五彩之下,普拉切特听到的哀号正源自这些脸。
他知道是谁最擅长这样的把戏,又是谁喜欢如此折磨凡子。
脚下等待死神大驾光临的是一片白雪皑皑的世界,云近在咫尺,稀薄得像沙海深处即将蒸发殆尽的湿地河滩。山很远,点缀在平原四周,如同一个个组装完成的精良捕鼠夹,它们毫不避讳露出尖牙等待掉以轻心的猎物上门。
这里是丝佩瑞尔大陆最北端的高原,普拉切特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方,距离他要拜访的下一位老客户可谓错谬千里。
龙脊山脉托起的广袤荒原没有确切的名字,仅仅是个存在于地图上的地理概念。凡子们笼统的把不适于居住的大陆北端叫极北之地。究竟如何分辨自己正身处北地,经验丰富的当地人、开拓地移民和冒险家会指着路边新鲜出炉的冻死尸骸笑着说:“现在已经到北地了。”
极北之地银装素裹,它用呼啸风声与刀片般锐利的冰冷迎接死神。雪原如同披着白纱只露曼妙曲线的少女令人们浮想联翩。当她露出真容的一刻,瞬间便会吞噬受它迷惑的生命。
气流推起普拉切特加速坠向地面,束缚他的暗色五彩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周围出奇的寂静,没有凄厉的风声,没有死亡的哀嚎,刚才还在身边相伴的苍鹰不知飞到哪去了。他在雪原间寻找胆大妄为,强行把死神召唤到极北之地的罪魁祸首。
他身下大地裂开一道深邃的口子,刀劈斧砍般整齐的峭壁间冒出一条蜿蜒曲折的溪谷。水汽升腾,温泉从悬崖下的缝隙里流出,填满宽阔河谷,澎湃的温热河水顺流奔腾。渺渺升腾的蒸汽间,普拉切特看见黑色卵石的河滩上躺着一位栗发的年轻人。
普拉切特柔声细语,试图唤醒大白天睡在河滩边的年轻人问个明白。这人的形相和他预料的相去甚远,通常那些会使用暗色五彩还可以和死神一较高低的家伙们都丑得足以震慑一切宵小之辈。
眼前这位栗色头发的年轻人看起来仪表堂堂,面容让人觉得有天然的亲近感。棱角不甚分明的面庞俨然就是天然认证的“老好人”标签。他双脚浸在河水里,同样身穿黑色的制服,袖口红黄绿三色排线格外醒目。
普拉切特十分熟悉这身打扮,他的客户里不少都习惯穿成这样。
栗色头发的年轻人身着罗兰斯特标准的贵族军装,普拉切特单从袖子的花纹判断出他身份显赫,不仅与罗兰斯特皇室有关,可能还是个先祖支脉后裔的旧日贵族。死神谨慎的拉开公文包,看了眼迫不及待跳出来的小字,报纸上连篇累牍打出今天的工作备忘,里面没有这号人物。
死神站在温泉河谷岸边,眼前的年轻人看起来已不幸遇难。普拉切特想把他的灵魂唤醒,问个明白。
先是翠仙的梦境,而后是耍心眼的老法师,现在又加塞了一个名单上没有的客户。普拉切特入职以来,头一次有遭遇到职场危机的压力。他内心深处安逸角落里的声音不失时机的跑出来,化作翠仙的样貌缓缓念出老福特的占卜。
栗色头发的年轻人在普拉切特的呼喊声中逐渐有了反应。仰面倒地的年轻人手指细微抽动,吐出憋在胸口的浊气,苏醒过来。
“唔......是的。”年轻人揉着一头乱发,他还有些茫然,通常灵魂出离后的人总要经历由陌生到熟悉,再到恐惧,最后接受的过程。
“没关系,我知道这很难。”普拉切特说,言语里充满关切,他不怎么擅长处理突发事件。干死神这行,就没有突发事件一说,本应如此。
年轻人坐在河滩的黑色鹅卵石上,他与普拉切特四目对视礼貌的问死神:“先生?请问发生了什么事,我在哪?”
年轻人语气温和,显得彬彬有礼,是个受到良好教育的人。普拉切特希望他能和自己合得来,起码不要像老福特那样难缠。普拉切特伸出手,一把将年轻人从地上拉起来说:“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不过请稍等一下。”
普拉切特拉开公文包,抽出报纸,再次翻找年轻人的名字。他心里知道发生了最糟糕的情况,翻报纸不过是给他创造整理思绪,在内心坐下来好好想想接下来如何处理的机会。普拉切特抬起头,脸上始终挂着常年营业的微笑对栗发年轻人说:“你现在还不属于我服务的范畴,十分抱歉。”
“服务?”年轻人表情木纳,还没完全清醒。他问普拉切特:“这里是哪,您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真是个有礼貌的好青年。普拉切特长出一口气。他最怕歇斯底里的客户,比和老福特那种法师沟通还困难。眼前不期而遇的突发状况他遇到的不多,从把第一位客户做成骨制小闹钟后就再没发生过。站在死神的专业角度来说,现在普拉切特既要告知对方他此刻的状态,又不能过度刺激到年轻人脆弱的神经,否则一旦变成圣灵之类棘手的状态就太麻烦了。除灵和驱魔是凡子们的工作,死神从不涉及。
想到这,普拉切特格外小心的选择措辞,他说:“先生,这种时候,人们总会很难接受现实。不用担心,很快就会适应,你这样的例子并不多见,相信我。”
“例子?什么例子?”栗发的年轻人察觉到了普拉切特语气中意有所指的部分,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抱歉,我没有说清楚。”普拉切特微微欠身施礼,他说:“我刚从安克维脱身,不知怎么就来到极北之地,我也十分意外,想来或许是为你而来。”
“为我?您到底在说什么。”年轻人眼神里闪着困惑。回忆姗姗来迟打开他心装满小画片匣子,记忆之泉重新奔流,如这温泉河谷般一发而不可收。
栗色头发的年轻人对普拉切特说:“我记得刚刚还在莫斯堡的第三城门前和矮人们一起抵抗圣灵大军。维顿兰卡和他的法杖偷袭兽人后方......啊,想起来了,我的脚缠在北地雪狼的辔锁上,从悬崖掉下去了。”想到这,年轻人急切的问普拉切特:“战斗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你究竟经历了什么,对此我只能说声抱歉,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和你无关了,你得为自己考虑一下。”普拉切特说。
不过死神十分确定现在他们二人并非身处生死之间,他的脚下传来河谷温热的触感,呼吸间是充满湿气的泥土芬芳。
这不正常!普拉切特一面彬彬有礼的和年轻人攀谈,一面想。
他,凡子们敬畏的死神,居然不是以个人意志出现在大陆最北端的冰雪荒原。普拉切特想起把暗色五彩拧成的触手,他面带微笑,不动声色的环顾四周打算找出扰乱自己工作进度的罪魁祸首。
“为我考虑?”栗发的年轻人说,“我只想知道怎么回去,殿下一定很着急。”
“是啊,我也很着急。”普拉切特的语气颇为无奈,他抑制住掏出怀表的冲动继续尝试为年轻人理清现状。无论遇到何种突发状况,都要保持职业的理性,死神这差事还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干的,擅长用暗色五彩勾人心志且脾气暴躁的家伙们就不行。
“你已经死了,先生。”普拉切特一语命中靶心,脸上的微笑依旧。
“是的,先生。您已经死了。”普拉切特强调了死亡的事实,他用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向年轻人解释起死亡的概念,末了不忘补充道:“咽气了,没救了。身体的机能已经罢工,心脏不再跳动,腺体不会分泌刺激性元素,血液停止流动,头脑不会思考,灵魂离开没有呼吸的躯壳。简而言之,就是‘死了’。”
普拉切特知道,自己的笑容和所透露的真相非常不近人情,但这是解决意外事件最好的办法,没有曲折的弯路,也没有迂回和穿插,必须直击命中。死神辛勤忙碌的一天刚刚开始,他不能就这样输给老福特的狗屁占卜。
死神在内心咒骂道,不忘默默的对自己忍不住爆粗口道歉。他继续对不接受现实的栗发年轻人说:“机会难得,就让我为你服务一次吧,总站在这里也不行。虽然没预约,请问你的名字是?”
“呃,您是?”栗发年轻人环顾四周,嘴里不停喃喃嘟囔着对普拉切特的通告充满疑虑。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好像生平第一次发现它们存在似的。
“我吗?”普拉切特仍然保持笑容,他对年轻人说:“我就是你们凡子常说的死神。闲话少说,现在请阅读这张通告,没有异议的话,在最后的横线上签下名字,之后让我们看看尸体,来个简短的告别仪式。”
普拉切特不容分说,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协议书塞给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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