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9年,科幻百科设立了“科幻边疆”栏目,对徘徊在科幻和主流文学疆界处的一些作品做了评论,以尝试探索幻想文学的深层意义。2020年,我们将继续从事科幻作品的评论,新专栏名为“赛博酒馆”。在这里,我们将组织人马,采用对谈加短评的形式进行评论,以在推荐/批判作品的同时,发掘其价值。
本书正如一封来自未来的信,跨越了20亿年文明历程的末人,从未来人类的进化形态、科学技术、社会制度、宗教文化、生存哲学、两性生活等方面,向我们讲述整个人类漫长的文明发展史。
欧战结束后的380年,初代人类建立第一世界国;约4000万年后,第三代人类诞生,并培育出第四代人类 ,人类从此进入新纪元——人造人时代;第五代人类获得了回溯时间的能力,与此同时,因遭遇天文灾难被迫移民金星;第七代人类获得了飞行的能力,“步行者”与“飞人”之间爆发战争,第八代人类诞生,移民海王星,人类发生退化......在浩瀚的宇宙中,人类文明被一次次推向毁灭的边缘,又在夹缝中寻求一线生机。人类最终会走向何种文明形态,其命运又将何去何从?
钟天意:青年作家,《科幻百科》撰稿人,尼古丁中毒的狼人学家。目前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不危: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在读研究生,入坑较晚的科幻爱好者,《四十二史》公号成员,创作无能,有志于科幻研究和评论。
王真祯:南方科技大学本科生,严重拖稿症患者,一只有点沙雕的科幻萌新。作品散见于科幻世界、不存在科幻等平台,曾两度入选《中国年度科幻小说》漓江版年选。
孙望路:未来局签约作者,一个划水的人,一个挖坑不填的人,一个陷入了低级趣味的人。代表作《反智英雄》、《地震云》、《老师》等。
钟天意:大家好,这里是赛博酒馆的第二期。我是主持人兼评论员钟天意。在本期的赛博酒馆里,我们将讨论《人类向何处去》这部小说。
钟天意:先说一下我对这部小说的印象。可以说,它几乎穷尽了我所有的赞美之词——尽管我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给它分类。这本书的体裁无法简单地用科幻小说(甚至)小说或者什么来简单概括,比如有些地方读上去明显是对《启示录》的仿写;但因为作者的视野足够宏大,读起来又完全不会有东施效颦的感觉。它没有人物,唯一的人物就是人类;它没有故事,唯一的故事就是人类作为一个种族/文明而活下去。这种浩瀚而粗犷的想象滋养了随后科幻黄金时代的无数作家。我们可以在序言里看到他们的名字:阿瑟·克拉克、西奥多·斯特金以及斯坦尼斯拉夫·莱姆。
钟天意:我不知道诸位看完之后是什么感受,可以先谈一下读过这本书的总体印象,然后我们再据此进行讨论。
不危:该书长时段的历史描写带有早期乌托邦小说的印迹,省略小说情节的枝末,既是为人类写史也带有些许人类学视角。作者把人类整体作为小说描写的对象,对群体性的判断不乏深刻,不同于钻入人物内心、挖掘心理深度的一般写作方式。这种波澜壮阔的叙述中蕴含着层出不穷的瑰丽却又合乎逻辑的想象:社会关系、宗教、个体与集体、生物控制、太空移民、外星侵略、末日灾变……各种话题都囊括其中。末人的终结揭示出作者的双重意图:既呈现人类这一生物在宇宙中的渺小无力,又赞美人类发展演化过程中取得的成果和价值,或者说人类的发展演化本身就是宇宙难以磨灭的奇迹。因为时间尺度过于宏大,代际间的过渡有时会突然中断,转折略显草率、跳跃。但比起整体想象的恢弘和丰富,还是瑕不掩瑜,即便在出版90年后的今天还不落俗套(比如说火星人的想象)。许多未展开的细节可供后来者发掘。
王真祯:嗯,我读完的第一感觉是这其中真的包含了很对的问题意识,可以看到后世很多母题的影子。我倾向于把它和威尔斯的一些故事做对比,看作是《1984》这样的程式化社会小说以外的另一种对威尔斯式乌托邦的反叛。这种反叛在于把握了人类进化的宇宙过程和人的世界的伦理过程的张力,并放在了一个悲剧的框架里。
孙望路:我可能更关心他的写法,如果是同样的内容,传统的人物故事推进是否有可能性?
钟天意:这一点我觉得其实是可以做到的,最简单直接的仍旧是《时间机器》的写作方式。但是从《时间机器》出发,我有一个问题:我们认知中传统的乌托邦小说多数都借用“游记”这种形式。这绝非偶然,因为游记的主人公是沟通现实世界与乌托邦世界的桥梁,他必须为读者代言,替读者在面对乌托邦的陌生景观时提出问题,以带来陌生化的体验。但这部小说显然又不是。叙述者是最后一代人类中的一员,小说中似乎是安排他用后几代人进化出的以心灵沟通时空的能力在直接对初人说话。所以:安排一个“初人”以时间机器的方式进行体验,与“末人”的遗言相比,这两种写法有什么不同?
孙望路:末人的遗言暗示了结局,一步步揭晓是解密的过程;初人是历险,读者并没有会发生什么事情的预期。而且初人无法写太宏大,很容易回到人物故事的道路上。
不危:有道理,而且这本身应该也算是一种陌生化策略。让末人来说,文本的经验框架就换了。在我看来,二者的共性是它们都是叙述装置,时间机器和末人遗言都与读者订立阅读的真实契约,用以解释为何可以有后续的内容。不同之处可能是末人遗言会带来比初人视角更多的陌生感,同时又和结尾的情节挂钩,首尾衔接,实际上我觉得最后已经几乎替换成末人视角来叙述绝境下的心绪,这里从一开始就暗示了存在两种视点。
王真祯:其实有一个小说可能可以做这两种写法的对比:勒古恩的《一无所有》——谢维克在阿纳瑞斯的经历是回忆出来的,在乌拉斯则是游记。因此,在乌拉斯的经历就会更偏向于联系当时的美国境况进行批判,而阿纳瑞斯则是“想象另一种未来”的材料。说俗一点,就是近的放到远处,远的放到近处。
不危:但在这里还有一个问题:末人遗言对应回忆是否合适呢?初人是在末人影响下写作的,末人和初人的视点应该是叠加的,回忆其实还是单视点。真正的作者在写作时难免会把当下对人的心智、人性理解带入其中,其实他也无法完全虚构出一个末人口吻。所以这里既想要拉开一个末人的距离,观察整个人类历史发展的过程,但是由于写作者自己的困境,必然不可能完全以另一种视角描述、判断人类的演化,这样这个设置既可以达成阅读契约,又可以解释书中存留的现存世界的评判标准。
钟天意:不危说的这一点确实有道理。除了借末人之口向初人讲述之外,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方案:因为除此之外,哪怕是再加一句“我将这些言论记录下来供后人警戒”,都会破坏这种中立性,因为多了一个隐含的叙述者身份隔在小说中的“大我”与读者之间。
钟天意:此外,这个隐藏的叙述者,可能难免会令读者有“微言大义”的感受。放弃转述会很好地规避这一点。
不危:一旦微言大义就会给人一种特别针对现实的感觉,会丧失那种从整个人类角度来观察的宏大感。
钟天意:这个简单的问题再次提醒我们:小说的形式和内容并不遵循简单的主从关系。在讲述的故事不变的情况下,怎么讲,用什么讲,会造成截然不同的两种理解结果。
钟天意:从现在的讨论结果上看,本期我们主要是围绕小说的乌托邦倾向以及其写作方法进行讨论,这里有我想问的第二个问题:小说的这种写法——换句话说,就是舍弃了个体的人,转而勾勒整个人类命运的蓝图——是否是反现代性的?
钟天意:我关注这个问题,是因为小说中其实有一个很重要的角色。抛去小说的附录(对一战后世界的想象)不谈,我们可以先注意一下第二节出现的巴塔哥尼亚“半神(拒绝长大的男孩)”形象。小说中提到了十几代不同的人类,巴塔哥尼亚是第二代,也就是我们这代(初人)灭亡之后接管地球的一代。这一代人兴起于南半球,是初人没落几千年后所分化出的几个部族之一。他们面对的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未老先衰症:人尽管也可以活到七八十岁,但在十五岁时就不可避免地进入了生理的老年期。在这种情况下,个体人几乎无法对文明的发展做出什么贡献。
钟天意: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崇拜一个不会变老的神倒也情有可原。这个神灵的形象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巴塔哥尼亚人:他直到四十岁的时候依旧保持年轻,感官和思维足够敏锐,而且性活力始终不曾削减,以至于留下成百上千的后代。人们本来对他钟爱有加,直到他因为在一次祭祀活动中发表了亵渎言论而被处死。
钟天意:复述小说的情节就到这里。这个奇迹男孩值得我们注意,因为他是惟一一个凭着肉体凡胎,就被几亿年后的十几代人类后裔铭记的凡人,同样也是全书中惟一一个留下自己话语的凡人。如果从小说的结构始终遵循兴起——鼎盛——衰亡这一结构的循环来说,那么“青春”的主题被反复强调是有其道理的。
钟天意:是的,但他值得注意,还不仅仅是因为多次复现。结合刚才的问题,如果我们关注小说创作的背景时代,那就不得不去怀疑,这个人物被特殊强调,是有其深意的,甚至可以被认为是作者开出的一剂药方。
不危: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我觉得作者还蛮重视性的。
王真祯:这个性活力,我觉得是参照了弗洛伊德的力比多概念(注:泛指一切身体器官的快感)?这个概念能够说明,统摄这篇小说的叙事张力是作为宇宙过程的自然选择(无情的)和作为伦理过程的社会变动(有情的),性是一个中介。
不危:如果从现实维度超脱出去一点,我觉得还和作者提到的核心问题之一:如何协调生之执着和超然看待死亡有关,涉及到必死命运下如何生活的问题。
钟天意:性活力这里可以先不作多想,姑且先取字面意义。除了这个之外,奇迹男孩还有其它几个鲜明的个性:不会衰老;蔑视偶像崇拜;崇尚竞赛精神。我能从“药方”这个概念中延伸想象到的,就是作者试图通过这个男孩的形象来应对一战后知识分子的精神危机,或者往大了说,是对整个欧洲危机的一次回应。我觉得在这种层面上,男孩的“青春”是可以与尼采的“权力意志”相呼应的。
不危:结尾出现的末人中最后出生的人,也是说了最后一段话的人,这个形象和巴塔哥尼亚的“神圣男孩”是归结为一个吗?或者说是他的复现?
王真祯:嗯,我觉得是这样。或者说一方面是神圣男孩的复现,一方面代表了末人的普遍性状态。
钟天意:我特意又回去翻了一下原文。这个人的形象也很有意思,他总体的特质确实是像神圣男孩的,可能是多了一层平静与悲悯。在人类注定将灭亡的最后关头,他是寄寓着作者对人类赞美的,最完美的人。但和这个最后的人相比,神圣男孩还是更为有趣些;因为如果前者在命运面前展现出来的是一种普世认同的高贵与坦然,后者对“青春”的关注可能会更值得深思。
不危:这位末人抚慰危机的方式和神圣男孩不同。神圣男孩激发青春活力,拯救幻灭的精神状态,但是这个人拯救幻灭似乎靠的是理性、悲悯、坦然,是平衡生之执着和死之超然,似乎是更成熟理性的状态。
钟天意:哈哈,不危概括的很精确了。我觉得今天大概可以讨论到这里。关于青春的问题,还有一块不太好啃的骨头,这是我个人比较疑惑的,大家可以结合自己的阅读经验慢慢讨论。
钟天意:“青春”主题在二战之后是如何被书写的?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我们当代所观赏的漫画、动画,很自然地多以青春的少年少女为主人公,但这并不是一个自然而然的现象。中国当代文学谱系中的青春男女形象,和现在的都市青春男女形象,当然也有天壤之别。我认为可以深入思考一下,《人类》一书对“青春”问题的描写是基于何种语境,要应对的是怎样的问题。
钟天意:我们的下一期将会讨论霍华德·雅各布森的《J》。这本书首次出版于2014年,入围了当年的布克奖终选名单。该书的推荐语中将它描述成媲美《一九八四》、《美丽新世界》的未来寓言。书中的反乌托邦与经典相比有何独特之处?请期待下期的赛博酒馆~
有一种作品,在问世之时可能并未受到相应的重视,直到百年之后,人们才惶惑地发现,它早已成为千古绝唱。《人类向何处去》大概就是这样的作品。合上书的时候,我不禁悲观地想道:或许我们已经失去了勇气,更没有能力,再将人类的故事放在这样一部小说中了。希望时间能够证明我是错的。
虽然早就知道是经典,但阅读时仍然会惊叹于作者恢弘的想象力和广阔的知识视野。长时段的历史描写带有早期乌托邦小说的印迹,把人类整体作为小说描写的对象,对群体性的判断不乏深刻。波澜壮阔的叙述中蕴含着层出不穷的瑰丽却又合乎逻辑的想象,因为时间尺度过于宏大,代际间的过渡有时会突然中断,转折略显跳跃。但比起整体想象的恢弘和丰富,还是瑕不掩瑜,即便在出版90年后的今天还不落俗套,许多未展开的细节可供后来者发掘。其间意蕴悠长的哲学思考,值得不断品评回味。
这是一部值得反复阅读的经典之作。作者对人类作为整体的命运有着透彻的洞见,用一个个乌托邦的兴衰串联起了一部人类的史诗,这其中的想象包含了后世无数优秀科幻母题的萌芽。相比于稍早的威尔斯和同时代的奥威尔,作者所构建的乌托邦不仅脱离了前者科学化、理性化的倾向,也没有走向后者“程式化社会小说”范式,它是由一种更抽象,更哲学化的方法所加以构建的,也因而包含了更丰富的象征和隐喻。
不同于常见的人物-故事推动剧情发展,《人类向何处去》以人类整体为主角,以末人的视角讲述人类漫长的发展史,进行了一场宏大而深入的推演。很显然,这种无主角、几乎无人物的讲述方式很新奇,提供了一种具有史诗感的讲述方式。这种方式区别于人物-故事以小见大的描述方式,在需要频繁描述时代更替的情况下,显然更为简单。这引发了我的思考,如果用两种方式同时叙述同一件事情,该是如何?又或者,如果采用人物-故事的模式,也营造出相近的史诗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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