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灵知派和对其研究现状的入门级介绍
灵知派是啥
《黑魂》与灵知派在叙事上的相似性
灵知派,一个来自于公元1-3世纪的基督教异端。在5世纪以前早期基督教的屡次清洗异端运动中,它是第一批被清算掉的派系。它的大宗师是马西昂,他在叙利亚等东方地区发展出了规模不小的教团,一度与罗马教会分庭抗礼。这一点在基督教早期的那些大宗师们(比如奥利金)的论战文章中对马西昂的冷嘲热讽中可以看出,因为如若不是后者的教义和存在本身对西方教会产生的巨大压力,他们必然不会对他那么在意。但这种压力对所谓基督教正统正流的构建也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因为正是马西昂第一个提出了要对基督教进行正典化。
在他之前,基督教文献纷繁复杂,各地区对之拥有极大分量的解释权,可以随意从这些原本就源流繁复、彼此矛盾的说辞中找到对自己的阐释有利的部分。
当代灵知派研究卓有成效,比如约纳斯,当然这也和战后初期在上埃及发现的灵知派科普特文献的新近发掘整理相关(虽然约纳斯本人并未对之进行深入的研究)。这些西方研究者主要关心的问题在两点,一是灵知派的来源,二是其基本的教义格式。
就来源来说,随着人类学、比较宗教学的长久发展,战前的东方来源说(主要是伊朗拜火教)逐渐被当代的格式塔说(即认为灵知派的二元论格式来源于一种普遍存在于人类心灵的底层结构)所取代。从教义格式来说,从简单的二元论格式(这一格式无法与伊朗拜火教二元论乃至笛卡尔式的心物二元论相区分)到如今亲-反宇宙、温和-激进、亲-反躯体、亲-反律法等多矢量、多向度的交叉定位。总结下来,当代灵知派研究早已脱离了基督教神学的狭隘范畴,走向了人类学的广阔天地。
灵知派在3世纪后的两三百年的时间里,在近东和中东地区仍然有着一定的影响,比如曼达派、摩尼教等等,这一影响有时会反噬到西方教会(比如身在北非的奥古斯丁就是从摩尼教皈依的),但总的来说逐渐趋于没落和密教化。然而它的潜流却一直存在,乃至在一千年后的北意大利地区,还产生了清洁派这样的中世纪基督教新异端。而在显流层面,17世纪以后在西方智识阶层中流行的诸如炼金术、神智学、催眠术乃至浪漫主义,你总能在其中找到灵知派的影子。更刺激的是,还有些学者竟执着于在诸如黑格尔、本雅明和海德格尔这些大哲思想中寻找灵知派的蛛丝马迹(沃格林)。
上述思想史的事实似乎可以说明,我将灵知派思想与当代电子游戏类叙事作品做比较,虽未必准确,但至少也是可以尝试之的有趣尝试。
说了这么多,灵知派是什么呢?或者说它讲了什么样的故事呢?对此,我不想深入诸如马西昂、曼达派、赫尔墨斯密教等泛灵知派之间的细密差别,也不想表达其所代表的哲学旨趣究竟为何(这关系到现代西方神学-政治之间的隐秘联系)。我只想简单的通俗的讲一下灵知派的叙事。
话说我们人类所在的这个宇宙,其实是一个大监狱,它的建造者和典狱长是一个被称为德牧革的恶神。而它的囚犯就是我们人类,准确的说是我们人类的灵魂。它被比作火花或珍珠,遗散在每个人类的心中。而我们的身体也是与这个大监狱相配套的小监狱,用来关押这些火花。这些火花产生自这个世界之外的被称为玛那的善神,德牧革嫉妒祂,但打不过祂,所以他便将这些从善神身上抖落下来的珍珠关押起来,用酒色财气来诱惑他,用劳苦、痛苦和死亡来烦扰他,让他无暇回顾自己的初心,好成为自己永远的犯人。不仅如此,他还制造了七重天,用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行星笼罩大地这个监狱,每重封印都有一个小恶神把守,从而让火花的飞升变得困难重重。而灵知派的使命,就是要把这些火花收集起来,突破这些物理上和精神上的种种障碍,白日飞升,重回玛那的怀抱。
粗粗看起来,上述故事是一个很好的游戏或者跑团脚本的世界观背景,我记得之前听机核电台讲过一个跑团脚本,里面的世界观和灵知派的世界观很像。考虑到有点文化的西方人多少会接触点灵知派的传说,写出类似的故事并不难,而接受这样的故事似乎也并不难。当然,如果把它仅仅当个故事,或者一种来自异国他乡的神话故事来纯粹消遣,确实也不过如此。但至少我们可以从中看到一些在我们中国人乍看起来多少有些诡异的地方。比如,整个世界是个大监狱,统治我们这个世界的神原来是个混蛋,换句话说,我们一直被欺骗着,而且不是我们这一代的事,而是祖祖辈辈,从我们血脉的源头开始,就一直被欺骗着。确实,如果仅仅当个故事来看,这种想法当然也没啥,但如果较真起来,一种恐惧感便会油然在心头升起:
作为有限生命的我们,常常会有种善意的“错觉”,即我们从出生到死亡,一直在沿着一条比较直的路线在前进,被养育、学习、恋爱、工作、养育、闲暇,中间虽然屡有波折,但回首自己的过往,看看自己踏踏实实走过的路、那些被夯实的脚印,一种确信感便油然而上。正是这种确信感,才不会让我们对前方的路感到迷茫,才敢继续走下去。但是,在这个时候,比如在你升职加薪迎娶白富美、正得意洋洋的时候,如果有个人突然冒出来对你说,你以前的生活都是假象,是别人骗你的,你是一个大机器的电池,那么你该怎么办呢?不是所有人都像尼奥那样勇敢的,至少尼奥也不是一开始就那么勇敢。至少再勇敢的人也会有那么一丝迟疑、恐慌——在我知道现实的真相后,我该怎么办?这种关于转变和觉醒的思考如今充斥在诸如存在主义这样精致化的现代哲学思辨之中,当然,诸如成功学这样的流俗版本之所以能够大行其道,也和这种思辨脱不开关系。
而灵知派的神话故事则更绝,他告诉你,不仅你自己的生活是假象,连你的祖宗八辈的生活都是假象。而且是恶意满满的假象,不单那些生活中原本被你视为男人的责任的工作劳苦是恶意,而且连在这些劳苦中的片刻欢愉(血亲之情、爱情、友情)也是恶意,为的就是困束住你原本高贵的灵魂,让你满心都是这些乱七八糟但也颇为暖心的小小确幸,让你沉湎于这个凡俗世界之中不可自拔。不仅如此,你的祖辈也是这么生活的,而且他们到死都没有发现这个残忍的事实,甚至,他们还把这些恶意进行善意的理解,以传统的名义告诉你它们存在的正当性。铁屋子里的人就这么不那么舒服的安睡,一代一代又一代(灵知派认为,甚至繁殖也是德牧革的恶意设计,因为它会无限推迟拯救的到来)。
如果,我是说如果,当你真的相信这种说法的时候,一种无限大的恐惧感便油然而生(这种恐惧感也是灵知派反复强调的,人家早就给你算的明明白白了):我个人的生活被人陷害也就算了,我的父亲、祖父、曾祖父、曾曾祖父,他们都被人陷害还给人倒数钱。之前以时间的长久为自豪本钱的古老传统,如今在灵知派看来,这一长久反倒是最大的愚蠢。不单如此,我的子子孙孙也将被陷害,以至无穷,简直不给活路。
当然,对于机核的玩家朋友们来说,这种恐惧感其实一点也不新鲜,它与洛氏恐怖多么的相似呀!在克苏鲁神话中,宇宙的盲目痴愚和无目的,洛夫克拉夫特——考虑到他所在的老殖民地社区的加尔文宗气息与20世纪初牛顿经典物理-宇宙神学的趋于败落,这种相似性自有其思想潜流——眼中那些迸射出恶意目光的诸星球(想想上述灵知派对于星星的理解),凡人的生命在邪神们看来还不如蝼蚁,不过是一场酣睡醒来时抖落掉的肩上的皮屑。
我在B站上总是看到一些人在对洛氏恐怖何以恐怖、何以与诸如哥特恐怖这些传统恐怖故事相区别,何以这么吸引一些当代年轻人(它竟然东西方通吃)这样的问题进行乍有其是的分析,但总觉不得要领。其实这也很正常,不考虑西方文化的隐流而只考虑显流,确实无法理解何以在西方会诞生洛氏恐怖这样的现代亚文化样式。
其实已经聊到了洛氏恐怖了,离《黑魂》也不远了。但细心的读者稍微联想一下就能发现,其实《黑魂》的叙事要更接近灵知派的神话故事。
窃取初火的神族无法阻止初火的熄灭,只能一遍一遍又一遍的牺牲人类,还美其名曰为了人类自己,好像人类天然地就该和这个神所创造的宇宙共存亡一样。甚至,这一初火本来就被分享了一部分给人类的,而神族却充满恶意的隐瞒了这一事实,让人类甘心把自己当柴火烧,还不知廉耻地让人类供奉他们,崇拜他们。简直腌臜不堪。
不久前看了一个名叫《姜子牙》的动画片,也是这样的套路。这一套路被影评人美其名曰好莱坞套路:一个体制内的人,因为看到了体制本身的恶而奋起反击。无聊、无趣。但与其说这个套路宣扬的是美式个人英雄主义,还不如说它的隐流来自于这套准灵知叙事——它对于生养我们的现实世界怀有隐秘的恶意。这套叙事隐含在基督教的弥赛亚情怀中历经千年,时有爆发。但可悲的是,我们的作者因为不知道这套叙事背后的恶意,而出于惯性在编故事时总想往上面套。与之相比,《流浪地球》则树立了一个正面的典范:对于生养我们的世界,我们对她怀有无限的善意。有人说这是中国人特有的思维:就连被救赎也要带着自己的家园一起。但其实这种叙事思维很古典,中西皆然。
另一方面,《黑魂》在游戏性上的巧妙设计也为这一灵知式叙事增添了一抹别样的色彩。对剧情的介绍做最大限度的克制,通过物品的描绘、对话等透露细节来增添代入感,如此等等。加上美术和音乐上审美的高级感(宗教感、史诗感和仪式感),再加上超高的难度,让整个游戏与快餐化的其他动作游戏相比,简直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但我认为,上述这些设计都是为《黑魂》的叙事所服务的,也就是说,这些种种的游戏关节设计,如果脱离了《黑魂》的灵知式叙事,就会变得相当无趣。何以?因为正是通过这些另类设计,而让整个游戏的游玩变成了一场仪式、一次痛苦的上升之路,一次心灵苦史。
比如,如果没有对剧情介绍的最大克制,让你一开头就知道了这个世纪大骗局,你还会感到恐惧或者感到世界对你的敌意吗?你会觉得索然无趣,不过是又听了一个睡前故事罢了。如果没有物品的描述等细节透露,你还会靠自己的力量沉下心来、费时费力地琢磨这个游戏世界的本质吗?如果没有审美上的宗教感和史诗感,你还会认为你不仅在玩,而是在做,做一件事情,这件事在你玩的此时此刻是有着重要意义的吗?当然,这一意义因人而异,也许是寻找摆脱游戏所制造的恐惧感,也许是为了获得解密的舒畅感,也许是为了获得对某件事情的准确把捉而得到的确定感。如果没有超高的难度,你还会沉下心来用心思考自己在游戏中走的每一步、获得的每一物品的意义和使用方式,boss出招的细节、每一种武器的使用体感吗?
上述的这些就是《黑魂》玩家口中常说的“受苦”,但它不是S-M意义上的受虐。因为在后者这里,通过痛苦所获得的仅仅是补偿性的多巴胺和精神分析所说的对死亡欲的暂时满足,而在前者这里,痛苦被仪式所分割和无限细化了,它的每一步可能都会带来短暂的喜悦,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困难、焦虑与恐惧,它们都指向了一个方向——知晓这个世界的终极秘密。正如灵知派教义(灵知gnosis在古希腊原义就是知识的意思)中对于灵魂之火花的上升道路,也做了无限的细分,并且每一步都异常艰辛:首先你要识别出自身生命痛苦的虚伪,其次你要识别出善神派来世界的信使(它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一段文字,一阵风、一只白鸽),再次你要琢磨德牧革在人间播散的种种邪恶技巧,并一个个打破它们,再次你要获得突破七重天的各个钥匙(它最可能是一段密语),还得在学会借用德牧革的力量(因为善神的力量无法直接到达宇宙)的同时,小心不要被他发现,悄悄咪咪地打开七重天的门,最后逃走。
当然,因为玩家仍然在游玩后仅仅把它当做一个游戏,将之在时间和意义上与自己做隔离,所以它仅仅只是个游戏。对它的任何讨论都必须局限于此,换句话说,玩的时候给自己造成的心灵震撼有多大,在玩完后对它的遗忘就有多快。因为它仅仅是个游戏,所以你无法在现实中找到它的被象征物,理解上的混乱只会加剧你对它的遗忘。但这种遗忘是个好事,就好像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不需要爱因斯坦宇宙观照样能活的好好的,因为从过于宏大的时空尺度(无论它的真伪)来思考人生问题,只会让我们感到眩晕、丧失现实的平衡感,让我们遗忘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说到底,人类只是一种有限的、必死的存在者。
写到这里,我对于这个主题的胡思乱想差不多也结束了。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发现几个有意思的事情:首先,灵知派似乎和佛教有相似之处;其次,《黑魂》与灵知派的相似说到底也不过是一种无聊的类比罢了,毕竟在历史发生学上,没有证据表明它们有继承关系。再次,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想表达什么呢?就算它们有关联又如何呢?这并不妨碍我去玩它呀。
首先回答其中最简单的。非要说《黑魂》和灵知派有无继承关系,我觉得还真有:它的作者受到了《剑风传奇》的影响,而后者在叙事和构图上又参考了兴起于16世纪的西班牙神秘主义的一些图像和象征(比如神圣家族的五根指头的图像),而西班牙神秘主义又和清洁派有些扯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这种继承关系实在太过稀薄,故而必须像当代学者那样,把灵知二元论视为一种隐藏在人类心灵中的底层结构的其中一种,才能理直气壮地说明它们的关系。比如,约纳斯和沃格林对灵知派的攻击首先剑指存在主义,可以看到,加缪的西西弗斯和《黑魂》中玩家扮演的角色以及《剑风》中的嘎子之间是不是有些微妙的相似呢?都是在明知这个世界无意义的前提下勇往直前,自己创造出意义来。
其次,灵知派和佛教的相似性。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因为灵知派中也分“隐退派”和“进取派”。前者认为对于充满恶意的世界,个人需要做的是尽量避免与之接触,消极避世以及禁欲,这就和一般意义上的佛教思想比较接近了。但“进取派”则比较极端,主张积极入世:正因为这个世界是恶的,所以为了迎接善神的信使,就必须与这个世界的律法相逆反,从而加速后者的崩塌。这就和佛教完全不像了。
最后,说了这么多,然后呢?然后我觉得,必须用魔法打败魔法。虽然灵知式的思维可能潜藏在全人类的心底,但就历史现实而言,只有在西方它获得了充分的发展,发展到我们对这种类型的叙事竟然都感到理所当然了。比如我在前文提到的,美式个人英雄主义从根子来说,并不仅仅是什么西方自由观的体现,而更可能是基督教弥赛亚情结的体现。这套东西我们中国人其实原本是相当陌生的,我们所拥有是正常人的家国情怀,我们知道个人在潜能与实现上的界限,因为对人和整个世界怀有无限的敬意与善意。这种善意原本也存在于基督教文明中(比如自然法概念、神正论,等等),但近一两百年他们似乎有些忘本了,反倒将自己思想传统里的那些不好的东西渐渐带了出来,结果把自己带偏了。所以,要用魔法打败魔法,要理解魔法从哪里来,熟悉它,它的咒语怎么读,诸如此类,这样才能在战略上藐视它,在战术上重视它。总之,建议大家多玩玩《黑魂》这样的优质游戏,比美式大片更有助于我等理解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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