罹患失眠的精疲力竭感就像定格的钟摆,静谧的声响里裸露了一个不想分享嘶哑了的秘密。老婆孩子早已睡去的点数,离开公司,他并不急于回家,穿过几个街区的萎靡小巷,找到那个拉耸着昏暗灯光广告牌的老得掉渣的楼宇。布鲁克斯樱桃酒馆,会在血液中制造涡旋的音乐不断从十字玻璃门四周缝隙中传出来。他吐出最后一个烟圈,把烟头丢在门口不见植物的花盆里,微弱的火光睡眼惺忪。他推门的瞬间嗤啦一声让下水道的老鼠震颤着飞速逃离。
屋内橘黄的灯光明亮,他的瞳孔还未从漆黑的夜里适应光线的刺激,老板用一个紫红色的透明玻璃杯迅速接住他滴下的两滴眼泪。老板走回吧台,酒架上只有一排又一排有条不紊的又紫又红又大的樱桃,柔嫩的肌肤和玻璃杯一样晶莹剔透,简直就是目光的监狱。他坐在了吧台前面的高脚凳上,眼神一丝不苟的划过每一排的樱桃,他毫不怀疑它们的滋味,清爽清甜清新,噢,还有青春的荷尔蒙,他的眼神是如此贪婪,下流,无耻,前面的39年没有放纵,心里的小白兔跳出了圈养的草地,噢,草原,森林,无边无际。
他的目光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他要选一颗,今晚的酒,不,明日开始的酒。他印象中从未听过或见过樱桃酒馆,慵懒迷幻的就像一个不会醒来的梦。酒馆离他回家是相反方向,他便更认了命,是酒馆找上了他。酒馆的酒,就是樱桃,选出那颗完美的樱桃,老板会把它放进黑胶唱片机里,酒馆除了吧台到处都是爵士黑胶唱片,铺天盖地的黑胶唱片,天花板也是,老板并不解释为什么天花板有唱片,为什么天花板上的唱片不掉下来,也许是因为角落那一颗白色的仙人掌。一首音乐结束,唱片机的底部会有一只导管,涓涓流出紫红色的晶莹剔透的液体,98ml,装满紫红色的透明玻璃杯的¾。
老板说一般人无法想象一颗樱桃的能量。他能想象,他并不觉得黑胶唱片机能调出一杯樱桃酒有什么奇怪,也许那本来就是个调酒的机器,只不过刚好能放音乐而已,做这个机器的人,应该是个爱音乐的疯子,无法形容的浪漫。每一颗完美无瑕的樱桃外表看起来一模一样,味道完全不同,有热辣的有恬静的有俏皮的有木讷的,他都想要。酒馆的规矩很奇怪,一次只能选择一颗樱桃,一次只能喝一杯,他不明白,不理解,甚至为老板的经营头脑惋惜,他试图和老板辩解,老板总是微笑,总是缄默不语。他不生气,只是叹息。他沉溺在选樱桃的个人世界里,老板并不催促,每一个看到如此完美无瑕的樱桃的人,都会陷入长久的深思,和夜一样深的思考,哪怕是讨厌樱桃的人,也会忍不住打破禁忌。他觉得老板的素养真好,和樱桃一样好。
所有的樱桃开始发出闪烁的光泽,神经元细胞中的生物电子汇聚成电流,肆无忌惮的挑逗着他。从左数第二排第四颗,老板点点头,看起来像为他的深思熟虑做出谨慎而礼貌的回应。老板取下了那颗精致的樱桃,他感到一种失重的眩晕感,但是并不疼痛,还有点细细的毛茸茸的瘙痒,像有人在耳边轻轻吹气,陌生的亲昵却又无法拒绝。他掏出了手机,微信里还有数不清的红点,那些红点像今晚的樱桃,却不是今晚的樱桃,区别在他没有打开的欲望。当樱桃撕去表皮的外衣,暴露出骨感的的肋骨,他的呼吸就会急促起来。他点开了今天,不,昨天的朋友圈,还是现实荒诞的人间烟火。他一天只看一次朋友圈,而一次都多余的无趣,那些时间,可以喝一杯酒,打一次飞机。老板说樱桃是梦露的眼泪,他问为什么是梦露的,老板说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他说老板今天晚上话多了,老板说我看你流泪了,樱桃和眼泪在一起,就像前世的情人在今世相见了,他说那会怎样,老板不再说话,开始摆弄那个调酒的黑胶唱片机。
有一个不速之客推门进来,为什么是不速之客,推门发出的干脆声响毫无感情,没有感情的人不会犹疑。他穿着黑色的大衣,黑色的裤子,黑色的口罩,黑色的棒球帽帽檐压的很低,黑得不可告人,径直走向吧台,在他的旁边坐下,没有看他,也没有看老板,他在看那一排又一排有条不紊的又紫又红又大的樱桃。他感受到樱桃开始发出闪烁的光泽,和他之前看到的闪烁的光泽又不一样,不一样里面带有某种危险的信号,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设定捕捉到这种信号的频率,该死的波粒二象性,焦虑制造的手心出汗让他有些烦躁,黏腻的感觉会破坏拿起晶莹剔透的酒杯的情致,他是有精神洁癖的。
老板对陌生人说,一颗樱桃,一杯酒,不加不续。陌生人说了一句嗯,声音空旷,像灵魂留在了某处。他以为陌生人选择樱桃会像他推门而入那般干脆,那般冷酷,那般神秘,但实际上陌生人陷入了长久的选择沉思,这让他感到短暂的失望,他以为没什么可以比这样深的夜更令人失望。他失去了对陌生人继续打量的兴趣,也失去了看手机的兴趣,专注听起音乐,他的樱桃在机器中翻滚的音乐,懒散的女声,有一茬没一茬的音符,间歇的穿插着沙哑的萨克斯,他感到有点陶醉,他知道音乐会结束,又有些不舍。老板对他说这是你的玛格丽特,他说你的酒从来没有名字,老板说因为每一个樱桃都不一样,他说为什么这杯叫玛格丽特,老板说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陌生人合时宜地开口了,从右数第二排第四颗谢谢,老板点点头,看起来像为他的深思熟虑做出谨慎而礼貌的回应。他看到老板的目光穿透了陌生人空旷的声音、身体,一直抵达到十字玻璃门,停下掉头。他看到老板手上的樱桃,有一种魅惑的说不出的光泽,好像比他选的那一颗还要性感,黑暗的性感,他难以接受,他挑的那一颗明明是所有樱桃里面最完美的,完美无瑕的性感。樱桃在老板的手上开始膨胀,和他嫉妒的心脏心率相当,樱桃越来越大,果实中间的沟壑随之隐去,他觉得有些不对劲,樱桃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嘴巴,肥厚的嘴唇和肌肤一样柔嫩,又紫又红的唇色紧紧的吸住他的目光,嘴唇在上下左右前后的挑逗,少了一样东西,肯定是少了一样东西,他想不起来,他的喉咙不知道被什么噎住了,快要呼不出气来,青筋暴起,他的脸憋得又紫又红,眼睛过度充血变得肿胀,他发不出声音,身体无法动弹,急促窒息的脑海里闪过的是一排又一排樱桃的视觉碎片,他的求生欲超乎了他的想象,把他从彼岸重新拽回了水里。
紫红色的液体从樱桃嘴唇里流了出来,是那么安静的祥和的流淌,场面一度沉寂的连呼吸都变得烦躁,紫红色的液体漫过了整个房间,漫过了他的脚踝,漫过了他的腰,从衣服渗透到皮肤,到皮下神经末梢,清爽清甜清新的欲罢不能,酒馆柜子里的唱片和柜子一起漂浮了起来,凳子漂浮起来,白色的仙人掌漂浮了一起来,漂浮在紫红色液体的里和外。水流摸过了他的头,一直到整个房顶,他的嘴里渗入了紫红色的液体,却是奇怪的味道,干燥苦涩腐朽,恶心的催吐感循环播放,他的身体可以活动了,他做了一个向上漂浮的姿势,但马上意识到水流把整个酒馆充满,向上没有意义。他的身体感官被强烈的刺激冲散的七零八落,他才意识到酒馆老板和陌生人竟然保持各自的姿势无动于衷,他已经无暇想这些问题,他快要在紫红色的液体里溺死了。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晚了该回去了。老板竟然给那个致命的危险的梦做了剖腹产手术,以把他生硬的拖出来,他想不起来刚才发生的事情,也想不起来那些感觉。
黑色的陌生人已经走了,杯子下留了一张纸条,老板认为是留给他的,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几个字,他发出轻轻的呢喃,从左数第二排第四颗樱桃,是我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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