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个梦。海浪撞上灯塔,发出阵阵飘渺的呻吟。他走下盘旋的楼梯,祈祷这段路永远也没有尽头。但很快,几乎是一瞬之间,台阶从他脚下滑过,就像轮播的走马灯,最后定格在母亲疲惫的笑脸上。
“你来了,克劳德。”母亲解开身上的围裙,拥抱了他,她看上去心情不错,“快坐下,我们一家人已经很久没一起吃过饭了。”
是啊,他默默地想,因为父亲总是一个人占据了整张桌子,一边咒骂着见鬼的暴雨和浓雾,一边不断灌下劣质酒精,而他和母亲只能挤在地板的瘸腿矮凳前。只有在父亲心情好的时候,他们才被允许和他坐到一起。
即使饿着肚子,他也不愿面对父亲,但他没有选择的余地。眼前的画面开始融化,一截蜡烛静静燃烧,火光照亮了父亲的半边脸颊,使男人看上去阴森怪异。
“你把我从塔顶推下去。”父亲没有抬头看他,也没有张嘴。声音仿佛自虚无传来。
放过我吧,他想这么回答,可说出口的却是:“你已经死了,爸爸。”
“对,我死了,而你活了下来,因为你是个该死的小骗子,应该下地狱的人是你。”
“你已经死了,”他努力重复着事实,“愿你安息,别再来找我。”
父亲的眼睛和嘴里涌出海水,身躯却在不断肿胀发白,好像一个浸泡过久的软木塞。“不可能。”他发出似桅杆断倒的闷响,“你撒了谎,你杀过人,你是个自私自利的蠢男孩,你把我推下去,你清楚你做过什么。”
“是的。”他只能这样回答,“是的,我清楚,但我在想办法补救。我遇到了一个人,她说她可以……”
“可以什么?”母亲端着菜走到他们中间。盘子里的海鸥还在流血,它的翅膀无力地歪向一旁,几根白羽无声无息地飘落。“该吃饭了,今天的肉很新鲜,都是克劳德……孩子,你怎么了?”
如同夜里擦起的一点火苗,猩红血水点燃了克劳德的回忆,他感到有个强烈的念头在灼烧自己。可以什么?他张开嘴,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件事无比清楚:“我该走了。”
他转过身,或者说是落荒而逃。回来!他似乎听到有人在身后怒吼,但他没有回头,他当然不会。
攀上通往灯塔的楼梯,他奋力向上跑去,可海水也追了上来。整座灯塔犹如一艘正在沉没的航船。重力在跟他作对,迈出的每一步都变得异常艰难,他就像卡在峭壁之间的攀爬者,双手拼命抓着一切可以依附的支撑物,直到海水不紧不慢地漫过他的双脚与小腹,吻上他的额头。
水波轻柔,如无形的手指在爱抚,温柔地抽走他肺部仅剩的一点空气。他从最初的挣扎归于平静,身体沉下去,又在颠倒的世界里漂浮起来。四处都是黑暗,唯有灯在亮着。仁慈的光线从玻璃透镜射出,却没有一束落到他身上。
“你醒啦。”一个遥远的声音在说,“噢不,别乱动,你知道包扎有多麻烦吗?行行好,我可不想重来一遍。”
克劳德费劲地将眼皮撑开一条缝。天花板的霉点在他眼中不住晃动,犹如飞舞的蝇虫。梦境像潮水退去,记忆一点点地浮上心头:伦敦,教堂,尸体,开膛手……可没有哪块碎片能帮助他解释当下的情形:他正躺在一个昏暗的房间里,空气湿闷,床板在身下发出吱呀怪叫,像匹不堪重负的坏脾气驯马,要把他甩出去。
我在哪儿?克劳德刚想开口询问,便惊恐地发现自己只能吐出意义不明的嘶嘶声。
“不不,别尝试说话,伤口一裂开,你就要被自己的血呛死了。我向你保证,那滋味可不好受。”声音在他旁边坐下,“既然醒了,我们就开始吧。亲爱的克劳德,你还记得我么?”
尽管脑袋沉重得像被灌了水银,克劳德也不会忘记面前的这道人影,他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要不是发不出声音,他一定会像恐怖小说里撞见幽灵的小女孩一样尖叫起来,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在面对一个鬼魂。
他的惊恐状被对方尽收眼底,那人满意地笑起来:“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肯定没忘记。该怎么解释呢……就这样介绍吧:绝妙的起死回生表演!谢谢各位!伤患就不用鼓掌了。”
事实上周围根本没有其他人。艾斯特尔,那位被开膛手杰克捅穿了胸膛的魔法师,此时正坐在克劳德身边。她换了条深蓝色长裙,笑容灿烂,身上散发着清香,没有一丝血迹,就连断掉的鼻梁也完好如初,正常得简直让克劳德怀疑老教堂里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场噩梦。
但梦境可不会割开他的喉咙。他一定已经死了,所以才会见到艾斯特尔。
“放心吧,这儿不是地狱,不过也没比地狱好到哪里去。”艾斯特尔像小孩似地吐了吐舌头,“我知道,比起死里逃生的喜悦,你现在更多的是困惑。没错,我的的确确是死了,不过只有那么一小会儿,就像睡了个午觉一样。”
震惊已经完全不能用来形容克劳德此刻的心情。如果说使魔向他揭露了世界不为多数人所知的另一面,那么艾斯特尔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则完全颠覆了他对现实的认知。死而复生,这比任何怪物都更加令人震撼。
仿佛是为了让克劳德好好冷静下来,艾斯特尔过了好一会儿后才开口:“能和开膛手杀人撞车,你的运气真是好到让我嫉妒。对,这件事我一早就知道。如果你再仔细一点儿,就会发现有只渡鸦一直在旅馆外头盯着你。借助夜鸦的双眼,我看到你是怎样割开女士的喉咙,又是怎样对待她的尸体。不过嘛,你之后把帘子拉上了,真是遗憾。”她耸了耸肩,“算啦,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救你?眨一下眼代表‘是’,两下表示‘否’。”
救我?克劳德不想理会她,就是这个自称是魔法师的家伙害他身陷险境。可好奇心终究占了上风,迟疑片刻后,他眨了一下眼。
“你让我看到了一出不错的滑稽戏。哦,不是指你打算偷袭开膛手的事。我说过这种伎俩只能拿去对付普通人,你怎么会在同一个地方栽两次跟头啊?”艾斯特尔丝毫不掩饰她的讥讽,“但稍微往前一点,你怎么说来着……我的使魔?”
她模仿着男孩当时惊恐的声调,随后夸张地笑起来:“克劳德,你知道我听到这句话时忍住不笑可有多辛苦吗?为了不被杀掉,你还真是什么荒唐话都说得出口,甚至把我也拉上!实在是太可爱了!”
克劳德的怒气积压在胸口,当时他即将被杀死,而艾斯特尔就像是在看笑话一样旁观着!作为当事人,他可不认为这有任何趣味的地方。他发现自己竟然和开膛手达成了一致意见:艾斯特尔确实令人讨厌。
魔法师倒是轻松自在,她轻飘飘地说:“比起天赋,我更喜欢让人惊喜的孩子。我原本有意让开膛手继承我的力量——当然,被他捅几刀也在合理预算之内,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做——但现在改变了主意,因为我发现了一个更有趣的人选,你想不想知道是谁?”
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但为了让她继续说下去,克劳德只好配合地又眨了眼。
“你。”艾斯特尔拍手表示赞许,“克劳德,我认为你身上存在好魔法师应该有的特质:自私,残忍,狡诈,再搭配上对死亡的恐惧,就像撒在松饼上的糖霜,真是绝佳的滋味!唯一的遗憾是:你只是一个普通人。不过我想啊,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我们也可以一步步来。眼下就有一个好办法:我打算带着你旅行一阵。”
“如你所见,我是个四处漂泊的魔法师,而我的学生也必须习惯这点。在旅途中,我们可以加深对彼此的了解。我会充当你的师傅和领路人,引导你去认识魔法,让你获得普通人一辈子也不可能接触的知识。所以,克劳德,你是否愿意接受我的邀请?”
这是个危险的问题,克劳德不禁想起夏娃吃下禁果的那一幕,而艾斯特尔便是那条蛇。她神秘,美丽,危险,就像变化莫测的大西洋一般,不知何时会卷起风暴。明智的选择是离她越远越好。
但是,她应该死了,却又活了过来。如果艾斯特尔没有欺骗他,真的能教他使用魔法的话,那么他是不是也可以……
“还在犹豫啊。听我说,你难道没有遗憾吗?你难道没有产生过‘如果重来一次,我绝对会做出其他选择’的念头吗?”
艾斯特尔的双眼如银镜般明亮,嗓音充满蛊惑的魔力:“有些过错永远也无法弥补,但魔法可以。魔法能缔造奇迹,它们就是为此而生。克劳德·阿特拉斯,请好好想一想,你是要让悔恨如影子纠缠一生,还是准备跟过去彻底告别,开始崭新的生活?”
一瞬间,克劳德看向艾斯特尔的眼神里流露出难以抑制的渴望,就像灯塔闪过的亮光。他几乎就要被打动……不,不对!他猛然惊觉,她怎么会知道我的想法?
大概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了什么,艾斯特尔莞尔道:“哎呀,大家不都是一样的吗?想得到什么,想摆脱什么。跟你小腹上的伤疤有关,对不对?”
最后一句毫无征兆地冒出来,像道雷电劈进克劳德的大脑,他想反驳,咽喉处随即传来剧痛。
“别激动。瞧你这模样,根本就是不打自招。”艾斯特尔被男孩的反应逗乐了,“圆形的疤不算常见,你该不会是把别人开膛破肚前,先拿自己练手了吧?”
是在艾斯特尔提出所谓的排练的时候,她的手指拂过克劳德腹上的旧伤。他原以为没有被发现,但现在看来,魔法师当时只是缺少兴致而已。
“整座伦敦游荡着无数个像你这样的小孩,但会把人割喉的可不多。你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一个杀人犯?不,不用着急告诉我,我们可以把故事留到后面。重点在于,你能为奇迹做出多大的牺牲?”
“如果说魔法是毫无代价的,那我就是在欺骗你。我希望你还没忘记我说过什么:一旦踏上了这趟旅途,就再也没有退出的可能。直到你死去为止,魔法都会一直纠缠着你。请相信我,魔法其实精明着呢,每一个奇迹的实现都需要魔法师支付高昂的利息,或许不那么明显,但就像往骆驼身上不断堆积货物,直到最后一根稻草压上——砰!”
像是配合艾斯特尔的话,克劳德又感到身下晃了两晃。她究竟在做什么?男孩疑惑地想,这不对劲,她难道不希望他答应吗,然而在刚才又说出那番话?她可没对开膛手杰克提起这些啊?
与克劳德的困惑相反,艾斯特尔似乎不认为有任何不妥,她的语气相当自然:“我知道,这听上去有些吓人。但好好想想吧,克劳德,你得到的可是无所不能的力量,相比之下失去的那些又算得上什么呢?现在,你需要做的只是眨下眼,一下就好,然后魔法的大门便会向你敞开。”
比起催促,艾斯特尔更像是享受,如同一位剧作家欣赏着自己的剧目上演。虽然手脚不能动弹,但克劳德的大脑还算清醒,即便他再怎么迟钝,在此时此刻也得到了答案。
她根本不在意说辞,因为她知道无论如何克劳德都会加入,就像飞蛾永远会扑向火焰。
想到这儿克劳德感到厌恶,但更多的是恐惧。艾斯特尔已经把握了他的心思,他的渴求,就像控制着木偶身上的提线,而他只能按照她的意愿去行动。没错,无所不能的魔法,这是他渴望的,如果把时间倒回他们初遇时,他肯定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但回到眼前,在艾斯特尔利用克劳德的好奇心,把他包装成礼物送给开膛手杰克,导致他的喉咙被怪物割开后,克劳德不再信任她的每一句话。他没有忘记,眼前这个总是面带笑容的魔法师曾向斯威尼抛出橄榄枝,现在却当作无事发生一般,对克劳德提出了相同的邀约,他怎么能够相信这样一个反复无常的人?
甚至更糟,艾斯特尔说不定根本没产生过教授他魔法的念头。刚才承诺的一切,按她的话来讲,不过是临时起意的戏码,就像她曾对开膛手做的一样,只不过主角换成了克劳德本人。
各种顾虑涌上克劳德心头。万一艾斯特尔暂时不让他死去,只是为了好好观赏他再一次从希望跌入绝望呢?谁能保证在他答应后,艾斯特尔不会一边嘲笑他的天真,一边继续开膛手没有完成的工作?
克劳德与艾斯特尔相识的时间不长,可直觉告诉他魔法师能够做出这种事。即便这样一来艾斯特尔又需要去寻找新的继承者,但克劳德认为她根本不在乎这点麻烦,反而对追寻的过程乐在其中。
对克劳德来说,则关乎生死。他生存的唯一希望,完完全全寄托在艾斯特尔身上。不管魔法师的邀请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克劳德必须要让艾斯特尔选择他。
克劳德眨了下眼,他看着艾斯特尔喜悦的神情,随后不顾一切地又眨了一下。
微笑凝固在艾斯特尔脸上,她的嘴角抽动了两下。正当克劳德猜测她会怎么发怒时,对方突然大笑起来。
“在这种处境下,居然还能做出拒绝我的选择,我由衷敬佩你的倔强和鲁莽。”她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你想好了,真的要这么做吗?因为接下来我会用枕头捂住你的脸,然后把尸体装进袋子丢到海里,希望你喜欢被水包裹的感觉。”
克劳德最讨厌海,不过他这下明白摇晃是怎么回事了,原来他们在船上。
又一个浪头打过。克劳德感觉自己像被抛上高空,不断地下坠。他在心里数着秒数:十秒,二十秒……时间一点点地流逝,如果艾斯特尔真想动手,那他早就死了。克劳德用这个说法催眠自己。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对艾斯特尔没有任何意义,除非他主动去接触对方。
“你是这么想的,对吧?你想勾起艾斯特尔的兴致,好让她不忍心杀掉可怜的克劳德·阿特拉斯,尽管他只是个死有余辜的杀人犯。”
遗憾和无奈写在艾斯特尔脸上,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卖力表演的歌者,却没有观众愿意驻足聆听,只好发出一声叹息:“啊,没错,这个坏小子在怀疑我,他不相信我的话,这可真是令人伤心。你知道吗?你让我刚才的演讲都白费了啊。我就应该跳过寻求你的意见,直接进行下一场演出。”
她突然弯下身,红唇贴近男孩的脸颊,距离近得像要亲吻。可接下来,她将手指放到克劳德脖颈的止血布上,顺着开膛手留下的切口轻轻滑过。
不过是如同微风般轻柔的动作,却让克劳德的每一条神经都在战栗,他的心脏仿佛停滞了一瞬,濒死时的寒冷被再次唤醒,通过脊柱流往四肢百骸。
“我还从没试着把手伸进别人的脖子里。”艾斯特尔一遍遍地用指甲刮弄那些凝固的血块,“你说呢,我会先碰到血管,还是你的喉骨?”
克劳德不想知道问题的答案,急促的呼吸声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惧。他奋力想要反抗,可就连移动下手指头都做不到……不,即便他没有受伤,也绝无可能是艾斯特尔,一位能够死而复生的魔法师的对手。
无力感几乎令克劳德窒息。他的生命之线正被艾斯特尔牢牢抓住,即便她选择扯断它,让他的人生就此以悲剧落幕,他也无能为力。
魔法师会有他们的信仰吧,克劳德绝望地想。他现在只能向艾斯特尔的神明祈祷,请求那位不知名的神祗令祂的信徒改变心意。
或许是祈求起了作用,艾斯特尔竟然真的抽回了手:“不过啊,既然角色提前知晓了自己的命运,戏剧再演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幸好我还准备了备用剧本。”
她变回了往日愉悦的姿态,像哼唱着小调一般说道:“很好,克劳德,你合格了。虽然离满分还差很远,但至少做到让我感到越来越有趣,这是个不错的开始,对于我们来说。”
艾斯特尔用了“我们”这个词,克劳德希望这意味着他赌对了,可脑海里还有一个无法忽视的警告,接下来他将陪同一位不久前才差点害死自己的魔法师,踏上更加诡谲莫测的旅途。
这会是正确的选择吗?他不知道,但另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艾斯特尔也存在相同的想法。
“我们都在顾忌彼此,这没什么不好的。你担心我又会出卖你,我也在思考选择了一个没有魔法天赋的普通人,到底意味着什么。除了气疯那些老顽固们,你究竟能不能满足我,继承我的力量。”
艾斯特尔轻拂过克劳德额角的碎发,慢条斯理地将它们拨开。
“不过,唯一可以预见的是,”她笑道,“接下来的旅程,我不会无聊了。”
附:
[1]. 封面及头图来自 Unsplash 用户 Isa Bauptista
[2]. 我的文章同时发布在《雾旅人》上。如果您对我的原稿感兴趣,欢迎来做客 🍻
评论区
共 3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