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来往的叫骂被一阵不堪其扰的关窗声驱逐了。倏地哑去的警笛摇着红蓝两色的光,从窗外淋过雨的路面扫过。屋内变得尤为潮湿。
在确认过房间里没有任何带血的活物之后,西装革履的男人来到一面巨幅的信息墙前。
三处已经被拆除的防闯入的装置分别连接着一份装量精巧的烟质染料包,并被小心地隐藏在门锁,头梁,和书桌下。如果入侵者遗漏了其中任何一处,就会被这种突然炸开的,无法被洗去的DYE-PACK油墨永久标记。同时触发的还有镶嵌在房间四壁内的杆式震楼器,它们会持续发出难以忍受的噪音和垂直方向上的撼力,在其电源被发现或是被摧毁前,足以惊动得整栋楼都不得安宁——这些太业余了,对于雾月来说。
墙前的男人知道,如果是自己的话,至少会设置第四处,在入侵者自以为安全的时候。
现在雾月有时间一颗颗数过墙上的大头钉,看它们如何把这些看似有用的信息都钉死在墙面上;照片,剪报,测距线,精细裁剪的影像画面,还有地图里外凌乱的人和事——这些东西表面纵横交错,却难以建立真实有效的联系。显然,这面墙的“作者”不这么认为,不然他也没有在数月里坚持完成这面墙的动机,雾月也失去了出现在这里的意义。
是钢笔吗?那些手写的字迹似乎在暗示他亲身去过这上面,可能存在答案每一处——江津堂、通天苑、城市大学、奈落砦城……需要调查的区域横跨整座城市,其中有些他可能需要多少动用一些关系,而有些一眼便知是「垄山会」的地盘,这种警察进去一定会麻烦上身的地方他也毫不在乎。
“作者”的野心很大,但也很周密。他的调查事无巨细。那些「东西」可能隐藏的地点,出没的时间,现场受害和目击状况,人口密度,辐射范围,甚至还有EDGE上网友们讨论的热度……每一起事件都被尽可能详尽的还原了,每一处偏执的细节都让雾月不敢大意。
“他至少几个月前就在整理这些东西”,雾月在墙前自语。
几个月前,雾月还和这座城市的多数人一样,享受着暴雨来临前的安适。市民们走在无耻的街头,却对脚下逸动的暗流浑然不知——那些跟在你身后的脚步,那些从排水口下窥探我们的眼睛,那些从无光世界反哺而来的冷漠和恶意…… 现在它们都被人扒去了皮囊,内脏裸露的钉在墙上。
这面墙的作者可能并不是那么业余,一个念头在雾月脑中浮现。
雾月知道,即便这些事件和人物,已经被资料和无数便签纸栩栩如生地在墙面上勾勒了出来,最底下那张完整又虚无的神座市地图依然留下了非常多的空白——它们急需一个,和这座城市同病相怜的「有心人」来填补。
雾月在墙前犹豫了——但他不知道是否该去触碰这面墙,不知道是否应该让自己成为那个人。尽管现在所有的谜题和答案或许就在这里。
雾月表面看上去很平静。他只是总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些似曾相识的场景,想起一座山庄,一场暴雨,想起某年某月,想起一扇染血的「门」。他记得,在那扇门前,也问过自己和现在相同的问题。
这么做的风险很高,雾月再次把手伸向墙上的剪报,但他想做出正确的选择——
但一阵冰冷的轻语从雾月身后传来,爬上脊背,钻入他的脑中 。
它要死了……
这声音像是一阵烦言詈语的起床气,用老者一样的口吻说出,在湿气浓重的房间回荡了半刻。
桌上的手提箱被某种寄居在其中的,看起来血淋淋的,令人不安的东西微微打开了一条缝。暴躁的血腥味很快蔓延开来。
白花数朵,深受其害的它们似乎已经对血污的外溢和染指司空见惯。
是的,湿气很重。雾月进门时便注意到墙角水管的接驳处已有霉斑,蓬松的墙皮像是随时会从蚀破的窗沿脱落。
“但是你需要灯光” ,箱子里又传出了长者般阴哑浓稠的声音,并希望以此掩盖这具黑棺一样的手提箱正在被在一点点打开的动静。
“……我也需要一些新鲜的空气”, 它继续说道,但雾月不想理会。
空气中掺杂着一种老友间尴尬的知根知底。雾月惜字如金,他像在忍受一位本性难移又无法割舍的损友,话多半句即生厌。而那箱子里的东西寄人篱下,相比雾月的拘谨,反而显得得然,口吻也随意些。
虽然这并不会改变它古老、危险的的本质,也不会让雾月爱上这血淋淋的东西。
老式的吊灯很难把屋内照亮,一般人恨不得拽着灯绳——像打手电一样使唤这盏旧灯。但男人毫不在意,他有着猫一样适应黑暗的眼睛,正以一种不自然的频率检索着眼前的信息。他站在灯下,昏暗的白炽光惨照着雾月的白发和他沟壑纵横的颌脸;这是一张你不常遇到也不敢轻易招惹的面庞,即便是在神座市,即便是最疯狂的午夜,常人也不想跟这晦气的家伙对视一眼,不想要领教他身上修罗般的把人生吞活剥的恨意。
“你是亲历者……”,那躺在箱子里的,古老的东西说。
“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人都是”,雾月头也不回,他的时间很宝贵。
箱子打开的角度非常合适,那逐渐伸展开的、心脏一样的东西在自由地搏动,它的血脉现在可以肆无忌惮的蔓延开来。
“你想知道的事情,在这上面吗……” ,它装模作样的关心着。
很好。这颗「心脏」一样的东西暗喜;自己的希图还没有被发现。它暂时还可以在白花的监视下继续成长,可以一点点靠近,一点点试探。
而雾月刚刚那种不自然的搜索也停止了,这个男人的阅读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就像那箱子里蠢蠢欲动的东西所以为的那样,雾月的注意力已经一头扎进了信息墙的某处;他寻找的是一种旧式打字机专用的粗衬衣的字体,一种用当地警局在保密文件常用的记录格式。那些颇有年代,磨损很重的字模蘸着半干的油墨方方正正印出的几个字——
「公共异常事件6号」
「公共异常事件」指的是在被官方定义成「异常事件」并被大肆报道的新闻中,受害范围最广,社会影响最为恶劣的一种。
现在这面墙上,“作者”为神座市整理了一份详细的事件清单;雾月也准备好将所有个人掌握的信息用以交叉比对。像这样本该成为全球新闻的公共异常事件,在过去数月中发生了数十起。雾月虽然一一略过,但他认为其中多数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闹剧。
“明明是人类的外貌,却使用超出常识的力量在街头战斗”,吸引他的只是这样一句“作者”写给“6号事件”的注释。
但如果这座城市的记忆没有出错……就是从这里开始,事情开始变得离奇起来。
“高速战斗”、“行人甚至来不及反应”、“没有人受伤,没有留下足够清晰的音箱资料”,作者有选择地收集了一些有代表性的目击者证词。“区域内的闭路监控没有拍到有价值的画面”“现场很混乱,但基本可以确认是两个异常实体之间的纠纷”,警方内部的结论也很暧昧。
“它们似乎有意避开了行人,和人群密集的区域”、“这不是那些东西平时的风格”,墙上的“作者”留下了一点他个人的看法——
在那一晚的战斗中,至少有一方是人类
“是人间体吗?”—— EDGE上第一批被审查删除的有关6号事件的评论里,第一次有人用到了「人间体」这样的字眼。雾月只觉得滑稽,“作者”竟然还专门收集了这样的东西。虽然身为人类的身体,被不甘心的群众观察到了随意挥舞着异常的力量。“但是人类获得了怪物力量的恩赐,还是从此怪物们拥有了拟态人类外表的方法”。只要有足够的“点击”和“转发”,那些东西的真实身份对于EDGE上的网民来说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一个充满戾气,仇恨,还有无法压抑的叛逆” ,它的回答很抽象,那心脏一样的东西似乎真的能感知到当晚的一些事情。“还无法控制力量……”
“就这些?看来你的力量变弱了”,雾月在调侃这箱子里的东西。
“如果能把这里变成我的「心室」!我应该能够看得更清楚哈哈哈哈哈!!”,在它发出惨烈的笑声时周围的空气都在震动。
“它们的容貌,记忆,品味,所作所为,我都可以告诉你!只要你愿意,我甚至可以带你回到战斗发生的那一晚哈哈哈哈!!!”
“哼,随你便” ,它的声音从浮夸中恢复了,像是即兴发挥的临时演员被监修的一声喝止浇灭了兴致。
眼前的男人依旧背对自己,好像他依然没有注意到身后正在发生的事情。
那晚战斗发生的街道……离被已经封锁的「零号线」很近。是巧合吗?
这一发现令雾月稍微有些在意;「零号线」是一个有些来头,另一起公共异常事件发生的地方。
“两起事件一定存在关系”,斩钉截铁地,“作者”在地图上如此注释道。
「零号线」是神座市地铁最早规划的试行线路,无论是承载量还是安全标准都是按照当年最高的规格设计的。但在其他地铁线如雨后春笋般在神座开展建设的时候,这座城市地铁系统的测试原型却被永久性地关闭了。
出于某些原因,雾月在隧道彻底被封闭之前去过那里,他亲眼确认过零号线隧道的建设和运行状况。他很清楚,政府给出的诸如“地质疏松”、“坑道变形”、“技术已经落后”、“部分段落地下水位过高”之类解释完全站不住脚。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零号线的故事上世纪末的都市传说,是这个城市早已翻篇的老黄历了,直到今年,轰动一时的「公共异常事件11号」发生为止,按理说也应该永远成为这座城市的未解之谜。
“你不同意他的看法?”,那东西熟练地读到了雾月的心思。
很难说,“6号”和“11号”在时间上并不接近。后者的起因也简单和无聊的多:自以为可以获得宠爱的年轻人聚集在一起,想靠一台摄像机,几副麦克风和经不起现场推敲的视频脚本,擅自闯进了废弃的零号线隧道,指望发现什么惊世骇俗的大秘密。简直是乱来。
在雾月看来,“11号”只是这个时代一次网络狂欢最终失控的典型。而且通常负责出面处理异常事件的S.A.C.没有出现,这意味着当局也认为没有介入这件事的价值。话虽如此,但雾月还是留意了一下“作者”对这起事件的看法。
“试胆大会玩命版”、“信号丢失”、“UP主团队的摄像师失踪”、“直播中疑似拍到了怪物”;
怪物?
“作者”坚持认为这群不知好歹的家伙还是撞见了一些东西,但没有在墙面上做出解释。「怪物」这个词也意味着,播客和他的团队没有“6号”的目击者那么好的运气,零号线中出现的不可能是「人间体」那么温和的东西。
没有。雾月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只是对说那个心脏一样的东西说:
“我们会搞清楚的。” 雾月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想开始重新搜索这面墙,寻找其他有用的信息。
其实雾月很早便注意到了一些和整面墙格格不入的东西,他原先只是下意识的跳过它们,奈何这些和调查无关的私人物品很是扎眼睛。尤其是头顶吊灯的泛光,让他总会不经意地看到几张从不同角度照射的MRI图谱和颅脑CT。
雾月的第一个念头是这种东西不应该出现这里。其次,是无论这些影像学特征的主人是谁,恐怕都时日无多。虽然没有观片灯,他依然能看清摄片上的阴影和细节——瘤体密度混杂,占位效应强,III级星形细胞瘤的典型。在光滑不易书写的摄片上,是由清晰的马克笔印代替了钢笔,写了某位不知名病患的生命周期——「第六周」。
“感染者的惊变期只有7天”,雾月指着CT上大片的瘤周水肿。“这是脑瘤,朋友。”
是「宣判但推迟的死刑」,雾月虽想如此,但脱口的却是——
“哦”,那颗心脏不知道如何回应,但依旧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扩散着鲜红的血管……一点点,一点点向外试探…… 一点点……还差一点点
没有更多的信息了——最后是“作者”用某种看不懂的符号为CT摄片写下了注释。这些加密过的符号在整面墙中仅出现在这一处。或许有什么特别的含义,雾月想,但现在无从得知了。
雾月重新打量起这面墙,它被放置在这间屋子的中心,刻意向走进房间人展示这几个月这座城市四处申冤的罪状,整面墙像是一件冷漠的艺术品;光影、颜墨,应有尽有,入木三分,只恨不得加入更多令人遐想的细节。
很混乱,但是很聪明。墙上只有不耐烦的罗列,看客却需要耐着性子整理。几遍下来,视线杂乱无章。“作者”以外的所有人都会开始思索更不安的可能性。雾月看到这里,庆幸自己来的时候已经有了一些头绪。
现在,他身后血淋淋的东西和它不敢声张的梦想,也仅剩下了咫尺之遥。
在方寸之外,在雾月身后不曾留意的书桌上,在那几乎要倾倒的档案的某一页中,有一只忐忑不安的,带血的手印。这是“作者”在某个极其特殊的情形中留下的,当然,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一点点干涸的血液在此时此刻意味着什么。
而那心脏一样的东西知道,从它被雾月带进这间房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察觉到了这份天赐的良机,并为之兴奋了起来。它一点点试探,一点点扩张着自己隐秘的地盘……
那个血淋淋的,古老的东西感激着,颤抖着,像是死囚马上要抓到牢笼的钥匙。
“这里真的很潮湿……”,它不能让眼前的男人察觉,但又忍不住要唱出声来。
“再确认一遍墙上的东西,我们就走”,雾月开始有些不耐烦,但依旧放任身后不怀好意的小动作继续着……
“已经要结束了吗!!”,它的声音中出现了无法抑制的喜悦,现在淖池品尝到了一点浓稠醇美的甘霖,开始妄想变成海流。
“我真的可以离开这里了吗!”,好像它的淅沥声再涨些,血淋淋的、古老的洪流就要开始重新流动。为了这值得纪念的时刻,它决定了,要用最粘稠、最鲜红的液体装点这——
什么都没有发生。如你所见,它的动作很快,快过男人的警惕和他猫一样的眼睛。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回是紧闭的黑箱中传来的声音。
他对某些“人”刚才自作聪明的举动不感兴趣,但很确信自己仰赖的听力察觉到了什么。
这些声音很细微,但并不是从刚才就一直存在,如果不仔细辨别的话,普通人会当做是时钟、手表之类布满齿轮和细小部件的计时器,但雾月知道它们不是来自墙上的挂钟,否则自己在进入房间时便会有所察觉,就像他察觉到“作者”分散在房间前三处的,为入侵者设置的陷阱。
这个声音是在自己进入房间后的某个时间点触发的,是在雾月做出了某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自己也完全没有意识其潜在风险的举动后。
他仔细凝听——甚至这声音分明就来自自己面前的信息墙里,有谁会把那种东西放在……
雾月意识到了什么,他手上依旧残留着这面墙的冰冷和湿度。
“难得你还一直在提醒我” ,雾月看着眼前的信息墙说道。
是的,这里湿气很重。过氧丙酮,或者是雷酸汞这类民间制作炸药、用以起爆的化学成份并不适合这样潮湿的房间。除非它被安装到了,可以防潮,不容易被湿气腐蚀的地方。
已经被拆除的防闯入装置有三处,均在进屋时就被自己一一识破,但既然来者有能力识破前三处,就会走进自以为安全的境况中——就和雾月想的一样。因为这第四处的功能目的、对应目标和安装方式和前三处都完全不同。它被更好地隐藏了起来,藏进这闯入者绝对无法移开视线,绝对想要去触碰的地方。
震楼器,DYE-PACK;现在看来“作者”对普通的小毛贼足够宽容,前三处都是「警告」,但如果来者足够专业,要接触这面墙的目的足够纯粹——
“第四处就是「超度」了吗”,雾月听着墙里传来的滴答声,喃喃自语。
哼,自己可能有一点点小瞧他了,雾月想到。如果是作为评估风险的调查员,他由衷地希望“作者”——这个此时此刻正戴着呼吸机的、命悬一线的男人能在医院的急救室熬过今晚。
但就现在而言,雾月只希望大衣和长发不会影响自己的敏捷身手,希望自己转身拎起箱子的动作更快一些,这样在抱着火光冲出门的一瞬间,也不会折损丝毫的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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