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角湾北侧的高地上,一座石塔从四周鳞次栉比的建筑中脱颖而出,占据了海岸风光的中心位置。其名为加拉塔塔,于1348年由热那亚殖民者建立。彼时东罗马军民刚从拉丁人手中夺回君士坦丁堡,按照约定皇帝将金角湾以北的土地转交给支持他的热那亚人。在一些古籍中,这块海岸高地也被称为“佩拉”。
如果说南岸的老城凝固了伊斯坦布尔的古老岁月,那么佩拉区就是土耳其近代历史的见证者。1839年,奥斯曼帝国苏丹艾哈迈德·迈吉德一世发动“坦志麦特“改革,以期跟上新时代的步伐。几乎同一时间,遥远东方的震天炮火惊醒了另一个衰朽王朝的迷梦……亚洲大陆两端的远邻在一百年间的彷徨与挣扎如镜面般相互映衬。相似苦难引发的共情,引导我去追寻土耳其的近代记忆——伊斯坦布尔之旅的最后篇章在此展开。
从东罗马灭亡到奥斯曼帝国衰落,四百年间金角湾北岸充当着古都的对外门户。当近代化浪潮汹涌而来,首当其冲的亦是这里:划破海峡迷雾的尖锐汽笛;照亮城市暗夜的电灯;街道上的异国面孔……从思想到技术,从文化到时尚,君士坦丁堡汇集了一切新奇的东西——没落的古都似乎一夜之间重回世界的中心。
1883年东方快车开通。彼时铁路尚属新奇事物,铁路旅行更是闻所未闻。在欧洲人看来,搭乘这趟奢华列车从巴黎出发,横穿欧洲大陆到达“文明世界”的尽头如同一场刺激的探险。事实上,奥斯曼帝国与欧洲的主干线铁路直到20世纪初才相互贯通。在此之前列车乘客需要在保加利亚转乘轮船抵达君士坦丁堡。漫长繁琐的旅程并未阻抑西方对东方的狂热兴趣——列车一经问世便引得无数达官显贵趋之若鹜。
由于佩拉区是整座城市中最“西方“的城区,东方快车的乘客往往在此下榻。然而,当地酒店的品质却不能满足乘客的需求。东方快车的母公司——欧洲卧车公司从中嗅到了商机:1892年它在佩拉区开张了一家豪华酒店“佩拉宫”。这座俯瞰金角湾美景的奢华酒店见证了近代伊斯坦布尔最波澜壮阔的岁月。
佩拉宫酒店如今由阿联酋的卓美亚酒店集团运营。尽管对这座传奇酒店心仪已久,高企的房价着实让我望而却步。出发前征询了家人的意见,我决定以它作为探访之旅的最后目的地。
入住当日,出租车穿过金角湾大桥驶入北区迷宫般的小巷子中,七转八拐后停在两街交汇处一座停车场内。司机指了指前面街道边的欧式建筑——佩拉宫酒店到了。穿过厚重的旋转门仿佛穿越127年时光的帷幕。酒店大堂的陈设雍容大气,接待人员妥帖的服务态度亦不负百年老店盛名。
唯一的缺憾是房间没有面向金角湾。不过这份遗憾之情很快就无影无踪:当我接过门童递上的门卡时,纸质卡套上的人物肖像让我倒吸口气——伊恩·弗莱明、葛丽泰·嘉宝、罗马尼亚王后玛丽、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阿加莎·克里斯蒂和土耳其国父凯末尔·阿图塔尔克——佩拉宫传奇的叙述者们齐聚一堂。
佩拉宫建成的时候,奥斯曼帝国还是一派盛世景象。但在这盛世之下,从1683年苏丹军队兵败维也纳城下起开始的“大撤退”从未停息。19世纪50年代,东方问题——领土争端、民族主义觉醒和国际僵局在帝国的浮华下涌动,列强对这个日渐衰老的对手虎视眈眈。克里米亚战争中奥斯曼帝国惨胜,20余年后就彻底丧失对东南欧地区的控制。战灾引起的宗教矛盾与人口迁徙使局势更加恶化。战争失利、民怨沸腾,政治动乱在国内接连上演。
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必然会爆发。奥斯曼帝国在风雨飘摇的一战前夕选择加入同盟国阵营。战争没有给它带来任何利益,却引发了一场二十世纪初期世界局势的大地震——奥斯曼帝国的灭亡。
1918年11月13日,协约国军队怀着对400年前君士坦丁堡“沦丧”的复仇快意进入这座古都。同一天,一位希腊半岛出身的年轻奥斯曼军官从遥远的亚洲前线返回首都。他在亚洲侧的海达尔帕夏火车站跳下火车,准备入住佩拉宫酒店。他的目的是说服军部组建反抗协约国的地下组织。日后,这名男子不仅实现了驱除外敌的心愿,更亲手缔造了现代土耳其国家。他的名字叫穆斯塔法·凯末尔。
尽管凯末尔在佩拉宫寓居的时间并不久,期间的活动也不完全符合后来的伟人形象。但是佩拉宫仍旧视这段缘分为酒店独一无二的荣耀(抑或是某种煽动性的广告):他的卧房被专门开辟成博物馆供后人瞻仰。然而我们不幸错过了每日固定的参观时间。
苏丹与列强们的谈判一直持续到1920年8月。当谈判的结果以臭名昭著的《色佛尔条约》公诸于世时,全世界一片哗然:奥斯曼帝国的广大领土被协约国瓜分殆尽。连首都都沦为国际共管城市。在条约的腐败根茎上结出的三枚恶果至今毒害着世界:巴以冲突、库尔德问题和希腊-土耳其领土纠纷。
苏丹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了这份条约,同时也把自己推向了民族主义的对立面。1922年11月16日,土耳其大国民议会宣布废止苏丹制度。次日,末代苏丹穆罕默德六世从博斯普鲁斯海峡欧洲一侧的一栋“雅丽“——伊斯坦布尔权贵们的度假别墅——登上英国军舰”马来亚“号流亡海外,终身未回故国。
一位年轻的美国记者在佩拉宫密切关注着条约披露后混乱的局面。1922年深秋,欧内斯特海明威在他的一篇文章中写道:“我在电影里看见的伊斯坦布尔纯洁闪亮,难以捉摸”。他似乎也感觉到了新时代来临的气息:1920年希腊国王的意外身亡,1921到1922年凯末尔军队的高歌猛进。伊斯坦布尔的局势日渐微妙。
同一时间,一位英国女子走出锡尔凯吉车站。她刚刚结束第一次东方快车之旅。日后她会以数次搭乘列车的经历撰写一部经久不衰的侦探小说,其名为《东方快车谋杀案》。
诞生《东方快车谋杀案》的411号房间是佩拉宫最难预定的房间之一,位于天井南侧走廊尽头。房间当时已经有人居住故而不开放参观。这间房子流传着一个传说:1979年在房间的地板下发现了一把钥匙。有人把它和阿加莎在1926年失踪的11天联系起来。钥匙似乎隐藏着一个惊天秘密。然而40年过去,真相至今无处可寻;闻讯而来的游客倒是与日俱增。酒店才是最大的赢家。
1922年9月9日,四年前希腊军队占领的第一座土耳其城市士麦那(现称伊兹密尔)被凯末尔的军队收复。战役以十分残酷的形式结束了整场土耳其独立战争:半座城市被烧毁,四分之三的城区沦为废墟;数千希腊人和外国人逃难时死于溺水;大约213000人永远离开了故土。1923年7月24日,协约国与土耳其新政府签订《洛桑条约》,一个崭新国家从旧帝国的废墟中拔地而起。佩拉宫也迎来了它的新时代 。
出于对部分非穆斯林族群在一战前后串通外国的报复,《洛桑条约》中策划了土耳其境内非穆斯林族裔(尤其是希腊人)与周边非穆斯林国家(尤其是希腊)内土耳其裔居民的人口交换。据统计,一百万名希腊东正教徒和五十万名穆斯林受条约影响,被迫离开故土远走他乡 。
一夜之间,伊斯坦布尔的希腊人财产,除了能带走的余下被全部充公。佩拉宫酒店的希腊主人布尔萨多克斯离开土耳其后,酒店也遭受相同的命运。幸运的是,黎巴嫩裔穆斯林商人米斯巴赫·穆海耶斯及时接手酒店。两人的画像如今并排摆放在酒店楼梯间的墙壁上,仿佛一对配合默契的搭档。冷酷的真相则隐藏在阴影中。
新政权的首都不再是伊斯坦布尔。城市失去了持续1600年的核心地位,却获得了自由生长的机会。西方音乐与电影风靡于街头巷尾,国内外当红艺人频频出没于佩拉宫的舞会之上。葛丽泰·嘉宝套房和希区柯克套房外的铭牌就是这个时代的纪念碑。
托马斯·惠特莫尔曾经居住在佩拉宫,20世纪20年代他营救过十月革命后流亡土耳其的帝俄难民。他还促成了圣索菲亚大教堂博物馆的建立。在作为教堂和清真寺屹立近1400年后,这座宏伟建筑摆脱了政治与宗教的束缚,成为全人类共有的财富。世界似乎在向着美德指引的方向前进,直到1930年代的到来。
整个30年代,全世界都笼罩在不详的阴云下。德国再次崛起,而英法却袖手旁观,欧洲局势显得扑朔迷离。尽管土耳其坚称中立,其与德国的特殊关系却人尽皆知。1938年凯末尔逝世,共和国的外交政策更加难以捉摸。1939年纳粹德国的宣传部长约瑟夫·戈培尔访问土耳其,路过伊斯坦布尔时下榻在佩拉宫酒店。酒店至今对这段历史讳莫如深。
戈培尔结账离开佩拉宫五个月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土耳其则宣布中立。共和国虽未正面参与战争,却默许了各个阵营在领土内的暗中较量。”你每次从大酒店的窗口扔出一块石头,几乎都能打到一名特工。”一名战时曾在伊斯坦布尔工作的美国官员回忆道。1941年,佩拉宫酒店发生了爆炸。爆炸案的元凶是纳粹勾结的保加利亚特工,目的是炸死刚从保加利亚撤离的英国外交官员。
二战期间,伊斯坦布尔是名副其实的间谍之都:据战后统计,一共有十七家独立的外国情报机构在大战期间活跃在城市里。佩拉宫因客源复杂,成为间谍活动的高发地。其实酒店对谍报活动早已见怪不怪,一战传奇间谍玛塔·哈莉的名字就标注在一间客房外。成龙的电影《特务迷城》选择伊斯坦布尔和佩拉宫酒店取景,恐怕就是参考了这段历史。
除了谍报活动,伊斯坦布尔也见证过人道主义的光辉:二战中逃离纳粹魔爪的犹太难民超过四分之一经由伊斯坦布尔过境。大战期间的佩拉宫中,重复上演着人类文明的荒谬剧:谋杀计划和营救方案在相邻的房间里拟定,然后像神经信号般控制两大阵营作出彼此矛盾的反应。
佩拉宫的传奇结束在1950年代。战争彻底摧毁了黄金时代的根基。酒店散发出的怀旧气息在外国人寥寥的街道上愈发格格不入。1954年10月的某一天,佩拉宫的主人穆海耶斯在酒店客房内身亡。他在死前曾说道:“现在我的猫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酒店虽经数次倒手,却顽强屹立至今;东方快车则在1977年彻底停运。
佩拉宫的兴衰是伊斯坦布尔百年历史的隐喻:人来人往,潮起潮落;战争与和平来了又去,荣华与富贵转瞬即逝。今日的伊斯坦布尔仍旧是一座著名城市,但它已不复拿破仑口中“世界中心”的地位;佩拉宫依旧是豪华酒店,却比不上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壮丽风景。
酒店更像是那些沉湎旧梦,愿意花钱买“刻奇”之人的游乐场。从标注昔日下榻者名讳的房间到玻璃柜中陈列的老物件,它似乎在努力追忆一个无迹可寻的年代。大厅一侧的陈列柜里展示着查尔斯·金的著作《佩拉宫的午夜》,却没有我最熟悉的文字版本。我拉了拉背包肩带,感受着书本的重量。
离开前的最后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我搭乘酒店引以为傲的百年老电梯缓缓上升,一副奇异的光景浮现在我眼前:某位剧作家在楼顶构思着新作剧本;餐厅中女间谍游走于外交官的身侧;不远处女演员倚靠在阳台栏杆上啜饮美酒;紧闭的大门中一群军官谋划着国家的未来;宽阔的厅堂里传来某位作家的激情语调。他们在咫尺之外向我致意,笑容真诚却虚幻,如同隔着落满灰尘的玻璃橱窗。
我想起了一间不曾存在过的酒店。它太过虚幻又如此真实,我甚至觉得它的创造者就是以佩拉宫为蓝本。《布达佩斯大饭店》最后的台词如此说道:“老实说,我想早在他进入那世界之前,他的世界就已经消失了。但我会说,他极为优雅地维持了那个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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