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最后一抹余晖也被黑暗吞没,天幕沉积着煤烟与浓雾的色彩,犹如一张裹尸布笼罩在城市上空。
“我可不想照顾走失的小男孩,”出发前艾斯特尔说道,她换了条紧身裙子,什么东西也没带,“所以你要跟紧了。还有,等开膛手出现后,你没忘记该怎么做吧?”
克劳德连连点头,尽管他认为这实在不是个好主意,但一想到艾斯特尔威胁要把自己丢下的话,他只好把质疑吞落回肚子,沉默不语地跟在艾斯特尔身后。
越接近白教堂区,道路变得越加狭窄,两侧挤满了歪歪斜斜的矮屋。这就是另一个真实的伦敦,硬币的反面:贫穷,肮脏,暴力……现在还多了个杀人犯。因为开膛手杰克的嚣张作案,街上的妓女变少了些,暗巷也几乎不再传出男女的喘息声,但空气里仍旧蒸腾着劣质啤酒、下水道和呕吐物的臭气,直冲克劳德的鼻腔,野猫和老鼠从他脚边蹿过,消失在相反的方向。
这一瞬间,有个声音在怂恿克劳德和它们一起逃离。他的内心动摇了。艾斯特尔,这位自称的魔法师一路上都不曾回头,似乎根本不在意身后的人和事,他可以轻松地逃走……可克劳德最终只是愣了片刻,随即快步追赶上去。
他们连续拐过三个岔路口。克劳德开始感到疲惫,不仅是因为他不久前才目睹了血腥的凶杀,还有雾的缘故。即便是在被称为雾都的伦敦,今晚的大雾也实在浓得过了头,他甚至无法确定与艾斯特尔的距离。女人的背影仿佛变得十分遥远,就在克劳德以为自己将被甩下时,她又在下一秒突然逼近眼前,悄无声息。雾气中飘荡着她的影子,就像海面起落的浮标。
浓雾似乎不能对艾斯特尔造成任何影响,她熟练地带着克劳德穿过迷宫般的弯曲巷道,脚步丝毫没有放缓。从口音和行李判断,艾斯特尔不是伦敦本地人,也正因如此,她对街道异常的熟知让克劳德感到一丝恐慌。魔法师。这个词自动从他脑海里蹦出,说不定眼前这个奇怪女人真的有某种特殊的本领……
克劳德下意识地伸长脖子,可他什么也没看见,因为艾斯特尔已经吻上了他。
后脑勺被撞在凹凸不平的砖墙上,疼得克劳德差点晕过去。和艾斯特尔描述的完全不一样,这一点也不浪漫,女人在啃噬他,力气大得像是要把他的嘴唇咬下来。她一点一点地剥夺着他的呼吸,犹如一场漫长的死刑。甚至在那么一瞬间,克劳德眼前闪过灯塔的画面,而塔顶的光球最终化为了一双深邃的眼瞳。
银色的月亮。不知为何,克劳德不合时宜地产生了这样的念头,直到艾斯特尔的低语拉回他的思绪。
“快动手啊!”她低声催促道,“快啊!杰克要走掉了!”
大概是因为那个吻,克劳德停顿了两秒钟,接下来他抬起手,就像他们说好的一样——
一声清响让街道上的行人停下了脚步,他们齐齐望向声音的来源:一个年轻男孩,衣服被揉得一团乱,右手停在半空,好像从出生起就没放下过。在他对面是一位衣着暴露的妙龄女子,她的左边脸蛋高高肿起,上面隐约浮现出发红的指印。
刚被挨了一巴掌的艾斯特尔摸摸脸颊,看到指尖上的鲜血后,发出的叫嚎声几乎刺穿了克劳德的耳膜,一时竟让他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不是演技。
“你……你打我?你这个骗子!明明都已经谈好了,你竟敢动手打我!”艾斯特尔的漂亮脸蛋因为怒火变得格外恐怖,她的眼睛像要喷出火焰,把面前的男孩活活烤焦。“我要割开你的喉咙!我要把你的鼻子和耳朵全部割下!把内脏挖出来!”
真正的开膛手自然会清楚其中的暗示,至少艾斯特尔这么认为。
“然后,”说话时她脸上洋溢着美妙的微笑,“我们只需要为小杰克安排一个合适的出场时机。”
克劳德上前一步,手掌朝艾斯特尔的另一边脸颊挥下。如果不是出现了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恐怕艾斯特尔又要再挨一巴掌。
那人比克劳德高出整整两个头,他戴着手套,身上的西装大衣对于白教堂区来说未免太过奢侈。冰凉的皮革紧贴着克劳德的皮肤,激起阵阵寒意。他忍不住抬头看去,只见男人修剪整齐的棕发在双眼投下阴霾,漠然的眼神扫过克劳德的脸,仿佛只是在打量死物一般,令男孩不禁心生恐惧。
“噢,感谢您,这位好先生!”艾斯特尔实在适合去当个演员,她的语气瞬间软了下来,简直像变了个人。“这坏小子占了我的好处还不付钱!我可要好好地教训他!”
这种事情在白教堂区并不罕见,已经有路人兴致缺缺地走开,但男人没有,他移开视线,扫了艾斯特尔两眼,然后松开抓住克劳德的手。
“这位小姐,”男人忽然开口,他嗓音低沉,不带一丝感情,“你做生意应该低调些。最近的白教堂可不怎么安全,开膛手最喜欢像你这样的女士。”
“唉,我可怎么办呢?今晚一个子儿都没赚到,还碰上了一个小混蛋。好心的先生,您愿意帮助我这个可怜人吗?”不等回答,艾斯特尔擅自将身子靠上去,手臂慢慢缠上对方的后背,就像白天对克劳德做的一样。
不同的是,男人推开艾斯特尔,他整了整刚刚被弄乱的衣领,冷冷说道:“你弄脏了我的鞋。”
艾斯特尔装模做样地拍了拍口袋。“哎呀,我没有什么能赔偿您,要不,我帮您舔干净?”她蹲下身子,领口露得更低,丰腴的酥胸几乎要从布料里挤出来。“又或者,我也可以去舔一点……”她眨眨眼,手指轻巧而熟练地落在男人的西装裤上,慢慢往下滑去。
男人抓住艾斯特尔的手腕,毫不费力地将她提起。“这里人多。”他面无表情,“你跟我来。”
然而说话的时候,男人的目光一直钉在克劳德身上。就在眼神接触的一瞬间,克劳德知道他已经识破了这场虚伪的演出。在灯塔里,克劳德见识过风暴前的海面,漫长而寂静,仿佛世间所有声音都被吞入悬在头顶上的灰暗云层,直到闪电撕裂天空,巨响和雨滴自天幕落下,狂风从四面八方袭来,整个世界都在震颤。
此刻,在那个男人的眼睛里,克劳德看到了同样的景象,区别仅在于那场风暴是由鲜血和内脏浇灌而成。要不是后背有墙壁支撑着,克劳德几乎无法站稳。
这个人会杀了艾斯特尔,他的内心在尖叫,他绝对会杀了她!
“艾……”克劳德张了张嘴,可只来得及吐出一个音节。艾斯特尔已经挽住杀人魔的臂弯,走出了好几步。克劳德这才意识到,艾斯特尔没告诉他接下来该怎么做。戏剧到此为止,演员仍未离场。理智告诉他应该回酒店里等着艾斯特尔……只要她还活着的话,但就在那两人的身形即将被雾气吞没时,克劳德将理性丢在后头,悄悄跟了上去。
此时的克劳德还不知道,就在半刻钟后,他将无比后悔这个愚蠢的决定。
这座教堂显然荒废已久,月光透过残破不堪的彩绘玻璃渗进来,灰尘在月色下飞舞,犹如影影绰绰的幽灵。应当摆放耶稣受难像的位置空空如也,只剩下墙壁上模糊的十字轮廓。不错的地方,艾斯特尔想。正当她费尽脑汁地构思一个巧妙的开场白时,男人率先开口。
“那个少年,”声音在阴影里飘荡,“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
“啊嗯,这我从一开始就清楚。”艾斯特尔满不在乎地点点头,“我刚刚强吻了他,他还了我一巴掌,算是扯平。更早一点嘛,我和他在酒馆里喝了一杯,听他讲述自己是怎么走进一位女士的房间,然后不巧碰上了你的故事。”
“我建议你不妨将意外视为惊喜。”艾斯特尔说,“不过,那孩子只是个普通人,我们大可忽略他,来谈一谈你的事情,杰克先生。”
开膛手比艾斯特尔预想中的还要好说话,她本来不期望对方会说出真名——反正她已经知道了,但现在还是装作不知情的模样为好。“我还以为杰克就是你的名字。”
“那是我父亲的名字。我的母亲是一个妓女,关于父亲她只知道这么多,杰克,仅此而已。”
“我替你感到难过。不过,我们是要开始谈论悲惨的童年往事了吗?我真心不太喜欢这个话题。”
“我只是认为我们可以诚实点。”斯威尼说,“现在轮到你了,小姐。请告诉我,你是不是警察的人?”
“如果我回答‘是’,你会在下一秒割断我的喉咙吗?”艾斯特尔调侃道。
“不好笑吗?好吧,既然你告诉了我你的故事,如果我再遮遮掩掩就有些说不过去了。”艾斯特尔行了个屈膝礼,“幸会,托德先生,或者说开膛手杰克。我是艾斯特尔,一位魔法师。”
“希望没有吓到你。哦,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所谓的魔法,就是——”
“我知道。”斯威尼打断她,“如果是魔法,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只不过……我原以为只有自己拥有这种天赋,看来不是这样。”
“我能理解你的失落,托德先生,但实际上恰恰相反,您原本不应该掌握这份力量。”
“魔法的起源是一个漫长且无趣的故事,所以我们最好跳过它,直接进入重点的部分。”艾斯特尔说,“自古以来,魔法通过血脉传承。但如今魔法师家族越来越稀少,几乎绝迹。而魔法这种东西,打个比方,就像小溪一样,碰到阻碍会聪明地拐弯,另辟捷径,最终的结果就是那些只存在一星半点儿血统的人也被魔法选中,比如像您这样的好先生。”
斯威尼默不作声,似乎在揣摩眼前这个人是否在撒谎,但艾斯特尔没给他思考的机会,她又开始洋洋洒洒地发表意见:
“你虽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但你体内确实流着魔法师的血液。真是令人惊叹的传奇故事。我见识过不少和你一样意外产生的魔法师,他们的结局……老实说,不算圆满。不是疯了就是死了,很难说哪种下场更好。但你,先生,你很好地掌握了自己的能力,而且技巧娴熟。你知道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什么吗?天赋,才能,还有艺术品位。我喜欢你的那些创作,它们着实令人惊叹不已。”
听到最后一句,斯威尼露出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继续说下去。”
“乐意之至。”艾斯特尔俏皮地说,她微微鞠躬,“我欣赏你,但我同时必须指出,你在魔法的运用上尚有不成熟的地方。当然,这些缺陷在面对普通人时不值一提。但如果有一天,你的对手变成了一位经验丰富的魔法师,那时你自然会想起我的话。”
“我会记住你的忠告。不过,艾斯特尔小姐,你会是那位经验丰富的魔法师吗?”
“这取决于你。”艾斯特尔一脸轻松,“出于普世正义的考量,我有充分的理由去阻止你继续杀人,但这样未免太没意思了,不是吗?所以不妨听听我的提议吧。正如我所说,魔法血脉越来越稀有,这给我造成了不小的麻烦。身为魔法师,我自然希望能找到一个合适的继承人将我的力量传承下去。托德先生,你认为你能满足我吗?”
斯威尼没有立即回答。艾斯特尔知道他在怀疑,就和其他人一样,而她同样清楚,比起诱惑,好奇心往往更加致命,所以她并不着急,微笑地等待着。
“你究竟能传授我什么?”斯威尼的语气平静如旧,但艾斯特尔明白鱼儿已经上了钩,接下来她只需要抛出更诱人的饵食。
艾斯特尔停顿片刻,以迷人的嗓音继续说道:“我能给予你一切,托德先生。那是令无数魔法师为之疯狂的力量,而我会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你。至于你在得到了这份力量后想去做什么,杀人也好,救人也罢,我对此毫不关心,也不会加以任何干涉。我需要你做的,仅仅是接受一份礼物这么简单。”
斯威尼审视着艾斯特尔,眼神有如刀刃般锐利。良久后,他终于开口:“我需要证明。”
“耐心是美德。您瞧,我们才认识了不到一个晚上,最好为彼此保留些神秘感。不过,考虑到突然冒出一个自称是魔法师的奇怪家伙,短时间内确实令人难以接受,我愿意向您展示我的魔法,这样您就会明白,我是您的同类。”艾斯特尔伸出手,“我想开膛手杰克应该随身带着刀子,不介意借我用一下吧?”
这是个危险的请求,但斯威尼丝毫没有犹豫,他从大衣里掏出一把剃刀递给对方。
“它的花纹真漂亮。”艾斯特尔赞美道,她先是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接下来用右手握住刀柄,用尖刃划开自己的左掌心。
鲜血顿时涌出,在地板上汇聚一滩。可艾斯特尔的脸上没有半分痛苦,好像受伤的并不是她。“相信您已经发现了,使用魔法需要媒介,比如某件道具、某个念头、某声呼唤,或者是……血液。”
话音刚落,血泊忽然向中心聚集,如火焰跃动,质感则如似水银般凝重。逐渐地,血液从猩红转为黯黑,构成一个扭绞的形状,仿若一枚孕育着诅咒的胎蛹。月光照耀在它的表面上,却无法反射出任何光泽,仿佛一切光亮都被吞噬殆尽。
伴随着凄厉的尖啼,一只渡鸦从黑血飞出。它展翅盘旋在教堂的尖拱下,浑身散发着死亡的气息,眼眶里空无一物,漆黑有如深渊,翅膀上密布大小不一的破洞,气流从中穿过发出阵阵骇人响声,好似密林野兽低吼。
“这是我的使魔,夜鸦。”艾斯特尔热情地介绍道,“它可是侦察的好手。多亏这个小可爱,我才能找到你。” [2]
“过去也有人叫它们精灵,或者怪物。我认为后者挺贴切。”艾斯特尔打了个响指,夜鸦立刻降落到她伸出的手臂上。她一边搔着鸟儿脖颈上的羽毛,一边说道:“每种使魔对应不同的魔法。说白了,魔法师施展魔法,无非就是依靠使魔实现。这有点像赌博,而使魔就是你抽到的牌。”
斯威尼看着夜鸦,“这就是你口中‘一切’的魔法?一只乌鸦?”
“实际上它与渡鸦更相近。”艾斯特尔毫不气恼,“您别小看夜鸦,大伙儿可都怕着它呢。夜鸦天生对死亡敏感,有不少魔法师认为它的出现往往预兆着灾难降临。”
这下轮到艾斯特尔保留答案了,她摇摇头,轻声说道:“托德先生,我们得公平一点,现在是你的回合。我想你应该也有一个使魔,它的名字是什么?”
“听起来是一个美人儿。”艾斯特尔放开了夜鸦,“为我介绍一下吧。”
“艾斯特尔小姐,”斯威尼直视着她,目光冷峻,“只有在必要的时刻,我才会让希斯出现,而且我向你保证,你不会想看到希斯生气的样子。”
艾斯特尔实在没忍住,她噗哧笑出了声:“无意冒犯,但是我认为自己有必要替你纠正一下。使魔只会听从魔法师的命令,换而言之,愤怒的不是希斯,而是你,我的好先生。”
斯威尼没有愤怒,至少他没有表现出来。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嗥叫,还有断断续续的犬吠。不安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这不要紧,艾斯特尔早预料到局面会变得紧张,她对此做足了准备。
“真是抱歉,托德先生,我好像对你说了非常失礼的话。为了表示我的歉意,请允许我为你的希斯献上一份薄礼。不怎么贵重,但毕竟是我的心意,希望她能喜欢。我想礼物要本人亲手拆开才算收下,对不对?”
“这点请你放心,对待可爱的女士,我一向十分慎重。”艾斯特尔说,她转身面对黑暗,“克劳德,你还在等什么呢?快点出来啊,别害羞。”
注:
[1]. 斯威尼·托德,名字来源于舰队街的杀人理发师斯维尼·陶德。
[2]. 夜鸦,形象来自于欧洲的幻想生物夜鸦(Night Raven)和北欧神话中奥丁神的两只渡鸦福金与雾尼(Hugin and Munin)。
[3]. 封面及头图来自 Unsplash 用户 EI Swag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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