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本篇故事内容灵感来自民间传说“龙王娶亲”,文中关于“傩神”与“九使”的传说,作者所能找到的资料有限,如有不严谨处,大家看个开心就好。
天地玄黄,罚过酬功。
日月盈昃,万神降临。
寒来暑往,福泽庆余。
恩泽无穷,永庆咸宁。
那只低飞着追逐蜻蜓的燕子差点一头撞在罗潮的鼻梁上,两对绿宝石一样晶莹剔透的修长膜翅掠过他的鼻翼,紧随其后的冒失捕食者瞬间收窄身形,弹射一般从水平转为竖直上行,紧急避开了突来的障碍。逃过一劫的绿蜻蜓在罗潮头顶“嗡嗡”地悬停了几秒,随后又汇入了人潮头顶低空中的热流中。
这是一场风暴,由成百上千只雨燕与蜻蜓组成的漩涡,刚从蛹中脱壳的蜻蜓肥美又鲜艳,欲来的潮湿低压又使得它们无法高飞。地铁口成为一处热闹非凡的猎场,黑白的雨燕在空中拉出一条条轨迹抽象的跳脱曲线,它们穿行在成群珠光宝气的蜻蜓与豆娘之间,错落的虹彩与光点让人应接不暇。罗潮甚至瞟到一只体量与燕子相当的巨大蜻蜓在空中横冲直撞,试图与捕食者一较高下,但最后还是因为被燕子啄去了翅膀,如同坠机一般化为一道打着旋的弧线,落在入站口的玻璃屋顶上。
燕子与蜻蜓的密集程度甚至让人不敢睁开眼,闷热、湿濡的空气中弥漫着鸟粪散发出的刺鼻味道。罗潮自己身上也是汗涔涔的,汗水的味道比起鸟粪也好不到哪去。
他卡在人群中,亦步亦趋地跟着刚下班的人潮缓缓挪动向手扶梯。那只巨大的蜻蜓比自己的巴掌还长一截,失去了翅膀的它在罗潮头顶挣扎翻动着,硕大的复眼漫射着玫红色与祖母绿样的光彩,有力的腹尾拍打着蒙尘的玻璃板,蜷缩着又舒展……几只雨燕正在为争夺它的食用权而在空中大打出手,将死的蜻蜓用自己装饰一样的细腿努力挪动着,只有它能感知到的化学信号蒙蔽着它,让它不知死亡为何物,驱使着它去接近最近的同类。
透过混浊的玻璃屋顶,天空低矮得仿佛触手可得,灰得泛蓝的重重铅云透出青紫的霞光。模糊的落日倒映在罗潮头顶,他没来由地举起手想去触碰,却一下被身后人一个踉跄给挤到了手扶梯上。
撞到罗潮的女孩低头做了个不好意思的表情,双眼刻意看向地面仿佛面前人并不存在。女孩吐吐舌尖,露出一个貌似是不大好思意的娇羞表情,眼神忽闪,上下眼睫毛分分合合,似乎希冀着罗潮能从里头看出些什么令人激动的小秘密来。
这是罗潮见过的最奇怪的女孩,没有之一。周围的路人大概都抱有一样的看法,自觉与女孩空出了半只手臂的真空。
如果说罗潮与周围人是落进人流中的水滴,那么,这个女孩就是掠过水面的,一只穿着黑白礼服的燕子。
她拎着一个巨大的皮革旅行箱,隔着距离,罗潮都能闻到上面皮革散发出来的焦皮味道。那箱子实在太大了,目测完全可以装下两个与女孩同等身材的人。
女孩穿着一身完全不合身且与气质根本不搭的肥大西装,上头黑白条纹鲜艳地好像刚从某匹斑马身上剥下,平整崭新,冒着令人眼干的俗气……也怪不得没人想靠近她。
女孩的着装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塑胶味,过于刻意挺立的西装肩部与领子让女孩小巧的头颅好似乐高人偶的小脑袋被强迫放进了加大号的身躯里。她整个人就像掉进了那个深不见底的领口里,使劲踮着脚尖、扬起下巴以免窒息。
刺鼻的味道使罗潮没能忍住喷嚏,“啊嚏”一声,罗潮就看着从自己嘴里溅出的飞沫漂向了女孩精心打理过的头顶。
女孩不长的头发梳成了三七分头,被厚重发胶包裹着的发梢刚过耳尖,黢黑的发丝被发胶与头油死死压在头顶,她根本没有在意这个对着自己的喷嚏。罗潮闻见一股介于橙子与草莓之间的油腻香气,他联想起小时候学校门口贩卖的那种由香精、色素与劣质奶油做成的三无糕点,甜得发苦,吃完以后连舌苔牙齿都会被染上颜色。
要是走起路来,脚上那双中跟的皮鞋一定会踢踏作响,巨大旅行箱一角正压着她的右脚尖,女孩扶着扶手,另一只手正吃力地把死沉的箱子从自己脚上挪开。
“不好意系不好意系怼不起……”女孩连声道着歉,同时仍咬着嘴唇努力尝试着把脚抽出来。
尽管不想承认,但罗潮还是觉得这一幕多少有些滑稽。这个像从卓别林电影里跳出来的古怪女孩如同在表演一出哑剧,心无旁骛地与自己的旅行箱做着抗争,嘴里不断重复着口音浓厚的道歉话语,却怎么也无法把自己的脚从箱子底下拔出来。
手扶梯即将运行到底,罗潮就保持转着头盯着女孩看了一路,到最后,罗潮才意识到,女孩怕是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撞到了身前的人,至于那些自言自语般的道歉……罗潮盯了那旅行箱一会儿,确定了里头没有发出声响或是有东西在动……但那个突然冒出的念头却盘桓在罗潮脑海里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自己好像并不是女孩道歉的对象。
最后一丝天光从地铁入口漏进地下通道的日光灯阵列中,数以万计的燕子从落日下方席卷而来,依附在入站口玻璃墙上的蜉蝣们被乖戾的热风齐刷刷地剥下,瞬间消失在燕群的叽喳声中。
手扶梯到底,女孩终于是把脚抽了出来,她急吼吼超过罗潮大步流星地切开人潮而去。巨大的皮箱挡在身前像一面大盾硬生生在人群中顶出一条道路直通安检站。
罗潮看着那行渐行渐远地浅灰色轮辙,人群中传来此起彼伏地啧舌与抱怨声。女孩好像很赶时间,罗潮想着,他踩着旅行箱留下的两行轨迹缓缓地朝安检走去,痕迹踩上去湿漉漉地还有些滑膩,给人一种沉积在路旁低洼死角里多日的雨水的感觉。罗潮微微低头查看,那两行水迹里果然有星星点点的被压瘪的孑孓。
有胆大的燕子追着猎物飞进了地下通道,贴着天花板侧身翻飞,连着几个U形急转,在日光灯光中留下一串残影。
人群漏过罗潮,他面前的轮辙转瞬间被踩成满地的脏乱脚印。无头苍蝇似的燕子似乎一下有了目标,那只精干的小鸟在一个摄像头上暂歇了几次呼吸的时间,随即直直地朝罗潮俯冲而来。
罗潮下意识低头拿手遮脸,自己身后一对牵手情侣同时发出一阵惊呼。他感觉那只燕子是撞上了自己……但又感觉没有,那种微妙的感觉转瞬即逝。燕子穿过情侣的手桥潇洒地飞出了地下通道,那对年轻男女相视一笑,荡着牵手,同那只燕子一样穿过了罗潮。
这次那种感觉来的更加明显,罗潮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不知是不是地下通道里空调温度来得太低。他疑惑地看着那对逐渐走远的欢快情侣,杵在原地,接着又回头望了眼上头热闹非凡的天空……一个疑问像是那只鲁莽的飞鸟一般突兀地冲进罗潮脑海……一个本不应该成为问题的疑惑。
当罗潮回过神时,自己已经随着人潮来到了闸机的另一边,现在只要回头拐个弯就可以离开地铁站,但是另一个疑问随之而来——自己又为什么要离开?这说不通,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搭地铁,又找不到离开的理由。罗潮站定回头向人来人往的地下通道望去,橙红色的阳光稀薄又瘫软,顺着台阶流淌在泛着潮湿水光的大理石地砖上。不停歇地脚步踢踏声没有激起一点儿灰尘,夕阳与日光灯将墙上的广告灯箱割裂成冷暖两块,一些孱弱的飞虫停在灯箱边缘的灯带上,空调冷气让它们的翅膀上挂满冷凝的水珠,有些不堪重负的飞虫落到地上融入人们的脚印中,另一些则落入那些胆大的燕子口中。
现在正是晚高峰的开端,每天这个时候,自己都应该是在下班回家的路上……
“距离下一班地铁到达还有两分钟,请乘客们站在黄线外候车,先下后上,文明礼让……”突来的广播将罗潮的思索再一次打断。
罗潮抬头望向站台上的壁挂电视,在到站倒计时旁显示的时间是2020年9月1日……农历七月十四。上一半屏幕的广告招商位置正在连轴播放着福州周边的旅游信息,现在正在放送的是平潭的蓝泪潮,荧蓝的晚潮宛如烈焰,一波接着一波一层激起一层,黑夜中面目模糊的游客们一个接一个跳入海中,一团团海中冷火在黑暗中炸开。罗潮看得目眩神迷,那梦幻般的蓝色,融入海中的极光……但其实现在已经过了蓝泪潮出现的时间,四五月份的时候自己又没有时间,没能去看一次实在有些遗憾。在传说里,这海潮是因为海中龙女哭泣,眼泪融入海中,海水才因此变得犹如燃烧起来般绚丽。
站台的玻璃墙震动起来,阴凉的气流从门缝间蹿出,戴着口罩的志愿者开始维护躁动起来的秩序,罗潮从电视上收回视线——又是那两道轮辙,就在自己脚边,明晃晃地印在黄线内的的黄色地砖上,黏糊糊、脏兮兮的灰色,就像鼻涕虫的脚印,一路延伸到站台那头罗潮视线的尽头。
地铁马上进站,人群攒动起来,头顶的灯阵似乎也耐不住寂寞闪烁起来,明明灭灭影影绰绰。
地铁进站,顶灯也在这时完全熄灭,人群中传来几声惊呼,志愿者们打开手机手电,大声朝人们呼喊着不要慌张保持秩序。
罗潮依旧盯着脚边的那两条轮辙,在黑暗中,两道纤细笔直的平行线亮起了柔和静谧的荧蓝光芒,两道微光如同信标一般把罗潮的目光引向远处。地铁上的乘客如同沙丁鱼一般一哄而散,罗潮亦步亦趋的走进车厢,他的目光仍就粘在那两道深蓝的轨迹上,虽然银鱼罐头一样的人群在转瞬间就将它们化为乌有。但罗潮又在车厢玻璃上找到了一道歪歪扭扭的荧光痕迹,他顺着那条痕迹,疾步穿过车厢,一节接着一节,越过一群又一群人。莫名其妙,罗潮在疾走间质问着自己,自己这是在干什么?自己又不是什么没有意识的追光飞虫,为什么要追着奇怪的标记去见一个更加奇怪的人,自从自己走进地铁站,一切都显得反常又古怪,奇怪的小鸟、奇怪的女孩……还有奇怪的自己。
自己应该是要下班回家休息的呀,为什么要做这些无厘头的事呢……
阿九要迟到了,从踏进车站的第一刻起,阿九就知道自己要赶不上了。
燕群那索命一样的催促吵得阿九头昏脑胀,好不容易挤上了地铁,却是避免不了死线来临。阿九叹了口气,将架得发麻的二郎腿调换了一下上下位置,不管过了多少年岁,她还是无法习惯一双腿给自己带来的不适。
地铁车厢里的冷气对于阿九来说温度实在太低了。她伸了伸架在皮箱上的双腿,将耳机的声音调到最大,又把领带口拉到最紧将领口牢牢系住,不让一点冷气钻进里头带走白日里自己积攒起来的宝贵热量。
但不让自己的体温下降似乎是不可能的,很快阿九就感到了困倦。她抵御着在座位上蜷成一团睡他个昏天黑地的诱人欲望,摸索着罩头耳机上松动的按键与滚轮,调出自己最爱的曲子,后颈靠在冰凉僵硬的靠背上,微闭眼眸,横向的瞬膜缓缓覆盖上干涩发酸的眼球,视野里泛起一阵白茫茫的迷雾。
现在的时辰是日入,酉时过半,自己还有不到三个时辰将傩神送到地方。那些杀千刀的燕子终于不再聒噪,即使在地底几十米下高速行进着,阿九还是能感觉到那数量庞大的燕群正追在自己头顶叽喳乱叫、在自己眼皮后头癫狂地扇动翅膀。
傩神的小喽啰们从来都不知疲倦,数量也多到吃都吃不完,阿九吐出的热气在窗子上凝结成一大片水雾,窗外走马灯一样变换的广告灯箱在水滴里留下万花筒一般的倒映镜像。一滴水滴缓缓滑落,悬停在阿九脑门顶上几寸,阿九翻翻白眼,一撇嘴,傩神的面孔倒悬着出现在了那滴水里。
傩神的面具褪色成了一块朽木疙瘩,只能在眉毛与舌头的位置分别看出一点赤色与靛青,满口的木制獠牙因为虫蛀水蚀残破不堪摇摇欲坠,一对浑圆怒目也变成了呆滞木讷的圆木疙瘩,原本怒不可遏几欲冒火的瞳孔里竟然冒出了几缕嫩芽。只有缠绕在面具头顶的蚺蛇还保持着原本的形态,虬结、肥胖,一身点格样的乌黑纹路代表着鳞片,傩神的面孔倒吊在水滴中,咧到耳下的嘴角此时看起来无比委屈心酸,逗得阿九忍不住想要大笑。
阿九憋着笑,有气无力地抬手将水滴弾走。傩神的面孔随即出现在对面车窗外飞快消逝的广告牌上,就像一只掉帧的鬼魂,一步一动地在二维的镜影中艰难挪动。
从阿九踏入地铁站开始,傩神就没有消停过,皮箱里傩神的其他部分躁动不安,引得那些燕子也一同狂躁起来。燕群随着傩神和阿九从武夷山山脉南下顺着水路一直到闽江口,夏天不是属于傩神的季节,要把孱弱的它从自己的地盘带到海边也是异常辛苦,自己不需要食粮可以坚持很长一段时间,但是傩神却是一直都在渴求进食……现在也是不例外。
腐朽的面具飘忽在一个拘促的身影上头,阿九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自己对面坐了个那样的人。那人挤在两名乘客挤出来的座位缝隙之间,手肘撑在膝盖上脸埋在手掌间,完全无法容纳一人坐下的缝隙硬是给他挤了进去,他和左右两名乘客肩搭着肩头碰着头肉贴着肉,而那两个人竟然毫不介意,就当无事发生一样。
傩神似乎也想凑个热闹,使劲把自己往人群中间挤,本来就没有厚度的面具失去形状变成一道抽象的剪影笼罩在那个瘦小的人形身上。
阿九在瞬间明白过来傩神想要干嘛,皮箱里傩神的其他面孔在狭小的空间里滚动起来,随着车厢的晃动一蹦一跳。锁好的拉链头绷开露出一角猩红,“喀喀喀喀……”的摩擦声顺着地面爬上阿九后颈。
看来是祸不单行,阿九叹了口气,抓了抓僵硬如同甲壳的头发。迟到还是小事,乱来事就大发了。
阿九站了起来,从裤腿里倒灌进去的冷气让她头皮一紧。她将傩神不安分的袍角塞了进去,重新锁好皮箱……又踹了一脚,就当报了压坏自己皮鞋的一箭之仇。
明天就是中元节,为了避开“高峰”阿九特意选了地铁来通勤,但是完全不遇到意外想来也是不大可能。
阿九在傩神和那人跟前站定,旁边乘客的目光都忍不住往阿九身上瞟,她旁若无人地摘下自己那笨重的罩头耳机,完全失真变形的音乐声从里头漏了出来。
“天黑黑,欲落雨,天黑黑…黑黑……”阿九轻轻地把耳机戴在那人头上,他好像捂着脸睡着了,疲惫到没有一点反应,走样嘈杂的音乐声也没能唤起他的注意力。
车窗外的广告灯箱突然闪烁起来,地铁内的灯光也慢慢黯淡,一串发着淡淡荧光的脏鞋印在阿九身边浮现出来。
阿九微微屈身,双手没有离开继续捧着自己的耳机。真的就好像是一出哑剧,只不过表演已近谢幕,拥挤的舞台慢慢黯淡下来,才好让演员们卸下服装回归后台。
在乘客们的惊呼中,车厢内的灯光完全消失,黑暗随着隧道中的潮湿冷风没过每一个人头顶。手机屏幕的亮光逐个冒出,人们全都在惊慌又兴奋地在网络上描述着现在自己的遭遇,手指触碰屏幕的微弱声响编织出一张疏松模糊的幕布,以至于没有人注意到幕布后阿九微微发亮、因为紧张而缩成一条线的瞳孔。
罗潮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先前追赶着那些痕迹穿梭在地铁车厢人潮中的时候,他简直觉得自己精神百倍健步如飞,可当他在最后一截车厢门口瞥到那个女孩和她的皮箱时,那种莫名其妙的迫切感却如同磁极调转了方向一般。突如其来的隔拒感比之前的迫切更加违和且古怪,脚底光滑的车厢地面变得如同水潭泥沼,罗潮想要迈开步子接近女孩,膝盖却是不由自主地打起弯来。
女孩以一个不甚雅观的姿势坐在座位上,双腿架在那巨大的行李箱上,戴着一幅硕大笨拙的黑色罩头耳机半躺在座位上闭目养神。一双套着皮鞋的小脚随着音乐节奏兀自抖动,那身急不合身的西装堆叠出层层褶皱,就像一张没蛻干净的外壳敷衍地围在女孩身上。
每靠近迈出一步,罗潮心中的疑窦就暴涨一圈,罗潮想不到自己如此之想靠近女孩的原因,同样的,他也找不到不靠近的理由。那脏兮兮的蓝色荧光就如同他迷惑脑海中的一盏引航灯,引得罗潮去撞上什么东西。
罗潮在女孩对面坐下,这个距离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全身上下每一寸神经似乎每一点知觉都在阻止自己靠近女孩。罗潮觉得自己好累,疑惑化为困顿升腾而起将他包裹,他用膝盖撑着手臂,又用手掌撑着脑袋、捂着脸,在手指的夹缝中,用余光观察着对面似乎已经睡着的女孩。
“她是……在做梦?”罗潮看着女孩闭着眼笑了笑,举起左手在空中做了个弹脑门的动作,罗潮揉揉眼睛,感觉自己的身体愈发沉重,眼皮如坠铅,耳中传来阵阵鼻音厚重的哼唱声。
罗潮的世界越来越来黑,如同沉船的遇难者与夕阳一同沉入海中,沉默的黑从四面八方涌来,对坐的女孩挪了挪屁股似乎是想起身活动一下……啊——罗潮打了个悠长又疲惫的哈欠,他还是打算先暂时休息一会儿,就一会儿。虽然不知道自己要在哪下车,但是自己应该是不会坐过站的,罗潮安慰自己,大不了到了终点站再回头。
地铁仍在黑暗中疾驰着,车厢中不知什么时候只剩罗潮一人。他睡眼朦胧地坐在座位上,一点点微光不断从车窗外透入,静谧的车厢内只能听见行驶中车厢与车厢间的碰撞声。
车厢中央上散落着点点荧光,它们组成一道暧昧不清的痕迹,笔直滑入前方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中。
罗潮缓缓回过神来,他看见了一些熟悉的东西,大大小小、五彩斑斓的蜻蜓与豆娘停在车窗玻璃外,密密麻麻铺满了每一寸空隙。它们附在疾驰前进的车厢外,泛着黯淡光泽的复眼倒映着黑暗中罗潮迷惑的脸,千百张相似却又不同的微小面孔随着罗潮起身缓缓变换着,在金属与宝石的质感间来回转换。
罗潮踩着荧光,留下一连串蓝色脚印,痕迹将他带到某一扇车门前,凉爽怡人的风从门缝中吹拂到罗潮脸上,窗外的蜻蜓扇动翅膀,似乎是在提醒罗潮应该下车了。
罗潮闻到雨水的味道,似乎门外就是一片温热的潮湿草甸,地铁缓缓减速,车门在黑暗中向两边退去。一阵剧烈的热风从门后袭来,掀了罗潮一个踉跄,叽叽喳喳的叫声随风灌进车厢,车窗上的蜻蜓们一只接着一只消失在风声与聒噪的鸟鸣中。
燕群带着万钧之势冲进车厢,车门慢慢扭曲、变形,黑暗中亮起两点炽热的橙色光点,整个车厢开始向外倾斜,罗潮控制不住自己倒向那两点光晕中。
磅礴的哼唱声盖过燕群的吵闹,一双燃烧着的瞳孔在黑暗中悚然睁开,罗潮被晃得睁不开眼。参差交错的苍白利齿浮现在罗潮脚下,殷红的长舌如红毯般铺开,急切欢迎着即将落入其中的猎物。
那真是一个冗长的梦,早在龙女开始哭泣,第一滴眼泪融入海中绽成一朵燃烧的莲花前、早在林默娘牙牙学语捻下自己出生那年的第一芽茶叶前、早在武与夷两兄弟还形影不离前……傩神就开始了这场梦。
人们佩戴着他的木雕面孔,披挂着他的粗糙皮肤,用自己最纯粹真诚的一面盛放着傩的意志。
他的舞蹈从这片土地的生母脚下穿过,包裹赤足的泥土由黑转黄再变成红色。无足的、两足的、四足的生灵充斥着他的祭坛,有形状或没有形状的存在跟随着傩的舞蹈,走出母亲的怀抱,将自己浸入冰冷的盐汤。
他的语言无人能懂,但也无需应答。意志穿过无法重聚的人们,踏过他们的九曲回肠。
他永不眠,这梦也永不醒来,人们扮演着傩的面孔们,跳着粗犷的舞蹈加入队伍,穿过新雪消融的茶山、走过灯火通明的檐下、淌过潮头渐弱的滩涂……直到走入傩的梦中,带着所有不被人们所期冀的事物、所有被人遗忘、唾弃乃至恐惧的东西,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九多少感觉到了些力不从心,比起从虎口拔牙,把一只新鲜可口的孤魂野鬼从傩神的嘴里撬出来,简直就是酷刑。傩神可不会听阿九讲什么道理,她只能勉强拖住傩的面孔们。皮箱跳动起来,躁动的低语从黑暗的车厢深处缓缓涌来,一波盖过一波。
阿九穿过一节接着一节车厢,没有尽头的车体蠕动着,车窗外黑暗中难以计数的燕子随着阿九的飞奔,兴奋地上下翻飞。
她不能在傩神的梦里待太久,所有不愿离开这里的东西最后都会变成傩神的一部分。
阿九的雇主是不会希望她在工作过程中发生这种意外的。客人已经迟到了,阿九不能把自己再搭进去。
想到这里,阿九放慢了步伐。她没有理由置身险地来搭救一只素不相识的游魂,对自己、对傩来说,这都不值一提。最重要的是,傩一定是被那人遭受的苦难或是灾厄吸引来的,傩与那些东西互相吸引,人们通过傩的仪式,将那些东西献给傩,傩吃掉送上门的,再去到下一个地点……
如果那人不愿被傩吞噬,那傩便不会吞噬他。但一只带着苦难与悲伤的游魂,去哪里又不是一样呢?
阿九一路上一直克制着一窥傩神梦境的那种冲动,尽管对自己来说那种可能性无限接近于虚无缥缈,但是在阿九心里还是希望能在傩神的梦中见到某个东西,某个和她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东西。
梦就是记忆的一隅,傩神的梦也不例外,这里总会保存着一些已经被时间遗忘的事物,早已死去的或是从未出生的……
刺眼的亮光并没有持续多久,甚至短暂到在罗潮感到恐惧之前,光芒就褪去了。这里是一间小小的房间,大概只有不到六平米,拥挤的空间里挤满了各种物什,一张脏乱的折叠床立在墙角,空间中弥漫着一股汗水发酵的酸臭味。
罗潮只用了两步就走到了房间另一头,这个不大的房间竟然幸运地拥有一处阳台,晚风吹拂着把阳台与房间分隔开的布帘,那头传来叽叽喳喳的乳燕鸣叫声。一个人影在门帘后婆娑着,倒在阳台的那一点立锥之地里,蜷曲着身子,似乎是在熟睡。
罗潮掀开潮湿发霉的蓝门帘,一阵温热的暖风摩挲着他的手腕,缠绕着他的脖颈,似乎是想在离别前得到罗潮的道别。罗潮没有太多惊讶,而是得到了那种恍然大悟的畅快,他扯了扯门帘,没有扯下,他咧嘴一笑,一跺脚一使劲蹦跳起来,门帘应声被扯下。
他为自己的身体盖上蓝色的亚麻布,屋檐下饥饿的乳燕们仍豁着大嘴向远方的父母索取着食物。
罗潮伸出手,想要触摸摇摇欲坠的夕阳,这一次他成功了。
远处的地铁站露出一个顶角,吞吐着熙熙攘攘的人流。闪烁着欢快明亮色彩的蜻蜓与豆娘仍在上头盘旋,燕群却不见踪影。
一只硕大的蜻蜓从一处不起眼的阳台起飞,顺着温暖舒适的晚风飞向逐渐黯淡的红日,没人会注意到它,没人会知道它将飞去哪,又在哪里折翼。
车厢里越来越冷了,但阿九还是脱掉了那身滑稽但的确保暖的行头。前面的路也越来越黑,车厢失去了应有的轮廓,变成了模糊糊一团。
直到现在,只要她愿意,她还是可以马上从傩的梦脱出。但是她还是没死心……或说不甘心。
阿九听见水声,细微、孱弱的水滴汇成涓流缓缓流淌的声音。山野的味道从黑暗那头随着水声扩散而来,那是芭蕉、鱼腥草、车前子与生铁融合在一起的味道,浓厚的苦味中飘散着一缕缕腥味与酸涩,引得阿九舌下一阵痉挛。
“啪嗒”一声,在黑暗中,阿九踩到了一摊粘稠的液体,这正是那种气味的来源。
阿九甩掉鞋子,任由自己的双脚浸泡在这粘稠的液体里。脚底传来的感觉微妙而陌生,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粘稠、温暖、静谧无声但又如此令人安心。
阿九顺着液体溯源而上,暗色的液体慢慢变得更加粘稠、浑厚,双脚行走逐渐吃力起来,阿九又索性开始在液体中爬行。液体漫过她的手臂、大腿打湿她一丝不苟的头发,令人舒心的温暖包裹着她,阿九回忆起在自己母亲子宫中的那些日子,回忆起那个在一片黑暗与混沌中与自己对话的声音。
无用的双脚慢慢融合在一起,细腻的皮肤泛起点点暗色闪光,阿九在自己父亲的干涸的血液中游弋着,逐渐恢复的蛇尾扫过一枚枚龟裂破碎的巨大鳞片,她越游越快,直到犹如贴地飞行,在黑血汇成的河流中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尾迹。
这里早已不再是地铁车厢,但阿九还是在与此形似的某种事物内。
隧道转为垂直上行,阿九奋力蜷起下身,瞬间发力如同弹簧一般将自己送上了洞口顶端的微光中。
那点微光来自一截断裂的苍白骨骼,巨大似鲸,却又精美如蝶。修长的弧形长骨从主干中伸出,两两对称,薄似蝉翼却又锋利异常。干涸和死血填满了每一寸裂缝,散落四周的腐朽鳞片暗示着一场惨烈的战斗。
这具躯体的另一段就躺在阿九身边,巨大的头颅早已化成累累白骨嵌入地面,比一人还长的獠牙折断一边,在无边黑暗中散发着幽幽磷光。
阿九深吸一口气,降住快跳出胸膛的心脏。先前的味道在这里变得无比浓郁,阿九感觉自己的嗅觉几乎失灵。这里没有人会打扰她,只要她想,她可以一直待下去。
她趴在巨蛇陡然断裂的躯体上,巨大的伤口完全可以容下一列地铁。
这里不只有自己父亲的遗骨,更多的是其他动物密密麻麻的碎骨,两脚的、四足的、人类的、野兽的……甚至也有自己的同类。
这个梦停滞在某个片段,也许是人类获胜后向傩起舞庆祝胜利的那一刻,关于灾厄源头的记忆也随之被傩神吞噬,但这些对阿九来说也都不重要了。
她与自己父亲从未谋面,自己还未出生它就成了这副样子,与自己的其他八个兄弟一同被人们杀死。
凡人对那些逝去事物的恐惧是阿九无法想象的,毕竟她自己也算是其中一员。自己该离开了,延误工时还窥探客人的隐私可不是什么好活儿。这段记忆不属于她,从始至终也都与她毫无瓜葛。
那只蜻蜓就停在那个女孩的耳机上,那是一只漂亮的红蜻蜓,大得不可思议,明亮纯粹的红在晚霞照耀下好像燃烧了起来。那个女孩穿着一身常见的职业套装,正随着音乐律动不停地摇着脑袋。略大的白衬衫领口被一根湿答答的领带束着,衣扣似乎是扣错了,但女孩太过陶醉全然没有发现。
她单手拉着一只大得离谱的皮革旅行箱,磕磕碰碰地在人群中杀出一片真空,那只好看却又笨重的蜻蜓似乎不想离开女孩头顶,几对细腿牢牢抓住耳机把扇动着翅膀似乎想把女孩带上天。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女孩在赶时间,虽然可能马上要迟到了,但女孩好像很享受赶时间的过程。大箱子一路蹦跳着,海风从远方灌进江口,一大群乌泱泱的燕子顺风飞过,欲归巢。有人已经开始在江面上放起花灯,路过的上班族这才恍然大悟拿出手机看起日历。
有人注意到女孩箱子留下的脏印子在渐暗的黄昏光晕中亮起一丝丝不可思议的蓝色荧光,入夜前最后一缕晚风带来一阵不知从哪泄露出来的律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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