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未来,伴随全球化的覆灭,民族主义和地缘政治成为主流思潮,经济战、种族问题、区域冲突不断加重。在民众不堪其苦后,去中心化的区块链以公民身份和通货两大功能取代了原有治理职能的政府。但后来,区块链却又衍生成一部分利益集团的中心化控制手段,扼住了民生的喉咙,互联网也彻底变成割裂的若干局域网。在意想不到的陨石袭击后,气候完全灾变,动植物大量死亡,能源与生存也变得息息相关。各个“电邦”控制了能源和区块链,割据着世界。衍射这个科幻故事在此背景下展开...
弃儿最后一次在“帕米尔”亚数字孪生上确认了下任务的位置,是这儿,这座废弃的水工厂。
从户外走进昏暗的工厂内,这昏暗的阴翳竟给了环境几分清凉,几乎给了人空调还在运作的错觉,但从工厂内的环境上来看,应该已经断电数年了。
弃儿把腿侧和背侧上的太阳能板收回。它们颤巍巍地发生松垮且刺耳的声音,太阳能板在室内不能收益能量,而之后大几率发生的恶战很可能会弄坏它们。他还想着能再用几个月,毕竟不是每一具尸体上都能扒下可用的装备。
为了进一步节约能量,弃儿把能耗降到20埃,仅维持基本温度和生命环境,为了战斗留足储备,他甚至连照明都不舍得开。水工厂里黑暗一片,唯有一侧巨大的窗边可以透来光,弃儿让眼睛来适应这黑暗。
他往工厂深处走去,水工厂的墙上涂着轻蓝的底色,厂顶很高,悬满粗壮的铝色管道,贯穿厂内的水槽宽约二十米,业已枯干。这应该是陨灾后建成的厂,目前还算是较为干净,地上留下的一连串泥印,应该是变异后的畜牲新近留下的。
看着泥印,弃儿身体内的恐惧激素已经释放进了血液,让身体有了一种温暖且焦躁的感觉。这蹄印有铁锅般的大小,畜牲的身形超出了他的预期,他从未主动挑战过这么强劲的对手,要不是为了赏金来延续生命,他也不用冒这种险,难以判断这样的抉择是延续生命还是让它早夭。
伴随着前进,他也逐渐听到了畜牲鼓噪出的动静,这声响暴戾,轰撞他的鼓膜和脑子,肾上腺素让他没有了疲劳的感觉,兴奋和恐惧交替占领他的意识。他终于来到了厂中心的沉淀区,这是一个直径有五百米的巨大圆形房间,他立在沉淀深潭之上,潭距地表深十米,昏暗不堪,里面的水几乎抽到干竭。
他看见那头暴躁的畜牲,不可思议的巨大的异牛。它大概有正常牛只的四倍大,五十公分长的角隆起锯齿,它正在潭底焦躁地踱步,似乎想犁破水泥地面。
因高热和恐惧而湿漉的黑发贴着弃儿俏毅且年轻的脸,他钉子一样清冽的眼睛里熨开了软弱的涟漪。远道而来,如果现在无功而返,他也开销了今天绝大多数的时间和能源,剩下时间可进行的工作不足以让他交付一天的链上租金。他只有舍命一搏了,但过于悬殊的力量让他胜算无几。
他小心地压低身姿,洞察着局势。深潭的周边是弧形的坡,从上面可以轻松地滑到潭底,但往回爬上来是不可能轻松的。潭底空旷,就像一个斗技场,毫无任何掩体,潭底两侧各有一处洞口,从上面根本看不清通向哪里,但洞口过大,看上去异牛也可以冲入,所以并不确定可以庇身。他注意到异牛踱步的样子,像是后腿受了伤,它暴怒地喘息也变得像是呻吟,但从上面看不到它究竟伤处在哪里。
弃儿把能耗提高到220埃,这样他有充分的电可以运用。他的折刀和手矛迅速充好能量,内循环的风从体内掠动到他的皮肤。他吸足一口气,跃在沉淀潭的滑坡上,屁股着地,顺着滑坡飞快滑下。裤子侧边的能量板轻锤着池壁,发出的尖锐的声音让他已经无法隐匿遁形。
异牛再迟钝的听觉也被这恼人的声音惊扰,它显得笨拙地转向声音的来源。弃儿在滑坡的一半处把照明完全打开,他通体散发着光芒,映照了异牛如污血一样黑红的眼瞳,像混浊的圆月一样巨大。它完全暴怒到了极点,食品基因工程怎么产就了如此雄伟的疯物。
弃儿滑到潭底时被不知什么绊了一个趔趄,他回首一瞥,看到一具塔客的尸体,他的脸和前胸几乎已经被踏烂。弃儿的肾上腺素已经升到了顶点,他直面异牛,而后者已经裹着潭底剩余的水花冲将过来。
弃儿在重心未完全恢复的状态向右侧扑倒,躲过了掏心而来的牛角,异牛爆开的肌肉仍强横地蹭到他的身体,他像是被汽车剐倒。异牛的伤势和刚才的冲力导致它并不能马上转向,这给了弃儿站起来的时间。他起身时,手矛已经在手,能量放射着锋利的蓝光,但他似乎根本不具备刺伤异牛的力量。
异牛横摆利角,向弃儿的右腋扫去,让他不得不向后弹跳,退出一片空间。正面异牛,他根本没有攻击空间,巨大的角像梦魇一样,营造沉重的压力伏压得他难以呼吸。异牛确实没有给他任何喘息时间,飞快地完成了计算,在五步内冲刺并昂挑起那一对儿角,弃儿堪堪闪开它。恐惧和脱险的欣喜给予他充分的正反馈,他感觉自己是如此轻巧灵动的。
弃儿像是舞蹈般跳动着,回味着节奏,迎合着异牛的猛刺而躲闪。在一次躲闪后,他脑热地认为捕捉到机会,用手矛刺向异牛的侧颈。他花费了几乎全身力气,但蓝色的矛焰刺到异牛隆大的肌肉上竟被弹开,异牛身上只留下让它更加羞恼的一处血点。弃儿瞬间感到后脑一阵破碎感的凉意,异牛的回摆重重地撞在他的后背上,太阳能板发出清晰地碎裂声,而他也被抛出去,顺势跑了几步才不至于栽下。
“完了,我根本杀不死这玩意。”弃儿心想,他的攻击不比孱弱的蚊叮强多少,即使他可以躲过每一次攻击,但仍会因为力竭而交付出性命。在生死大限,弃儿想到的确是庖丁解牛这样的远古可笑成语。牛还没有感到痛楚,它却死了,真想让庖丁面对这一头看看。
异牛暴怒地嘶鸣,它不知何时被人设陷困在到此,但它俨然一丝耐心都没剩了。激素在它的身体内泵动,这是一只通体漆黑的公牛,如果此刻面对发情的伴侣,它应该会直接将其撕碎的。当它再次向弃儿碾撞过来时,他躲避开,忍着背部的疼痛向它的反方向奔去。他的方向正是潭底一侧的洞口。
这个洞应该是沉淀池的一处管道,两道闸口都是打开的状态。弃儿奔到洞口时,发现他的照明根本照不到管道的深处,黑黝黝的深渊令人惊惧。他发现的第二件事更使人绝望,这个洞太大了,远比从潭上方看到的大许多,异牛的体型完全可以冲进管道。而与此同时,异牛已经跛着右后的伤腿完成了转向,正像一辆轰鸣的火车一样,蒸腾着汗水和池水的白烟,向他驰来。
弃儿跑向管道深处,破旧的透明面罩下,汗水浸进了他的眼睛,他跑到喉咙像被沙子哽住,内循环已冷却不了他。他听着那疯狂的畜牲的蹄声翻滚,发出金属撞击般的声音,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脖子的侧面。这管道深不见底,而论直线跑的速度,他是跑不过异牛的。实际上,那畜牲距他也就十米的距离了。
他发出声嘶力竭的一声断喝,在管道里激起的回声声音更甚,同时他已经将能耗推至最大,350埃,过载让照明在至暗的管道中发出媲美太阳的光耀,他转身停住,压低重心,蹲立在地上,压低头,把冒着惊艳蓝光的折刀举过头顶。
异牛被这突然的事态震慑,它不能停下惯性的蹄子,但竟向一侧腾空,想躲避这电球一样璀璨的发光体。折刀顺着疯兽的惯性,正正地割向它左侧的前后腿,丰盛的鲜血伴随着喷薄的声势滋射在管道的墙面。
异牛失去了左侧的所有支点,沉重的身体向左侧倒下,发出让人心悸的沉闷倒地声。它正吃痛,发出凄惨的哼鸣。弃儿血脉贲张,转身要了结它,映入眼帘且诱惑他的是异牛那对卵蛋,简直是庞然巨物。弃儿将手矛直刺进去,深入它的腹部,更多的鲜血迎面喷出,泼满他的全身。而这血干扰了他的视野,他没看见异牛那本就受伤的右后蹄,顽抗下踢中了弃儿的前胸,他被直直地蹬出数米。他先是感到心肺失去作用,之后感到胸口一阵温暖的感觉,他以为自己被开膛了,正在汩出鲜血,而后想到,是他的整个防护服已经失能,42度的室温在涌入他的躯体。要不是异牛的右蹄有伤,他此时不知是死是活。
弃儿无法站起身来,他气非常短,几乎每秒呼吸两次,他的电量也已经快见底,已经支撑不了太久。所以,当他看到异牛在挣扎起身时,感到骇人的恐惧。幸好最终那畜牲失败了,到处都是带着浓腥味的血,它躺在血泊里,最终不再动弹。
安静之中弃儿喘息着,他将能耗降低到30埃,他已经被自己的光晃到目炫,燥热燎着胸口。他试图将自己接入“珍珠湾”蜂窝网络里,这廉价的区域级运营商使用更垃圾的独立电帮基站,网络速度跌宕起伏,且毫无安全性可言,但它足够便宜——它通过泄露用户定位给私药贩子、黑产与皮条客获利。
弃儿想在“凯丽波”上交付任务,这是一条泛接入区块链,而在全球化破灭以后,泛链现在已经十分罕见,大多数的塔客(Tasker)会在“凯丽波”上接受与交付任务,赢得酬金。但蜂窝网络的质量太差了,弃儿根本无法请求到“凯丽波”。他在尝试连接的同时,眼睛一直盯着眼前的死兽,在这个温度,不用半天,蝇子就会寻味而来,爬满巨大的尸体,而再过上几个小时,尸体就会发出腐味,那就可惜了眼下的这份好食材。
弃儿起身开始割异牛身上的肉,他没宰过牲,故也不知这巨物从何割起,只能胡乱切起来。
弃儿惊异地回头看见,一个拥有浓密褐发的年轻女人从诡秘的黑通道里走过来。
“不过你呢,”那女人说,“你的......种类看上去并不需要饮食。”
这是一种赤裸的轻蔑,不过带着习以为常,似乎这也不是这女人第一次说,当然也不是弃儿第一次听。
对于贱民而言,只需要将血液循环系统改造,接入内循环,就不再需要摄入食物,所有能量来源都可以用电来供给,这也是“电邦”的另一种支配手段。
弃儿注视着女人,她穿着素黑却又看上去极为不菲的紧身防护衣,上面没有任何的徽记,弃儿根本都没有见过这样设计的衣服。女人的身形匀称轻巧,脸庞如晶露,快蒸发在自己的娇柔中,嘴唇如骄矜的枫叶,照明将她剪成毛边的光的轮廓,泼出般的柔美秀发在光中熠熠,显出她似乎从出生到现在都有很好的营养。
蒙昧愚蠢的富家千金。弃儿想,他也在想为什么她这样的人设会出现在这荒芜的工厂里,这看上去可真像“增强现实”。他继续切割牛的尸身,这也太费力气了。
“其实你还挺聪明的,你没上一个有力气,但反应比较快,我喜欢你的聪明。”
“'需要一只比野兽还野兽的野兽,救援美人'?是这个任务?”
太傻逼了,弃儿想,蠢货有钱人会有各种消遣,他们之前还发起了一个“仿生”的群体行为艺术,把死刑犯的人皮缝在自家的宠物身上,再把宠物带到聚会,然后自己用死刑犯生前的名字签到聚会。
“您也挺聪慧的,能给这决斗想出这样一个童话般的名字,”弃儿讨好地说,他必须聚精会神才能毫无生色地虚伪,“我都在怀疑,这是不是类似千金求子的情色骗局呢。要不是您在凯丽波的链上声望这么高,我起初还真不以为然。那有什么我能做的?这头牛您是想怎么处理吗?它是怎么了,惹着你了?”
“没惹到我,我很喜欢它”,女人说。“我只是在做一场行为艺术。”
“感谢你的杀戮表演,真的是很精彩。”女人嘴唇都没张开地说,就像柳叶总想垂入河里。
“您在复现远古,那时候的斗兽竞技,您对于神话感兴趣的对吗?”弃儿说。但他心里无比厌倦,该死的结束这毫无意义的寒暄吧,你这蠢女人赶紧转账给我,就此两讫。
“我毫无兴趣,我对一切充满厌倦,”女人垂下她过于美丽的眼帘,“我想做个一次性电影,就像在水上写字一样,无谓但是美。你们没有办法理解艺术,这是可惜的。还有,可惜的是上一个塔客,他没有你那么幸运。我眼见他死在那个池子里,人们真是脆弱的精致的。但是我付了钱,这本身也包含了人们对于自身性命的估量。”
是的,没错,你付了钱,所以你现在嘴里放的屁也是香的,弃儿心想。
“这牢笼中的生命,这是我一次性电影的题,是的,牢笼中的生命也是电影的主角,”女人在原地回旋地踱着,她继续说道,“你不要太敏感,我无意要评价你在牢笼内,因为电影的主角不是你,而是它。”
此刻,女人的声音异常地温柔起来,“这是关于它的一次性的电影,一次性的生命,导演是我,观众也是我。我已经用心来运镜,跟随了它几年了,我很喜欢它,我爱它。它可能也在爱我。”
弃儿停下割牛肉的手,所以这是什么?这蠢女人还是个疯子?如此荒诞的对话是对他的戏耍吗?他感觉恼怒不堪,一瞬间,面上已经挂不住了嫌恶和愤恨。
“哈哈,野蛮人,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不用担心,任务酬金我已经转账给你了,”女人笑吟吟地说,她对他晃动这一个终端,“我从不赊欠,你也看过我的声望了。”
“啊,谢谢您,小姐,不过我的信号还没有连上,没办法确认交易到账。”弃儿说。
弃儿根本没有“增强现实”的设备,那玩意在他的眼里只是致幻药和性扮演的伴侣,他也没有更多的能量来分给这种于工作无用的设备。
“好吧,那我全息投给你。”女人在眼前投出了一个,无比清晰的全息影,绿色的全息让人感觉是黑通道里长出了数字藤蔓。
“悠珊转账3000个冬融币给雷未”,悠珊看来是那女人的名字,转账已经在区块链出块,且已经确认没有分叉的风险。
冬融,雷未第一次收这条链的Token。“冬”是一条完全去中心化不属于任何“电邦”的限接入区块链。这条限链还需要通过“凯丽波”的跨链交易所,才能转换成“红盟”的通用币,雷未也不知道这跨链交易需要多少的时间。不过看悠珊的声望,这转账应该不会有假。悠珊?哈哈,这也铁定是个假名字,没有一个富人不属于一个“电邦”,而使用“冬”也是为了防追溯这些财产的来源。
“非常感谢,小姐。接下来,我还是想切下您爱宠的肉,您会有意见吗,”雷未开始语气调侃地说,“您应该知道,我的种类不需要吃肉只需要吃电,但不代表我不能用它来换钱,而钱可以用来换电,这是我的菜谱范围了。”
“我不介意,”悠珊说。“我对它的爱包含各种可能性,包含现在,这才是不占有的爱,这才是大爱。我设计了它的整个人生,在’凯丽波’围绕它的任务,构成了它的区块链人生,它的降生、养育、基因变异、入栏、离群、求偶、丧偶、它在森林的冒险、人的设陷、困兽的屠戮,这些这些,全是凯丽波任务构成的,跌宕的生命全是程序化的,生命就在笼中,这是一次性电影,导演的过程我都在惊异于生命本身的力量。”
悠珊向着异牛的尸体凝望,她的眼里发出了充满生命力的光芒,但它的其中带有温柔的病样。
雷未终感觉无法忍受,他把带血的肉块装进折叠冰箱,直至已无法装下才停下,雷未揶揄地说,“您爱宠的这些肉应该也是艺术品,它正是烹宰的好年华,有人会花大价钱买,花大价钱料理,再配上DRC红葡萄酒,尽情地享受艺术带来的快乐。”
雷未想,可能是因为他提到了DRC,在陨灾后,植物都只能养育在培养室,而庄园的古法果酿酒简直成本无限高昂,且毫无效率可言。所以眼下,在大小姐眼前的卑微的塔客没有可能听说DRC。可,是的他当然听说过,在坠下山崖之前,每一个人都曾到达过顶峰。
“小姐,您也该回府了,时候也不早了。而我准备回去找那个潭里被踩扁的塔客聊聊,看看他乐不乐意分给我点装备,比如太阳能板。”雷未已经厌弃她到了极点,这些话就当视作诀别。
“我想再去周围的一个地方,你很聪明,也不很...…寻常,你陪着至少不会很闷。你不用拿他的太阳能板了,我可以送给你电池,够你用的了。”悠珊说,“而且,我可以再在凯丽波给你做一个后置任务,这对于你不亏,不是吗?”
悠珊说着,带着没有矫饰的嫣然,这似乎说明她对于自己的美貌一无所知。雷未嫌恨华服之下吸血的虱子,但他没必要在此时拒绝可能的丰厚汇报,这世界早已全身是虱子寄生,甚至更加荒诞糟糕,他即使不会与之为伍,也势必不得不纵横穿行于这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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