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月台的人们都穿着看上去价格不菲的礼服,神情淡漠又不失优雅,如象棋上的棋子一般有条不紊地等待着出发的信号。天空一片湛蓝,但并没有留给我观察天上飞鸟的闲暇,不如说我现在正陷入了不得了的窘境——雇的人不知为何迟迟未到,我一个人拎着行李从里多尔大桥附近赶到一号大街的月台,一到这里便得知列车将要发车的消息。我背着快够上半个我那么高的大包,两手还提着行李,不曾参与劳作的手指被勒得生疼。
就不该找那个脑门油亮的中年男人,父亲告诫过我不能相信油嘴滑舌的人,作为学者断不可滔滔不绝,尽量用严谨的文字或数字来记述想法。他老人家想必是预见到了这一天,才会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这番话。长辈的说教就如古老的预言,常常是事态既已发生才会应验。
我望着这黑压压的人群深呼吸,那是月台特有的气息,把这铁锈般的气味吸入肺部,我耸起肩。“借过……一下……”嘴里念着仿佛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憋着一口气摆动手臂用力挤开人群,我这样矮小的身材走进人流里就像是小溪汇入河流,石子投进大海一般无力,脑袋被挤得左摇右晃像在兽人摊位买的摆头娃娃,抱怨声此起彼伏。
不行,我怕是赶不上这班车了,要怪就怪我这弱不禁风的体形吧!放弃二字在心里的跑道上尚未跑完一圈,肩膀就感觉被推了一下。看不了来者何人,只听到一个爽朗的男声在身后响起。“不好意思!我们就要上车了!借过!”他的声音散发着让淡漠的有钱人们注意到他的魔力,人们让开一条狭小的道路方便我们通过。
“你有两张票?”那个声音问道,我怕自己像蚊子般的声音传不到他耳中,只得点点头。“好嘞。”应该是回应我的点头,他的声音里突然充满了像是中奖一般的欣喜。我想不到有什么事能让他这么高兴,身体就擅自被推着向前走。
检完票,置放好行李,我和那个人面对面坐下。男人不如想象中那般壮硕高大,只比我高一个脑袋,他的腿在狭窄的空间中显得有些拘束,只得交叉起来。男人套了一件白色斗篷,黑色棉布的裤子外面穿着看起来有些厚重的腿甲。
“您莫非是士兵?”我忍不住抬起头这么问,没想到他正十指交叉撑着下巴,兴趣盎然地看着我。这个人似乎没有行李,只是把用布包裹着的长条状的什么东西一倚,带着一副出门散步的气质就这么坐上列车。
“如果你把为帝国战斗过的人定义为‘士兵’的话那你大可以这样称呼我,但我更想被人称呼名字,你可以叫我伊亚,当然如果你之后有什么更好的称呼也可以和我商量,小小的学者呀。”他半眯起令人联想到“红色月亮”的眼睛,露出微笑,一缕扎眼的白发从斗篷里露出来。
“我是艾伯特·布朗尼,就算我的学术还没什么成就,也不要这么称呼我。不过伊亚……还真是奇怪的名字。”我看了他一眼便移开视线,深邃的红色瞳孔像是注视着什么遥远的东西,令人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一言以蔽之:这个人肯定带着某种魔力。
“先不说这些……你没买票吧?”后半句我降了降音调,事到如今我也不想让他被赶下去。
“我帮你挤上了列车,所以小艾你一定心存感激,作为交换,我得到了一张多余的车票,世上即便有诸多不合理,但唯有此事是遵循着某种人情道理的。”伊亚耸耸肩说道。
“不要这么叫我,你叫我艾伯特、布朗尼都行,伊亚先、生。”
“人生在世如果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纠结不清的话可是一百年都不够用,对别人来说你是艾伯特,对我来说你是小艾,这就够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随你叫吧!”我举双手投降了,或许对他来说我是谁都不重要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列车门已经关上,缓缓响起的铁轨声开始为这段时间命名为旅行。
列车还处于试运行阶段,乘坐的人们都是学者、商人、公务员之类具备一定素养的人群——当然价格不是普通家庭的出行水平——像这样氛围静谧的旅途便是我宁愿挤破头也要来的理由。乘务员为我们端上咖啡,我点头致谢,伊亚自然没有任何表示,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他扑通扑通地把一块块方糖往咖啡里放,然后舔了舔嘴唇。
“伊亚……伊亚先生你打算去哪里?”倒也不是套近乎,我是真的好奇像这样的人会去怎样的地方,或者说怎样的地方值得他去。
“嗯,就去你要去的地方吧,你要去哪里?”他悠然地喝下一口咖啡,为了防止列车摇晃将咖啡洒出去,咖啡杯的杯口设计得高一些。我没想到会被他用问题回答问题,愣了一下。
“也就是说伊亚先生你毫无目的随处瞎逛,然后就跟着我上了车?我如果打算坐到世界尽头你也要跟着走?”
“世界尽头我已经见过就不必了,我知道车票上写着班尼特小镇,但你看着也不像是为了去那种像神灵垃圾场一样无聊的地方坐上列车的吧?”他自信满满,我真想说一声不是来反抗他,但这也毫无意义。
“我要去阿斯特拉。在班尼特下车,然后坐马车也好什么也好到缆车站,最后坐缆车去阿斯特拉。”我按着太阳穴如实告诉他。
“我果然没看错,你选了个不错的地方,好,就去阿斯特拉。”他一副为我决定了目的地的样子,一脸满足地享用咖啡。
我念叨了一句随你吧,让身子往后坐,从包里拿出一本名叫《时灵社会》的大部头书逐字看起来。车厢摇晃的频率令人安心,刚才因为激烈运动(一路小跑来的车站)而紊乱的气息也平复了下来。虽然不认识这位特立独行的陌生人,但只是当旅伴的话应该也不会无聊,遇到麻烦事就赶快分手不要有过多牵扯。
到站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在列车上读完了《时灵社会》,这是一名住在帝都的社会学家论述当时灵的地位进入社会主流后会对其属性发生的改变,里面不乏人们对时灵的主流论调,但教授也尽量以自己的理性思考来客观地与读者讨论时灵,对我来说并不是完全无用的思想,这很难得。
“说到底大众还是对时灵持有负面态度嘛。”伊亚先生背着一根“长杆”,两手插着口袋冷不丁的这么来了一句,也许是瞥见了我刚才看的书。“人总是以主人的身份自居,却不会审视自身的傲慢,在此之上再如何主张自身的理性也是没有意义的,从出发点就是扭曲的——我在哪里看到过这种说法。”
“按这个说法,那要求社会大众保持真正的理性才是傲慢,人类的发展是螺旋前进的,人们需要不停地绕远路才能得出答案。”我看他没有帮我分担一些负重的意思,只得咬咬牙拎起行李。愣愣地看着车站口来往的人们,我尝试回忆地图上的路线。
“太慢了。生命如此脆弱,人类前进的脚步却太慢了,觉醒的意识只能在进化的入口等待。”伊亚走到我前面,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回头。“接下来去哪里?”
这么晚自然不适合赶路,我们在旅馆住下来,钱都是我掏的,好在不贵。我主张在房间里看书打发时间,伊亚却想要下去喝酒,拗不过他我只得背上旅行包跟着他去了酒馆。
“你这是在演哪一出?”伊亚身材纤细胃口却不小,吃相说不上好看,但总体来看还算有条理,简单来说就是他不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也不会去关注任何人。不过看他着装不像寻常人家,却对这种酒馆的粗糙食物情有独钟。
“好久没吃这么爽了,洛恩这家伙总是扣扣索索的。”他拿起手帕优雅地擦拭嘴角,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任何人看到这幅对男性来说都有些耀眼的笑容恐怕都不会再置一词。“你吃得太少了,所以才长不高。”
我不想回应他的评论,心想你也算不上高。不过我个人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便开口问道:“伊亚先生一直带着的……棍子?是什么?如果不方便回答的话就算了。”
“法杖。不管怎么说拿着这玩意有点太过招摇,你想看的话待会儿给你看看。”
“也就是说你是魔法师?”人类虽不适合使用魔法,但仍有一批天生资质不错的学者投身于魔法的应用于传播,符石就是这批人推广的东西。
“也许曾经算是,但现在只是个被关在塔里的管理员,可以算是个闲职,因为大部分工作洛恩都会帮我解决。”他将长腿伸直,脚尖晃动。
“那个,洛恩是谁?”这是他常提到的名字,但却从未和对话者(只有我)解释,好像人们知道这个‘洛恩’也理所应当。
“我的朋友。怎么样,发音很方便人也很好,多亏他我才能跑到这里来和你喝酒。”
“不麻烦不麻烦。”他好像有些微醺,脸颊染上了红色,傻笑着给我摇了摇手。我得说他的酒量算不上太好。
“这位小弟是外地来的?”就在我正打算起身之际,两位女性走近,她们身材姣好,穿着凸显身材的长裙,大概比我大个五岁的模样,样貌客观来说只是平均偏下的水准,一位细长眼睛,另一位鼻梁上有不少雀斑,但是声音却很亲切。
她们二人一人一边坐在我们旁边,一下子缩短了肩膀的距离。
“是,帝都来的……”我突然发现伊亚有种奇特的气质,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层面,能让人一下子拉近距离,我并不是个外向的人,尤其是面对陌生人我会有些生怯。
“哇,帝都?和我说说那边嘛,人家也好想去。”差不多说着类似的话,女性将一只手放在我的大腿上,意料之外的刺激让我想分散注意力,便看向伊亚。伊亚和我完全不同,撑着脸颊和陌生人聊得像多年未见的老友。这时我便猜想这个人是不是打算和全世界的人都做朋友。
“那个,帝都的话……分为几个区块,第一个便是……”无法向伊亚求助,我只能老实讲述帝都的情况,期间自然不断喝酒,小小的酒馆内觥筹交错,人们砸着酒杯发出巨大噪音,粗鲁地讲着各地方言,还有人站到桌上发表狗屁不通的演讲。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像行驶在泥泞地面上的破烂车轮,我只是其中的一根木条或者铆钉,只是仍其旋转。
醒来的时候是在旅馆的房间内,我脱光了衣服摆出大字形躺在床上,身上散发着令人联想到糜烂二字的浓烈酒精气味。伊亚则是裹着被子睡得香甜,嘴里念着什么人畜无害的梦话。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放在桌上的旅行包,里面是空瘪的,和我此刻的心情差不多。
我赶忙叫醒伊亚然后跑去酒馆询问老板,和老板描述了女人的样貌,老板抠了抠眼角说这里多得是这种年轻人组成的行骗团伙,专门骗外地人的钱,劝我们放弃无用功,如果真的要报案可以去附近的警局碰碰运气。
“这老板一定是收了她们钱!”没什么根据但我的直觉这么嘶鸣着,我忍耐着宿醉的恶心又跑去找警察,警察睡眼惺忪地为我办理案件,却是一副“又来了”的表情。 自然我们忙到中午也没有任何成果,唯一能听到的便只有咕咕叫唤的肚子。
“小艾,肚子饿了吧,去吃点东西。”伊亚好像清醒了,然后向我提议。
“都是你的错!说什么要去酒馆!这下我们都没钱吃饭了!”吃饭事小,我去阿斯特拉研究的计划都跟着一起泡汤了。
“休想!我一定要找出那两个骗子!”天气不错的午后,我朝着伊亚大吼大叫,但似乎没什么反馈。
总之不管是为了前进还是后退钱还是必不可少的,不理睬伊亚说的“这里还有可以卖的哎”,我精挑细选后选择把较新的怀表当掉,换了一笔旅费,当然比起我一开始带来的差不多就只有十分之一。不过我不再打算带上这个来路不明的“管理员”了,打算丢下他自己离开,再说我也没有义务去照顾他的吃喝。
“但是这钱还是节省一点好吧,等到了那边还有不少开销。”伊亚双手插着外套口袋,走在我旁边,“两个人的话也吃不了几天。”
“谁说要带上你了!伊亚先生你就自己去想办法吧!”我打算找辆马车去缆车站,四处询问后只得到了一个高昂的吓人的价格,现实让我有些口干舌燥。最后我找上了一辆运货的马车,主人是个瘦小木讷的老头,满脸的皱纹快要压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我想到了自己去世的爷爷,他常叮嘱我为人要谦逊,谨言慎行。我将他的话牢记在心。
老头说我要是不嫌弃的话可以靠着货物坐在马车上,只收我很少的钱,但是……
“但是女儿几天都未回家,我没什么心思去送货……虽然指望不上,但能不能麻烦你去找下我的女儿?”明明要人帮忙却说什么‘指望不上’的,我就看起来那么靠不住吗。
询问了女儿的特征,我打算试试,一方面老头说了会免费载我,另一方面我也只是单纯想帮他一把,这年纪要是真找不到女儿还是挺可怜的。
我叫上伊亚一起来,虽然刚才和他说了要分开的话,但现在情况不同了,身边有魔法师保护我也会安全一些(如果他没有骗我),代价自然是带他一起去阿斯特拉,他没什么意见。不过看上去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把我的话当一回事。
我们又回头去找号称镇上消息最灵通的酒馆老板,他还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但在我描述特征后好歹能勉强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年纪,十有八九去参加行骗团伙了吧,趁有外地人来的时候好好敲他们一笔。”
听到他这么说我便来了劲,问道:“哪里能找到他们?”
“你们要真的着急那就去找中间人阿葵吧,运气好的话讲不准可以把那边的人介绍给你认识。”向老板道谢后我们打算先吃点东西,不管怎么说过会儿还要到处奔波。
“这个给你。”坐下后,伊亚从口袋中摸出一块石头丢给我。
“符石?”我把符石举在空中观察,刻着符文的灰色石头遮住了射来的阳光,我没研究过魔法,不明白这个单字代表着什么。“可以放出什么火球术吗?”
“不能打雷也不能放火,但是里面存了最强的空间魔法,用法很简单,想象那个人。”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我思考着他的话,把石头塞进口袋。
“洛恩那里有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说完后他好像就失去了继续推进这个对话的兴致,接过服务员递来的午餐。
“小艾,你去阿斯特拉做什么?那边有什么可研究的?”伊亚嚼着炖牛肉,神态散漫。
“你没听说过七英雄吗?”听我这么问,伊亚点点头,也不知道意思是听过还是没听过。“那里是英雄波布尔出生的地方,我想去看看他的家乡。”
“你是波布尔粉丝?那你去找他本人不就得了,他还活得好好的呢。”
“我是对那七个人以及他们曾身处的事件有兴趣,而且……他也不是我想见就见得到的人吧。”我不想在这个人面前用上憧憬之类的词语,没准会让他笑得人仰马翻。七个英雄拯救世界于大崩构的冒险故事,任谁听到都会不禁热血沸腾。
“他是七个人中最具神秘感的一位,我们只了解他的种族,却从未得知他的名字,据说是他本人拒绝显露姓名,想必是个成熟稳重的老者,拥有戴蒙族人特有的稳重思考与谦逊,又具备了舍身拯救世界的勇气,我个人很想研究他却没有资料。”
“你说得大体没错,但讲不准他还是长相英俊帅气的青年,换成这种思路的话说不准就能有什么新的想法。”他凑近了一些,作出一副要灌输什么东西的可怕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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