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顺着壶嘴向上冒,氤氲了厨房的空间。简关上炉子,用开水给自己沏了杯咖啡。她宽大的厚毛衣罩着空荡荡的躯体,室温是26度,很暖和,墙上那个方形的小指示计屏幕还是绿色的。
冰雪覆盖的山脉安静地低垂着雪的眼帘,云浪翻过山脊的高处,向下倾泄向白色的冻原,从这个角度看去,千百条纵横交错的巨大裂隙铺展在那片雪原上,巨大到无以加复的山脉绵延数千公里,光是看一眼峰顶金色的尖端就会让人目眩神迷。在极昼与极夜交替的那几周,阳光不再像之前那样强烈,黄昏一连几天都被雾气朦胧着,山脚和山腰都遮上了,只留下陡峭的山顶,像全息录像里保存的那些宏伟的哥特教堂,沉默,圣洁不似凡物。
简的双手握着咖啡杯,吸了一口稍微凉下来的咖啡,苦涩但温暖的感觉开始慢慢在她身体里弥散开来。她享受地哈出一口热气,淡绿色的眼眸还在眺望着山脉。几缕发丝从刘海旁滑落,遮住了她的眼睛。
头发长了,该剪了。她想。简住在这个工作站里已经十年了,她还算适应这里的生活,因为也不会有别人来指导她怎么做。
她喝光咖啡,突然觉得光溜溜的腿有些冷,这时整点报时的声音响起来,她把杯子放在水池里,走出了厨房。上午十点,今天是星期六,是巡线的日子。
工作站位于山脉靠海一侧的山脚下,整个工作站的能源供应都来自一艘FPSO船,这艘船已经陪伴了好几代信工了,它的历史可能比工作站还要长。FPSO是浮式液化天然气生产储卸装置的意思,简刚来这里时,曾在飞行器上欣赏过它庞大的身躯。它就像一艘大型油轮,但是比一般的大型油轮要大上一倍,仅仅吃水线以上的部分就将近二十层楼高。上面覆盖着一层一层的模块化炼油设备和管道,它下面一千米水深的海床上矗立着46口天然气井的采油树,通过抗压油管与它连在一起。它就像头沉默的怪物,不断地从地底吸食着天然气,炼化成液化气,输送到陆地上。
FPSO的输油管线从海底一直延伸到陆地上,主动脉已经被截死了,只有一条小分支通向简所在的工作站。在很久以前,南极上还有更多大型的工厂和设备,这么庞大的产气量不可能只为供应一个小小的信工工作站。
这个FPSO现在只是有规律地挑选一到两口井采气,除了供应需求的原因外,还因为它受伤了。曾经有一颗导弹炸在它的尾部,轰碎了上面的设备。AI启动了ESO,主动切断那里的区域功能。那个大洞简印象深刻,飞行器侧飞到它的另一面,一个铁锈色的巨口在船尾暴露着,就像一个致命的伤口,还不时掉落着铁块。
一想到自己的一切生活需求都要由这个半残废的大东西供应,当时的简觉得很滑稽。
简穿上厚重的防寒服,内里是保温棉内胆,外面套着翻毛皮外套,厚厚的棉帽子,她再次检查一下要带的工具和食物,背起户外背包,将自己的脸埋在温暖的羊毛里,一副白色的防雪盲风镜扣在她眼睛上。为了保证热量不会散失,她要先到换气隔间,关上工作站的内门,才能打开外门出去。
换气隔间并不小,跟她的工坊一样大,中间停着她的雪橇摩托,那是一辆旧型号的雪橇摩托,圆圆的黄色外形,后面连接着一个同样黄色的运输斗,可以放一些物资或设备。
简把背包放在运输斗上,解开摩托四角的褡裢,检查了一下气瓶的气量。
简打开摩托侧面的注气口,小心翼翼,一边看着压力表一边从旁边墙壁上的注气站扯下一根管子,连接在那上面,直到气量表的气量完全超过绿色的部分,停留在橙黄色和绿色之间的区间为止。
然后她从另一面墙上的设备卡槽里,取下一个硕大的金属箱子。这是巡线机器人,它的AI级别很低,属于最基础的工业类型,它只会按照固定模式做探伤检查和修补,与使用者之间没有任何互动,一切指令都在上面的面板上输入。
工作站的所有AI系统,都没什么交互可言,它们只能发出特定类型的警报,而这些警报与住在里面的人毫无关系。一般都是哪里缺油了、哪里温度低、哪里有异常之类的。刚到这里时简适应了好一阵,因为没有问题的时候,这里实在太安静了,静的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和沉闷的管道响动,而在出现问题时——一个还好——就会变成一场嘈杂的诉苦大会,机器们像嗷嗷待哺的雏鸟一样,吵嚷着让简去把它们修好。简必须修好它们,因为如果不这样工作站的维生体系就会逐渐崩溃,到时候倒霉的还是自己。
简把金属箱搬上车,用绳子将它和背包固定好,戴上厚重的防寒手套,手肘顶了一下外侧大门的开关按钮。
寒风夹杂着地上吹起的雪花顺着由下至上逐渐扩大的门缝卷进来,白色的世界带着极地特有的不讲情面的阳光照进整个隔间,壮丽的极地画卷一般铺展开来。
一条蜿蜒但隐约可辨的车道从向下大门口延伸出去,直到山下广阔的白色平原,简深吸一口冷冽而清新的空气,刚才热咖啡的余温虽然骤冷,但她感觉身体清爽无比。她抬起手,袖口的羊毛里有根数据线插在她的腕表上,腕表显示体表温度为37摄氏度。
跨上摩托,发动引擎,她向着纯净的白色世界驶去。她身后,大门缓缓关上,碉堡形状的工作站依旧沉默着,一声招呼都不打。她背包上的樱花吊坠随着摩托的抖动摇摆着,主动地向工作站说着再见。
简生长于另一个工作站,那是个处在澳大利亚边缘的人迹罕至之所。而她被送到那里时,甭说人迹,连人类都没剩下多少了。在人类的地球历史上最后一次战争——信工协会称之为“部落冲突”——结束后,地球上的人们再也没有能够打仗的理由了,因为这个种群已经堕落到了非常原始的状态,广袤的大地上只有几个零星的原始村落,废墟间遍布着灌木、尘埃和顽强的野生动物。有相当一部分地区,即使过了百余年时光,核风暴依旧肆虐着,吞噬着一切有生命的东西。
威廉,她的父亲,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亲切地迎接她。她灰头土脸,衣衫褴褛,说着一口由澳洲英语退化而来的、近乎猴叫的原始土话,惊恐地看着这个高大儒雅的男人和房子里一切她所不熟悉的事物。那年她才五岁,她记得那是个十分漂亮的林中小屋,背靠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圆形堡垒——信工工作站。
威廉在和送她来的邮递员说话,门开着,阳光斑驳,屋里的陈设简洁而温馨,木质家具十分厚实。那里的每一样东西她都如此陌生,她看到精致的餐刀整齐地摆放在玻璃立柜里,餐桌上铺着朴素的白布,藤蔓攀爬墙壁,从窗外探进来。她以一种动物的本能环顾四周,直到她发现它,那条威廉引以为傲的、很可能是世界上最后一条的金鱼。它放在一摞垒起来的书上,书堆不高,圆形鱼缸正好完整暴露在阳光下,光线交错重叠,折射着金鱼身上璀璨的鳞片,光在水中旋转、游弋,宛如一颗活的水晶球。
等到威廉冲进来时,金鱼只剩下脑袋还躺在地板上,简的嘴里满是血味和鱼腥味。
十二年后,在她收拾行囊,准备前往南极赴任时,她曾问过威廉,当时为什么没对她发脾气。很显然,为了养活这条金鱼威廉花了不少力气。
“你那时还小,你不清楚原因与结果间的必然联系,我当然没必要对你生气,”威廉坐在轮椅上,看着夕阳挂在树上,“万事万物都有一个终结,不是吗?”简没说话,那时只想静静地陪着他,听他多说说话。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像年轻时的他一样孑然一身,终日与孤独为伴。
她后来才了解到原因,那已经又过了几年,她从邮箱里收到他的讣告和遗书。信工没有财产,只有绵绵不绝的情感留待凭吊。威廉说他很欣慰,看到她在逐渐适应,成为一个合格的信工。他谈到工作交接,有个印尼男孩将会代替他。他感到很荣幸,因为去年印度尼西亚地区出生率只有十二,不是百分之十二,是十二个婴儿。这是协会对澳洲南岸工作站的尊敬和对他工作的认可,他已经留守在那个小屋六十余年,没有上报过一条错误报告。
他谈到她来的那天,那次金鱼事件,他的文笔很小心,简可以看出他尽量一笔带过,他不希望影响她工作。
那天简破天荒第一次喝酒,上个信工在储藏库里藏了几瓶自己勾兑的白酒,想找到它们并不费事。
就在她生吃金鱼的前几天,她还躺在废墟之下母亲的尸体怀抱里昏迷时——她甚至能想象到当时那个邮递员有多崩溃——他一个人搜索着整个城镇,他反复检查生命探测仪的示数,他呐喊、彷徨、哭泣,像一只风暴中失去家园的金丝雀。他跪在雨中的废墟里,质问着神秘的主,质问祂为何总是沉默,他在细雨中举起自动步枪,面对着满地的尸体,那些被树枝做的箭矢和废钢材磨出来的锈刀破坏得支离破碎的肉体,他将手里的枪砸得稀烂,直到一个机器探狗发现了破木板下呼吸微弱的简。
如果这是一幅画的话,那简的黄色雪橇摩托应该就是这幅画卷的点睛之笔。在纯得没有一丝杂色的湛蓝天空下,雪白的冰原将画幅一分为二,而这笔黄色的斑点以极快的速度沿着纯白边缘划过画卷,她身后,扬起的雪花将白色与蓝色混合在一起,拖曳出一条飘渺的锥形尾迹。
在她的运动路径右侧,一条蜿蜒的白色管道蛇形穿过雪原,指向宽阔的海洋,外海上停泊着那艘沉默的FPSO,简从这里可以隐约看到海岸边的自动化输气码头和FPSO的黑色身影。曾几何时几百个机器人和无数的工作人员穿梭于它们和不同巨大单位之间,就像大都会里川流不息的车辆,这些单位代表着人类的孤注一掷:大气改造工厂、气候监测站、射电望远镜、火箭发射场……在最疯狂的那一代,与惨绝人寰的战争同时进行的还有那些近乎疯狂的希望工程,它们全都集中到了南极大陆上,每个单位都凝缩着一种生存的渴望。但是现在它们全都沉寂了,如同人类的文明一般,沉默一如核战后的阴霾,笼罩着明媚的南极洲。此时此刻,只有一位人类还在这片冰原上坚持,而她正开心地骑着摩托。
简在管线的一处检查点停下来,这处检查点处在靠近海岸的平地上。阳光正好,她的左侧是山,右侧是蔚蓝的海。她取下巡线机器人,机器人从一个近乎完美的方形变化成蜘蛛模样的八爪小怪物,吸附在管道上,开始探伤作业。
在确认一切正常后,简依靠在运输斗旁,从背包里拿出保温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这是她最喜欢的工作,巡线,可以放空大脑,呼吸纯净的南极空气,虽然这空气稀薄得可怜,然后静静地看海。有几次她甚至能看到蓝鲸浮出海面,扬起壮观的尾鳍,查阅资料库后她才知道这个海湾曾几何时是蓝鲸的栖息地。虽然根据协会的资料,蓝鲸早人类一百年灭绝,但她并没有把自己的观察和发现上报,真实也好、幻觉也罢,她希望独享这番奇景。
巡线工作进行得很顺利,的确有几处管线有内伤,但程度和范围都还在手册上标明的容忍程度内,这说明这一处的管线至少还能再用十五年,按照一周一个检查点的工作任务计算,还得要将近半年简才会再次回到这里。
简收起机器人,整理了一下背包和运输斗,准备打道回府。就在她回身跨上摩托时,一件事情发生了。她立刻抽出腰间的手枪,翻身藏进摩托车的阴影里躲起来。由于太过慌张,保温杯摔在地上,棕黑色的咖啡流淌在冰原上,热气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怎么回事啊!”简惊恐地自言自语,握枪的手颤抖着,经过好几秒她才发现自己没开保险栓。这不可能,我肯定是看错了。她如此告诫自己不要瞎想,无论是理论数据还是实际体验都让她确信长久以来自己始终是孤身一人生活在南极大陆上。但是——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肾上腺素激增的感觉了,她全部的战斗技巧都是威廉教授的,她曾对此嗤之以鼻,因为她不相信在这样一个连文明都已消亡的末世人居然还有战斗的必要。思索再三,她迅速伸出一只手,向上摸进运输斗里,抽出一把自动步枪,卸下弹夹检查携弹量,装好后握在怀里。
从她蹲伏的位置向上看,可以看到摩托后视镜反射的地方。简心怀恐惧地一瞥,这简单的一瞥立刻让她魂飞魄散。漫长的孤独会增进人与人的感情吗?不,那只会让人们更加恐惧对方。
后视镜里,不远处的小雪丘上,一条人影向着工作站的方向缓缓移动着。
潜藏在简体内的动物本能再一次被唤醒,就像小鹿感知危险的本能一样,那是她出生的那个部落给她的遗产。她探出头,举枪瞄向那个雪丘,同时眼睛立刻凑过去观察瞄镜。
奇怪。简很困惑。她很相信自己的感官,刚才有一瞬,她浑身汗毛直立,那是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人观察的恐惧感,在南极这个熟悉又庞大的洁白世界里,这恐惧几何级数地暴增,她怎么也无法相信那是错觉。
她站起身,一边端着枪一边捡起保温杯和杯盖,慌乱地扔进运输斗里,骑上摩托,向工作站飞奔而去。
简坐在电脑室的大型显示屏前,依旧只穿着宽大的旧毛衣,她蜷起光溜溜的双腿,双手搂着膝盖,等着留言板打开。
简伸出手敲打键盘。看来我有时候也该勤看看协会发的简报了。她想。
好吧。简叹了口气。信工协会没有固定的机关或者权力中心,这是协会建立之初定下的规矩,就像一个真正的科研机构一样。为了防止权力过度集中,协会的所有机要工作都由五个最大的工作站合作完成,而这五个工作站也不是固定的,协会从每年平均成员人数最多的工作站排名中随机选择五个,再从其中选出资格最老经验最丰富的工作站作为轮值主席办公室。看来今年是阿拉斯加。
平均成员人数最多,简想到这里笑了笑,目前除了中国西藏站的西饶嘎玛一家三口全是信工,剩下的不是夫妻就是孑然一身,孤独地守望在地球的各个角落。要不了多久信工协会也会灭亡,简很清楚。
艾莎:怎么说呢?一切照旧,里尔克现在沉迷钓鱼,我们试着要孩子,但是没有成功,可能是小时候受到的辐射导致的,我现在真的很希望协会能给我们分配一个孩子,但是你也知道今年是不可能了,毕竟我们现在是轮值主席。工作方面的话,今年年初我们的信标衰变计算量有过一次幅度很大的变化,我们考虑了很久要不要改变量子通信的次级信标,里尔克劝我不要太冲动,事实上他是对的,一周后衰变量又变回原来的数值了,丝毫不差,从那以后那个破玩意就跟死了一样,里尔克说乐观说这表示他们还在旅行,甚至有可能已经找到了一个地方,但是他没说他悲观的猜想,我也没问。不说这些了,你有什么事吧?一天五十条的通信额度可不是用来闲聊的。
简:是,我有件事想问。艾莎,最近有邮递员给我这边发包裹吗?
简等了很久才收到她的回复,毕竟每个信工每天只有五十条通信额度,每条信息都要尽量说全。她能想象到艾莎此刻正坐在阿拉斯加站电脑室里检索着资料,窗外是群山和那处离他们很近的冰湖,里尔克一个人坐在小木船上,穿的像头棕熊一样,垂着自制的鱼竿,为爱妻钓晚餐用的食材。
艾莎:南极吗?没有,我们目前还没有给邮局派发过任何去南极的任务,事实上南半球只有三个邮递员,南美洲两个,泛太平洋地区有一个,他们忙得要死,每天都在赶路,南极去一次有多难你应该清楚,你什么东西需要吗?也许我可以给邮局发个申请
那会是谁?简有些迷惑,难道真是我的错觉?简开始思索那个人影的可能性。某个原始科技部落的残余?如果是北极还有可能,南极?别想了。企鹅?它们不在这一带生活,而且也没有那么高。难道是某种神秘未知生物?要是这样的话她还挺期待的。理性分析,只有邮递员最有可能,分散在大陆上的其他人类已经没有能力抵达南极了。但是正如艾莎所说,邮递员很少光临这里,实际上在简任职的这十年间,除了送她来的那个邮递员她没见过哪怕一个活人。
艾莎:今年的心理诊所是冰岛站,你可以查到他们的通信地址
艾莎:好吧,另外这个月的报告截止日要到了,虽然你肯定知道,但我还是要提醒一下,毕竟南极站现在是我们的希望所在
艾莎::),那我就先吃饭去了,跟你聊天很愉快。再见,时光飞逝,文明永存。
简做了一个很瑰丽的梦。她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她的父亲威廉。他们在一片洁白的沙滩上散步,那里很像地球,却有着橙红色的大海,夕阳西下,就像澳大利亚。天空中有三个月亮,其中一个大的惊人,周身还环绕着一条清晰可见的陨石带,沉醉的夕阳和中天宇宙中多彩绚丽的宇宙弧光交相辉映,让人心醉神迷。不远处坐落着一处现代的人类城市,闪耀的璀璨霓虹照亮了附近的海面,远远望去就像一座巨大的后现代风格堡垒。一艘银白色的硕大圆形飞行器划过天空,气流吹起她的裙摆,温暖的海风拂过双腿,她赤脚感受着沙子包裹皮肤的温柔触感,面前的所有事物她都不熟悉,除了威廉,但她觉得如此温暖和亲切——
“小姑娘,你有所疑惑?”威廉举起苍老的手,抚摸她的手背。
“人类,不能孤独地活下去,这是我穷其一生思索得出的结论。一切都有两面性,简,孤独不是真正的自由,它需要对照。就像最基本的物理规律,力需要两个相互作用的物体,这世间的一切,都互相关联,没有文明可以脱离自然,所以没有文明可以超然于物质之外,你要理解。”
简有点明白了,她发现这个梦是个美好的幻象,正是因为,威廉的这段谜语,什么东西点醒了她,她发现眼前的一切虽然逼真的可怕,但这世外天堂全来自于她已知的事物,飞行器、海洋、高科技都市、划过天空的巨大月亮,这只是一个梦。
“爸爸,你说他们会回来吗?”简弯下腰,轻吻他布满皱纹的额头。
“万事万物都有终结,相信你所相信的,我只能告诉你这些。现在,抱抱我吧。”
简搂住威廉,感受着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脆弱的身躯,威廉看着她修长的睫毛,她的眼里有泪水。
醒来时,简发现自己半卧在观察室地板上,旁边摞满了书籍和纸张资料,她只盖着一条毯子,上面被她的泪水沾湿了一片。简仰起头,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疲惫,那些亲密的接触,感人的话语,交织的情感都像是个遥远的梦,泪水划过她的脸颊,而她的手则慢慢伸向自己的两腿之间。
对于用自己的养父形象自慰这件事,简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这不能怪她,毕竟除了威廉,她没见过第二个人类男性。中年时期的威廉高大、颀长、文质彬彬。他很在意他们之间的关系,实际上他们从来没做过什么有悖人伦的事情。但是,这不妨碍他成为青少年时期的简的性幻想对象,尤其是在威廉向她教授完英国文学知识之后。每次读《呼啸山庄》时,她都把希斯克利夫当作威廉。
这次她没有成功,她没高潮。她用力回忆威廉宽大的肩膀和温暖的手掌,他温柔低哑的嗓音,但无济于事,她环抱住自己,南半球所有的孤独都潮聚而来,汹涌澎湃的无助感几乎击溃她的神经。抬头张望,屋顶舷窗上闪烁着点点星光,宇宙沉默无语,黑暗中只有她一个人在回忆过去。
威廉无数次教导她要战胜孤独,这是信工所必需的素质:信工意味着超然世外,意味着离群索居,意味着对世上发生的一切都静默不语,他们的职责只有一个,那就是守望星空,完成文明传递的使命。
“时光飞逝,文明永存……”简的头埋在毯子里,啜泣着,默念着这句信条。这是威廉教会她的第一句话,不是“父亲”、“爸爸”或者别的什么只能彰显家庭权力结构的心理暗示词语。
在久远的过去,人类文明曾经到达过巅峰,但随之而来的则是摧枯拉朽的溃败。导致灾难的不是单一的某个因素,而是所有人类自己给自己挖的陷阱,死亡成了人们每日生活的同一主题。就在最关键的时刻站出来的不是某个拥有绝对力量的大国,而是全世界数万万科研工作者,他们秉持着延续人类文明的理念,成立了全球量子通信工程研究协会,以量子通信的借口,隐忍地拯救和保存着文明的火种。
不久之后战争结束了,因为没有必要再打了,所有势力都意识到世界已经险恶到不努力自救就会灭亡的程度。锈化病或者别的什么瘟疫,不仅作用在动物上,更作用在农作物上,这里不再眷顾人类,我们只能逃离地球。各大国间开始合作,“太空家园计划”问世,计划无论用什么理论和方法,都要尽快研制出接近光速的飞行器,通过穿越一个早已锁定的虫洞,抵达最有可能存在可生存星球的星域,这个计划其实很久以前就已经有人提出过,但直到现在人们才重视起来,因为已经别无他法了。
与此同时,全球量子通信工程研究协会从地下转入地上,为了配合“太空家园计划”,一批研究量子纠缠理论的物理学家设计出了“守望工程”。两个粒子间有一种奇特的纠缠性质,即其中一个粒子有转向或变化,另一个粒子也会立刻做出变化,这一过程不受时间和空间的干扰,是当时人们唯一可以以之研发超光速通信的理论基础。
科学家们以此为基础,提议在全球部署几十个工作站,数量与派出的飞船一一对应,将具有相同衰变性质的各种元素粒子制作成信标,然后一分为二,飞船持有一份,地球保留一份,保存在这些工作站中,并派专人观察。这样,通过观察和计算元素衰变周期和衰变量,就可以及时确定飞船和先遣队的情况。由于执行“太空家园计划”的亚光速飞船还很笨重,每艘只能容纳一支三百人的先遣队,所以“守望工程”立刻得到了与“太空家园计划”同样的重视。
第一代信工全部都是全世界最优秀的物理学家、化学家和工程师。然而,大大小小的飞船在万众瞩目中成功进入虫洞,之后一切归于沉寂,没有信号,没有回音,什么都没有,地球上的信标还在自己的时间尺度上不紧不慢地衰变着。
彻底的绝望带来彻底疯狂,从飞机大炮、到赤身肉搏,人类花了不到一百年时间。信工协会眼睁睁看着文明衰退,就连他们自己也退隐到历史的阴影中,被人遗忘,躲在避难所里,只知道苦苦等待着信标的变化,直到全世界所有的避难物资都耗尽。
这就是简所在的组织,一个注定消亡的隐修会。实际上,信工协会的成员现在只剩下一百人左右了,而且每年都有信工去世。“他们还会回来吗?”这是信工们潜藏在心底,但始终不敢面对的问题。
简掀开毯子,站起来,用衣袖擦了擦泪水,她还有工作要完成。深夜十二点,墙上的温度计依旧停留在26摄氏度这个数值上。无论白天看到的人影是什么,此刻简都不在乎,她必须把报告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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