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天还没黑,窗户上乌漆漆的一片,只有一两个狭小的缝隙可以让我一窥窗外的样子。我透过缝隙向外张望,远方可见的天际边缘正悄然地染上一缕淡薄的灰色,过不久,那抹颜色便会逐渐占满整个天空,并蜕变为深邃的阴郁穹顶,将这个了无生气的世界扣在下面。
我转身回到床上,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墙皮。空气中莫名的开始混杂出一丝湿气。我皱起鼻子闻了闻,倒是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味道。这栋房子八个月前还泡在倾盆大雨涌积而成的泥坑里,有点没有散去的潮气算不上什么怪事。我从醒来时就一直竖着耳朵,始终没有听到任何令人不安的声音。我盘算着是否可以趁着天黑前的时间再睡一会,手腕上的日光表显示我还有2个小时的空闲时间,但是转念一想,我觉得自己不一定能睡着,腹腔里的那根绳子正在缓缓勒紧。我太熟悉那种感觉了,每当我小时候看到窗外有影子在晃动,或者深夜里屋外传来莫名的声响时,我腹腔里都会有一个绳子在不断地拉紧,紧到我忍不住尖叫出来,却又死命地捂住嘴无声哭泣。
我仰身躺在床上,看着房间里一点点变暗,直到我看不清天花板上的墙皮。夜幕开始降临,我起身下床,从床底拉出我的背包,打开荧光手电,检查了一番背包的状况,清点了两遍背包里的东西,然后熄灭手电的灯光,背上背包,离开了房子。
破碎的瓦砾在我脚下咔嚓作响,我尽可能小心地移动脚步,顺着倒塌许久的残破楼板从三楼坍塌的一侧下到一楼的前厅里,绕过散发着腐烂恶臭的黑绿色水洼,将半掩的玻璃门轻轻推开——虽说是玻璃门,门扇上的玻璃早已被打碎,残留在边框上的尖锐碎片也早已附漫上青苔和我叫不上名的细绒植物。不过我绝不会碰那植物,就像我不会碰很多其他不知名的东西一样。
轻易碰触不知名的东西,带来的后果可能会超出任何一个人所能承担的极限。
在我跨过玻璃门划开的窄缝时,碎玻璃渣在我下脚处突兀地发出一声脆响。我费力地从门里挤出来,然后立在原地,倾听着已然暗淡的夜色。四下里万籁俱静,连一声虫鸣都听不到,我等了足足十分钟,才敢向前迈出新的一步。
建筑物前不远的操场上横七竖八地瘫倒着几根光秃秃的树干,八成是之前随着暴雨形成的洪流漂落至此,一堆堆繁杂物件搅成的废物堆聚落在树皮开裂的树干间,挡住我的去路。我从口袋里抽出地图,借着荧光手电确认了一下会合的地点。是的,从操场直穿过去是最近的路径,但是绘制地图的人显然没有考虑横在操场上的那些杂物和粗壮的树干。如果绕路,我将不得不走进操场旁边那条满是报废汽车的小路,或许还会不经意地撞见……
算了。我收起地图,将手电的亮度调到最低——只要能观看清脚下的路就行——然后绕过操场边一处几乎被推倒的钢丝网栅栏,走进拥挤着报废汽车的小路,冒着可能送命的风险。
当我把最后一个脚印留在小路上,跨过杂草丛生的水泥阶,重新回到操场的另一头时,忍不住庆幸起自己的好运——没有突然从深草丛中扑出来的东西,也没有潜藏在阴影或者污水坑中的捕食者,只有报废许久,车头和车尾都被冲撞得支离破碎的旧世汽车塞满了那条幽闭的小路。
我俯身越过斜倒下的杂乱树杈,来到了一片地图上标注的集合地点。石质的圆桌和一周几墩石凳像是集合点的标识物一样静立在杂草间,任由青苔附上表面,留下绿油油的细微绒毛。
此时,夜色已经完全降临,我有限的视力只能借着荧光手电最低亮度地光照,看清周围三米左右的空间。三米之外,一切开始模糊起来,沾染上夜幕的黑色,在不断延展的过程中逐步被那股黑色深深地浸润,直到最终消失在黑暗里。
我深吸了一口气,在安静地夜里能听得见自己胸腔缓缓张开地声音,袭入肺叶中的空气里不可避免地带着一股植物的潮气和来自遥远过去的陈腐味。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股味道并没有任何毒性,也就免去了在户外戴着防毒面具的活动的麻烦——我看过一两本描述末世之后的故事书(它们被称作什么来着?小说?古怪的旧世词汇…),在那些故事,人们不得不戴着防毒面具在户外游荡,因为空气中充满了毒素(辐射,我记得那个词,读起来挺有趣,辐射…),有的人住在挖好的地下洞穴里,有的人住在地铁隧道里,还有的人干脆在地表搭起了临时窝棚,或躲进没有坍塌的建筑。
我很难想象故事里的那种生活——不是住在破烂不堪的简陋废墟里,而是必须戴着防毒面具才能外出。要是我带着个玻璃面罩在大晚上外出巡逻,恐怕我根本活不到今天,两年前的那个晚上我就会因为视线受阻而死掉了。
不过除此之外,那些故事里的事情和我现在的生活倒是有几分相似。
这个世界已经了无生气,电力成了稀缺资源,幸存的人们白天匆忙地到外面需找食物和物资补给,晚上躲在废墟里小心入睡。而像我这样的青壮年,要么在某个地方聚集成极度排外的聚落,要么相应旧世老顽固的号召,在夜里巡逻游荡,为了让其他躲在废墟里的人能睡个安稳觉。
他们把我们叫做守夜人,那些年长一些的人,那些躲在废墟里熬过黑夜的人,那些头发花白,几瓶酒下肚就会给你讲讲旧世繁华的人。起初我以为那不过是一个字面意义上的称谓,不过在他们喝醉之后的言语间,我听出来这个称呼似乎还有着更特殊的意味——属于旧世的某种特殊意义。我并不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不过我对他们提及的故事书倒是有点兴趣。
感谢我的母亲,她教会了我识字,尽管有一天她离开我们的住处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老顽固收留了我,他那里有更大的书架,他从不阻拦我看书,只要求我别把书扔的到处都是。而我作为回报给他做杂役,送送东西,打扫住所,直到我长到了可以去夜里巡逻的年纪。
守夜人,仅此而已。在天黑后走出睡觉的废墟,来到户外,沿着规定的街道游荡,巡逻警戒,或者像今晚一样,护送一些短途游商前往他们计划的下一个站点。
我在等人时间里,在集合点周围转了转,确认这片区域的安全。当我再次看表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约定的节点。游商们迟到了,这并不罕见,没准他们在路上也遇到了障碍,需要花点时间绕路。我在集合点的石桌石凳旁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关掉了荧光手电,融入到黑夜中,等待游商们。
头顶稀疏的树冠之间,星光闪耀的夜空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一轮弯月挂在天际的一侧。如果说黑夜里有什么是值得留恋的,也就只有这头顶的星空了。干净,遥远,布满星点的光辉,没有可疑的阴影。
我仰头看着天际,直到不远处(7点钟方向)传来了声响——鞋子踩断树枝的脆响,和一句懊恼地“该死”。
我点亮荧光手电,微弱的辉光仿佛是夏夜里的萤火虫。来者惊异中举起了手中的武器,但在看清了我之后便统统放下。
“守夜人。”领头的人说——与其是说,倒不如说是在用陈述句的语气询问。
这次游商的队伍有六个人,四个男性和两位女性。领头的男人有五十多岁,兜帽里露出的脸上满是终日奔波留下的无言褶皱和因无暇顾及而纵情生长的稀疏胡须,他和自己的队员简单交代了几句,又和我对了一下此次护送的路线。他展开地图,就着照明灯的光芒在地图上用手指描过了一遍我所建议的路线,然后用手掌在自己下巴的胡须间摩挲了一阵。
对于游商保持多大程度的坦白我已经在到达集合地之前就想好了。只告诉他们他们需要知道的,其他的事情,除非他们问到,否则还是保持沉默最为妥当。这个年头里,谨慎是个好习惯。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安全?不过这条路是我每天固定的巡逻路线之一,近三天里没有异常。”
“普通的商铺,离着大学这么近,所以没有过于深邃的地方,住宅区也要距离四五条街。”
领队抬头看我,然后实现越过我看向更远的地方,我猜测他的目光穿越了那片满是树干的操场,然后想象着这片地方曾经的景象。
“如果路上没有耽搁,我们只会在商铺区走二十多分钟,之后绕到更宽阔的道路上,那里视野良好,不用担心角落里会有什么。”
“希望如此。”他咔哒一声关上了照明灯,“给我们五分钟时间休息。”
领队在过了五分零八秒的时候示意他的队友该出发了。我带领着他们穿过一条布满灌木和杂草的小道,顺着这所大学废墟里的主干道走了二十分钟。这队游商在路途上始终保持着安静,没有低声交流,也没有看着我的背影悄声讨论,说实话,这种安静让我颇感意外。
在其他人眼里,守夜人是个特殊的称谓,过于神秘,或者过于危险——这取决于他们平日里听到的关于守夜人的传言属于哪一种。很少有人会主动在深夜里游荡在外,而能从夜色中活着回来的人一般来说不会有什么惊奇的故事需要和旁人分享,于是我们这些人变成了怪谈和传说的主角(或者配角),成为闲暇时分的谈资和被人议论的对象。倒不是说针对我们有多少非议,只不过我所听到的关于守夜人的传闻,大都言过其实,只有少数是真的——通常真实故事里,守夜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我领着这支安静的游商队伍走出学校的主干道,在明亮的月光下来到第一段路程的出口,学校的主门。我晃了一下手里的荧光手电,示意领队停下。领队点头并做了一个明白的手势,之后冲着身后的队员们举起右手,我听到他握起的手中发出一连串咔哒声,带着明显的节奏,那些游商队员随即停下脚步,蹲伏在原地,保持警惕地四下张望。
我跨过横在路上的一堆废旧杂物和树木枝干,踩着坍塌的石砖小心攀上主门口的斜坡,向着几米外的马路看去,荧光手电的光束散落在那条破旧的沥青马路上,映出废旧汽车的模糊轮廓和从开裂路面中生出的杂草。侧方一阵碎石的声响,领队从我身后跟上,也用照明灯查看着眼前的景象。
“如果你担心安全,我们大可以换条路。”我收起荧光手电,有一个光源就够了。
“哪条路?”领队没有看我,而是继续扫视被照明灯光束覆盖的道路。
“沿着学校的主路继续往西北方向走,估计需要二十分钟,从西北处一个倒塌的围墙那里出到主干道上。那里更宽阔,但是离住宅区更近,而且是去往医院的必经之路。”
领队默不作声,手上的照明灯所能触及范围内并没有让他看到什么值得留意的东西,但是在光束末端隐约照映到的商铺那里影影绰绰,不时显出残破玻璃的些微反光。
领队又一次开始摩挲起下颚处的胡须,沙沙的声响欣慰的润入夜色中,没有泛起多少涟漪。
“你带路,我跟在你后面,我们先探探眼前的路。”领队说,犹豫了下又补充了一句,“以防万一。”
我点头,假装没看见他眼中不自然的神色,然后踩着碎石块和瓦砾走下小坡,进入到那条沥青马路上。横七竖八的车辆将这条原本宽敞的公路切割成毫无章法可言的蹩脚迷宫,我伸手摸索着身边生锈潮湿的汽车外壳,一边缓缓走在这已然停止于旧世尘埃尚未落定之时的车水马龙间,呼吸着来在时间彼岸的陈旧往事的残影余味。
领队在我身后快一米的地方慢慢跟着,照明灯的光线是不是从我肩头划过,不断的照应着路对面那一排排商铺。我偶尔回头确认,领队总是在左顾右盼的张望,借着照明灯的光亮查看着漆黑的角落,向着商铺里面张望。他发现我在回头看他,便做了一个安全的手势。
走出了大约5分钟的路程,我在一辆失去了车门的三厢轿车前停下,等待领队走上来。
“再往前大概走二十分钟,就能到达这段路的出口,那里会是一段非常开阔的公路,没有任何遮挡物,你们可以安心地走至少两个小时。”
“有另一个守夜人在那里等你们,下一段路程他比我更熟悉。我负责的区域到这条商铺区的尽头就终止了。”
“好的,只能如此。不过,要你能和我们一起走完那条两小时的公路,是再好不过。”
“啊,倒不是安不安全的问题。只是,有个当地人做伴,走夜路多少会舒坦些。”
领队点头,然后开始往回走。我跟在他身后,沿着刚才的道路回到大学主门的废墟那里。领队并没有重新爬上小土坡,而是再一次举起手,手里发出连串的咔哒声。远处土坡上回应了短促的几声相似的咔哒声,借着蹲守在那里的游商开始站起身走下土坡。
“你的这个小发声器挺有趣,你们一路上来都是通过这种咔哒声交流?”
“哦,这个是响片,旧世在动物园里训练动物时常用的工具。”领队把手掌摊开,让我看那个他称作响片的小物件,“你没见过吗?”
“没有。”我拿起那个响片,借着领队的照明灯观察了一番。一个四方的小块,一面有个金属板,刚好和拇指大小相匹配,想必用拇指按下那块小金属板,就能发出咔哒的声响了。
“你们如何使用这种咔哒声交流?一种旧世时的特殊语言?”
我哦了一声。我听过这个名词,确实是一种特殊的语言,在旧世时也少有人通晓,似乎是专门为了快速便捷传递信息而创造的语言。
“是的,毕竟在夜里出声说话是一件风险较高的事情。”
“你们呢?我是说在夜里,你们之间怎么交流?”领队看着队员依次从土坡上走下来,回头问我。
我点亮了手中的荧光手电,在空中划出一个圈。“就像这样。”
领队眼中闪过一丝领悟的神色,“旗语……它们看不到吗?”
领队没有直说,但我依旧明白他所说的“它们”指的是什么。
在我说到这里时,我视野的边缘处忽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景象,以至于我的话头就此停在那里,没有补完后续的部分。我向着视角边缘的地方看去,那是从大学主门离开必经的土坡,我和领队在几分钟前才从那里下来,此刻又正站在距离二十米左右的地方,等待游商的队伍和我们汇合,但是有什么东西毫无征兆地闯入了原本只属于我和游商的寂静深夜。借着领队照明灯的余光,我看到土坡上身处队尾的那名游商似乎在奋力挣扎着某个阻碍他的力量,而他的身上多出来几只苍白的手臂,紧紧地从他身后搂抱住他的身躯,十几根手指深深地刺进他的粗布罩衫,仿佛要将那身衣服从他身上撕扯下来。
接着,一个女性的尖叫从土坡那边传来,打破了寂静的深夜。
当我最终在住宅区深处的一栋民宅中瘫倒在地,奋力让肺叶张合,为身体补充氧气时,才有机会回顾刚刚所发生的一切。
一切发生的如此突然,以至于我在那时几乎没有时间去思考,而是听从本能的驱使,只做一件事:生存下来。
领队比我先反应过来几秒,他大声咒骂着,喊着队友的名字快跑上前,掏出腰间的防身武器,对着立在土坡上挣扎的同伴身后开火。
枪械射出子弹时那爆裂的出膛声盖过了女性的尖叫。我紧随其后跑上土坡,想要阻止领队继续这种无疑是自杀的行为,但是已经为时已晚。
被数条苍白色手臂所纠缠的那名游商男性在枪声响起的下一秒里,忽然停止了正挣扎,接着几乎是本能性的向着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名游商扑去。原本紧紧搂抱在他身上的那几支手臂,此时也从他身上张开,仿佛是已经生长在他身上一般——不,准确的说,应该是生长在他后背两侧,畸形的苍白色手臂和他原本的双臂一同挥舞着,掐住刚刚那名尖叫的女性游商,借助前扑的力气将她推到在地,按住她的身体。众多的大手撕扯她的衣服,抓住她的脸庞,无论她挣扎的多凶猛,尖叫的多凄惨,都没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领队几乎是跳上了土坡,推开挡在他身前,已经吓到的队员,把枪几乎是顶在那个男性的脸上,连开了三枪。在照明灯嘈杂晃动的光束中,那名身上衣服破碎、长出多条手臂的男性脸部被子弹轰成细碎,趴倒在被按住的女性身上。
“你说这条路很安全!”领队站在土坡上,冲着坡下的我破口大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的枪口没有对准我。
领队看着我的动作,表情一变,他回过身子,仅有机会向后看了一眼,接着一个臃肿的形体便从黑暗中以与其形体极不相称的速度将领队抓住,拖进了黑暗中。几声惊恐的喊叫和枪响,接着领队始终拿在手里的那盏照明灯熄灭在了夜色中。
“快下坡!”我喊出声音,可那三个游商依旧没有从杠杠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那名女性意识到我的存在,然后伸手指向三米开外的地上那个被扑倒的女性和扑倒她的男队友。我此时才意识到,这三个人不是惊魂未定,而是对于眼前的情况不知所措。被手枪崩碎了脸的男人一动不动得趴在他所袭击的女性身上,两人身体接触的地方正在缓慢的融合,像是两个蜗牛蠕动着想要合二为一。
熟悉的沙沙声从不远处的黑暗中响起,那是领队消失的方向。趁着那臃肿的形体还没有从黑暗中走出来,我将那名女性拉扯着推向土坡的边缘,又上前去将那两个沉迷于未知变化的人拖走。
仿佛是才想起求生的三个人脚步飘忽地奔下斜坡。我走在最后,前行间向身后的黑暗看去,没有东西从那片黑暗中冒出来。刚刚的所有举动都已经为这个不平静的夜晚带来了太多的变数,我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是带着剩下的人尽快离开校外的这条沥青路,进入宽阔的公路前往下一个更安全的地点,等到把他们交接到那一边的守夜人手里,我还得再回来处理这里的麻烦。
我几乎是驱赶着他们往沥青路的尽头跑,出声告诫他们不要回头,保持奔跑。我甚至没有意识到,我的声音太响了,压过了本来能察觉到的,从上方传来的嗡鸣声。当我最后一次回头确认有没有东西追上我们时,什么东西猛的钳住我的脖子,将我拖离地面。
尖叫声,从我身旁不远处传来;呼喊声,从我脚下的某处传来,我摸索着腰间,抽出那支很少开火的枪,举过头顶扣下扳机。嘈杂的电流声在空中爆裂开来,一些湿黏的东西滴落在我脸上,掐着我的力量一松,我随着惯性,向着下方坠落而去,最终砸在一辆旧世汽车的引擎盖上,又掉落到地面。枪在跌落时走了火,击碎了一旁另一辆汽车的挡风玻璃,但是并未脱手。
我浑身刺疼,扒住汽车的车身勉强站起来,把枪收回腰间的枪套。当我抬头看向前方时,那个将我拖上天空的东西此时身陷在远处一辆汽车的车顶,它下坠的重量将车顶砸塌,折断的金属贯穿了它的躯体,它仰面躺在车顶,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双眼直勾勾的盯着我,张开的嘴里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我不确定它是否已经死了,但我不会冒风险去确认。我需要做的是找到方向,然后和那三个游商会和。我……
我注意到那个东西慢慢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我,它张开的嘴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但是它身体表面开始泛起流动变换的暗淡色彩,并从身体里发出嗡鸣声。我看着它,看着它的手指,看着它身上的瑰丽霓彩,看着远处天空中飘动着类似色彩的形状,然后转身就跑,向着远处看起来像是住宅区的地方跑去……
在这间房子里喘匀气儿之后,我透过窗户向房子外面看去,屋外寂静的街道上空无一物,这般空旷的道路还真是少见,而从窗口所能看到的天空也是一片漆黑,唯有不知从何处映来的月光染亮了黑幕的一角。
我长出一口气,缩回身子靠在满是尘土味的沙发上。自从我加入守夜人的工作,今晚最惨的一次……我无法想象剩下的那三个人会遭遇什么,最坏的结局无非是成为那团臃肿的形体的一部分,但是那个过程中他们所要经历的痛苦和恐惧……
我蜷着身子把头埋进膝盖间,慢慢平息心中的恐惧。当我重新抬起头时,残留在心底的恐惧感暂时被理智淹没,我需要回去,回到和那三名游商分离的地方。我需要一个计划,为路上可能遇到的情况做好准备。这些本是我应该思考的,但是此时我的目光却被房间另一头的东西吸引——那扇半开的门中,一个人正背对着我趴在一张桌子上,仿佛是睡着了。
我悄声起身,手指触到腰间的枪柄。如果刚才的我闯进门的声音并没有惊扰到他,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他睡的很沉,或者他已经死了。我移动着脚步向那扇半开的门走去,从窗外洒进屋内的月光照亮了去往那房间的通路,我踏着月色,轻轻推开门,走到那个人的一侧,在模糊的光影中看清了他的模样。
一具枯萎的尸体,安静地趴在桌上,享受着永恒的休憩。
我用荧光手电点亮了房间,那具遗骸的头部一侧有一个明显的圆形伤口,而地板上则躺着一支有点生锈的转轮枪。自我了断吗?真是聪明人啊……我将光源移动到他趴着的书桌上,那里用几本书压住了一沓污迹斑斑、写满文字的信纸。我将那一沓信纸抽出来,借着荧光试图阅读上面的文字。
如果你找到了这份手稿,那便意味着我——以及我们所有人——曾做过的所有努力,终究不过是一场徒劳。而我所担忧的那些,可能已经成为现实,或者以我匮乏的想象力之外的某种更为难以理解的方式降临于世。无论怎样,如果你找到了这份手稿,如果你打开了我小心封起的油印,那么请一定记住:我已无能对已然发生,或即将发生的任何事进行力所能及的弥补,我所曾经信仰的一切,都已经抛弃了我,将我留在这贫乏而了无意义可言的大地之上自生自灭。我曾经所作出的诸多努力和尝试,在这种虚无的漠然之下,显得如此的荒谬而愚蠢,以至于当我幡然醒悟之时,所能做的唯有大笑——直到我的喉咙因此而撕裂,鲜红的血液溢满我的口腔。我是多么的盲目啊,是多么的愚钝啊,我曾以为我能够仰仗我历经岁月而切凿出的智慧,和对于真理的洞悉,对眼前的无序编织出最为精巧而严密的屏障与利器,去化解那曾在预言中被反复提及的终焉和毁灭。我过于自信了,我的学识和胆气蒙蔽了我的双眼,我的岁月迟钝了我的判断,而更为重要的是,我所曾经信仰的一切,都背叛了我……
……我已经无法在继续写下去了,我的手已经开始泛出蓝色的光辉,我已经听到了脑海中的声响,我甚至能闻到一丝我此前从未嗅过的味道……我脑中的声音在低声颂唱,讥讽着伪神的愚昧,赞美着真正的主的荣光……让这一切都结束吧,请让我最后一次唾弃伪神的谎言,然后我将可以彻底解脱……
原来,这一切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开端的……一场瘟疫……一场始料未及又无法治愈的瘟疫……
我没有勇气再看一遍这封信,犹豫之后,我将信纸折起,放进我的背包。
双腿依旧没有多少力气,我试着依靠手臂的力量,一点点地从满是灰尘的木地板上支起身体,趔趄着几步才站稳脚跟。腿上的软麻感不断袭来,我扶住书桌的一角才不至于再次跌倒。趴在书桌上死去的男人微微张开嘴,像是露出了讥讽的哂笑。
“你的神已经抛弃了所有人……”我对他说道,却没有抹去他那令人厌烦的笑容。
我不再看他,而是拖着两条腿离开了这个房间,回到这栋房子的门厅。窗外的月色皎洁,照亮了屋子外那空寂的街道,没有虫鸣,没有风声,这个已然被抛弃的世界只剩下荒芜和可堪诅咒的异物。我和那些同僚们夜夜游荡在那空寂的夜色中,却只是在守卫一个已然枯萎的世界。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我站在通向外界的门口,门的另一侧,是充斥着无声的夜晚,是我曾经夜夜守卫的场所,是我被冠以“守夜人”的缘由。我却忽然犹豫着,是否要踏入那片早已经死去的深夜。
我握住腰间的枪,从枪套中抽了出来,然后推开门,直面夜色为我带来的命运。
那名游商看到我打开的那扇门时,下意识地低下身子,冒失地向门的方向开了一枪。子弹嵌进门框上,炸飞的木屑蹭着我的头皮飞了出去。
我放低身子闪到屋外的一侧护栏后面,等待对方的下一个动作。
“你不是……那些东西?”一个女声颤抖着问到。寂静的夜色没有回答她。
“我……我看见你被……我以为你死了……我们都以为……”
我从护栏里探出来看她,那个年轻的游商女孩已经垂下了双手,试探性的走到路沿,想要离我更近一些。
“它们太多了……我们迷了路,都走散了……”女孩忍住没有哭出来,“我得……得找到他们。”
我借着荧光手电确认了她来的方向,又查看了一下四周。这片地区我已经好久没来过了,距离我被拖上天空的地方,大概有几条街的距离。
“你知道怎么找到他们对吗?他们还活着,只是迷路了……”
我看着女孩询问的眼神,看着她脸上悄声流下的泪痕,又想起背包里那封信上所说的往事。一切都已经完了,所以为何还要……
“你最后一次看到他们两个人,是什么位置?”我摊开地图,让她确认方位。
是吗?去年我经过那里时,至少有三个东西在那里栖身,各个都想把我吞了……
我暂且将那封信、信里的故事、还有我内心的恐惧,都埋了起来,埋在心底的深坑中,然后领着游商女孩,走进这末世之夜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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