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在地狱为王,不向天堂称臣。
——约翰 弥尔顿
如果上帝不存在,那么有必要创造一个上帝。
——伏尔泰
昨日我们向君王屈膝,但今天我们只跪向真理。
——哈利略 纪伯伦
今天,我们能看到赛博朋克作为科幻亚文化数十年的压抑后井喷式的爆发。在电影上,我们有《银翼杀手》、《攻壳机动队》、《阿丽塔》,剧集上有《副本》、《环形物语》、《黑镜》,游戏领域则有《废墟》、《赛博朋克酒保行动》以及《赛博朋克2077》。随着越来越多赛博朋克文化产品的出现,或许我们可以宣称这个烟雾弥漫、霓虹泛滥的世界向着回归主流视野正式发起了冲刺。
然而赛博朋克文化产品的极大丰富也在某种程度上混淆了人们的视听,让这个本来就千人千面的概念变得愈发视觉化、浅显化,以至于任何诸如反乌托邦、近未来题材、Vaporwave(蒸汽波)、Citypop(城市流行)风格的作品都被打上了赛博朋克的标签,而赛博朋克一词本身的意义却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和刺激的黑帮火并面前黯然失色,仅仅沦为一个耀眼的噱头。
那么,赛博朋克究竟是何物?赛博朋克可以理解为一种科幻流派,然而其定义并不明晰——不仅因为赛博朋克文化横跨文学、影视、游戏等多个领域,亦因为其自身在发展的过程中也有所转变。
早期赛博朋克承接新浪潮科幻的尾声,将对社会的思考和文化、政治等因素引入科幻小说中,着眼于描写一个带有犯罪元素、企业专政、高科技低生活并且由反乌托邦色彩的黑色未来。与之相反,如果说前赛博朋克的主题是“蔓生“,是繁华的末日与对人造景观的再探索,所作的是描写的是被技术反噬的人的生活,那么后赛博朋克的主旨则是”回归“,是在此题材对人类本身与整个社会的宏观思考,更多地着眼在诸如自由与幸福的抉择、对反乌托邦的批判、对技术的反思等等由来已久的议题。
科幻在本质上就是一种对未来的推演与假设,而任何推演之原型皆来自历史与现实。这就是为何科幻是人类自身的一面镜子而自有其批判性。而使赛博朋克之所以成为赛博朋克的,则是其两个特点:放弃宏大叙事而选择关注个体命运、放弃对遥远未来的展望而是书写现实。
宏大叙事的尽头必然是宇宙群星与时间的领地,人类的喜怒哀乐浮沉只不过是沧海一粟。而相较于遥不可及的彼岸,现实往往是更加有意义并且更有力量的缪斯女神。
事实上,《杀出重围》系列的深思特质仅仅从其预告片中便可以略知一二:《杀出重围》本世代的两部预告片开头就是“我一度以为我能够拯救世界”和“如果你想树敌,那就试着去改变什么”,《杀出重围》系列15周年纪念短片的开头更是直接提到了“一些人担忧我们将不再是人类" ,直接把矛头指向科技对人的异化。
借着《杀出重围》的宏大叙事与深思批判的结合,它直截了当地发出了两个提问:在政治哲学领域,它是“自由还是幸福?”;在伦理学领域,它是“人类是什么?”对人类主体性丧失的恐惧与对人异化的恐惧在杀出重围中皆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作为《杀出重围》一代的前传,亚当·詹森的故事向我们展示了我们熟悉的世界是如何向2052年那绝望的未来演变的。
《杀出重围》世界的核心技术是义体技术。早期机械义体(Mechanical augmentation)技术发展的瓶颈在于没有合适的材料来充当人机交互的接口。2002年,达罗工业取得了足以使义体改造技术得到革命式发展的巨大成果——以PEDOT聚合物簇为基础的、依靠电极和以此建造的人工神经元来进行控制的生物芯片(Biochip),以这种材料制作的生物芯片与人体组织有良好的相容性,因而可以作为人机交互的良好介质。
但生物芯片仍旧存在两个问题:第一,神经胶质仍旧会在PEDOT簇周围逐渐富集,而这势必损害生物芯片的有效性甚至导致排异反应,即达罗综合征(Darrow Deficiency Syndrome),因此必须定期服用药物Neuropozyne来阻止这种富集。第二,即便生物芯片与PEDOT技术推动了机械义体革命性的发展,但仍然有少部分人的基因无法与其相容,以至于无法享受义体技术带来的便利。
达罗工业的创始人,休·达罗由于先天性的小儿麻痹症右腿残疾,无法通过自己研发的技术来重获健康的身体,于他而言这无疑是极大的打击,而生物芯片暗藏的缺陷也为潘卡亚的八月事件埋下了伏笔。同时,定期服用Neuropozyne的高昂成本同时注定了这项技术终不能惠及所有人,这也是日后义体技术在世界范围内掀起波澜的根本原因。
时间进入2020年代,改造人领域的新兴企业萨里夫工业(Sarif Industries)的首席科学家——同时也是主角塞里夫工业安保主管亚当·詹森的女友——梅甘·里德制造了可以规避排斥反应的X1型生物芯片。如此技术的投入使用意味着改造技术可以为每个人所用,而不再需要昂贵的Neuropozyne也极大降低了义体的使用成本。在里德的团队即将前往华盛顿参加听证会的前夜,光明会的首脑鲍勃佩吉(Bob Page)指使手下的暴君小队(Tyrants)侵入萨里夫总部,绑架了梅甘为首的一众科学家,重伤了亚当·詹森。
义体改造科技是《杀出重围》世界观中最为重要的新技术之一,其效力在《杀出重围》的初代作品中便窥见一斑:机械义体的迭代产物“纳米义体”(Nano-augmentation)可以利用自身的纳米气溶胶(Aerosol nanoparticles)在敌人的热兵器开火前摧毁子弹;亦可以控制生物纳米粒子(Biological nanite)凭空制造出无人机协同作战。在先进的纳米义体技术前自然人毫无还手之力。
热兵器终结了贵族的统治,而强化人技术这场人类革命显然是光明会头顶的达摩克斯特之剑。光明会之所以想方设法限制义体改造技术的发展,正是因为随着技术进步所带来的社会秩序的变化意味着光明会的暴露与失去对群众的控制。
因此,光明会秘密制定了计划,以便他们可以使用改良的生物芯片来控制强化人,从而在需要时限制强化人的能力,将人类永久纳入自己的控制之中。通过打击萨里夫企业所研制的x1型生物芯片进行技术垄断,就是光明会控制义体改造技术的第一步。而此则被游戏以“伊卡洛斯效应”一词精辟地概括。
随后,亚当·詹森为找出绑架事件的幕后黑手、并且救出光明会所绑架的四名科学家进行了一系列的调查,在打败了暴君小队的三名成员: 劳伦斯 巴雷特(Lawrence Barrett) 、 耶利娜·费多罗娃(Yelena Fedorova) 与贾隆 纳米尔(Jaron Namir ) 之后,成功地在新加坡的奥米迦农场解救了萨里夫工业的四名科学家,并且找到了梅甘·里德。然而就在此时,休·达罗在于潘卡亚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广播了使全世界升级芯片的改造人陷入疯狂与杀戮的信号。这次耸人听闻的混乱在世界范围内造成了难以估量的损失,被称为“八月事件”(Aug Incident)。
八月事件使得世界扭转了对改造人的态度,从明日之子成为了丧家之犬,昔日借助改造技术经济腾飞的国家成为了这场灾难最严重的受害者;改造人则被歧视、驱逐、隔离、杀害。达罗的举动使得光明会控制改造技术的计划失败。
时间进入2029年,由于八月事件的影响,底特律陷入混乱而萨里夫工业被泰永医药收购,由鲍勃·佩吉所创建的颠倒生命公司也成为Neuropozyne的唯一生产商。光明会决定通过《人类复原法案》来彻底将改造技术掌握于自己手中。
联合国3507号决议,即《人类复原法案》,要求将所有改造活动纳入统一管理、经由文件许可,并且所有改造人应当安装限制其义体功能的芯片;而违反此规定的改造人将被驱逐至为改造人建设的隔离设施中。不难看出《人类复原法案》的通过就意味着一切改造活动与义体维护必须得到光明会的授权,而这也就意味着改造技术将永远无法摆脱其控制。
但《人类复原法案》同时存在着一批反对者:知名的改造人支持者纳撒尼尔·布朗( Nathaniel Br-own),其所拥有的建筑巨头山条集团(Santeau)在八月事件后便进行着为改造人建立企业城市的避风港计划( Safe Harbour Initiative );改造人权利联盟(Augmented Rights Coalition )的创建者塔洛斯·鲁克尔(Talos Rucker);联合国安理会中的改造人同情者。
光明会利用在改造人权利联盟的卧底维克多·马尔琴科( Viktor Marchenko )除掉了塔洛斯·鲁克尔,并且将要在布朗于伦敦举行的峰会中将其与参会的改造人同情者刺杀。
从潘卡亚死里逃生后,詹森随后投入了对光明会的追踪与调查。詹森发现在鲁克尔的暴毙幕后另有其人,并随着线索摸到了马尔琴科与鲍勃·佩吉,最终在伦敦峰会成功阻止了光明会的刺杀活动,制服了马尔琴科,使得《人类复原法案》最终流产。
尽管《杀出重围》的剧情很大程度上是被光明会的阴谋驱动的,但其绝非靠光明会的阴谋这种万金油来圆情节,而是通过给予其一套运作逻辑来提供必须的合理性:光明会存在的数百年里世界一直维持着稳定,他们的目标是利用伊卡洛斯效应来处理社会的种种危机,直到光明会摸索出一套可以统治整个世界的规则。
伊卡洛斯效应的基本思想如下:能力上大大超过平均值的任何个体都会威胁到物种的稳定。而这些像伊卡洛斯一样敢于使用技术而飞升的个体,会因为“飞得太靠近太阳”而被淘汰,这个过程可以使种群的稳定性得到恢复。因为这种淘汰客观上给了种群更多接受进步的时间,光明会则扮演这个淘汰者的角色,来清除或者控制不可控因素,维持社会的稳定。这个过程无疑是肮脏的,但这种肮脏却被光明会用“必要之恶“合理化——为了维持社会的稳定而草菅人命。
然而,我们不得不发问:这真的是正当的吗?光明会的行径又该如何理解?寻求真相和自由的詹森一行人与希冀稳定和统治的光明会的角力,事实上正可以看作道义论与效益主义的争端。效益主义将功利原则视为最基础的道德,并认为行为的结果将决定行为的好坏。光明会正是为了维持社会的稳定这个目的而创立,并且为了实现所谓的“最大化幸福”违背了诸如诚实、公正等等道德规范。
道义论则重视动机胜于结果——无论是詹森选择炸毁潘卡亚让人类选择自己的命运,或者萨里夫的“未来不可阻挡”与神像联合体对揭露真相的不懈努力,无疑都是在或保持诚实或给予自由这种古典价值观指导下做出的行动。但是,光明会的行径却不可被视作如同电车难题般的道德困境:一起死亡自然优于五场悲剧,但操纵媒体、暗杀袭击与牺牲无辜者生命等等肮脏行径绝不是可被价值判断的、绑在轨道一端的一个人,而谎言所建构的稳定也绝非更伟大的利益。作为人类的一员没有人有权力处置他人的生命,也因此无权讨论建构于生命至上的何者为良善问题。
而由此生发出的关于自由与幸福的争论是正在传统的赛博朋克作品视角中,《杀出重围》的独特之处。
原教旨赛博朋克作品中企业强权往往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大背景,是高科技低生活的模糊释义;但DX系列把企业强权具象化为托拉斯与其背后的光明会,并且就这种崭新的政治形态引向了人类社会的恒久恐惧——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的恐惧,并对社会的塑造做了探讨。这种探讨并不是单纯的以对话和过场动画来揭示,而是留在游戏中供玩家观赏与发掘。
金碧辉煌的萨里夫大厦与底特律破旧的废巷、庄严恢弘的护栏银行与布拉格老旧的公寓、萨里夫精美的镀金义体与因Neuropozyne而倾家荡产的平民,这些强烈的对比无声之中揭示了这场义体技术革命并非惠及所有人。而《人类分裂》中布拉格与魔像城精致的立体地图中亦处处充满了暗道、房间与邮件和电子秘书,这些细节将这个世界变得分外充实:在时光机器书店外的破旧公寓中的改造人驱逐令、因布拉格对改造人日益严厉的政策,倾家荡产搬迁到拉比阿的改造人艺术家、承包偷渡业务的德瓦利黑帮、造假证件诈骗改造人市民的警察、地铁中布满铁丝网的改造人通道、光鲜亮丽的魔像城宣传画与魔像城实际的破败惨状......经由精心设计的环境叙事,《杀出重围》允许玩家充分代入游戏世界,真切感受到这个繁华的末日为人类带来的痛苦。
无论如何,在光明会控制世界的几百年里,世界终归维持着为稳定与进步,直到改造技术的出现。而被萨里夫盛赞为未来所在的改造技术恰恰是对这种稳定而言最不可控、最危险的因素。萨里夫正是技术乐观主义的代表,他认为改造技术是人类打破进化锁链,释放出蕴藏在DNA中的潜力的最后一步,正是人类不可阻挡的未来。改造技术创造了无数的奇迹,正如同萨里夫的广告所宣传的那样,让残疾人重获新生,激发蕴藏在我们的DNA中无限的潜力,再次打破人类的上限。
他所设想的,正是一个所有人都应当因为改造技术而受益的未来。梅甘·里德在他手下所研发的将削低义体使用成本的X1芯片正是这种理念最好的证明。而他的所作所为同时印证着技术在有序控制的情况下将对社会进步做出的贡献。
出身于移民家庭,他自幼便展示了对机械的洞察力。他承诺将改造技术引入底特律来振兴他的家乡,他将废旧汽车工厂改造为义体车间,创建了改造技术巨头萨里夫企业,并以此种方式让这座因汽车工业兴起的城市拥有了第二次生命。玩家在游戏大半部分所见到的底特律宏伟壮观的天际线皆是萨里夫的功劳。
由重型改造工人建造的、缓解全球变暖的现代奇观潘卡亚与屹立在横沙的盘古双层城市无疑宣示着人类的伟大与对自然的又一次胜利,同时也是对技术所蕴含之神性的展示。纤弱的人类肢体无法完成如此的奇迹,而借助机械的力量却可以使人类成为其仰望的神祗,所谓血肉苦弱,机械永恒。
但夺取神性的代价却是纵容科技的魔爪伸向人本身。人类在借助科技规训万物之后,又企图从上帝的手中收复最后一块领地——他最伟大的造物,人类自己。
这正是技术悲观主义者、义体技术奠基者休·达罗的担忧。
作为义体技术的奠基者,他看到了义体技术野蛮生长背后潜在的危机,与人类为此付出的代价-阶层分化、伦理越界、毒品泛滥。他发明机械义体的初衷是帮助不幸者,但机械义体反而被光明会利用,成为了控制不幸的有效手段。他希望通过死亡与混乱给人类以教训,永远不要再次将科学的魔爪伸向人类本身。由此,决定亲身扼杀他终身心血的结晶。
光明会处心积虑将改造人技术控制在自己手中,却万万没想到它以一种极端偶然但又荒谬的形式走向了终结。奠定改造技术基础的达罗亲手启动了令所有改造人陷入疯狂的开关,导致了骇人听闻的八月事件。
事实上,八月事件无疑就是对技术发展的悲观寓言与其极端表达。技术的隐患被对技术乌托邦的向往掩盖,伊卡洛斯对太阳的渴望取代了对人丧失主体性的反思,直到积重难返,被致命一击带回低谷。
游戏中八月事件绝非偶然而是必然。一方面,在人类短暂的现代史中每一种新技术在带来巨大便利带同时必然伴随着相应的灾难,无论是挑战者号的爆炸抑或切尔诺贝利事件都是科技在野蛮发展中不伴随着反思与相应制度接驳的必然结果。另一方面,我们的时代早已不是发明家的时代,技术因其自身的发展需求必然向资本与权力献媚,这种反方向更使得资本钳制与奴役人本身。醉心于科研而转向效劳鲍勃佩吉的颠倒生命公司,研发了兰花与灰死病原型、成为光明会与mj12统治世界帮凶的梅甘 里德显然就是这种发展需求的极端代表。
詹森: 别把自己粉饰成救世主了!看看你的疯狂举动!
达罗:是这样吗?当它完成时,光明会将不再如其所愿操纵像你这样的人。不会再有人能够利用我发明的技术让人们成为他们渴望的样子.....我们都知道这种事情我已经发生了。
詹森:你认为你是弗兰肯斯坦,杀掉自己的造物。
达罗:事实上,詹森先生,我觉得我更像 代达罗斯 ,无助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堕落至深海。 因此,尽管在游戏在主视角中我们必须选择站队,但我们不得不承认站在“进步”的一方并不总是意味着站在正确的一方。光明会试图依靠谎言与阴谋来维持社会的稳定,操纵媒体、无辜的人因为他们的阴谋而死去。可象征进步的改造技术恰恰是人类分裂的元凶。
以改造技术为旗手的科学技术在与资本主义结合的过程中将人类本身变成了改造的对象,使得进步变成异化,将自由转变为控制,将繁荣转变为混乱。改造技术的巨大潜力使得其拥护者以解放的名义助长了极端的工具理性。
They worked from shadows for years,shaping the future,manipulating lives,controling informination,innocences have died as they play their game......
——Adam Jensen
《杀出重围》世界的种种乱象正是技术无序发展带来的:从蒸汽机工厂出现到有完善的工会福利制度间隔了三百年,而中间经历了无数的起义、暴动、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与实践,才得到这么一个仍旧经受挑战的解决之道。而且直到当下,愈发紧张的经济局面仍旧挑战着劳资关系。《查理与巧克力工厂》里被流水线机器淘汰而最后作为机器护工重返工作岗位的查理的父亲不过是对“机器淘汰人”这种恒久恐惧的美好想象,而真实往往是在高效率的机器取代了人的岗位之后无处可去的劳工投身于更惨烈的内卷与工作竞争,所谓技术性失业即是如此。
但现行社会制度并不会将社会带到所谓物质生产极大丰富之后的“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的后田园牧歌生活,而是失业与压迫的轮回。
正像《启蒙辩证法》里提到的一样,启蒙运动在祛魅的同时将自身的运作方式升格为新的神话。义体技术在扫除病痛与缺陷的同时也扫除了对人自身的信心,将人划为万物中并无二致的一员。十九世纪的英国资本家将男人视作高质量的机器,而妇女与儿童是低质量的机器,并由此诞生了在如今看来极其不人道的童工制度与拥挤狭窄的宿舍。而在技术乐观主义的驱动下,义体技术所做的正是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被物化成成本报表与人力电池的人更深一步的解构成神经与肌肉的联动,解构为电化学信号对碳基组织的驱动,而这种解构的直接结果就是对生命的漠视与人的矮化。
改造技术蚕食着人对自身的认同。当亚当詹森潜入护栏资产银行的企业保险箱后,他会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实验性义体出自太阳医药之手,所有相关人员均已失踪或过世,而冷柜中赫然躺着一具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躯体。在游戏结束后,我们能看到詹森的所谓心理顾问德拉拉(Delara Auzenne)赫然出现在光明会的NSN中,向其成员德比尔斯报告詹森的记忆与心理状态“非常稳定并且与其(光明会)的目标一致。谜底究竟为何?或许真正的詹森早已为潘卡亚陪葬,而这具他称之为“自我”的身体不过是克隆产物,而记忆也不过是人造的一串代码…..当记忆与生命沦为可量产之物时,其亦失去了自身所蕴含的未知与对其的信仰。改造技术对人之灵与肉祛魅的结果即彻底剥夺了人的主体性。
拉美特里在《人是机器》里指出:“人的身体是一架钟表,不过这是一架巨大的 、极其精细、极其巧妙的钟表。”钟表是可以理解与改进的机器,而不是被吊死在十字架死而复生的耶稣基督、战神般的阿基里斯与长跑四十二公里的菲迪皮德斯,不是拥有无限潜力与可能性的人-机器的行动可以预测的,机器的部件可以替换的-人工奇迹潘卡亚是由专门装备重型改造器械的工人制造而成;诸如萨里夫、鲁克尔这样的商人与政客也需要社交强化器来挣得言语优势。改造技术首先毁灭了神,随后解构了卓越与美德,最后将人的主体性磨灭并取代人自身成为新神。
义体技术的飞跃无疑宣告着社会建构主义的胜利,人这一宇宙的精华与万物的灵长最终变成了无数偏见概念与生物科技的杂交产物,作为人的独立性彻底被抹杀。《圣经》告诫我们地上走的兽天上飞的鸟都为人服务,启蒙运动打着以人为本的大旗揭开了理性王国的序幕,而改造技术则刺激着我们对卓越的渴求。我们将万物分门别类,将万事纳入我们的认知体系,可当人类自身也被这副精密机械图景吞噬之时,这无疑意味着人从技术发展的目的变成了手段,而目的又转移到了何方?为了发展而发展,或者为了强权服务?在现代科技与资本和权力交姌的盛景之下,我们不得不承认以上两点在杀出重围的世界里成为了技术最终的目的。改变明天的权杖从全人类手中被移交给精英。
而这种近乎阴谋论的担忧同样越来越映照进我们的现实。十余年前的杜邦特氟龙案挑战着公众对律法的信心,政府操纵媒体炮制新闻蛊惑群众也不再是新颖之事。消费主义所伴生的麻痹娱乐与现实生活中无形的压迫在使人原子化的同时削弱了人对生活之外的政治事务的关心,现代性的阴云在日益可见的边界膨胀、扭曲,酝酿着风暴。
《杀出重围》同样涉及了对种族议题的探讨。今天由于伦理问题等等备受挑战的种族主义观念却因为改造人与自然人的天差地别获得了天然的合法性。人们用几百年的时间试图修正种族间的成见,而义体技术与八月事件则彻底将这些天选之子变为一颗颗定时炸弹,将人类分裂为铁罐头(Clank)与自然人。
这种分裂在游戏中随处可见:反对强化的净无秽组织、对改造人轻蔑至极的警察、地铁中分隔改造人与自然人的铁丝网以至于是改造人集中营的魔像城。在《人类分裂》的布拉格,捕杀改造人并倒卖义体已经成为了炙手可热的地下产业。在德瓦利黑帮与亚利桑那的监狱中都能找到谋杀改造人并倒卖器官的证据。而在《人类革命》中尚非法的海隆项目(用人体作为高性能计算机的一部分,在这个过程中人的意识会遭受极大痛苦)在两年之后已经成为了与机械之神融为一体登神的捷径…
但改造技术并未因此而轶散。在“神秘的改造人”支线任务中我们仍能看到萨里夫与他精致的镀金义手,而詹森在《人类分裂》中获得的高科技义体则出自泰永医药之手;神秘的金面具士兵显然拥有“伊卡洛斯冲刺”与“光学隐身”技能。换言之,强权与资本收归了改造技术的所有权,这场技术革命终究不会惠及所有人,正如在游戏中我们所见的赛博朋克最为标志性景观——富丽堂皇、彰显未来所在的上城区与破败的下城区之对比所表达的那样。
正是因为改造技术与人类社会在这一时期的根本相悖,伊卡洛斯之梦注定是一场悲剧,而在这个光明会的阴影笼罩的企业专政的世界亦根本不存在一条光明的出路,2027年的网络文艺复兴不过是人类最后的余晖;2029年萨里夫工业已然不复存在,改造技术被光明会渗透的太阳医药与颠倒生命公司彻底控制。大量改造人被歧视、驱逐、杀害,两方阵营的激进者在世界范围内制造着不尽其数的死伤。人类缺乏带领同胞走向美好未来的能力,为光明会拥立的新神不过是一位隐形的暴君。
在詹森进入潘卡亚核心并准备关掉达罗的广播信号时,他面临着四个选择,这四个选择也将极大地影响人类社会的走向:他可以播报达罗关于改造技术和光明会的自白,从而确保永久禁止义体;他可以将攻击归咎于人类解放阵线,从而确保改造技术得到进一步发展,他可以将事件归咎于服用受到污染的Neuropozyne,从而确保对改造技术进行严格的监管,或者他可以听从伊莉莎的建议将整个设施自毁,让人类自行决定他们的命运。前三种选项本质上都是由精英来引导世界,而只有自毁才能将世界的选择权交给全人类。而这意味着从烟雾缭绕的阴谋中抽身、亦符合普世价值的选择却在《人类分裂》的世界中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纵容人类自己选择道路的必然走向分裂,一切都在向2052年那个被MJ12威权统治、将人类社会主权让渡给人工智能与外星生命的灰暗的分裂世界堕落。
Aquinas spoke of the mythical City on the Hill. Soon that city will be a reality, and we will be crowned its kings. Or better than kings. Gods!
——Bob Page
在剧情之外,《杀出重围》在视觉表现方面也令人印象深刻。
相比于赛博朋克作品最为标志性的高楼大厦与霓虹灯光污染,《人类革命》选择了以一套完全不同的、极度风格化的思路来设计这个世界。《人类革命》的世界被金光笼罩,萨里夫大楼、盘古等地标建筑富丽堂皇又富有未来感,改造人市民则身穿融入了古典元素的前卫服饰。这一切似乎都宣示着这个伟大发现的年代正如同五百年前的文艺复兴时代一样,将带领人类走向光明的未来。而底特律这座在汽车工业之后因义体制造再度兴起的城市也充满了白手起家、无畏向前的美国梦趣味。
但《人类分裂》的世界却充斥着冷峻萧瑟的蓝色,游戏主线中可见的护栏银行大楼充斥着压迫感,颇有几分《银翼杀手》中泰瑞尔总部的味道,保有昔日的精致装潢而间或点缀高科技元素的布拉格被则像极了《半条命2》那异质的17号城市。只有在改造人的保留地魔像城才保留有那在2027年随处可见的黄色光柱组成的伊卡洛斯之翼。游戏色调的变化也是对这个世界走向的暗示:黄金时代的谎言已然破灭,伊卡洛斯在从充斥着梦幻的云端堕落之后面对的将是严峻的现实。
《人类分裂》与《人类革命》的两部预告片亦有诸多值得玩味之处。《人类革命》的预告片开头是一群中世纪医生解剖尸体的场景。由于基督教会在中世纪对人体解剖的禁止,医学书中描绘人体结构的图片经常借用罗马与拜占庭人的比例标准,对人体内部运作机理的理解止于盖仑千疮百孔的理论。而违背教会法令的解剖活动推动了解剖学与外科医学的发展,正像有违科学伦理的义体技术打破了人的极限一般。这一场景无疑是对义体技术的隐喻,而2027年的网络文艺复兴也同样映照了中世纪的文艺复兴。
之后,詹森展开双翼飞向天空冲向太阳,但灼热的阳光烧毁了他的翅膀,詹森随之堕落并在底特律的公寓中苏醒。不难看出此场景源自古希腊伊卡洛斯的神话,而伊卡洛斯对太阳的执着与其之陨落显然是对游戏中义体技术的无序发展造成灾难的隐喻。
《人类分裂》开头鲁兹卡火车站爆炸案的分镜更堪称神来之笔。
代表着改造人的詹森握住了废墟中死去人类的手。这是人与神的隐喻?抑或要表达改造人与自然人并无不同之处?还是想说在如此之危难时刻我们更加需要团结而非分裂?《杀出重围》独特的视觉风格与丰富的文化积淀正是其魅力所在。
既然《雪崩》的核心是超元域,《银翼杀手》把复制人技术摆上舞台,而在《攻壳机动队》的世界中第一推动力又转换为义体改造;既然《杀出重围》在2027年掀起了一场文艺复兴 ,《银翼杀手2049》则活像一部塔可夫斯基影片,那么我们何不干脆抛开最最早、最最原始的霓虹灯、石屎森林、托拉斯政治与犯罪,认定赛博朋克风格并不存在明确的定义?我们又何苦煞费苦心对着没有血缘关系甚至只是色调类似的vaporwave\steampunk等等视觉艺术风格指鹿为马?
在我看来,赛博朋克的核心是批判与推演,是对技术吞噬人类主体性的反思,而牢牢把握住这一核心,并且将其有机融入整个世界,这正是《杀出重围》系列所做之事。
在文本深度方面,《杀出重围》绝对达到了一个史无前例的高度,空前而很有可能亦绝后。这是从《大都会》到《红弦俱乐部》每一部成功的赛博朋克作品都在试图追寻的目标。赛博朋克绝对不仅仅是霓虹美学(neon aesthetic),而是批判与僭越,是对现代性的深刻反思,是对哲学终极问题在未来语境下的大胆探讨。
因此,武断的将赛博朋克符号化的行为恰恰是赛博朋克文化所批判的目标。
在为数稀少的赛博朋克主题的游戏大作中,《杀出重围》是在思想性与沉浸感两方面最为出类拔萃的。但由于《杀出重围》系列一向叫好不叫座与其主创人员的出离等等原因,或许我们不得不接受《人类分裂》可能是其最后一作的现实。在赛博朋克回归公众视野的当下,最有代表性的赛博朋克主题游戏系列之一却面临着雪藏的命运,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苦涩的讽刺?
最后,我想以亚当·詹森在《人类革命》结局的自述作结。在我看来,这是最能表达《杀出重围》本世代两部作品精神的语句。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曾经说过:“科技进步是狂人手中的利斧”。这花了一段时间,但我最终理解了他的话。我们曾经多少次追寻进化的梦想,却只眼见其异化歪曲?又有多少次,我们为了良好生活所建造的机器磨灭了数以百万计的生命?如今,我们将自身作为梦想的实验品,从根源实现进化。经验告诉我那将是多么危险。但我是否有权力鄙视那些堕落者?科技带来力量,力量创造权力,权力导致暴政。
达罗明白这一点。他知道利用科技成为超人将有失去爱、渴望与价值判断的能力之虞,而那正是使人之所以为人的原因。另外一种风险是一些人将获得为众生做出选择的权力。而代价是人类的尊严。
达罗所带来的苦难并不意味着世界末日。这只是变革的种子,而变革总是与苦难同行。
我相信人类能够拯救自身吗?这是艾莉莎所问之事。事实是,我不知道。在我所经历的一切争斗,与混沌之后,我只知晓我想要相信的,无论如何,人类的尊严终将胜利。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面对了无数的生死关头。我本能够放弃,但我对真相的追求,对解开他者所掩藏秘密的渴望与对生存的欲念驱使着我向前。我保持了我的人性,抵抗了滥用力量与资源来实现目的的诱惑。
最终,我实现了我的目标。但这是否意味着我应为众生做出选择?不。因为这并不取决于我,也不取决于达罗、萨里夫、塔加特。平凡的男男女女将共同决定他们的道路——他们将成为什么样的人。那些一次又一次地实践着自己所选择的未来的人,在大厦将倾时力挽狂澜,在前景光明时高歌猛进。他们能否再次选择?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不会让任何人阻拦他们,包括我自己。
评论区
共 127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