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丹艾哈迈德考古公园的北端,有座占据天际线的宏伟建筑。它曾经是举世无双的基督教堂,也曾作为皇家清真寺傲立于世间。东罗马的历史学家普罗柯比形容它“高耸入云。从城市中矗立而起,俯视周遭;它是城中之物,但有超俗之美。”如今它洗尽铅华,以建筑博物馆的样貌呈现世人。
我迫不及待想一睹阿亚索菲亚博物馆——这不朽文明丰碑的身姿。
阿亚索菲亚,希腊语为“Hogia Sophia”,意为“神圣的智慧”。从建成到东罗马帝国毁灭的千年间,君士坦丁堡的圣索菲亚大教堂一直是基督教世界地位最崇高的教堂。
我在博物馆开放前赶到广场,然而大门前还是排起了长队。不过队伍倒是井然有序,我并没有浪费太多时间排队。多亏荷枪实弹的军警的威慑力——伊斯坦布尔近几年连遭恐怖袭击和未遂政变,政府加强了各个景点的安保力量。
在罗马帝国时代,君士坦丁堡曾先后建成过三座“圣索菲亚大教堂”。自诞生之日起,教堂便与这座城市的命运紧密纠缠——国家太平则风平浪静,天下大乱则祸不旋踵:第一座建于君士坦丁皇帝时代,毁于一场骚乱引起的火灾;第二座教堂建于狄奥多西二世时代,毁于著名的“尼卡暴动”中,如今散落在庭院深坑中的石块,就是第二座教堂的遗物;保存至今的第三座教堂则是由查丁尼皇帝在“尼卡暴乱”结束后主持建造。
东正教堂大厅中的主祭坛位于东方,建筑的主入口在西端。这种设计意指信徒从罪恶的黑暗中(西边)进入到真理的光亮中(东边)。厚重大门里是博物馆的廊厅,它被一堵厚重的石墙分为内外两部分,其间陈列着一些文物和图片。南北两端分别是一座小型电影放映厅和纪念品商店。
穿过门廊就是通往正殿的“帝王之门”,门上有一副华丽的马赛克镶嵌画《万物的主宰耶稣》:端坐画面中央的耶稣基督手持经书,上书“世界之光借着我的宽恕,把平安带给每个心灵”(原句为拉丁语,中文翻译引用自《孤独星球·伊斯坦布尔》)。一位皇帝匍匐在他的脚下,基督的左边的头像是圣母玛利亚,右边头像是天使长加百列。
帝王之门后面就是教堂正殿。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进入殿内的一瞬间我仍被深深震撼——高悬的穹顶、密集的窗户和绵延的柱状拱廊创造出无以伦比的通透感;吊灯投射的柔和光线营造出宁静庄严的气氛;窸窸窣窣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中,仿佛昔日的幽灵在窃窃私语。我不由得想起了一位英国作家在百年前置身此地时的感叹:
我置身于极大的和谐之中,如此美妙,如此彻底,如此宁静。在一瞬间体会到了身心的巨大满足感。
大厅的宏伟气度得益于上方穹顶的高超设计。这座半圆形穹顶直径达30米,距离地面额的最高度达56米。穹顶内部由40根特殊空心砖建成的巨大肋状石条支撑。在那个年代堪称划时代的创造。普罗柯比对此有一个绝妙的比喻:它“仿佛被一条金链悬于空中”。
公元558年的地震曾经摧毁过穹顶。在修复过程中建筑师引进了“扶壁”设计,使它稳固地保存到今日。然而因为内部大修,殿内大半空间被巨大的脚手架侵占,严重破坏了殿堂的气势。
大厅另一端是被围栏包围的后殿。在东罗马时代这里摆放着主祭坛,清真寺时期则被一座米哈拉布(朝向伊斯兰圣地麦加的壁龛)和一座敏拜尔(设在清真寺礼拜大殿内的宣讲台)取而代之。后殿左侧有一座“据说”十分精美的悬空小亭,是近代颇具进取心的苏丹阿卜杜勒·迈吉德一世的私人包厢。可是到底如何精美却无从得知——它也因维修被遮挡得严严实实。
伊斯兰教不崇拜偶像,原本教堂四壁上的精美马赛克画在清真寺时期被石膏掩盖。增置了绘有先知和哈里发名字的花体书法牌匾。土耳其共和国成立后清真寺被辟为博物馆,一部分马赛克壁画得以重见天日。
后殿上方有一副名为《圣母与圣婴》的壁画。怀抱圣婴的圣母面容平静而安详,她沐浴在周遭的光芒中。两侧墙壁上的伊斯兰书法牌匾恰好以壁画为中心相互对称,创造出一种奇妙的和谐。唯独在这座独一无二的博物馆中,纠葛千年的两大宗教能够超越纷争实现共存。
从门廊北侧的通道可到达二楼环廊,这里有俯视整个教堂内部的绝佳视野和精美的马赛克镶嵌画。不过,二层也因维修工作被遮挡了不少空间,游客只能按照规化路线游览。
著名的马赛克镶嵌画《最后的审判》在南廊的一面墙上。这幅创作于13世纪的精细镶嵌画如今只有部分残存:画面中央是耶稣残存的上半身;圣母玛利亚在基督左侧,仅剩头部和身躯的一小部分;施洗者约翰在基督右边,仅剩上半身躯干。基督的神情平静淡漠,圣母和约翰则垂首皱眉。
君士坦丁堡建成不久后,基督教世界流行起圣母崇拜。君士坦丁堡一度以圣母为保护神,可她却未能减轻过这座城市和城中居民遭受的苦难。圣母眉宇间的那抹痛苦,是否源于她的愧疚呢?
壁画一旁,安放着恩里克·丹多洛简陋墓碑的地板也因为维修而被封闭。此人生前掠夺了君士坦丁堡,死后却葬入了圣索菲亚大教堂中。二百余年后,他的坟墓被攻入城中的奥斯曼士兵破坏。现在的墓碑建于十九世纪,可能只是个衣冠冢。
基督教相信命运,相信善人终将得救而恶人终受审判。这名劫掠者最终遭受到自己曾经施加给别人的灾难。迟到正义充满了讽刺意味。
在走廊尽头的墙壁上镶嵌着两幅完整而精美的马赛克壁画,左侧描绘了东罗马的女皇佐伊与她的第三任丈夫向基督贡献珍宝;右侧则是人称“好人约翰”的约翰二世皇帝与他的皇后艾琳娜向圣母敬奉宝物。
在北侧走廊外延伸至扶壁的墙体上,原本有三幅九世纪完成的镶嵌画,东北侧扶壁上还有一副著名的六翼天使画像,可惜它们都被脚手架阻挡无缘得见。在北侧走廊下行的楼梯处,还能看到后殿一幅残破的大天使画像。
离开博物馆时,我注意到人群在一根柱子旁排起了长队。柱底周身包铜,中间留有一孔。小孔四周光可鉴人,显然是频繁的触摸所致。这根柱子名为“哭泣柱”,传说它受过神奇工匠圣乔治的祝福。病人的干燥手指从孔中抽出后若变湿润,病痛就会痊愈。
还剩一幅马赛克画位于博物馆的侧面出入口,我差点错过它。我按图索骥找到了这幅创作于10世纪的《君士坦丁大帝、圣母玛利亚和查士丁尼一世》。画面里左边的君士坦丁皇帝在向怀抱耶稣的圣母献上君士坦丁堡,而右边的查士丁尼一世则献上了圣索菲亚大教堂。
维克多·雨果说过:“建筑如同一本宏大的专著,记载了人类文明的诸多伟大概念,从宗教符号到个人观点都有其篇章。”哪怕是业已消逝的建筑也能从记录和传说中获得永生。圣索菲亚大教堂崛起于人类的雄心,经历沧海桑田其神采依然熠熠生辉。我相信无论将来形体如何变化,它的传奇都将在人类文明的宏大篇章中延续。
这篇小作的主体于去年底完成,当时博物馆还没有经历后来的巨变。读者们或许能感受到笔者在叙述时克制的立场,这是出于对一座博物馆的尊重。然而今年夏天,土耳其政府先后宣布阿亚索菲亚博物馆和卡里耶博物馆重归宗教用途。尽管当局声称不会对建筑进行任何改动,这种公然违背世俗化进程的行为还是引起了广泛争议。
如今再看本文,一些叙述就显得幼稚天真。不过笔者还是选择保留这部分内容,希望留给读者思考的空间。记得某部游戏作品里曾有这样的台词:
政治的怪癖和时间的变迁会让朋友变成敌人,就像风改变它的方向那样简单。
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里,我们应该把握什么?又该坚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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