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花花的天花板正和我的表情一样木然。我起身,看清自己身处一间卧室,与我狭小的居所有着截然不同的观感,比如,没有墙壁上24小时制造光污染的贩售机,没有荧屏窗模拟的蓝天白云,没有整栋楼人制造的噪音在我的智能耳蜗里轰鸣。我扫视了一圈屋内,家具的风格倒是有趣,如同一夜间复古风吹遍了大街小巷。
我静待下一秒可能会发生的事,但多少秒过去,四周依旧和死水一样平静。我终于忍不住了,对着空气说:“就这?”
很快,一个熟悉的嗓音在我脑内响起:“诶,老陈,你别急,听。”
嗓音的主人属于胖哥,从小和我穿一条裤衩长大的铁友,也是我本次虚拟实境体验的外监员。今天就是他一脸喜气地来线上找我,说哥们儿有好东西分享。
“搞了半天,不去陪老婆孩子,你说的好东西,不会就是这间卧室吧?”我撇撇嘴。外监员相当于开了上帝视角,只以语音指引连入虚拟实境的人,他本人的化身并不在这,不然能揪住了问,而不是像个傻叉坐着和颅内对话。
“放心,咱俩这么多年交情,啥时候坑过你?你都不知道这货有多难搞到手!你先仔细听——我是说,用你的耳朵听,马上就明白了。”
多年来习惯了智能耳蜗的加持,我在虚拟实境内的化身却是质朴的肉体,一下子有些不习惯,感官都仿佛钝化。再说眼下这具“原装出厂”的人类躯壳,连个社畜必备的强化脊椎都没装,岂不坐上十年八年就废了。
感叹之余凝神,我果然捕捉到一种从未听过的频率,它们越来越响,整齐划一,如上百个提琴手在我的鼓膜上激情演奏,留下富有生命力的震颤。
我愣了一秒,捕获那段频率分析,得出结论后飞扑到窗前,一把掀开平淡无奇的窗帘——纯净的阳光洒进来,将肌肤一寸寸熨烫温热。这种感受是如此真实。
低矮的楼房,葱郁的树木,蔚蓝的苍穹之上唯有白云悠闲飘浮,行人的打扮如乘坐时光机倒退回质朴年代。窗外的世界,竟是记载在历史上的“过去”,而我听到的频率,与博物馆的数据库对比,的确属于已灭绝的昆虫之一——蝉。
2077年,底层人民的日子不好过,动物与昆虫更是几乎从地球表面绝迹。辐射渗透进土壤深处,把尚未见过日光的生命杀了个干净。城市里,只剩下幽灵般的猫了,或许九条命的传说是真的。当然,还有不管哪个时代永远顽强存在的蟑螂和臭虫,虽说已经变异了。
“胖哥,你可真神。从哪搞来的虚拟实境啊?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类型。”我这位好兄弟的确有他的本事,还记得当年两个毛小子,四瓶啤酒五包烟,通宵开黑打新出的《战界8》,猝死关头给副心脏捡回一条命,这才创下全网最快通关记录。不过,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现在一身中年社畜的暗毛病,喊一嗓子上号,今天你没空,明天我没空,凑不来日子。难得好哥们见面,烟酒一推,保温杯里泡人造枸杞茶,倒聊起养生了。
“我说老陈,管那么多干嘛,快出去看看。”胖哥催促道,就好像谁追着他讨债似的。
这也正合我心意。五分钟后,我出了公寓,走在大街上。
虚拟实境内的时间应当是清晨。几个淌着鼻涕的小屁孩正围在有香味飘出的店铺前,脖子上系着红绸缎,眼巴巴等伙计从桶里舀粥出来。一旁铁板上的鸡蛋饼刚圆溜成型,滚油里的油条鼓起蓬松的肚皮,叠起山高的蒸笼正喷出香气。店里设了座,人头攒动,有耐心的可以进去慢慢吃,男人女人们撮哈着热豆浆、豆腐脑、馄饨面,各有各的幸福。
我不识得其中一些食物,但只要打开交互界面,就能看到光标给予介绍。我发现其中几款是如今唐人街小吃的原型,但也许是用料和手艺的不同,长得又不太一样,惹得我好奇心大发,蠢蠢欲动。
“我说,胖哥啊,这些能吃出味道不?”我搓搓手,问。
于是我挤到老板跟前,学着样子把叫得上名字的都点了个遍,刚抬手准备以特定姿势隔空付款。周围人就齐刷刷用奇怪的眼神看向我。好吧,至少AI的反应很灵敏。
那头的胖哥绝对在憋笑:“犯傻了吧,这个年代,连二维码都没冒头呢。不过也别急,你摸摸口袋,里面有钞票能用。”
我一扒拉口袋,果然有钞票,看来虚拟实境的设计者还蛮走心。
挑了个空位坐下,一桌子的点心小吃摆满。在虚拟实境里进食,听起来就蠢,和画饼充饥没两样,谁都明白,哪能真吃到肚子里啊?就算有味道,估计最多也就像一些虚境游戏给食物道具加的味觉代码那样,0与1构成的酸甜苦辣。但不知为何,就是有一种来自血液深处的渴望升腾,引诱我尝上一尝。
“操!绝了!”我的眼泪都快飙出来了,不敢置信道,“胖哥,你确定这不是超梦的技术?天,这口感⋯⋯这口感⋯⋯”
这哪是简单的一口,咬下的分明是一整个世界——热烫的油汁在味蕾上爆开,与绵软面点的清香混合于一处,舌尖上奏起和弦。食材本身的鲜美是任何合成肉都无法比拟的,会料理食材的手艺人更是缺不得。好家伙,这滋味,人生来一遭都值了。
“嘿嘿,没白信我胖哥吧?听说这部虚境的制作人是个高手。满世界找到几位百岁老人进行深度催眠,和他们在梦里对话,引导他们从记忆深处提取来自过去的味道。吃了就知道,这TM才叫原汁原味!比什么超梦都带劲!”
我甚至没功夫附和胖哥说的话,因为满嘴都塞着食物,来自味觉的绚烂轰炸爽得我头皮发麻。我永远吃不饱,但只是每个都尝几口,就已触碰到生我的那座城市里,很多人苦苦寻觅的东西——真实。又并非合成的,廉价的,量产的,人造的那种真实。我味蕾上进行着的狂欢,虽然由虚拟创造,却也的确是属于过去的真实。光这一点,就足以流泪了。
像个八百年没吃过饭的饿鬼消灭掉眼前的食物,我在其它顾客看怪人的眼神中,逃离这家小铺。
夏日的街道于我眼前展开,蝉儿在树梢整齐地歌唱,时不时留下意味深长的停顿。这个世界似乎格外平和,朦胧得人都要融化,变成冰淇淋甜水。我曾在一个失眠的夜晚祈祷,满天如蚊子一样飞来飞去送外卖和快递的无人机能消停一会儿,就一会儿,好让我睡足四小时的职工觉。如今这个愿望实现了,晴空碧蓝如洗,却也无时不刻在提醒我:我不属于这里。
这座小镇太漂亮了,像一场梦,而梦是随时会醒的。醒来的地方叫现实。
快步行走的我无意撞到一个学生模样的少女。她哎呀一声,捧的书落在地上。我一边为自己的冒失道歉,一边弯腰替她拾起。纸张的质感首次从我指腹划过,美妙得如一颗流星。摊开的书页上铅印着密密麻麻的方程式,被我惊讶而贪婪的目光锁定,却没有立即格式化清空。这时候的人们,还在从书本与讲堂里汲取知识,慢极了,但人人面前都有一条通往更好生活的阶梯。
我想起在我们那儿,知识被做成芯片,越高深的学问,价格越昂贵,甚至压根无法获取,从出产就被上层人严格控制。城里有盗取芯片的团伙,那是一个自称为“蝉”的神秘地下组织,一群妄图打破知识垄断的疯子。听说但凡暴露行踪的成员,最后都成了试验田人造化肥未标注的成分之一。因此组织无论是招募还是联络的方式都极其隐蔽,不为人知。
多神奇,小小的一张芯片,却比任何堡垒都有用,隔开黑白两个世界。
我将书本归还给少女,她冲我笑笑,走远了。我却仍记得那双瞳仁里有对未来的憧憬,以及我从未见过的纯净。暖风下扬起的红裙使一切都黯淡失色。
我注视她的背影,那一抹鲜艳的红。胖哥虚幻的嗓音却在此时传来,叹道:“你碰上本作最好的部分了。”
“对,就是她。每个来这里的人都会和她擦肩而过,那双眼睛,会让你感叹,世间曾有过如此纯粹的美好存在。然后,忘记一秒钟的烦恼。”
“可不就是嘛。但回过神后也会琢磨,为什么这份美好不能和以前一样延续下去。”
胖哥的疑问,只要每日望向城市里最高的摩天楼就能找到答案。我聆听蝉鸣,记下每一个停顿与颤音,插兜继续往前走。道路两侧,小镇的屋舍逐渐稀少。远方有一片金灿的麦田,沉甸甸的穗子在风中摇曳,仿佛正冲我招手,唤我过去。在我们那儿,走出城市,才能望见辽阔的地平线,可时常遭遇沙尘暴来袭的荒原上,唯有被驱逐的反叛者在流浪。
我在小镇的边界碰上一堵空气墙,将我与麦田隔开。面前出现一行浮空大字,提醒我,前方是VIP付费区域,普通用户没有权限进入。
“看来今天就到这里了。”我说,“体验这么久,也够值了。兄弟,谢了。”
我却打住了他,说:“等等,胖哥,你还没告诉我,从哪搞来的这部虚拟实境呢。”
那头顿了顿,说:“嗐,人总得有个奔头。生活望不到光的时候,总想找条出路,找个地方喘口气。贩超梦的就特意租我这部看,说和别的都不一样,正有我那套疑难杂症的解药,叫我回家自行体会。你还真别说,人果然一进到这里就彻底放松了。不过再好的东西,租期到了,还是得还给人家。”
“老陈,以后你就懂了,做父母的,总想给孩子最好的。砸锅卖铁,也不能让她长大后还停留在爸妈这个层次呀,得吃多少苦。”胖哥笑起来,“实在不行,我贷一个肾去,也得让她学上点什么。好两家平台都有这套餐,特方便。”
“⋯⋯好兄弟,多保重。我懂你为何选这条道,只是当心着点,别哪天睡在试验田一觉不醒了。”我叹了口气。
下线后,我从躺椅上起身,把荧屏窗的显示关掉,然后到贩售机那,给自己点了两份牛肉味的蛋白块。我就这么看着那间小窗格子后的真实世界,在这城市漆黑冰冷的肺腑中,一口口吞下我的晚餐。
语音助手问我,今天四小时的职工睡眠额度还没用,什么时候开始。我明白,下决定的时刻到了。于是起身平静地说,就现在吧。
连接一根缆线到耳后的插槽。以往,我都喜欢听些白噪音助眠,能尽量盖过夜晚的喧闹。不过,今夜要放的音乐早已在心中有了选项。
来自过去的蝉鸣在我耳畔响起。我曾记住它们歌唱的频率。我沉沉闭眼,好奇是否会在这一晚的梦里,再度遇见那片金灿的麦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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