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把耳朵贴近瓶子摇了摇,里面一点声响也没有了,他叹了口气,用袖口擦了擦,塞进怀里,探出头看了看帐篷外,确认没有“下雨”,也不算很冷。
于是他从帐篷中钻了出来,封好门帘,戴好那顶几乎包浆的毛毡帽,拎上断了一根肩带的背包,走出满地垃圾以及坑洼积水的小道,来到人头攒动的街巷。
这里热闹极了,人们挤作一团走来走去,为了不被撞到偶尔还要作些像是舞蹈一样的夸张动作,在各色制式不一的霓虹灯以及弥漫的屎黄色尘雾配合下,整条街道简直就是上了年纪的迪斯科舞厅,道路两旁的小商小贩吆喝叫卖着商品——来路不明的义体零件、不知道从哪个倒霉鬼身上扒下的衣服、分不清用什么材料煮成的食物、简陋的自制武器、自己支离破碎的身躯、以及号称能让男人重回自信的灵丹妙药。
查尔斯戴上了面罩,这款厚重的老款防毒面罩还是他入伍的时候用的,和他一起被时代抛弃,只在这个六英尺下的地底才用得上。
钻过贩子、妓女和像他这样老无所依的老人,靠着路上的招牌来辨别方位,他就这样在下层漫无目的闲逛着,看看有什么可以发财的机会。忽地,他看到一个游商和街上的一些街上的小帮派混混吵了起来。
“你他妈还敢来这!老子上次找你买的药啥作用也没有!”
“是啊,为了摆平客户我们出了不少血,这笔账也有你一份,你怎么还?”
游商佝偻着腰,像苍蝇一样灵活地搓着双手,笑着说:“两位爷消消气,老小子我做小本生意的,老老实实怎么可能卖假药。”
“事实就是他妈的没用,今天既然你还敢来,就得把老子的损失都补喽!”
“大爷,这口说无凭,要真这样一张嘴就说我骗人我还认了,那天下还怎么做生意啊,您说是吧,大爷。”
旁边一个背着叼着烟的混混,一听游商这句话,转过了身,推开了其他两个人,占到他面前,把手上的烟头一扔,露出一嘴的金牙冲他说道:“哦,要证据是吧,那好吧,就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了。”
游商有点紧张,他往后退了几步,一只手攥住了驮兽的缰绳,一只手悄悄摸到了驮兽背着的口袋里。
“你们想做什么?我可是有上层开具的合法通商证的。”
“我们只是想让您见下客户,让您亲眼看看‘证据’啊。”
“去哪?我今天还得赶到其他巴別市卸货,没空去见你们的客户。”
一开始说话的混混不耐烦了,掏出了枪抵着游商的脑门说道:“让你去就去,哪那么多的废话,再逼逼信不信我让你脑袋多出一个窟窿!”
游商没说话也没瞧他,只是气愤地盯着中间那个“提议”去见客户的家伙,那家伙在说完话之后又掏出一支烟悠闲地抽了起来,可能是习惯了,或者是害怕扯上关系,周围的人都依旧各干各的,除了查尔斯。
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下,查尔斯掏出了他那擦的锃亮的酒壶,走到游商的摊位前。
几个人看向这个不长眼的老头,游商乔治则是一脸“你他妈活的不够了”的表情冲前者暗示着:“老帮菜的,苦佛帮的事还敢来插手,你他娘的活腻歪了啊?”
另外一个混混也掏出了枪指着查尔斯,乔治又露出一副"我不是说了吗"的表情,查尔斯好像这一切都没发生,对着他说:“一份斯卡煎药,上次的用完了。”
问话的是抽着烟的混混头子,“我们就是买的斯卡,里面可没说要加甜茶粉才有效。”
“哦,甜茶粉啊,就是海熊晒干的那玩意磨成的粉[1],闻起来就像放了十年的垃圾,但是泡起来清甜,斯卡要和它一起用才有效,一般买斯卡都会另包一份,我多加一份效力更持久。”
混混头子看向了旁边的小弟,后者早已收了刚才的威风,畏畏缩缩地说道:“当时我和卖药的吵了一架,后来发觉有股臭味,以为是他故意坑我,我就……我本来还想就这事找他算账呢。”
尽管街上吵吵闹闹,但这里的舞台却鸦雀无声,尴尬的气氛充斥着全场。
“矛盾既然解开了那就好办了,这样,我再补给你们一份斯卡和甜茶粉,大爷您看可以不,有问题我就在这里等着,直到你们的人确定没问题我再走?”
混混头子黑着脸没说话,自知理亏转身离去,乔治包好了药给了两个小弟,后者拿着药灰头土脸地跟着大哥一块消失在人群,查尔斯和乔治目送他们离去。
看见人走远,乔治从上衣口袋掏出几张印着巴别塔图案的透明塑料纸,“今天要没你估计就闹大了。”
乔治愣了一下,笑骂着接过酒壶,又从驮兽背上的包里掏出一瓶酒,往酒壶里灌。
“哈!今时不同往日,等他们发现我这新药的威力就会找我下更多的单,还用得着卸别的货吗?不过你咋知道我这药方?给,加的伏特加。”
“谢了,这就是活的久的优点了,小子,要知道,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再见。”
“等等,我上次说的你没考虑吗,和我一起干比你现在这样强多了。”
“抱歉,我年纪大了,舍不得这里,而且没有装义体我干不了你那一行,我也不想装铁疙瘩。“
查尔斯接过酒壶,双手捧着喝了一大口,继续顺着招牌走去,游商则苦笑着,摸着驮兽的脸颊。
就这样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家酒馆的门前,他似有所感地朝门面看去,和其他门店不同,这个招牌还是古老的木质招牌,所以没看到上面写着的“查尔斯酒馆”,他站在门口望着招牌,紧锁的眉头下满是追忆和痛苦,片刻后他转身想离去,又转过了身往店里走去。
店内通体采用木质装潢,灯光昏黄,门碰上都还有吱吱呀呀的声响,几个老顾客醉生梦死地趴在吧台,吧台里酒保一板一眼地擦着杯具,看也没看他一眼,直到查尔斯坐了下来,它才张开了口。
“老样子,趁昨天插管儿的听钟,好不容易挣回来点家当。给我来杯威士忌,加点青柠汁。”
“您已经在本店佘了10瓶威士忌了,虽然都是低端货,但经过我的评估,查尔斯先生您的价值……财产不足以支付另一瓶了。”
查尔斯咕哝了一声,掏出了刚才“做好事”的报酬拍在了桌上,吓醒了旁边流着口水的醉汉,后者迷糊糊的睁开了眼又接着睡去。
“看在我老爹的份上,愿他安息,你还曾是他店里的店员呢,现在当上代理店长了就连请杯酒做不到了吗!还有,今天我有钱!别瞧不起人!”
酒保放下杯子,数了数那些钞票,看见查尔斯即将破口大骂的那张嘴,混杂着烟草和酒精的口水装填在他那麻木的舌头上,大概几秒钟就会喷射到它早上擦了四遍的吧桌,于是它把钱推了回去,说道:“最后一次,查尔斯先生,算我请你的。”
“哈哈,菲尼!老朋友!你可越来越有人情味了~”他咧了咧嘴,朝菲尔笑道,“当初这家店交到你手上打理我还觉得世界简直是疯了,但现在必须改口了。”
简单调了下酒递给查尔斯后,酒保边擦着杯子边慢条斯理地说道:“您今天来不会就只是喝点小酒吧,真是悠闲啊。”
查尔斯用他那通红的酒糟鼻贴近杯壁,狠狠吸了一口,虽然那琼汁玉液并未从他的鼻腔流入食道,但从他那一脸享受似升仙般的表情不难看出,这味道真令他魂牵梦绕,但是菲尼却不认为,如果系统没有要求,它真想现在就使用敌对、仇视及厌恶的表情来表示抗议。
“这个,怎么说呢,偶尔路过,本来不想打扰你了,但很久没见了,又有点想你,而且除了看看老朋友,喝点威士忌外,就是想问问你这边有什么活可以给我这样的人做,我们是老朋友不是吗?嗯?”
酒保放下杯具,仔细了扫描所有趴倒在桌上的客人,从电波反馈来看所有人都睡着了,于是它摆出了一副截然不同的神态,认真又玩味。
“老朋友是吗,那你看看需要我这个老朋友帮你做点什么,买凶杀人,下毒,携带炸药炸掉罗伯特大楼还是站街出去卖?因为我是安卓,无论是反应速度、执行力还是那方面都比你要强,而我们又是老朋友,朋友之间互相帮助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吗?”
老头尴尬地讪讪笑道:“但是我怎么能让你做那些事呢,况且你还是个‘姑娘’,我想问的是有没有我自己能干的正经工作,咱们这个酒馆我是知道的,三教九流都来这,消息肯定不少,而那些消息中就有工作的机会,作为朋友,我希望你能慷慨点,分享这些机会。”
“嗯哼~机会。”它说,“看看你的四周吧,他们哪个不是四肢健全的人,他们比你年轻,兜里的钱也比你多,但还不是整天倒在这种地方,你和他们比起来又能怎样,找到比他们更好的工作?没用的,还是去救助中心碰碰运气吧。”
“你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但是我和他们不同,我和你很久就相识了,自从老爹把你接回来算起得有多少年了,数不清啦,看在认识那么久的份上,看在老爹的份上。”
当他又说到父亲时,酒保的表情又变得冷冰冰,语气都失去了音调。
“我很感谢你的父亲,他当初将我从黑市买下来,自己省吃俭用收集了零件把我修好,没有你的父亲现在的我早就成了一堆废铁。”
“但我也感谢现在的主人,在收走这家酒店时没有把我扔进回收列车,瞒着公司收留了我,还答应了我的请求来做这里的代理店长。”
查尔斯沉默的喝了一口,菲尔继续说道,声调却明显拔高,“你知道为什么吗,你知道的,为什么你不能早点回来,为什么不听你父亲的话好好去城里,非得去参军打仗,为什么有机会摆脱凡人的身份,你却......”
他环视了下周围,还好老顾客们此时都睡得正香,他回头看向菲尔,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酒保还在擦着酒杯,但是它的面庞上有两行液体缓缓滴进了杯子中。[2]
它哭了?那是真实的感情?这不可能,安卓没有感情,这一切都是算法生成的,但是就算是这样,我也没听说安卓有流泪的表情算法,而且为什么此时此刻它要表达这种情绪,终于坏掉了?可我又为什么感到这么心痛。
"别说了,看来我也是老了,情绪算法失常也在合理的概率区间内,你喝完这杯就走吧,很抱歉我帮不了你。"
听完这番话,他一口气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提起背包向外面走去,现在估计没办法打听到工作了,菲尔好像也注意到自己的失态,用抹布抹去泪痕,语气一如刚刚的慢条斯理:“再见了,查尔斯先生,下次请你不要从前门进来了,这里不欢迎一个毫无信用的人。”
他扭头看了一眼,她低着头继续干自己的活,然后他走了出去。
天气开始变了,死鱼眼一样泛白的天空有黄色的浮渣飘着,那是工业用土、残渣垃圾混合的产物,远远望去就像堵了的马桶。
本来打算在酒馆找找工作或者吃点什么作为早餐,但看菲尔的模样,查尔斯觉得难以在那里继续呆下去,只能去码头的救助中心求求那些插管的家伙了。
他紧了紧外套,向西边的码头走去,一边注意混混和扒手,一边回想着菲刚才向他甩出的问题。
那时他才19岁,自己的国家和邻国又产生了冲突,这一次不和以往一样用些外交词汇解决就行了,他听说涉及到了流血,而且新闻说的是邻国先动的手,年轻气盛的自己一气之下就去参军了,连战争的原因也不清楚。
他还回想起来,老查尔斯,他的父亲,在他离开家即将前往部队前对他说的:“汤米,你选择去当兵我不拦你,但你要记住,要去理解战争的意义,别把自己陷进去了,不要一股劲冲上去,注意保护好自己,有空多给我传点消息,最好打个电话,还有......”
“还有,也许你要对很多人开枪,不管他们是敌人,出于原因,在结果他们之前,你要保持冷静,尽可能满足对方最后的愿望,并对神祈祷,千万别失去了人性和同情心!”
老查尔斯真是个老顽固的绅士,这是拼个你死我活的战争,没人在乎的,但看他这样,汤米只好口头应付过去。坐在前往新兵训练营的巴士,看着窗外的父亲和菲尔从窗的一边渐渐移向那边,他不知到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了。
虽然不把父亲讲的道理放在心上,但他还是照做,当每个敌人逝去,他都会去帮他们阖上双眼,战友们都戏称他“查尔斯骑士”,他也一直觉得他所做的是符合人道的,直到有一次帮他的战友阖眼时发现他的双眼通红,虽然和那些敌人差不多,但是能从那眼中看到生命流逝的过程,而敌人的眼睛则是在一瞬间失去生命力,在几次战斗后,他检查了下那些尸体,翻过眼球,他看到了数字编号。
自己这些底层的人在和敌国的仿生机器人作战,就是为了消耗国内的“剩余人口”,正当他打算向上质问时,塔出现了,电视上两国政要发表声明说战争结束了,人们需要互相理解,他们握手言和,之后塔开始发挥作用,人们一个接一个进入巴别空间,因为互相理解,国家、民族等边界变得模糊。
查尔斯因为在战争中资历久,多次负伤,所以他有免费接种芯片的权力,并且以后的升级全部免费,但是他拒绝了,他常常梦到战争中的炮火、浓烟,战友的鲜血以及敌人带编号的眼珠,人们说那是战后创伤,你接入芯片,聆听钟声,和你的长官,国家元首,邻国政要一起,那时你就会和解,大家相互理解就没事了。
“我不想去理解你们,你们轻易带来战争又打算轻易抹去它。”
“你们口口声声说进入了相互理解,相互包容的时代,但你们能对我这种普通人抱有同情吗,你们只能对你们的同类发送信号,你们比旧时代的机器更像机器,我的存在就是讽刺你们所谓的理解时代。”
“所以你们痛恨我们,而如之前的人类一样,既然无法理解,最好的做法便是毁灭一方,但你们又抱着虚伪的人道主义,给我们最低限度的食物,生活空间,但就是不给更多了,我们必须接受救助,否则就得接受慢慢死去的现实,凡人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我们全部消失,消失在历史的字里行间中,那就是你们的目的吧。既然这样,我非得活下去,像一根鱼刺永远扎着你们的喉咙,直到……”
他抬头看了下中心的那座高塔,转身离去,黄褐色的雾隐去了他的身影。
[1]:甜茶粉这东西我胡诌的,也不是海象的身体精华,我也没喝过,请勿尝试或购买
[2]:图片是我网络上找的,若侵则删,会画画是真的好啊,好想把自己想的分镜画下来嵌到里面
评论区
共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