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伊斯坦布尔（四）：奥斯曼帝国寻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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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普卡帕宫最神秘的区域非后宫莫属。后宫（harem）一词来源于阿拉伯语harama，词根“h-r-m”指的是被设计出来与其他事物分隔的神圣空间，用来保护某种重要的事物。在托普卡帕宫，被隔离的自然是苏丹家族的成员。从15世纪中期建成到19世纪中期废弃，400年里一代代苏丹和嫔妃、王子们就生活在这与世隔绝的小世界中。

后宫的入口在第二庭院的帝国议事厅旁，需要另外购票。入口十分朴素，若非一旁的英文标识很难引起注意。在奥斯曼时期这个入口可能由后宫仆役使用，因为它直接通向宦官庭院。

奥斯曼帝国受东方文明影响，在内宫中广泛任用宦官。由于《古兰经》严禁穆斯林阉割，宦官原则上采用异教外国人——基本是黑人或白人——充当。相比于远东文明对宦官掌权的忌惮，奥斯曼帝国对宦官的态度出奇宽容。苏丹宫廷里的第三号权势人物就是后宫的首席黑人宦官。

托普卡帕宫的后宫共分6层，据说有300余间房间。开放参观的只有其中一层的少数房间。因为展厅修缮和调整，我走到的地方可能更少。然而，即便旅行指南声称这一层是整座后宫里最奢华的部分，我仍旧难以把这里与印象中的“后宫”相对应。
中国的故宫作为明清两代王朝的皇宫，其后宫指的是“三宫六院”。作为皇家生活的空间，居住环境非常重要。光线是影响居住体验的重要因素之一。故宫中宫苑间错落疏松，这既是为了防火防盗，也考虑到采光需要。

然而苏丹似乎对此毫无概念：后宫宫殿群面向西边，早晨和正午的阳光难以入射；大多数房间仅以封闭走廊相连，缺乏阳光入射的空隙；“西晒”的布局又会导致午后房间内酷热难捱……在这昏暗的殿堂中生活，不仅要时时注意脚下安全，恐怕更要面对日积月累的压抑情绪。

一路经过的阴暗厅堂太多，当我进入帝国大殿时着实眼前一亮：苏丹在此接见皇室成员或是举办娱乐活动。高处多开小窗，阳光照亮了大殿四壁的瓷砖花纹和黄金装饰。房间建于穆拉德三世时期，后因失火被改建为今日的巴洛克风格。
御座是德皇威廉二世赠送，钟表则来自于维多利亚女王。它们展现了晚期帝国与欧洲国家的紧密关系。

帝国大殿作为后宫的核心，皇太后和嫔妃、王子的寝室都与其相连。在后宫，这些人才是主角。白居易的《长恨歌》中以“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形容杨贵妃受到的专宠，这当然是诗人的夸张，苏丹的后宫却实实在在可以容纳300名妃子，当然实际人数总是少于这个数字。
事实上，伊斯兰教法只允许苏丹拥有4位合法妻子，但君主总是有办法规避限制：后宫中还有御妻（Kadin）、幸人（Ikbal）和睐人（Gozde）等头衔给予受宠的女子。当然，不同称号间的地位极其悬殊。皇太后（Valide Sultan）作为后宫仅次于苏丹的掌权者，是所有后宫女眷奋斗的目标。获得苏丹的喜爱并诞下皇子自然就成为她们在后宫最重要的事业。

由于伊斯兰教禁止奴役穆斯林，因此苏丹的女眷大多是外国人或异教徒改信者。她们多数来自奥斯曼帝国控制的东欧地区，以奴隶的身份到达伊斯坦布尔——奥斯曼时期的伊斯坦布尔是奴隶贸易的热门市场——其中最漂亮的男女有机会被选中送入后宫。 
帝国自苏莱曼一世苏丹后与欧洲关系逐渐缓和，伊斯坦布尔的外国人日渐增多。其中偶尔有幸运儿受邀进入后宫拜会苏丹，当他们看到面孔被遮而瞳色与之相似的后宫女子时，难免会为这些欧洲女性在异国宫廷中生活而感到惊异——混杂着猎奇心理和色情幻想的传说不胫而走，苏丹的神秘后宫沦为欧洲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苏丹后宫上演的诸多传奇中，以许蕾姆苏丹（Hurrem Sultan）的故事最为著名：这个名叫罗克塞拉娜（Roxelana）的乌克兰神父之女，其一生遭遇几乎糅合了《武媚娘传奇》和《甄嬛传》。她以一介女奴身份以魅力赢得苏莱曼大帝的青睐，最终成为他唯一的妻子。苏莱曼在给她的情诗中写道：“我最真挚的朋友，我的知己，我存在的理由，我的苏丹，我唯一的爱，美人中的美人……”

在她亡故后，苏莱曼一世下令修建许蕾姆苏丹浴室以示纪念。这栋建筑位于蓝色清真寺和圣索菲亚教堂之间，前不久刚刚修缮完毕。她的传奇人生在欧洲亦广为流传，其中以根本进不去后宫的提香·韦切利奥所绘肖像画和没去过奥斯曼帝国的约瑟夫·海顿创作的第63号交响曲最为著名。

尽管生前操弄权谋使得自己的两个儿子成为苏莱曼一世的唯二继承人，她却不能阻止两者自相残杀。新君一旦确立，为了保证政权稳固他的所有兄弟必须被处死。这是定都伊斯坦布尔的“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Mohammed II）订立的王位继承制度Fratricide（“弑亲法”）中的血腥规定。

要么成为苏丹，要么引颈受戮。这条法律在帝国机械运作了200余年。穆罕默德三世即位时依照该法处决了16位兄弟，创造了杀死皇族的人数记录。从结果上看，它的确保证了大部分苏丹的稳定统治。直到艾哈迈德一世时代，苏丹把内容稍作修改使其不再血腥：失去继承权的兄弟会被终身软禁在后宫。自此弑亲法不再被严格执行，却也没有被彻底废除。
尽管帝国的统治者机关算尽，有时还是会出现继承人意外身亡的事故。此时原本余生无望的高贵囚徒之中就会诞生一位新苏丹。然而，长期的幽禁使这些“笼中鸟”大多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疾病。他们甚至连基本的人际交流都显得力不从心，遑论担负治理国家的重任。此时，充满野心的皇太后和禁卫军就会登上历史舞台。
后宫的传奇结束于1853年，时任苏丹阿卜杜勒迈吉德一世迁宫至金角湾以北、博斯普鲁斯海峡旁的欧式宫殿多尔玛巴赫切宫，托普卡帕宫封闭。1921年奥斯曼帝国灭亡。四百年间，这雕梁画栋的幽暗世界里爱情、权谋和宿命相互交织，化为曲终人散的一声叹息。

在迷宫般的走廊和幽暗的厅堂中，生活过成千上万无名之人，他们享受不到后宫的光鲜奢靡，他们的喜怒哀乐不为人知；然而，尊贵如苏丹家族，在这深宫中何尝没有悲叹过“不复生在帝王家”？徘徊于这宫殿中的幽灵，他们心境无可言说，他们的悲叹不见回应。百代过客来去倏忽，只有博斯普鲁斯海峡吹来的海风终年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