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两眼猩红,看着庄家把五分钟前还在自己手中的筹码挪走。白手套,棉的?丝绒的?那桌布是什么颜色,酒红还是墨绿?他以为自己能起身,像斗败的螳螂似的走出赌场大门。俗艳的玻璃吊灯在视野中央,嚓嚓作响,再轰然破碎成二十万片虚假的金箔,将他击溃。两只手钳起他的肩胛,在地毯上拖曳,提起,抛入黑暗。那支烟从他口中飞出,落进一摊泥水,和他因酒精和尼古丁而狂热的自尊一同熄灭。赌徒终于一无所有,欣然微笑。
并非一无所有,赌债还在。妻子离去,留下一个永远不在服务区的号码,他不知道那些手眼通天的讨债人能否找到她——他们的确找到了他。“替我们干个活,干好了债就勾销,”他们面无表情,发出整齐的笑声,“反正你也还不起。”
他蹲在小巷角落,看着搬运蚜虫的蚂蚁从皮鞋前经过。氯仿够吗?他们说够了,可万一那小子没有全吸进去呢?他捏捏干瘦的手腕,怀疑自己能否像黑帮片里那样打晕一个人。人影在巷子尽头显现,平头,双肩包。他瞥一眼掌中的照片,起身,故作镇定地和那少年擦肩而过。是那人没错,他又低头看一眼照片,从内衣袋掏出氯仿手帕,回身,接近目标。
皮鞋在水泥路上吭哧作响,他咬起牙。这小子发现了,要逃跑了。他向前猛跨一步,少年回头,碎发下的两眼毫无顾忌。他伸手摁住少年头顶,把湿冷的手帕拍上对方口鼻。对方抬手推他,力度极轻,却令他趔趄得几乎摔倒。药效比想象的慢,少年开口模糊地呼喊着什么,他死命按下手帕,扑上少年肩膀,以全身重量压倒对手。
少年刚停止挣扎,他便撤下手帕,伸手去探对方的呼吸。没死,他收回僵硬的食指,扛起那具身体,跌跌撞撞地朝巷子另一头走去。二人衣裤都沾满泥沙,颇为狼狈,像被逐出家门的难兄难弟。一辆旧丰田等在巷子出口,他走上前,用一只肩撑着少年,装作搀扶同伴的酒徒,环顾四周。一个老头坐在远处长椅上,背向他,像渐渐陷入昏迷的树獭。掏出钥匙,开车门,摸出少年的手机,砸碎,解下昏迷者的背包,扔进后座,掀开后备箱盖,把少年塞入,堵上嘴,翻出尼龙绳,捆上手脚,合上后备箱。振翅声逼近耳边,他猝然回头,乌鸦扑上肩头,弯爪扎透衬衣,喳喳不休。
“去!去!”他惊慌地拍打,乌鸦腾起,又再次扑来。他逃向驾驶座,猛地拉上车门,却感到一阵陌生的阻力。乌鸦的尸体夹在门缝里,恶臭的内脏从伤口爆裂。他歇斯底里地叫嚷,开门踢下尸体,关门,点火,挂挡。几朵灰黑的绒毛在方向盘四周飘浮。起步后,他才想起忘了看车牌号。这辆丰田有车牌吗?他不敢再下车,只管驶入马路。他们说,向前开,一路向前,会有人接。经过减速带时,他以为听见了后备箱内躯体颠簸的钝响,仿佛亘古的先民狩猎时击打的鼙鼓。
丰田驶过十字路口,象群般的制药厂区掠过右车窗。墙板泛黄,蒸腾起虚假的热浪,令枯萎的爬山虎根须起伏摇曳。他在厂区干过半年会计,那时爬山虎枝繁叶茂,他在树影和蒸馏塔下遇到未来的妻子。之后换了几次工作,再之后是赌博。血丝漫上他的眼,泪痕印在她的脸。他摇摇头,从前胸口袋掏出一根烟,叼起,点燃,试图赶走死乌鸦留下的血腥味,和脑中叠加的画面。正前方是高速路入口,他观望片刻,开进匝道。漫无边际的护栏、指示线、速度标志向他张开怀抱,如同动脉吞入一粒血细胞,将其汇入黑柏油的粘稠血浆中。
两小时后,他把车滑入服务区的停车位。这地方狭小荒凉,没有其他车停泊。塌陷的路面积了不少雨水,蝌蚪在倒映的云影中游窜。他将车尾对着一片树丛的阴影,倒入,挂挡,拉手刹,推门下车。后备箱隐约传来响动,他钻到树丛那侧,环顾周围,掀开盖。少年闭起眼躲避突然的亮光,来回扭动。他一手扼住对方咽喉,一手从对方口中拔下抹布。少年识趣地没有叫喊。
他抬起眼,咀嚼这个词的含义,欣然接受。“对。你是人质。”
“能让我坐车里吗?后备箱会把人活活热死——我不耍花招,你可以继续捆着我、堵我嘴。”
绑匪沉默几秒。苍蝇落上手背,他挥手赶开。“你包里都有啥?”
“好。”绑匪再次堵上少年的嘴,把他从后备箱搬下,推进后座。随后他翻出那背包,扯开拉链,翻了翻每本书,再看看充电线,狐疑地瞪少年一眼,把包背上,关车门,走向服务区商店。
他撕开包装,闻了闻,再咬一口,没有异常。果蝇和尘埃从天花板的漏洞飞下。
两分钟后,绑匪抱着一大袋面包与一扎矿泉水回到车内。“老老实实吃。”他给少年双手松绑,摘下堵嘴的抹布,递上一块面包和一瓶水。少年狼吞虎咽。“待会我就不再堵你嘴了,省得别人从窗户看见——手还得绑上。别乱嚷嚷,否则拔了你舌头。”
“不用付钱,哥们。”那伙计摆动着多毛的手臂,“你会明白的。”
他回头,起步上路。难道他们在服务区也有势力?他不去想,点起一根烟。后座的少年被熏得咳嗽连连,瘦脸涨得通红。他瞥一眼后视镜,摇下车窗,扔下烟头,幻想着动作片中主角用烟头点燃引信、背离爆炸的剪影。公路笔直如箭,热空气折射的海市蜃楼在天际翻腾,俨然上下颠倒的异教天国,颟顸地嘲笑下方被驯服的万物。
“道路养护”的鲜黄告示牌从路面下跃出。他们知道前面的高速封路吗?他无奈地转动方向盘,切入减速匝道。车绕过270度,驶入城市道路。瘦长的路灯从两侧划过,仿佛流水线工厂中制造的模特,嶙峋的颧骨尚未施加脂粉,等待某位服装商人买下,将新潮的碎花连衣裙钩在她们锐利的乳头上。车头迎向正西方,落日照耀下,他眼中的画面不断降饱和,都市的摩天楼和商场抽象为单色几何体。
“那个人我刚才见过,”等待红绿灯时,少年朝左前方伸头,“红夹克那个,两个路口前从车后面经过。”
“什么意思?”他不悦地透过后视镜瞪少年一眼,“有人跟踪?”
少年继续张望片刻,挺直细长的脖颈。“我不太确定……他穿的是尖头皮鞋,之前那人好像是球鞋。”
绿灯亮,他继续前进。两人都在观望周边。浓妆的妇人在街边撑伞,不耐烦地踢踏凉鞋;白领做作地扶正上油的卷发;暴发户对彼此高声吆喝,金戒指嵌在香肠般的手指上来回挥舞;装作约会的男女彼此谦让着,终于牵起手,努力掩饰对同伴油腻皮肤和廉价香水的厌恶。绑匪和少年都暗自记下几个人的形貌,又在几分钟后的另一街区见到似是而非的其他人。也有人不可思议地将另外几人嫁接在自己身上,比弗兰肯斯坦更为错乱。终于,二人达成共识:这都市的人不过是彼此的仿造品,互相窃取衣物和妆容,恰似一堆可切换拼插的乐高积木。随后,绑匪又提出将范围扩大至建筑。于是他们又开始观察浩瀚的玻璃幕墙、卷帘门、蜷曲的阳台、带坏点的广告屏幕、招牌字体相同的饭馆。答案相同,楼宇和广场同样相互盗窃,心怀鬼胎又睚眦必报。
“路,”绑匪不假思索,“我们到现在还没走过相同的路。”宽窄不一的公路在前后左右延申,纵横捭阖,像一片绝对自洽的帝国,呵斥役使着寄生于自身的劣等造物。
天色越发黯淡,车窗外放映着蹩脚的摄影师拍下的黑白胶卷。他没有看清左侧冲来的红色影子,急打方向盘,刹车片疼痛地尖啸。那影子跳到车头右侧,沉沉撞在右后视镜,将其整个击落,留下几点褐色血迹。少年惊呼。绑匪控制住车,回头,和鹿对视。庞大华美的鹿角锋芒毕露,橙红皮毛在道路中央燃烧,后腿裂开一道伤口。破碎的后视镜在它蹄下。
笨重麻木的人群继续攒动,漠不关心。鹿左顾右盼,像一粒不知缘由的弃子。“这东西哪来的?”少年贴上后窗。鹿喷出一团白雾,弓背跃起,以奇异的盛怒朝车尾撞来。他连忙松开刹车,逃离,直到鹿的红色轮廓淹没在暮色中。二人听到一声轰鸣,犹如摩托车在那匹鹿的胸腔内点火。
脱离都市范围的四天里,他依然感到那些高楼的目光,压在后背上,压在车顶棚上。他们吃完了先前从服务区带出的食物,又去路边便利店买。所有商人都不收他的钱,送上饮食,还有烟。他不复追问缘由。丰田车沿着同一方向开开停停,夜间两人睡在车里,少年被反绑手脚,绑匪局促地磨牙。高草中萤火飞舞,宛如因贬黜而狂狷的群星。
“我就是个办事的,”他疲乏地伸手拿烟,“绑了你给他们,就能还清债,找回我老婆。”
“他们就告诉我沿路直走。单线联络,我没法打给他们。”他呼出一团青烟。
公路深入洪泛区,荒废的藕塘与稻田蓄养着曾被忘却的长蛇。车轮碾过岌岌可危的石桥,跌入水塘,卷起泥沙,爬回路面。鳞毛蕨和木耳啮咬着被水泡死的枯木,沙沙悦耳。云幕纷至沓来,宣示新的暴雨。
少年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拉丁语,电动力学——小心!”
绑匪及时刹车。那团破布横在马路中央,转过身,露出一张皱缩的人脸。“啊呀!好人呐,来我这住一晚吧,雨就要到了……大雨呀!”那人狂热地喊叫。
他看看即将见底的油表,摇下车窗,“你那有汽油不?”
“有,有!”人脸瞪大浑浊的两眼,“最不缺的就是汽油!”
棚屋和藤曼纠缠生长,令他想起某些罕见的共生群落。轮毂和钢架锈迹斑斑,堆积成珊瑚的形态。树蛙攀附在一根传动轴上,铎铎鸣叫。车跟随那人开入编织袋、轮胎和铁皮搭成的车库内。陌生的腐败酸臭迎面扑来。他点亮车灯,照亮车库角落一只给小孩骑的电动木马,油漆掉了大半,红火蚁在铝壳上行军。
“来,这是汽油,您看看。”那人推着沉重的桶凑到车窗。他拧开盖,仔细闻闻。“行,帮我们加进去。多谢了。”那人兴高采烈地加满油,又拖着一身褴褛走向他。
“您就在这过一夜吧,雨要下来了,很大的,车停路上都能冲跑了。”似乎在印证他的话,雨点当空砸下,顷刻变为磅礴。他思考片刻,点点头——大不了睡车里,那家伙也动不了他们。那人舔着干裂的嘴唇,“您二位去哪呀?”他发现对方的眼珠难以固定。
“这是我堂弟,小孩子不懂事,离家出走。我替他爸妈找回来,要送回家去。小子还敢打我,只好绑上手脚。”他回头瞟向少年,少年配合地点点头。
那人伸出脏污的食指,“哦哦,小孩子。是得多教训。”
他正打算摇上车窗,那人又贴来。“您别看我人模鬼样的,从前咱也是个顶呱呱的汽修工。”
“看得出来。”他冷漠地回答。那人的神色突然变得悲戚。
“好人呀,我以为自己能干下去的。可总有些东西……这世上有三种东西能把人毁了,酒,女娃子照片,还有车。您等会,我拿个东西。”那人转身走进棚屋深处,返回时手里握着个台球大小的东西,把它捧到车窗前。
“您看。”他端详一会。是个干枯的心脏,黑而皱,一条大血管内嵌着黑色的金属,像是几个螺丝和螺母被塞了进去。“这是人心呀,人心,”那人痴呆地停顿几秒,口水顺着胡茬流下,恍然惊醒,“有辆路虎到我的厂里,老大一辆。引擎盖整个没了。我修车的时候,就从发动机里面一个小角把它掏了出来。我问开车那人,这车里怎么有心脏呢?他说,要不然干嘛找你修。”
“嗨呀,咱就是汽修工,得本分修车。可那时我有点受不了。不一会,我又从底盘下面摸到骨头。人的手掌骨呀,您懂吧?”那人比划着,“我给他修好车,没收多少钱,然后就跑了。再也受不了这些车了。您,开车,得当心呀。这些东西,不是老天爷造的,是人造的。人能做出什么来,老天爷不知道,自己也不知道。”那人不拿心脏的手伸出食指,直挺挺指向他。暴雨轰击着铁皮房顶,像千万支手指不住敲击。“后来我就找到了这地方,算是,呃,当个隐士。”
晚间,隐士请求他和少年去棚屋里睡。他坚决回绝,关上窗,和少年睡在车里。倾盆雨水激起的回声困兽般在车库来回碰撞。不知何时,他感到微弱的亮光,睁开眼,寻找来源。隐士举着手摇手电筒,大半个身子贴上车身,野兽般望着后座熟睡的少年。他用指节敲打车窗。隐士诧然后退,两手握着逐渐熄灭的手电筒颤抖,落荒而逃。少年依然安眠。他没再睡着。
黎明时,雨已停歇。泡胀的壁虎尸体在车库积水中漂浮。他倒车离开,隐士已不见踪迹。驶上公路时,他听见后备箱的响动,靠边停车,嘱咐少年小心,随后下车,打开箱盖。隐士不知如何藏在箱中,满身腥臭,咿呀尖叫。他咒骂一句,把隐士拖下来。
“好人呀,你带上我吧!”隐士嚎哭道,“我在这会烂死的。”
他一脚踢在隐士肩上,像是踢在疏松的沙石上。隐士的那侧肩膀向内凹陷,残破的衣物里流出大小不一、沾满黑褐机油的六角螺母,和一粒粒腐烂缺损的葡萄。
“带我上路吧!我只想再沿路走一走啊——”他踹上隐士下颌,看着对方的半张脸也崩塌成螺母和葡萄的混合物。绑匪再踹一脚将隐士击倒,痛骂一声,合上后备箱盖,回到驾驶位,挂挡上路。恶臭的残骸匍匐在洪泛区的泥水里,意兴阑珊。
立交桥盘旋而上,蚁巢似的吞吐道路,蔓生六公里。他从下而上数出十一层,一个个米字路口交叠相通,由庞大的水泥柱和钢梁勾连。
“条条大路通罗马?”他驱车接近,不禁说出声,想着是否世上所有的公路都能汇入这座立交桥堡垒。
“更像万国来朝。”少年回应。六十余条公路在两人眼前扭结撕咬,似一族互不臣服却斗而不破的蟠龙。数千人在立交桥的阴影下蝇营狗苟,搭起路边的庞大帐篷,用钢索吊起悬空的集装箱房,在窨井里与饲养的鸡鸭同眠。每一条岔路、每一口隧洞、每一处升降梯都在两侧呼唤旧丰田。他继续向前。
一块三米见方的塑料布悬在桥洞上,广告中明眸皓齿的女子肖像倒挂着从车顶掠过。他没有听见引擎声,只看见巨型卡车突破塑料布,从右后方接近。方正的车头涂成金黄,宽度占据两个车道,车灯挑衅地射入阴影。一人高的前轮刮过气流,带起噼啪爆燃的蓝紫色离子焰。卡车快赶上他时,他才察觉到,拖车后面连着一辆相同的卡车头,像火车的双车头一般指向后方。
他点下刹车,想让对方先行,但卡车也随之放缓。“哥们,第一次来吧?”卡车司机居高临下地朝他喊道。透过前挡风玻璃,他看见一个短发女子的面孔,斜眼睥睨他的车。
“是,那又怎样?”他努力让声音盖过卡车四周呼啸的风声。
“这片立交桥,这些路,会害死你。”两辆车又穿过一个桥洞,卡车的黄漆闪烁明灭。“那些住在这地方的人,已经完蛋了,这辈子永远绕不出去。他们进来的路不会重开。你看,哥们。有人说问题在于人,有人说问题在于车。可真正的症结是路。”
卡车司机从车窗伸出粗壮的左臂,做了个他无法理解的手势。“你出得去,哥们。我不行,我得留在这,把立交桥拆了。”
卡车司机朗声大笑。“用车,哥们。你看我开过的路面。”他回头,见到卡车后方的路面焦黑开裂,有的地方塌陷崩解。
“我已经拆完一座桥了。用两个车头反复压过去,挺不容易的。不过,反正我和立交桥只能活一个,就看谁命长了。”女子再次大笑,“再见,不,永别了,哥们。”卡车右转进入一条向上的环路,飞扬的尘土遮蔽后车头的形态。混凝土与合金钢的呻吟隆隆作响。丰田一路向前,擅居者的城寨和旗帜在后视镜中鳞次栉比。
在一家路边餐馆,绑匪解开少年的手脚,和他面对面坐在方桌上,等待老板娘上菜。油烟嘶嘶飘散,和门外不厌其烦的蝉声呼应。阳光热辣而聒噪,逼得苍蝇逃入屋内,又逃入屋外水池边。
“他们不会停。”少年朝窗外远方的燃烧路障扭头。竹林的阴翳里,一帮濒临疯癫的驾车人聚集在他们亲手砸毁的汽车旁边,浇上汽油,点火,堵住公路。着火的轮胎喷出黑烟,被火光映出霓虹的颜色,堪称浓墨重彩。那群人痛饮,而后毫无默契地高歌,或恸哭,犹如穷途末路的山魈。他们口齿不清地控诉,说道路永无尽头,说许诺给他们的一切都已落空。但法官不知所踪,证人子虚乌有,陪审团心猿意马,被告逍遥法外。
少年不依不饶:“如果你绕了路,最终回到的还是之前的路吗?”
绑匪摆摆手,无意继续这个话题。他从少年的包里翻出那几本书,逐一浏览,低声念出书名。“微积分一……”
他抬起眼,望着少年的瞳孔。“你读书挺不少的。怎么还这么乖呢?”
“你一路上都没想过逃跑。”他顺手点起一根烟,咬在唇边。
“不对,”少年反驳,“关键是,你又为什么这么乖?”
他僵硬片刻,忘记吐出烟雾。桌上的苍蝇在两人之间爬行,饶有兴致地搓起前肢。
“你凭什么相信‘他们’?就因为他们告诉你,把我绑了可以抵债?就因为他们告诉你,沿着路直走有人接应?你甚至联系不上他们。”
“你又凭什么相信公路?你怎么知道它会把你带向哪里?我们走了多久了,一个月?三个月?一年?你上次理发是在哪?”
“因为我有债要还,”他努力说服自己,“我有老婆要找回来。我要是不相信,就会跟那群人一样。”他指向熊熊燃烧的路障,而后抬头朝厨房高喊:“怎么还不上菜!”
他并非没有预感。玻璃门砰然破碎,红色身影径直冲入,尖锐华美的鹿角精准无误,从少年肩胛刺入,前胸穿出。血液甜腻中带着微咸。鹿的后腿带着熟悉的伤疤。绑匪失控地嚎叫,挥起椅子击打鹿的脊背。鹿咆哮着,将少年挑起,如同玩弄一个巨大的人偶。他奔向消防器材柜,砸碎玻璃,握起殷红的消防斧,向鹿的脖颈劈下。少年的血先停止流动,而后是鹿的血,最后是他的呼号。被他吐出的那支烟停留在桌上,温顺地向后灼烧,红热的火光呈一个完美的圆。
我在骑行时遇到他。那时台风已经登陆,我踩着踏板往家赶。他的旧丰田停在路边,车头绑着那只鹿的头颅,宛如风帆战船的船首雕像。
他摇摇头,向我讲述了他的经历。我们的位置恰好在台风眼内,平静而湿润,偶尔能看到云层漏下的玫瑰色日光。蒿草随凉爽的风慵懒舞蹈。
我向他讲述我的猜测:每个人都有其独属的公路网,它衍生、扩展,迫使我们驱驰不休。从没有两个人真正在公路上相逢,只有二者各自的公路营造的蜃景。路的尽头,以及和尽头相伴的许诺、渴望,都与公路本身同样真实也同样虚假。
他不予置评,询问我来时的路上有什么。我回答他,有野鹤、渔夫和水渠。他表示感谢,并告诉我,他所经过的路上有蟋蟀、旷野和磷火。临别时,他笑着说,他将如雨水一般正确。
于是我向南,他向北,风雨飘摇,路面明亮而清晰,因为所有旅人都必将走上被他者承诺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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