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70年代的美国,嬉皮文化在其糜烂的高潮过后开始迅速走向衰亡,在这场以反叛传统生活方式的文化运动中,毒品的广泛滥用为整个美国现代历史添上了肮脏黑暗的一笔烂账。世界最伟大的科幻作家之一菲利普·K·迪克不算漫长的一生中,一半时间用来创作,另一半时间却深深陷入毒品的摧残、精神疾病的折磨和让人心碎的数段失败感情之中。虽然生前迪克就已经在科幻圈儿小有名气,但死后的名声鹊起和他的小说多次被他所厌恶的好莱坞改编成科幻电影不无关系。
科幻影迷们随口便能说出好几部经典的“迪克改编”电影作品——《全面回忆》、《少数派报告》、《冒名顶替》……更不要说那部被奉为“圣经”的《银翼杀手》反反复复被人提起,几近嚼烂榨干。但多数影片在提取迪克小说中博人眼球的元素内容后,已经被改编得面目全非了。到现在为止唯一一部原作还原度较高的电影《黑暗扫描仪》由导演查理·林克莱特拍摄于2006年。
影片剧情和小说《黑暗扫描仪》保持高度的一致,甚至很多对话和内心旁白直接来自于1977年出版的小说。《黑暗扫描仪》的整个背景设定并没有特别追求高科技的“科幻感”,它更关注于毒品以及生产、消费毒品的社会对人的影响。所以这部作品更接近于披着“科幻”的外衣来进行现实主义反思。
以寻找、清理不存在的蚜虫开场,一层表意显示的是吸毒者自我产生的幻觉,另一层意义指向“毒品”这个隐藏在普遍定义之外的吞噬人性的生活本身。当视觉的中心聚焦在不断抓挠的毒瘾者身上时,围绕他们周身形成一个时隐时现的黑色旋涡,吸毒者的生活除去扯皮闲聊之外便是想着怎么搞货。
查尔斯·福瑞克的幻觉生动地激活了现实生活中虚无底色之上人们坐立难安的厌倦,他毫无意义的人生就像他准备自杀时产生的幻景一般荒诞。而小罗伯特·唐尼所饰演的吉姆·柏瑞斯虽然聪明过人,但近乎于毫无人性的冷漠使得其成为这个小群体中真正的危险分子。
自从上帝抛弃人类以后,孤独就成为每个人的命运,在孤独中人类就在不停寻找可能的“神迹”。经历了数个世纪的演化和求索,神性在现代社会中已经死去,却发展出一系列畸形的替代品,其中原本作为“通神”媒介的致幻剂反过来成为被顶礼膜拜的神本身,这层对生活的伪装构成了精神消散后肉体中存在的灵魂。迪克塑造的世界中,每一个人物都可以说是“千万孤独”的,他们从彼此身上寻找乐子和可利用的价值之后便迅速分裂。
人,在他们所处的孤独状态中彼此监视,最终只是照见自己被毁灭的疲惫生命。
这些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们在不停消耗自我的过程中寻找那些所谓的“意义”,最终都将迷失在残酷的生活泥潭中。
如同双子星系中两颗恒星的存在,菲利普·迪克出生时原本有一个双胞胎妹妹。不幸的是他的这个同卵双胞胎妹妹在出生六星期后,便因父母照顾不周引发的一次电热毯事故丧生了。在他的一生中,这个他从未有机会认识的妹妹如幽灵般与他的精神世界相联结。在迪克的意识中,这个妹妹似乎并没有死去,而是潜藏在灵魂的深处与其共存并时刻影响着他的精神世界,如同一颗暗星靠引力影响着整个双子星系系统的运转。
弗雷德穿着隐身服面对一群近乎白痴一般的听众时,内心呈现出来的慌乱是赋予他多层次意义的一个关键点。他的孤独已经不再是吸毒者普遍意义上对生活的失望,而是在两种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影响下彻底迷失的绝望。作为卧底警探的他,每天的生活就与吸毒份子近乎一模一样,为了不被认出底细,他必须装扮得比毒贩还真的像是一个毒贩。
那么问题来,当一个人装扮成另一个人的身份时,他到底是谁?或者他谁也不是?这个陷阱如同质疑世界的真实性一般导致彻底的虚无。
在身份焦虑的设定中,香港电影《无间道》运用剧情中警匪的身份互换来制造陈旧的戏剧张力,但片中的人物似乎带有一种出身定命的论调,使得其背后可拓展的思考空间变得非常狭窄。而弗雷德在身份转换加上毒品对大脑的影响完全无法对自我身份做出认知判断时,就引出一个更加深广的哲学命题——我们存在的世界因我们头脑的认知方式存在,改变我们对世界的认知方式是否就改写了整个世界在自己头脑中的“形状”?由此我们揭开世界表面存在的一个小开口,发现它内部的真实似乎是靠“扮演”来实现外部运转的,正如片中提到的一个奇闻——有一个人靠假扮另一个著名的假扮者成名,还写了一本自己假扮的传记书。
弗雷德与他扮演的亚克特形成了双生关系,亚克特在他以公众形象示人的过程中逐渐从“暗星”占据了思维的主动。这种矛盾的孤独状态(他既不能与同事保持坦率正常的交流,又在“道友”们面前心怀巨大的秘密,而且当你真正与一帮群体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其实很难不对他们怀有某种类似友谊的感情)使得他分裂成双重人格,至此我们可怜的主人公已经被工作和生活彻底打成破破烂烂的玩具了。
导演林克莱特早在2001年的《半梦半醒的人生》中就开始尝试一种特别的影像风格,他将影片先用真人表演拍摄出来,再在后期通过动画化处理制作成一种“半梦半真”的视觉效果。这种通过技术手段诞生出来的影像风格在《黑暗扫描仪》中得到了继承,影片同样通过真人表演加后期的动画化处理,使得摄影机原本记录下来的写实影像变得飘忽流动起来。恰如迪克小说一贯对世界真实性的质疑,这些流动的色彩和看起来随时可以发生变化的形状塑造出一个整体性的谎言框架。
在这个框架中,整个世界如同嗑了药一般可被任意篡改。
影片所选用的特殊画面质感——那种经过二次包装后真不真假不假的梦游效果,陷入这样生活的人们也在不停被包装吸引和拆除包装探求真相之中进行矛盾的自我伤害。更加荒唐的是弗雷德接到的任务居然是让他监控自己,如同邻居和朋友间的互相监督、告密和猜忌(美国社会也的确有这种社区传统),原本的目的是社区相互监督保存并强化核心价值观,结果导致自我行为在矛盾中分裂成一个“两面人”。
在这个自我检视的过程中,它所展现的是现代社会无孔不入的控制论。作为个体的被监控者在明知被秘密监控的时候又无法对监控行为本身作出有价值的论证和还击,那种不适感指代了一种自我阉割状态。
弗雷德被吸毒者胡闹的枪声惊醒后有一段往昔的回忆。这个段落中我们对弗雷德为何成为一个缉毒卧底警察,或者可以说为何混成一个吸毒者的内心经历揭开了一丝认识。对于平庸的中产生活的厌倦,使得他不停逃离,终于亲手毁掉一切,进入一个更加诡秘、黑暗的世界。
从另一个角度出发来看待弗雷德,我们又或许能得出一个的结论是——亚克特在逃离庸常生活的过程中扮演着警察弗雷德?24小时不间断的监控到底能从成堆的垃圾素材中看到的是什么?这个问题逐渐从弗雷德身上蔓延开来,蔓延至屏幕前的我们。被观察者背后有一个观察者,观察者背后又有更高级层级的观察者,我们观众也作为观察的一个层面观看着别人同时被别人监控着……这里的黑暗旋涡就是所谓的“黑暗扫描仪”吧。
弗雷德最后还是被毁了。为了揪出幕后制毒公司,他被当成可牺牲的诱饵。正如表面上是戒毒机构实际上是制毒机构的新通路公司,他的被毁灭隐喻的是这世界无情的压榨。或许因为他的牺牲将来跟多人会的救,孩子们也会更健康的成长,但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然而这美好的愿望在一个毒品的自产自销体系中真的可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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