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的时候,古氏儿已经睡在了床上——不是轮船上那种颠来晃去的床,而是平稳的、让人心中踏实的床。床褥虽然是湿漉漉的,却也很暖和,他才安下心来:原来自己刚才忌惮的东西只是梦里面的幻影。
“你醒了?”少年正坐在小板凳上剥蚬子,他熟练地用一把铁皮磨成的工具撬开蚬子壳、挖出蚬肉,丢进面前炉子上的铝锅里——铝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小气泡,“你睡得可不好,一直哼哼唧唧的,梦到什么了?”
“你是谁?”刚醒过来的古氏儿没意识到房间里还有别人,这才后知后觉的问。
“我叫朝,朝阳的朝。”少年头都没有抬一下,这会他脚底下已经有了一小撮蚬子壳,“你叫什么?”
古氏儿仔细想了想才记起自己现在身处异国:“嗯,我从大都会来。”他看着锅子里阵阵往外冒得热气,不由咽了一口口水,“你那锅子里面煮的是什么?”
“蚬子粥。”朝回答说,“别急,还没煮好呢,蚬子得多煮一会才能吃,不然吃了会拉肚子。你不再睡会了?”
古氏儿支起上半身来:“不了,不想睡了,我睡了多久?”
朝拿木头汤勺在锅子里搅和了下,再把锅盖盖上:“没多久,几个钟头。你怎么就掉海里了?从船上摔下来的?”
“在阿贝集市上。”阿贝集市就是之前古氏儿和建三碰头的地方,“我见过你,你在那儿等什么人。开始我以为你是个新来的小乞丐,我还说哪个小混蛋这么大胆跑到我们的地盘上讨生活,正要和朋友们一道教训你一顿哩,后来就看你被一个水手给带走了。”朝揭开锅又搅了几下粥,“你说的坏人就是那个水手吧?是他把你推下海的?”
古氏儿摇摇头:“坏人太多了。我实在不想提他们。你为什么要救我?”
朝听到古氏儿的问题之后稍微愣了下,他抬起头:“为什么救你?”然后他又重复了一遍古氏儿的问题,看来他并没有深入地想过这个问题,“难道放着你不管,让你在海边死掉、烂掉吗?”
“我之前曾在一条船上生活了一段时间,活在地狱里一样,船上的水手他们觉得一个人无论要获得些什么总是要付出些代价。”不知为何古氏儿讲了这一句话。
朝看着炉子里的柴火噼啪作响:“你的话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我是个‘恶童’嘛。但是我们去做事情,总不能太违背一些东西吧。哈哈,”他干笑两声,“虽然我这么讲好像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恶童帮。”朝向他解释,就是像他这样生活没有着落的小孩子在大街上抱团取暖的小团体。
“我没有别的意思,”古氏儿说,“我十分感谢你救了我,真的,以后我一定会报答你这份恩情的。”
朝的语气中带着讥诮:“报答我?你倒说说看要怎么报答我?你有什么可以报答我的吗?”
古氏儿被他这么说了,觉得十分窘迫:是啊,自己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了,刚经历了些事情就敢开口说这种大话,这样的行为他自己想想都觉得脸上发烧。
朝一摆手:“不要可是、但是的了,我虽然也是个一穷二白的人,可在这个世界上混的久了总算还有点侠义精神在。救你也是因为看你和我差不多大,还有口气在,再说咱们之前还有过一面之缘,我们这的人比较信缘分这种事。既然有缘,那顺手帮个忙也是理所当然的。”朝说的轻描淡写。
“缘?缘分?”异国的古氏儿并没有听说过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你没有听说过?”朝显得有些惊讶,“我还以为谁都知道这个哩。怎么说呢,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不对。”朝搜肠刮肚想给古氏儿解释一下什么叫做“缘”,可碍于自己没上过几天学,肚子里的墨水实在少的可怜,只好作罢,“唉,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你别放在心上。”
朝越是这么说,古氏儿越觉得心里愧疚,不由得执拗劲上来了,非要下床不可。
“别别别!我好容易把你背回来的!”朝一边拦着他,“就算你能走了,你有什么地方去能吗?还回那条船上?”
“安心呆在这里。”朝好不容易把他劝住,“你帮我看会火,我去看看你的衣服干了没有。”
古氏儿颓坐在床上不说话,不一会朝笑着从外面走进来:“你这家伙,藏了这样的好货还说什么都没有。”
看古氏儿一脸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朝神秘兮兮地把自己拳头凑到古氏儿面前:“你看这是什么?”
“什么?”古氏儿也凑过去看,朝慢慢把拳头打开,露出来一颗被塑料纸包着的硬糖。
“啊!”古氏儿轻喊了一声,原来是建三给他的那粒糖果,自己竟然忘了它还在自己的裤兜里。
“这可是好东西!我们这都没得卖,是那些海员才能搞来的好东西,我都只见过没吃过哩!”朝边说着边把糖纸撕开,把糖丢进嘴里,“好吃啊!”他愉快的说道,“好了,我吃了你的糖,这下咱们就是朋友了。朋友之间就不要再说见外的话了。”朝拍拍古氏儿的肩膀,“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朝,是个战争孤儿。”
古氏儿握住朝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我叫古氏儿,来自大都会。”
在朝那里休养了几天之后,古氏儿终于恢复力气能够下地走路,闲时他央求朝带他去海边赶海,朝答应了。于是两人回到那个他们相遇的海滩——依旧是那样的荒凉清冷:凌晨四点时只有他们两人在这里捡海。而朝一到这里就如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只埋头抠那些扒在礁石缝里的藤壶海贝,古氏儿几次想找些话题闲聊都没能张开口,于是两个人就在海滩上一声不吭地走上好几个小时。
又过了几天,朝带古氏儿去了阿贝集市,他终于看到了朝说的那个“恶童帮”。那些半大孩子在人群里相当好认:只要他们一看到朝老大向自己走过来,都会立刻停住手里的事情向朝行礼致敬——朝在做这些的时候显得十分神气,但古氏儿不觉得反感。
那些孩子凑到朝这里,他们开始汇报今天的收入和集市上发生的事,朝要大家把挣到的钱都掏出来,由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钱重新分到各人手上,每个人都拿到恰好的一份,大家都很满意,之后朝又下达了让什么人把今天的什么情报带给谁的命令。一条条做完才向大家介绍古氏儿:“他是从船上下来的流浪儿,今天开始他和我们一样都是恶童了。”
前几天古氏儿刚在集市上露面的时候,“恶童帮”还想要教训一下这个外来小子,所以有好几个人还记得他。现在古氏儿和“恶童帮”已经是一伙的了,又和老大站在一起,他们就都放下戒心,和古氏儿嘻嘻哈哈起来。他们对着古氏儿的手臂脸颊又戳又捏,感叹着这个外国孩子纤细的四肢和立体感十足的脸。
其中一个恶童一边擦着鼻涕一边提议道:“今天来了新人,我看我们又可以玩玩‘桥’那个局了。”
众恶童纷纷附和:“对对,桥,桥!”连朝都一起哈哈笑了起来,只有古氏儿一个人感觉不明所以。
朝作了一个安静的手势:“这个提议不错,又好赚一笔了,但是在此之前我还得确认一件事,”然后转过头去问古氏儿,“你会玩‘六军棋’吗?”
古氏儿生长在大都会,所以从没听说过什么六军棋:“我们那玩‘扑克’和‘骑士’。”
朝看起来一脸沮丧:“我还以为所有人都玩‘六军棋’呢。”因为博莱德是大港口,来这里的水手之中倒很有一些喜欢拿这小游戏来作消遣的,不过世界终究不是像这个十二岁孩子想象的那么小。
朝让一个摆棋摊的小子天天来家里教古氏儿怎么玩棋。可是虽然不同国家的不同人种说着差不多的话,但在不同的文化圈里对“骑士”这个中古名词的理解还是不尽相同的,这也导致了“六军棋”和“骑士”虽然有着相似的规则却各有特点以至于古氏儿经常把规则搞混。他的学习进度慢到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智力障碍,朝更是无奈地表示:“也许你的脑子真的只有松子那么大,以后还是多依靠身体好好活下去吧。”
古氏儿终于在大家差不多都要忘记这件事的时候掌握了“六军棋”的玩法,那个外号叫“臭棋”的小鬼表示他可以出师了。
古氏儿在脑袋里仔细把整个计划又过了一遍,然后点点头。此时他正穿着一身体面的衣服,全身上下洗得干干净净活像一个体面人——这身是恶童帮的专用戏服。在这个计划里,古氏儿将扮演一个脑袋不太灵光的外国少爷,也许是跟着他有钱的爹妈坐着豪华大游轮来这里观光的。
“臭棋”在阿贝集市东侧的大桥头把棋摊支上,时不时会有喜欢下棋的水手逛到这里和他玩一把。在棋摊摆到第三天的时候,有个蓄着小胡子、戴圆礼帽的外国男人出现在桥这边,他已经在棋摊前面足足看了一刻钟,臭棋一边摇着破帽子扇凉一边瞧他——这时他不好出声不然容易把“鱼”惊走。朝也在暗处观察:“看穿着像是个A国大绅士。”他对蹲在一边的古氏儿说,“应该是条大鱼。”果然男人沉不住气了:“小鬼,你这残局摆的不对啊。”
大绅士模样的男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折扇对着棋盘指指点点:“这一局下到这里,执黑已经没有赢面了。你坐在这里,若是执白恐怕没人愿意下场和你下棋,若是执黑又哪里能挣得到钱?”
臭棋篓子一拱手:“高见高见。”心中却看透他不过是在船上和水手学的棋,只会些进一退二的法门,正是条理想的大鱼,“不过我的棋摊却实在是与别人不同的。”
那男人问哪里不同,臭棋却不作答。朝知道鱼已经上钩,计划可以实施,但是现在要再把“水面”搅浑些自己才好收线,于是他朝臭棋打了个手势。
臭棋装作故意不看“鱼”,眼神往桥面上瞟,见到朝的信号便心领神会:“走过路过瞧过的,南来北往的都是客,来到我们博莱德都知道我们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自己强健的身体和灵光的头脑;那么为什么我们博莱德人都有灵活无比的脑子呢,因为我们都玩六军棋。正所谓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人人都藏一妙手,但是不论你的手段高还是低,不论你是只会‘隔山一步半’还是便览《古今妙子录》,今天不看我这盘天外妙局,就不敢说自己会下六军棋。”他一通招揽,真引来十几位瞧热闹的。
那男人被一圈人挤在当中,又听这小孩子满嘴跑火车,心中不耐烦起来:“什么天外妙局?你说清楚些。”
臭棋哈哈一笑:“不论各位海上的岸上的,今天能围在这里的,必是深得棋中三昧的好朋友。不才我从小好棋、下棋、学棋、懂棋,我们家祖祖辈辈可以说都是靠着下棋混口饭吃的。认得我的都知道,我祖父在战前也是位了不起的国手,奈何一场大战之后家道衰落,落得个死走逃亡,我也沦落到上街来摆棋盘讨生活的境地,如今隐去真名实姓,也是不想丢祖宗的脸。但是这位大叔,我看出来了,您说话间的意思是有点瞧不起我,觉得我和那些摆残局糊弄人的一样。不才我虽然落魄,家族传承还是有的,棋手的尊严还是在的。我支一个摊子,一是为了养家糊口,挣点稀粥钱,更重要的是为了是以棋会友,切磋进步,有朝一日我靠着在这桥上学到的本事进了国家棋院,再抗起国手之大旗,到那时,您再想瞧我下棋,就得在电视上看啦!”他这一番话说的慷慨激昂,不免有几个看客为他这抱负而鼓掌叫好。
那男人听了这话却越发不屑:“别说这些大话,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臭棋一指脚下棋盘:“这就是我家传的一局棋。为什么说他是天外妙局呢,这其中还有个故事。那时我祖父还健在,据他老人家说,”他说出一个名字来,有些人“哦”了一声,像是他们听说过似的,“有天夜里睡觉时,梦中与不动明王下棋,我祖父执白,明王执黑,下到三百五十手时已是这样局面,我祖父以为胜券稳操,不料三手之后形势逆转,又过十二手明王将我祖父清盘。我祖父不免失落至极,醒来之后依照记忆立即复盘,然而绞尽脑汁也只能推演到第三百五十手,后面十五手却再也记不起了。我只记得那时祖父一到闲时就对着这局残棋唉声叹气,说那十五手是‘神来之手’,不是我们凡人能够领会得到的。”他叹一口气,“如今我摆这一盘棋,下场的朋友可以与我对弈,也可以与别人对弈我作仲裁,无论输赢花费贰元,权当是听一段故事下一盘棋的消遣吧。”
臭棋篓子激他:“这许多年来,倒有人下过几手妙的。”
男人立刻来了精神:“打和的?”他不顾自己的体面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丝绒小袋倒出两元钱币,“复盘我看看。”
于是男人要求执黑,臭棋篓子陪他执白,三手之后白胜。男人又要求执白,臭棋篓子十手就逼到他弃子认和。那男人脑袋还是灵光的,瞧出自己和这孩子之间棋力有差,心中就越发奇痒难耐,连在棋摊上花了十块钱,而五盘之中臭棋篓子每局棋路都有变化,连围观的众人都称起奇来。
朝在这时一捅古氏儿,古氏儿知道是该自己上场了,他大步走到棋摊前,利用身材优势钻进人群瞧那男人又下了一盘棋。男人此时兴趣已经没有刚才时候那样足了,觉得自己中了摆摊小鬼的噱头,刚想起身离开,这时听身后有个童声说道:“咦?这执黑不是稳赢的么?”一句话激得一旁看客纷纷朝他看过去,那蹲在地上的大绅士回过头看到不过是个外国孩子,气哼哼说道:“去去去,你个小孩子懂什么,快找你父母去。”
男人生起气来:“赢?太可笑了!谁家的孩子!大人呢?”
“怎么,你看不出来执黑能赢吗?”古氏儿按剧本挑衅着。
“好好好,”男人气得笑了起来,“你说说,你倒给我说说,执黑怎么赢?怎么赢!”他一把将古氏儿推到棋盘前面,古氏儿一撩他的手臂:“你一个大人怎么欺负小孩?”众人都笑了起来。
古氏儿叉腰一站:“我说给你听!”便将路数一一报出来,那男子虽然只学过点皮毛,但也听出古氏儿讲的驴唇不对马嘴,根本是头尾不顾的小儿之谈,心下一松:“啧,我还以为是个什么东西。”
看他轻视自己,古氏儿倒生起气来:“说也说不准的!就是能赢!”
“回家喝奶去吧。”男人笑一声就把古氏儿往人群外面推,自己也打算起来走了。
古氏儿却不依不饶:“你欺负人!老师说了,欺负小孩的大人最不要脸了!”
男人不愿意和他一般见识,古氏儿又说:“那你来和我下完这盘棋!就知道我是不是在说谎了!”
见他要走,古氏儿连忙收网:“只要你和我下,我就拿,拿这个和你打赌!”
男人恼了起来,心想这孩子看着还挺有教养,怎么小小年纪就学会赌博了。可又想知道这孩子能拿出什么东西来:“你拿出来,我再看和你赌不赌。”
古氏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和绅士所用差不多的丝绒袋子,随着晃动里面哗啦呼啦响,他把束口皮绳一解开里面全是零钱:“我的零花钱!全在这里了!”
男人一声冷笑,心想好一个单纯无聊的纨绔子弟。他轻蔑的神态全叫朝看在眼里,正如他所料男人并看不上这点小钱,这说明鱼是够肥的。那男人转身要走,可大概又想起自己体面的身份,不免想训斥古氏儿两句耍耍威风:“你这个小小年纪的......”没等他说完,古氏儿褪下手腕上的一块表:“还有这个!”
表是真正的好表,产自B国,之前贵族用过的东西,朝机缘下得到,对它十分爱护,往往被用到如今的场面上,屡试不爽。
那男人眼睛放起光来:“我瞧瞧!”他伸手去拿,古氏儿却不给他:“不给你看!你是孬种!”
“我是孬种?”被一个小孩子这么说,他鼻子都要气歪了,“好好好,我和你下。”他丢了两块钱给臭棋,臭棋接过钱一笑,转脸对着古氏儿:“你的呢?小少爷?”
于是在那个男人眼里,那摆摊的小孩倒比这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可要高尚许多了。
“你拿什么东西给我换?”男人看他傻乎乎的,原来也不是一点心眼也没有。于是从口袋里摸出皮夹来,是一只很好的皮夹,抽出两张大钞:“我拿这个。”
看着他攥在手里的钱,古氏儿装得一时不知所措,就听围观者中有人说道:“两百?就两百?你他妈也太小气了!那块表起码值五千!”说话那人一挤身凑过来,手里面拿着一叠钱,“这里有五千,你要是出不起,换我来下。”
识货的都看出来了,那块表市价就在三四万,着急下场的男人一定是看出来里面有天大的便宜可赚。守着棋摊的绅士一时慌了,急忙护住自己的位置:“先来后到,先来后到!你们博莱德人还是和战场上一样没规没矩的!”
绅士急了:“不就是五千!那就五千!”说着从钱夹里掏出五千来晃了晃,一脸的趾高气昂,“我们A国人这点小钱还是出得起的!”
那人看自己赶不走他,只好带头起哄:“得了吧!我出五千是因为我手里只有五千。这手表真要买,起码再翻一倍!”他这话一出,立刻有人附和:“对对!一万,你出得起一万吗?你拿得出一万块再来现眼!”
绅士一看身后起哄的人多了起来,知道自己刚才的话犯了众怒,不过他可不想在这丢了自己国家的面子,立刻又把钱包拿出来,从里面刷一下掏出所有的钱:“一共一万一千三百块,你们都看好了!”他一张一张地数给大家看,直到最后一张正好一万一千三百块,包括B国的小额本币及A国的大面值货币若干,他高昂着自己的头,一副不把所有人看在眼里的样子。
围观者一阵窃窃私语,就看之前站出来那个男人已经气得抖若筛糠:“好哇,不愧A国的大绅士,就是比我们博莱德的升斗小民有钱哇,走到哪里都不忘记炫耀,可真是你们的作风,可真有本事!”他讲这话却是咬牙切齿的一副不甘心的模样,可这话倒是挑起了一些内心敏感的围观者的民族情绪:“我这有一千!”
人人咬牙切齿,个个满脸羞愤,虽然同是战胜国,可两国国民之间的矛盾一点不比和战败国之间的小。
“一万五千块!”那个煽动情绪的家伙很快就成了众人的领头者,他手里拿着大家凑起的钱,“你还有更多吗?”
他无言地伸出自己的右手,对众人比了一个羞辱性的手势,然后缓缓从那根伸在外面的中指上摘下一枚戒指:“祖母绿的。”
一言既出,那领头羊也没了声音,低头把钱又还给了众人:“借光,借光。”唉声叹气地挤出人群走了。
“下不下?”绅士目露凶光,“我拿这些和你赌,下不下,小鬼!”
古氏儿浑身一哆嗦,这不是表演出来的,而是真真切切地从这个男人身上感到了恐惧。
朝咬着牙,他有点害怕古氏儿会受不住,毕竟此局已到最关键之处,若是古氏儿一时胆怯,必然功亏于溃不说,“恶童帮”从此也不必在本地活动了。但他还是决定不启动“保险丝”,他选择相信古氏儿。
“下!”古氏儿把自己的零钱袋和手表往臭棋手里一放,大声叫嚷起来,“东西全放在这了!你给我看好!来来来!下就下!”人群里有人叫了一声好:“好!好样的!”
围观者便叫那男人也把赌注拿出来存在棋摊上。若换做平时,这大绅士怎么可能会做这种没理智的事情,不过事到如今他也是一股血气冲上了脑袋,看他不停拿折扇扇风,领带结也被拉松了,便咬着牙把钱夹和戒指全存在臭棋那里:“你要敢给我损失一点点。”他恶狠狠地瞪了臭棋一眼。
臭棋站起来:“众位乡亲,众位老大,虽然区区在大桥上支棋摊,可从来不做赌档生意的。今天这两位外国人私拿我的棋摊作赌局,我本该上前阻止,可我既是博莱德人就受本国《亲善条例》的约束,实在难以做到。今后两位外国友人,不论对这次赌局有任何不满或是反悔,概与本人无关,或是后面官私两面上出了问题,也与我无关,只因为,”说着他两手托起各自财物,“这两笔巨款虽然由他们委托我保管,可我只取两元棋资,别的多一分也不要,请各位替我做个见证,多谢,多谢。”照例说完这些场面话,绅士与古氏儿各占住棋盘一角,那男人执白先走,古氏儿说了一声:“请落子。”男人“哼”一声将西南角一枚“兵子”直拉到盘底。
绅士正要讥笑,却发现这一手棋看似无用,却如同平地起了一座关隘挡住了自己的大军,若要进攻只好变方成线逐一通过,这不是自找死路么;若要在关前屯兵防守,又要打破原有阵型——不论绅士怎么算,自己都慢了古氏儿半手棋,额上的汗突一下就出来了。
他的心思全落在了怎么追回这半手上面,阵脚已经大乱,就在这恍惚间棋盘上的局势就已经逆转,半手之差立刻变成一手,两手,直到十五手下完,绅士就已被古氏儿清了盘。
“十五手!”臭棋惊叫一声,“十五手!神来之手!”他激动地忽一下从马扎上站起,浑身颤抖,看古氏儿的眼神也变得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所有人都呆住了,片刻之后,来自A国的绅士大叫着:“不可能!棋里有假!不可能的!”他慌忙地在棋盘上瞎抹着推演之前的棋路,可真真切切就是自己输了,“怎么会是这样。”他抱着头,帽子已经掉在了地上,然后他猛一抬头,“你小子藏子!”
“下不过这孩子就说人耍诈!”“你要不要脸!”“你也算是个大人!”众看客又愤怒起来,他们向前推搡着把男人围在当中。
“可是,可是这棋,不对啊!”男人依然死盯着棋盘苦恼着。
古氏儿问臭棋把赢来的钱物全要过来:“我不玩了,我爸爸妈妈来了。”说着飞也似的跑出人群,待那绅士回过神来,自己的钱夹和戒指已经全没了,而臭棋也借故要追问“神来之手”飞快跑了。那绅士本想去追,却看从桥那一头跑来一队宪兵,众看客被宪兵队伍一冲就全散了,只剩下那男人还站在桥边一副痴呆呆的模样——之前臭棋磨磨蹭蹭废话连篇,就是在等这个时间,这也是计划里的一部分。
回到汇合点,“恶童帮”的孩子们个个捧腹大笑,还有人学着那男人的样子做现场表演。朝清点着战利品:这次的收获实在是丰厚,他果然没有看走眼。
只有古氏儿心有不忍,想着自己竟然骗光了那男人的全部身家,后怕的很。朝却满不在乎:“看他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给他点教训也好。这种人天天养尊处优,就算吃了这个大亏也不至于饿死街头,倒是我们如果没有这笔钱,恐怕就有好几个人挺不过今年冬天了。”又劝古氏儿不要多想。他把钱交给几个妥帖的人往下分发,从里面抽了两张大钞给古氏儿和臭棋,独把那枚祖母绿戒指留给了那个带头起哄的混混。那混混“哼”了一声,仿佛并不领情,也仿佛对这回报并不满意,但看着朝毕恭毕敬的样子,只丢下句:“下次有这种事还找我。”就走了。
古氏儿不明白为什么要分给混混这么多,即便是他也知道那枚戒指价值不菲,若能够转手卖出去,所得将远多于钱夹中的收获。朝叹一口气:“谁叫我们是孩子呢。”弱肉强食就是他们世界的第一法则。
当然,那“天外妙局”倒是真的,臭棋的确是“六军棋”世家的后人,这残局也确是从他祖父毕生所学里化出来的。只不过世道艰难,如今他沦落街头,总算能够用它出来换一口饭吃,也不枉他从学步起就被家里逼着学棋了。
臭棋摇头:“你就叫我臭棋,我就叫臭棋,这就可以了。”
古氏儿本能地觉得在他身后有很多故事,而那些故事臭棋大多不想再提起。于是古氏儿也就很识趣的不再问他了。
“人和人应当怎么交往?总的来说就是,有些事情明知道不好去触碰,那就不要一味对着别人穷追猛打,那样再好的朋友也会翻脸的。”多年以后,白这么对古氏儿说。
朝带着古氏儿这个“生脸孔”还有棋小子,在阿古集市附近又做了好几单类似的“生意”,收获都很不错,只不过次次收入里的大头都要上交给那个混混,而且他也越来越不满于仅仅按比例分成。大概在他的想法里,这群半大不大的孩子就是天生该给他奴役的,自己的身份已经不是朝请来的帮手,而是理所应当的“孩子王”。于是他问朝要更多的钱,不,是全部的钱,并且要他去骗更多的人,给他更多的钱。
他干这买卖的唯一理由就是防备着冬天一到,恶童帮这一班小孩子会熬不过去——毕竟博莱德不是“不冻港”,一旦海面结冰,港口没有了船只往来,那么这群孩子也就完全没了生活保障。
设了几次“局”之后,朝算着已经有了足够的积蓄,起码能保证今年冬天恶童帮不出问题。而且设局是有风险的,他和臭棋毕竟是这个集市上的“老人”,一次两次也许可以,时间一长自然会有人来找他算账。
然而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混混并不听这一套,他要钱,更多的钱,如果没有收到钱他就会让面前这个小鬼头尝尝什么叫做成年人的愤怒。
朝回到“恶童帮”的集会处,两颊肿得像各藏了一个大馒头一样,眼角也叫人打破了。他扶着墙一瘸一拐走回来,恶童帮的孩子们看着气愤极了,他们要为了自己的首领找那个男人去拼命。
朝一挥手:“收声!”他坐到古氏儿搬来的椅子上,连喘了好几口气,“大家都听我说。”
他开始陈明利害:那个混混不算什么,甚至连个打手都不算是,就是个码头上抗包打零工的闲人。
“但他是个成年人。一个成年人的死,是不会被忽视的。”
阿贝集市不是法外之地,当然,这个地方也有着法律所管不到的“真空地带”,在这个真空地带里有帮派,有大佬,大佬手下有头目有打手,甚至还有私养的快枪队。
“他们是不会容忍一个成年人死在一群孩子手上,这在他们看来是对成年人权威的一种挑战,更是对这个集市上既定秩序的挑战。而敢于挑战这种权威与秩序的人或者团体,都不会有好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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