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克站在扫描线前,远远地看着在前方和机械警卫争吵的醉汉。为了不被卷进意料之外的麻烦,他决定避开他们,多花两分钟的时间等待通行许可,然后去穿那些错综复杂的小巷。
“本周E区发生3起暴徒袭击事件,共6人死亡……”《夜间快讯》中播报员富有磁性的声音在他的脑中响起,同时被唤醒的还有几个月前看到的类似报道的记忆。想起那些铺满现场的零碎肉块,弗兰克忍不住啐了一口。在未来大厦爆炸案发生之后,这种打着反抗旗号的犯罪就层出不穷,而饱受当地安保部门信赖的机械警卫却没能起到什么作用。为了掩盖自己的不作为,他们总会拿人道主义打幌子。但暴徒们的行径有目共睹,这些破铜烂铁的无用性也早已昭然若揭——关于这一点,他觉得莱曼的小说已经写得够清楚了:即使哪一天铁皮人得到了脑子,它的心也是空的。
清晰的提示音在耳旁响起。弗兰克的双腿将他快速地拽过马路,拉入到熟悉的巷道中,把已经转换成绿色的通行线远远抛在身后。
“媒介、对象和方式作为摹仿的诸要素……” 弗兰克一边沿着老旧建筑拐进巷道,一边念动这些拗口的咒语。为了迸发出新的灵感,他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然而,除了罗莎莉亚聊起戏剧时的笑脸,记忆中再也没有别的东西。
弗兰克不满地哼了一声,在心底暗暗咒骂了一遍限额制度。很久之前,他也常会白日做梦,幻想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接入成功,免去了为追赶罗莎莉亚而填的这些长长的资料阅读申请表单。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这样的想法只能是让他徒增失望罢了。如果罗莎莉亚也爱他,或者还对他抱有一丝希望,他们会因为这道逐渐加深的鸿沟而分道扬镳吗?弗兰克想了很久,但他没有得出任何答案。毕竟他们身处利维坦的两侧。他只能不停地回忆记忆中的笑脸,期望有一天在某个角落里可以找到一丝嘲弄,好让他可以下定决心,发誓不再对爱情抱有任何幻想。
时间窗口从左手的验证终端上呼出,打开了他上午设置的事件提醒。红色的数字“5”出现在表盘上,开始不停地跃动。弗兰克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剧院的规矩一向严格,倘若不幸晚点过多,他就只能放弃这张辛苦买来的入场券。对于弗兰克而言,这次看剧的机会弥足珍贵——不仅仅是因为便宜的票价,更重要的是初次亲临的仪式感。
酒吧广告的全息投影出现在了弗兰克的视界中。尽管图像的边缘模糊不清,但熟悉的蓝紫配色无疑是盖瑞的偏好。弗兰克轻轻按下门铃,激活了安装在大门旁边的老式扫描仪。在进行了几个来回的扫描之后,警报器亮起了红灯。“请进行生物识别。”一旁的显示屏上打出了提示。于是他关闭了身份码,把右手按在触摸屏上。这一次,显示屏上正确地显示了他的来访时间。随着访客信息上传完成,大门“咔嗒”一声打开了。
借着门外照射进来的阳光,弗兰克打开通道旁电灯的开关,回身把门缓缓关上。楼道里很阴暗,不时有潮湿的气息从下方吹来。弗兰克小心翼翼地迈下那几十级台阶。他特意避开了楼梯边的扶手。第一次下楼时被尖刺划破手臂的回忆还没有完全褪色,尽管盖瑞保证这里已经经过重新装修,他仍然决定小心为好。
耳边传来的热情问候让刚刚走下最后一级楼梯的弗兰克吓了一跳。他把目光移过去。一个踏着高跟鞋的女孩正站在面前。从那张稚嫩的脸来看,她大概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她面带紧张地向新来的客人问好。看见弗兰克打量自己,她赶忙挺了挺胸,努力把身体挺直,好凸显出自己的身材。弗兰克猜测她应该刚来不久。他向她笑了笑,轻轻点了个头,转向了里面的吧台。
盖瑞的声音从吧台传来。他正趴在桌上。一根劣质烟棒夹在他的指间,上面的油渍在彩灯的照射下闪闪发光。看见弗兰克走来,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勾出一个表示欢迎的烟圈。
弗兰克一向不喜欢尼古丁的味道,这一点既是出于为健康着想,又是出于一个良好市民的道德。他挥手赶走飘来的刺鼻气味,选了一个侧对盖瑞的位置坐了下来。
“嘿嘿……”盖瑞露出两排焦黄的牙齿,向他笑了笑,“咱不像C区人那么高贵。享受生活而已,不在乎少活几年。”
“要是能省下这笔享乐费,你的酒吧好歹不至于这么寒酸。”
“享乐费?这么说,即使我雇几个探员过来也不会对你们这些非享乐人士有什么影响。”
弗兰克故作夸张地举手投降。他没有和盖瑞吵下去的打算。之前和盖瑞的口水战他都是赢少输多,而这次他敢肯定盖瑞还会占据上风,因为D区正是各种流氓和无赖的安乐之所。
“咱们的弗兰克大人着急了。不难理解,毕竟寸刻寸金。”盖瑞把两个沉重的手提箱搬到了吧台上。他把箱子打开,小心地抠出被埋在保护层里面的两盘小型卡带。“不过说实话,你都用上这玩意了,还走他妈的什么才艺路线?”
弗兰克没有回应。他把手伸进上衣内侧的夹层,掏出两张揉皱的便签。
“新的端口,但我不确保稳定性。我们那里最近有好多人都需要重新申请了。可能是盗用的情况比较多,上面加大了审查力度。”
“你办事,我放心。”盖瑞没有细看他递过去的纸条,直接把它揣进了怀里。“还是你那个部门好啊,日子过得比我们滋润多了。”
“申请?你还想着要接入利维坦?他妈的,一个个地吃饱了撑的往监狱里挤。”
“接入与否与公民的生活质量高度相关。”弗兰克引用了市长的季度演讲。他没有再举斯坦利克爆炸案的例子,尽管那个失控案件更能说明接入的必要性。他以为,从盖瑞关注的重点来看,这句话的分量已经足够了。
“哦,高度相关。C区那个没蛋的混球说得可真好。老实说,我还以为大洋对面那帮蠢蛋会优先通过这种玩意呢。我大概用不着再提醒你,你的这点小快活还得归功于他们。”盖瑞拿起那两盘卡带在弗兰克面前晃了晃。“好好想想吧。有了配给的端口,你就有了通往文明社会的钥匙,最重要的是用不着接受无穷无尽的审查。每个月末的脑扫描前会有公告?得了吧,除非哪一天砧板上的鱼能把厨子宰了。”
社会身份的重要性永远也不能被端口带来的这点蝇头小利代替。这一点弗兰克没有再向盖瑞解释。之前他们已经在这件事上浪费过太多口水了。弗兰克认为,对于一个从来没有亲自在监察部工作过的人来说,进行这种轻飘飘式的批判永远是容易的。
“我也快准备放弃了。我从去年九月就开始提交申请报告,结果到现在还是得继续。”弗兰克从盖瑞手里拿过了卡带,塞进上衣夹层中。他向盖瑞挥了挥手,抢先一步掐断了谈话。“行了,我该走了。下周的公休我还会过来看你的,别忘了给我留几个姑娘。”
“如果别人的租赁期到了的话。”看论辩对手准备离开,盖瑞又瘫回到吧台上,咬起了搬箱子时搁在一旁的老旧烟棒。“不然你就得出撕裂伤的治疗费。”
“租赁期到了的话。”弗兰克和门前的女孩打过招呼,开始回味他和盖瑞的下流玩笑。终于,在关闭楼上大门的时候,弗兰克忍不住笑出了声。出租女人,按周付费。别说能找到空档期,就算真的有这个机会,他的道德也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道德。他隔着上衣口袋摸了摸那两盘到手的卡带。这种行为和道德只能算隔相遥望。他还记得盖瑞在上周的谈话中许诺优先供给新货时的热情。新鲜感与神秘感永远可以挑起男人的好奇心。“尤其是这些高科技玩具。”弗兰克心想。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会举手投降,况且每天晚上他还得应付那些印满了各种专业名词的书本。“通过悲剧,借以摹仿比今天更好的人。”之前被遗忘的篇章突然出现在了弗兰克的脑中。他摇了摇头,甩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让对傍晚戏剧的幻想和期待充塞自己的思维,在脑海中尽情飘荡。
猛然从拐角处冲出的人影将他的幻梦打成碎片。被撞翻在地的弗兰克扶住身旁的墙壁,缓缓站起身,抬起头去看那个冒失的人。对方后退两步,稳住了身形。出乎弗兰克预料的是,对方并没有投过来关切的目光,而是把注意力放在了自己的衬衫上。他的衬衫胡乱地塞在裤子里,经过碰撞后扭曲出的褶皱让他看上去颇为滑稽。对方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快步迈向了第四大道。
弗兰克拦下了这个粗俗的家伙。身上的痛感让他对面前这个男人的举动感到无比愤怒,但是出于礼貌与教养,他尽可能地让自己维持住了平和的声音:“不好意思,先生。”
对方转过了头,他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和困惑。弗兰克委婉地提醒他:“刚才您从小巷里拐出来的时候……是不是有些……”
对方眼中的困惑消散了。他看向弗兰克的目光转化成了一种不屑的态度,将内心深处蛮横的形象体现出来。弗兰克则以严肃的眼神回敬给对方。在对峙中,弗兰克突然发现男人的脸上还有着尚未完全退散的红晕,这让他把对方和之前醉汉的形象匹配了起来。在产生了这个奇想之后,弗兰克又打量了一遍对面的人。他正架起胳膊,狠狠地盯着自己,俨然一副和那个醉汉相同的无赖做派。
弗兰克看了看终端上的提示表。现在距戏剧开场还有一个多小时,就算给面前的这个家伙上一小课,他也不太可能迟到。但即使会晚点,他也没有做出让步的打算。他并不准备效仿E区的警备部门:他们的宽容心过了头,这才让那些所谓的社会补助都变成了暴乱的资本。弗兰克以为,面对这种人,一味讲求人道的退让才是最大的残忍。
突然传来的严厉呵斥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平静。随着沉重击打声的响起,面前的男人倒在地下,现出了站在他身后的巡逻警卫。
“四月十八日十六时二十分,你曾在街上有不雅行为,且多次对进行劝阻的机械警卫使用三级以上侮辱用语,尤其是使用一级侮辱用语对我们的杰出公民进行污蔑。根据公众治安条例,你将被判处为期十四天的监禁。”
巡警指使身后的机械警卫对倒下的男人进行压制。在把对方锁死在机械警卫的固定槽中后,他看向了弗兰克这边。
弗兰克调出了终端上的身份显示。在瞥过最上方的序列码之后,警卫郑重地向弗兰克敬了一个礼。
“哪里。”弗兰克向对方点头致意。“感谢您对D区做出的贡献。”
“还是老办法好啊……”警卫自顾自地嘟囔了一句。电击棍在空中划了一道半圆,折叠起来,安稳地挂在了他的腰间。
看警卫指挥着机械沿小道离开,弗兰克也再次开始了他的行程。随着他的前进,大大小小的餐馆和酒吧逐渐多了起来。终于,剧院的大门出现在了视线的最前方。弗兰克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核心区域。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块区域的建筑和盖瑞那条街上的一样老旧。尽管这里独有着一种热闹氛围,但陈腐的环境拖了它的后腿,让他怎样也提不起兴趣来。除了偶尔来找盖瑞以外,弗兰克几乎没有怎么逛过D区。他还一直以为盖瑞是为了廉价房租才特意选了一处偏僻的角落,现在看来,他的猜想简直错的离谱。
剧院门口的庞大队伍超出了弗兰克的想象。人群挤满限流用的铁栏,甩出了长长的队尾。在排队等候的人们并不如弗兰克所预测的一样,是彬彬有礼的绅士,或是和他一样来满足好奇心的人。正相反,那里的人们拥挤着,推搡着,大声谈论着即将上演的戏剧。
“一分钱一分货。”弗兰克逼迫自己去想低廉的票价,尽量让自己忽略留在家里这个看似更加正确的选项。他走到队尾,观察了一下周围,最终站在了小型商店旁的广告牌后面。那里的广告牌占了很大的面积,从远处来看,他和最后一个人之间的空缺会被挡住,营造出一种紧贴队尾的错觉。
等待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人群开始向剧院内部涌入。弗兰克小心地维持着和前一个人的距离。但当走进剧院时,他发现自己只得放弃这个规矩——剧院已经被之前进来的人们塞满了。他只能侧过身,一步一步地从那些挤得满头大汗的躯体旁挪向自己的座位。在数不清的“借过”和“对不起”挤出牙缝之后,弗兰克终于坐到了属于自己的椅子上。他把身体向里缩了缩。在确认自己不会被两边的人打搅到之后,他安下了心,开始静静等待演出。
舞台上的幕布被拉开,一个头顶王冠的男人出现在了上面。他高举双手,用一种奇怪的口音向观众大声呼喊。低沉沙哑的音色让演员的台词听起来模糊不清。弗兰克向前探了探身。他的座位离舞台并不算远,但传入耳中的声音却显得十分陌生。在演员含混的吐字下,他甚至难以分辨出基本的音节。
弗兰克从终端上调出了电子门票,除了英语以外,上面并没有显示任何其他的语种。他看了看自己的身旁。周围的人们都一动不动地盯着舞台中央,好像那里正在上演什么精彩的戏码,而他所能看到的只有一个摇晃着酒杯的大叫着的男人。
被男人捧起的酒杯左右晃动,向四处折射刺目的白光。剧院顶部的照明灯也开始摆动起来。弗兰克不得不眯起双眼,用手臂挡住舞台照明的副产物。来回扫过的光芒让他逐渐产生了一种眩晕感。在恍惚中,他突然想起了盖瑞买的那个多此一举的吧台彩灯。盖瑞本来打算向那些俱乐部学两招,指望着用它烘托出点气氛来,但是大型吊灯的强光把它的光芒全都遮盖过去了。“或许他应该把这种该死的大灯拆了。”弗兰克心想。但他说不准自己的意见是否可靠,因为不停游移的灯光和台词已经让他感觉到十分疲倦了。
弗兰克猛地一惊,这是演出开始之后他第一次听到熟悉的英语。他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拍拍自己的脸,把目光重新投回到台上。
一个身着华服的年轻男人上场了,他手持奇特的木杖,缓缓地走向了头戴王冠的男人。对方的声音依旧模糊不清,但是年轻男人频频点头,似乎听懂了他在说什么。在后者念过冗长的台词之后,他挥了挥手中的木杖,终于开口了:“可怜的孩子。这是个愚蠢的决定——你本可以要求更好的奖赏。可既然你这样期望,我就让它成真。”
随着木杖的挥动,一只庞大的队伍登上了舞台。喧闹声和刺耳的尖笑跟随着他们,在剧院中飘散而开。年轻男人还在说着什么,但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了这片狂欢之中。队伍中半裸女人们拽出头戴羊角的演员,拉扯着他们同自己一起舞蹈。
弗兰克默默地看着台上的表演。年轻男人和那个头戴王冠的人守在舞台的一边,继续着他们的对话。舞台的另一边则是这只嘈杂的队伍。他们跌跌撞撞地在舞台上移动着,看上去毫无章法。比起舞蹈,弗兰克觉得这更像是一种酒后的狂乱,那些张牙舞爪的动作没有任何美感可言。
男人们脸上的面具晃动着,和女人们扭曲的笑容交替浮现。逐渐加快的脚步让他们的身影模糊起来,变成一个不停闪过各种奇异符号的集合。舞台照明仍然维持着最初的糟糕情况。不停扫动的灯光放弃了对明暗效果的处理,令这幅混乱的场面变得愈发令人难以忍受。
此时,两个男人结束了他们的对白。扮成国王的人突然抛弃了他的王冠,加入进另一侧的疯狂的队伍。他在这支狂舞着的队伍中穿行。每当他碰触一个人,那人就停下他的动作,把之前的姿势固定在半空。在所有的面具都停下之后,男人开始将他们一个个推倒。装作被定住的演员们维持着最初的动作,像雕像一样在地上滚动。
观众席上开始有笑声传出,某些角落里还响起了口哨。弗兰克重拾的期待破灭了。这场演出已经和戏剧脱离了关系,开始以一种他难以理解的方式发展——一如他看过的那些被汇编成册的零散戏剧选段。
他现在有了离场的理由,但脑中残存的希望劝他再多待一会。于是他又坐下来,准备等男人的下次对白出现时再起身离开。
然而接下来的表演让他彻底失望了。在年轻男人离开之后,台上的舞蹈逐渐夸张起来。女人们挽住男人们的手臂,将她们袒露的躯体展现在观众的视野之中。她们借助男人们的手向上腾跃,把自己的身体送入半空,再让它落入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在她们一个又一个的循环中,观众们的热情被点燃了。不时有人从座位上站起,向着舞台的方向喝彩欢呼。鼓掌和跺脚的声音逐渐增大,把灰尘从剧场的地面上震离。口哨和大笑声也不再像开始那样遮遮掩掩了。
看着欢呼的人们,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诞感卷上弗兰克的心头。如果只是为了看这种表演,这些人本可以钻进小巷里去找脱衣舞店。但他们选择挤在一间老旧的剧院里,熬过漫长的表演,一直等到低俗表演的高潮。这种近乎偏执的耐心不禁令弗兰克感到惊异,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在某些偏僻的领域里真的存在这种特殊艺术。
坐在弗兰克身后的家伙开始和旁边的人交谈。尽管有周遭噪音的遮掩,他们的声音还是断断续续地传入了他的耳中。猥琐的笑声和描述女人们性器的下流用语几乎令弗兰克作呕。他还以为纸浆文学的风气早已经被埋在地底腐烂,但事实证明它们只是舒舒服服地躺在那里,再被完好无损地挖出来。
弗兰克看向自己的右侧,那个大胡子的男人正在大声地和身旁的人交流。从口中飞溅出来的唾液挂在他的胡须上,随着两腮的赘肉一起颤抖。看着不停颤动的零星白沫,弗兰克很难不去想在第四大道上遇到的那个无赖。他在那里遭受挑衅的原因此刻变得滑稽起来:如果没有牺牲掉公休日的上午,那么他大可以在盖瑞店里坐下来好好喝一杯。运气好的话,他们还可以聊聊门口那个姑娘的事。或者,他可以在拿回卡带之后提前赶回家里,这样他就有充足的时间在扫描前试试新玩具。但很可惜,这些美好幻想都有着一个假设的前提,而他,弗兰克,现在正坐在这个剧院里,看着面前蠢蛋们面对着一个低俗表演大声欢呼。
癌症——这个在《夜间快讯》中频繁播放的词语最先出现在了弗兰克的脑海中。他以为,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个类比喻体更能表述面前的存在了。那些播报员说得很对,思考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正因如此,愚蠢总是能快速而轻易地散播,就如同癌症一样。弗兰克扫视着面前的人们。无论多荒唐的闹剧,只要有人叫好,很快就会有更多人加入这场放荡的演出。同样的模式还可以类比到D、E两区的游行。弗兰克很清楚他们的目的。虽然电视上的他们总会有着鼓吹的口号,但是那些一去不返的人命却很难被解释为合理的牺牲。口号之于他们就如同剧院之于面前的这些庸众一样,不过是一种正当化的借口,而基于层级制度的利维坦的接入就是这些恶的始动因。
“就像那个无赖一样。”弗兰克又想起了这个令他嫌恶的形象。对于这些游离于利维坦之外的无赖和蛀虫来讲,非接入者的身份永远是一种保护,而不是一种限制,真正被排除在生活之外的是他们这种遵纪守法的公民。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荒谬性所在:在他还在不停地重复准许被写入脑中的数据时,接入者早已经凭借登入许可在庞大的资料库中尽情遨游。当然,那些暴徒会对这种限制不屑一顾,他们当然不希望自己的行动通过脑端上传给利维坦,他们不需要这种约束下的全然的道德自由。
想到这里,弗兰克眼前的这些面孔开始扭曲,进而变得丑恶起来。他厌恶地站起身,用力地从喧嚷的人群中向大门挤去。在这些躯体丛中穿行时,弗兰克开始盘算自己剩下的时间。也许他还能在扫描之前找出一段空闲。尽管他已经把这场闹剧看了大半,不过诚如伊壁鸠鲁所言,追求幸福的时刻永远不会存在什么太早或太晚。
当弗兰克终于逃离了剧院的大门,开始远离栅栏围起的排队处时,身后传来的声音让他停下了脚步。弗兰克回头去看。那是一个倚在铁栏上的肥胖男人,他穿了一身老旧的礼服,褶皱的领带垂在衣服外侧,在晚风的吹拂下左右摇摆。
男人的话让他愣住了。弗兰克开始回索自己的记忆,然而那里一时没有找到和他相同的面孔。
“如果你下次能学会像正常人一样讲话,我会很乐意回答你。”弗兰克回应到。他的耐心已经在之前消耗殆尽,男人的态度彻底打消了他继续思索的念头。
“那么我们的——如你所言——正常人,就应该在剧院里踩到别人后大摇大摆地离开?”
“我没打算跟你玩侦探游戏,先生。我建议你收拾收拾自己那身破行头,再好好研究一下正常人的措辞,这样你就能更好的和自己口中的素质挂上钩。”
“不要吵了,先生们。”警卫的声音从远处传过来。弗兰克看向了街角,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那里跑了过来。他高举手中的警棍,气喘吁吁地向两人呼喊:“我们刚刚接到了冲突预警警报。请你们立即说明刚才的情况。”
“很显然,警卫先生。你旁边这个人在剧院里踩到了我,而且在我要求他道歉时对我进行了侮辱。”
“侮辱?你应该打开脑子看看小学老师教会给你了什么。”
“那你就该抽空治疗一下健忘症,好能明白是谁在时间顺序上先进行你所谓的‘侮辱’的。”
弗兰克对面的男人大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世界上最荒谬的话。“健忘症?先生,这是我今年听到的最有意思的笑话。”
“好了,我说停下!”警卫大声地呵斥道,“这个区的警卫里可没有接入者,如果你们不想被以E区治理条案论处的话,就一个一个准确无误地说明情况!”
“警卫先生,我在之前已经说过了。你旁边这个人在剧院里踩到了我。我从剧院里跟了出来,要求他道歉,但是他使用语言对我进行侮辱。这就是事件的全部经过。”
“踩到你?或许吧。但我不认为因此你就可以像个混混一样满口违规用语。我不会向这种人道歉。”
“请注意言辞,先生们。”警卫皱了皱眉。“从收到的警报来看,我们并没有发现任何有关侮辱用语的提示——否则我就不会只是站在这里了。我有理由提醒你们注意这件事的严肃性,毕竟任何对对执法人员说谎的人同样要被判处短期拘留。”
“我认为这是因为他的用词相当隐晦……”弗兰克对面的男人发话了。
“隐晦?先生,我们现在不是在进行什么文学讨论。如果系统没有检测出三级及以上侮辱用语,我就会判定对方没有进行实质上的违规行为。”
“但是?先生,我是否可以理解为您在质疑利维坦的可行性?或者您会承认自己像斯坦利克一样对已接入的脑端进行了私人的非法修改?”
“很好,先生。看来我们的正式公民对这种事情还是有着正确认知的。”看男人没有再反驳,警卫点了点头,转向了弗兰克。“而至于您,先生。我想,向对方道歉是完全符合我们的公民道德的。只要没有被判定为违规,我们就有回旋的余地。我认为我们没有必要把一个简单的冲突闹大,您认为呢?”
“那么,这次的案件就到此为止。”看着面前的事件被轻松化解,警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在他兴奋地搓动双手时,弗兰克偷偷瞄了他一眼。他的注意力似乎已经从被调查人员的身上离开,飘向了剧院旁边的小型烤肉店。弗兰克知道他们的争论已经被这个警卫拽到了终点,对于渴望结束争论的警卫来说,被准许优先采用的地方治安法将会是唯一的武器。
没必要同面前的这两个人计较,弗兰克告诉自己,至少他们每个人都有东西想要保卫:傲慢、胃袋,以及宝贵的时间。弗兰克尽力地将下沉的面部肌肉扯上去,向矮胖男人所在的方向鞠了躬。警卫没有再为难他们,他向弗兰克和那个矮胖男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
警卫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了之前看好的小店。在从弗兰克身旁经过时,他哼起的小调传到了弗兰克耳中。尽管他跑调跑得厉害,弗兰克依旧把这首曲子认了出来——《今晚让我们启程》。他在来剧院的路上已经听了无数次。这首乐曲似乎在下城区格外流行,几乎每个店铺门口的音响都会传出它的旋律。“抛开缥缈的明日。”弗兰克在心底念着歌词,这种享乐主义风格的标志性语言正衬得上这个腐烂的城区。
“环境是有着感染力的。”在离开D区的路上,他这样想到。除此以外,还有的人注定终生恶俗。D区人和刚才的接入者被弗兰克分别划归到了这两类人中,他们是解释这个分类的最佳范例。弗兰克现在切实地感受到了苏格拉底式道德的错误:接入中心资料库的没有为那个男人带来任何的提升。即使有着这样一个可以自由阅览任何资料的途径,有的人还是会维持着人最原初的可鄙面貌,这是难以改变的。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弗兰克终于在十一点之前赶了回来。在他打开家里的门廊照明时,巨大的懊悔感突然涌上心头。如果他能早一点想明白这些,他就用不着在D区空耗自己的生命。他把自己的夹克挂在墙上,小心地从夹层中拿出两盘卡带。他看了看挂钩上的衣服,尽管它的表面没有什么灰尘或污渍,但他总能隐约从它的缝隙中嗅出某种恶心的气味。这就是愚蠢的代价,弗兰克不无厌恶地想。归根结底,指望所谓的艺术带来救赎只能是一种幻想,现实中的艺术只能如D区剧院里的低俗演出一般疯狂。
弗兰克用终端上的身份标识打开衣柜,从最内侧搬出了他分次购置的性用途的仿真机械。他不想再去思考那些没用的废纸,今天的观剧让他对艺术死了心,现在他只想在睡觉前放松一会。
除开手上的这两盘卡带,他面前的这个产品上的每一个零件都符合公民条例的和一般意义上的公民道德——毕竟他原来是那样一个遵纪守法的公民。甚至几个小时以前,他还会用会用这套理论来规范自己,但是此刻“道德”这两个字只能让弗兰克感到恶心。如果在利维坦的强压下道德都是如此缥缈的存在,那么在一般的意义上它又能有多少可靠性呢?那些震耳欲聋的“宽容”和“忍耐”是如此的虚伪,它们坚不可摧的概念在他短短几个小时内的经历过后就灰飞烟灭了。“所谓道德:可求的部分就是虚伪的名词,可欲部分的则是空洞的概念。”在得出这个结论过后,弗兰克把第一盘卡带插入的仿真人的槽口。
仿真人已经处于激活状态,但是它依旧直直地站在原地。弗兰克仔细检查了数据传输和电源的情况,显示板上没有出现任何警报,这让他不由得对供货的质量产生了怀疑。但仔细想想,这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拦截上传的脑数据还并不是通用技术。对于他和提供这项技术的骇客而言,这其实是一种尝鲜性质的行为,出现失误也在所难免。
在经过一番自我安慰过后,弗兰克突然想起了另一盘备用卡带。他不禁对自己的傻气感到好笑——明明就拿在手中,他却把它忘了。他赶紧换了带。今天遇到的烂事已经够多,他准备早一点结束上床休息了。
仿生人的眼中染上了光泽,但这点光芒逐渐被迷惑取代,紧接着变成了恐惧。弗兰克脱下累赘的衣物,把它抱到了床上。熟悉的声音令他兴奋,他没想到这个备份里面还有抓取成功的音源。看着面前和罗莎莉亚相同的面孔,他的下身渐渐膨胀起来。他没有理会耳边的拒绝,仿真体无法反抗它的主人,他可以肆意的进行自己的推送活动。从它的扬声器中不断传来哭喊声,但这只是进一步勾起了弗兰克的欲望。即使有着感官系统的连接,他也不需要担心,因为这个记忆体已经被从利维坦中剥离。在此刻,这是独属于他的所有物。
在剧烈运动中,弗兰克隐约听见它提起了戏剧。他不是没有想过要投身其中,但是这就能代表罗莎莉亚可以接受他了吗?他们在利维坦的两侧待了这么久,或许他自己早已经腐败变质,没有办法可以挽回了;对于她而言,他可能正是属于和D、E区的烂人同属一个类下的存在。这种层级或许可以改变,但它的缥缈性和旧世纪中的那些浪漫小说没有什么不同。与其溺死在自己构建出的梦境里,他还不如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努力争取抓住当下。“朋友,朋友,请别再留恋。今晚让就我们启程。”流行音乐的歌词又在弗兰克的脑中唱响,他从未有过如此美妙的感觉——他觉得这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彻底了解了一首歌。
耳边的声音逐渐变弱,弗兰克也感到疲倦感压了下来。他从它身上挪开,扯过了一旁的被子。“去他妈的D区,去他妈的利维坦!”弗兰克痛快地想,“从今以后,我要和这些蠢货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了。”他带着胜利者的笑容进入了梦乡。
弗兰克醒来时,投影壁上的时针已经指向了数字六。他慌忙从床上跳下来,开始把衣物胡乱地套上身体。昨天夜里他太过尽兴,甚至忘了今天是工作日。部门要求的到岗时间是八点,如果他赶不过去就有大麻烦了。
这时,他左手的的终端传来了恼人的提示音。这是他的私人频道使用的提醒,他本意是用一个特殊的铃声区别消息来源,但此刻这个响亮的铃声却让他徒增了烦恼。他愤怒地按下了“接受”键,想要看看是哪个混蛋在工作日的清晨就要发私信来打扰他。
信件的内容很简短:恭喜,经第一审查部批准,您提交的“利维坦接入申请”已通过。记忆体扫描时间:四月十九日零时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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