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春天,十四岁的泡泡从老家黑龙江来到广州,投奔哥哥。哥哥其实是表哥,比泡泡大二十来岁。泡泡从小就爱跟着他玩,觉得他厉害,干什么都厉害,而且明事理,什么问题都能从正反两面看。
哥哥收留了泡泡。他在广州做生意,住城中村,一个人租房。生意不景气,两个档口都在赔钱。他平时不常回住处,就这么把泡泡丢在家里,不是办法,于是拿信用卡刷三千块钱,给泡泡买了台电脑。泡泡往电脑里装的是《星际争霸2》。他喜欢这款游戏,小学五年级,每天放学回家,都会打上两局。
哥哥不在的时候,泡泡得自己想办法生活。房租三百,电费五十,哥哥已经付了。吃饭得自己解决。楼下有家沙县小吃,六块钱的炒粉炒面,四块钱的汤面,有一顿没一顿地吃。实在没钱又饿的时候,去超市偷方便面,撕开包装袋,躲在超市里啃。沙县小吃的老板后来认识了泡泡,允许他赊账,赊个一两百,等有钱了再还。
泡泡想去外面找点事做,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国家法定劳动年龄是十六周岁以上,他还没满。人也瘦小,个头不到一米六,干不了什么体力活。学历也只是小学。
一起打《星际争霸2》的网友建议他做代练试试。泡泡觉得是个办法,反正自己也爱玩。但以前只是瞎玩,如今要靠这个挣钱,得有点真本事。网友就教他怎么玩,带着他一起练。
很快掌握了捷径,所谓的“rush战术”。开局快速暴兵,直接推一波,出其不意,攻到对手家门口。赢了就上分,赢不了就退出。中途退出虽然会被扣分,但可以快速开启下一局,不必和对手耗下去。正常打一局要十几二十分钟,使用rush战术只要五分钟。当然,这种偷袭式的打法属于投机取巧,只适合打天梯,打路人个措手不及。别人吃过亏,或是碰上真正的高手,有所防备,就没了效果。
《星际争霸2》不是一款很有娱乐性的游戏,注重竞技。双方水平相近时,比拼的是手速。每天这么翻来覆去地打,枯燥乏味。而泡泡乐此不疲。
从白银段位升到黄金段位,泡泡用了两天时间。一周后,上了白金。又过了一个月,打到大师。五分钟一局的快速打法,泡泡已经驾轻就熟,还玩出新花样,发明了自己的衍生版本。他开通直播间,边打边直播。网上正流传着王健林的那个梗:“先定一个能达到的小目标,比方说我先挣它一个亿。”泡泡把直播间的标题改成:“先定一个小目标,一个月上宗师。”
一个月后,小目标实现。虽然靠的是rush战术,但能够冲上国服最高的宗师段位,已非泛泛之辈。有了底气,开始接单。可怎么才能让需要代练的人找到自己呢?在直播间打广告,在游戏大厅打广告,甚至在玩游戏的时候,给对手发广告:本人长期稳定有空,只要醒着就可以打。
代练是按段位收费,段位升得越高,越难打,价钱也越贵。找代练冲段位的,多半是为了炫耀。宗师段位的玩家头像有一个金光闪闪的外框,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厉害角色。顶着宗师的头像,在旁边观战,或是玩玩创意工坊的小游戏。但不能正儿八经地打,否则容易露馅。
《星际争霸2》的代练,泡泡做了大半年。这款游戏的玩家不多,代练也少,就那么几个,互相都认识。泡泡接的大多是十来块钱的小单,偶尔有三四百的大单。一个月如果能接两个大单,对他来说,就够生活了。但很难,多数时候还是得靠网友接济。不过,就算没有单子,泡泡每天也会玩十来个小时。不完全是为了练手,他是打心底里喜欢这款游戏,觉得好玩。就像后来的《守望先锋》。
2016年《守望先锋》国服上线时,泡泡试玩过,觉得很对自己的胃口,借别人的号玩了一两个月。后来朋友送了个号给他,这才断断续续练了起来。
《星际争霸2》那边还在接单,但收入不多,泡泡想放弃,改打《守望先锋》。哥哥反对:你现在《星际争霸2》玩得还不错,贸然换游戏,从头练起,风险太大,万一《守望先锋》没人玩,怎么办。等泡泡转投《守望先锋》时,发现这款游戏的代练和主播已经多如牛毛。
《星际争霸2》是一对一的游戏,单打独斗,而《守望先锋》是团队游戏,六打六,讲究的是配合。组队时,没人愿意带新手,泡泡只好谎称自己是打小号的。刚上手那段时间,挺难熬,自己水平差,炸鱼的又多。也没什么捷径,硬堆时间。别人一天玩两三个小时,他一天玩十几个小时。
练了小半年,好容易找到点感觉,网断了。打电话给客服,说是被剪了线。客服建议升级宽带,办理新业务,停一天补三天。可之前的宽带还有一年到期,浪费了可惜,哥哥带着泡泡换了个住处,把原先的宽带迁了过去。
没法上网对泡泡来说,是件要命的事。网络是他的谋生工具,也是他和这个世界的唯一联系。搬家则要简单得多,一台电脑、一床被子、几件衣服,一个行李箱两个袋子,拎着抱着就走了。
连搬了两次,每到一个地方,过不了多久,又会被剪线。中间有三四个月,上不了网,只能去网吧。泡泡个头矮,别人一看就知道未成年。查得严的时候,拒之门外。查得不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次,泡泡在网吧打《绝地求生》,有人在后面看得起劲。打完才知道,那人是网吧老板。从此,只要老板在,泡泡就畅通无阻。
网吧的网费很贵,白天十块钱一小时,最便宜的也要五块钱。泡泡总是半夜去,二十块钱包夜。他那时已经零零星星在接《守望先锋》的代练。接单群里,有打不完的单子,别人会分一些简单的给他。数量不多,价格也低,勉强维持。
泡泡也不敢多接。代练的单子有时间限制,超过时限,会被扣钱。家里如果有网,可以随时打,不分昼夜,累了就眯会儿。在网吧是包夜,凌晨十二点到上午八点,八小时以内如果打不完,等下次包夜再来,可能就过了时限。如果白天去,几小时打下来,接的单子恐怕还不够支付网费。碰上加急单,两个单子压在一个通宵打完,精疲力竭。
每次看到家门口贴着的那些安装宽带的小广告,“六十元,即报即装”,泡泡就想试试,可又怕被骗。在微信里咨询房东,房东说,我也不懂。泡泡咬咬牙,找接单群里的朋友借了五百,照着广告上的电话打过去,开通半年。很快有人上门安装,也不知道是什么杂牌宽带,拉了根线到屋里,网总算是通了。
玩了半年,泡泡感觉自己终于玩懂了这款游戏。他主玩的英雄是“法老之鹰”,打了一千多个小时,赛季最高冲到四千多分。每个月的代练收入稳定在一两千,温饱基本没什么问题。
在代练平台上接单,要交押金,防止代练开挂导致封号或打炸了跑路。押金少则一两百,多则上千,视账号的价值和代练难度而定。每笔单子,平台还要从中抽取手续费。泡泡想办法绕过平台,直接联系发单的人,他称之为“偷老板”。
泡泡接的单子,三千分以下的低分段居多,难度低,价格便宜。往上冲一百分,大约十元到十五元。从一千多分打到两千多分,也不过百十块钱。
打低分段,拼的是时间。泡泡的胜率很高,二十局下来,通常是全胜,顶多输一两局。那时的《守望先锋》还有连胜机制,如果连胜,得分更多。快的话,两个小时就可以打完一单。一口气清掉几单,跑去代练平台再看,已经无单可接,剩下的全是网店为了冲销量发的赔本赚吆喝的小单。
代练讲求效率,速战速决,以最短的时间上分。怕就怕路人队友。路人的水平参差不齐,会拖慢打单效率,是最大的不可控因素。有人说,你们职业代练这么厉害,四千多分的水平,跑去打两千分的局,不应该是碾压嘛。可这是团队合作的游戏,每开一局,所有人站在同一起跑线上,没有等级优势,没有装备优势,排除外挂那些外部因素,取胜最终靠的还是每一名队友的操作。哪怕你是职业选手,要想一个人拖五个人,谈何容易。
所以,代练也有分工,有坦有奶有输出有辅助,相互配合打单。泡泡打低分段,只玩双排。找个主奶的代练做队友,互帮互助。开局后,代练队友全力支援他一人,不管其他队友死活,相当于二打六。
也有人专打高分段。高分段是指四千分以上的单子,难度大,挣钱也多。往上冲一百分,就要好几百块钱。高分段难打,不仅仅是因为对手强,更是因为演员多外挂多。代练盛行时,双排以上的战局,遭遇外挂的几率很高。这边全是手打,那边只要有一两个挂,穿墙透视自瞄,就打得你毫无脾气。客户的号不能开挂,以免被封,为了顺利完成单子,身边至少得带一名开挂的队友。甚至有六排的,三人开挂,带着另三人上分。直到高分段被限制为最多双排,外挂问题才有所缓解。
还有职业掉分的。掉分的需求量也很大,有人是为了刷竞技点,故意掉分,再找代练打上去,更多的则是来自陪玩。假如有低分段玩家找你陪玩,你手头没有低分号,只能买一个或练一个。买低分号不划算,打着打着,分数又会升上去。从头练一个,时间不允许。最快捷的做法是找职业掉分的人,租一个低分号,临时用着。或是让对方登录你的账号,代为掉分。虽然自己也可以操作,一味求败,这么一直输下去,但太耗时,而且过程无聊,对陪玩来说,有这点时间不如多接些单子。职业掉分的人,一台电脑六开,把需要掉分的六个号组在一起,掉分效率更高,也不会坑队友。
代练就像江湖。你得从小虾米做起,摸爬滚打。这中间,你会遇见形形色色的人,卷入纠缠不清的恩怨。各方利益如藤蔓般互相攀绕,又此消彼长。
因为破坏了游戏的正常体验,普通玩家对代练深恶痛绝,比如炸鱼。“炸鱼”是指高分段玩家跑到低分段里虐新手。为了打单,职业代练组队炸鱼,鱼塘玩家被打得体无完肤,这样的过程对双方来说,都没什么乐趣可言。玩家恨得牙痒,而对代练来说,这只是他们不得不做的工作。
被玩家谩骂是常有的事,泡泡觉得挺正常,吃这碗饭,就得受这份气。何况,自己没开过挂,凭的是真本事。设备是自己花钱买的,技术是自己练出来的,我在游戏里比你努力,付出得比你多,你打不过我不是很正常嘛。现实里,不也经常有老人欺负新人嘛。你在现实里只能一直忍着,而游戏里,你熬一把就过去了,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碰到。
代练的客人,泡泡一律称作“老板”。有的老板不好说话,要求也苛刻,例如不允许代练更改游戏设置。可两边的机器配置和操作习惯不同,不改设置,很多时候根本没法打。有的老板为人随和,看你技术不错,人也可靠,会固定找你。给钱也随意,只要不离谱,开多少给多少,不会讨价还价斤斤计较。
老板认识得越多,单子越多,像滚雪球。生意好的时候,每天三四单,每单百十块钱,一个月能挣八千到一万。
泡泡很少出门,整天在屋里对着电脑,除了吃饭,也没什么地方花钱。挣的钱,一部分拿去给哥哥还贷。哥哥的生意始终没有起色,欠银行的钱还不上,被列为失信被执行人,没有工作,也没有收入。那段时间,泡泡负担起了两人的房租和日常生活开销。
还有一部分花在折腾电脑硬件上。两年前哥哥买给他的这台电脑,跑游戏已经有点吃力。当初选法老之鹰,一是因为周围很多人都在用,泡泡觉得肯定是个狠角色。另一个原因是,法老之鹰属于延时弹道、范围攻击,不需要太高的精准度,也就不怎么吃电脑配置。
2018年秋天,显卡烧了,泡泡想重装一台电脑,可他对硬件一窍不通。不敢去电脑城买,怕被骗。那些商家个个能说会道,总把他说得晕头转向。有一次,他去天河城看电脑,路过美容店,被门口搞促销的小伙软磨硬泡拉了进去,说是两分钟填张问卷送个免费的面部护理,结果被坑掉一百块钱。
自己在家研究,上网看硬件测评,加入硬件群,比较各种参数指标。挑挑选选,网购了一堆配件。送到家里,不会装,请哥哥帮忙,付了他两百块钱。
硬件研究得越深,越发现其中的门道太多。这台新机器用了不到一年,泡泡就后悔了,后悔当初配得太草率。运行不稳定,对游戏的优化也一般,卡死闪退,各种奇奇怪怪的毛病。泡泡最在意的是帧数。听别人说,要想进一步提升战绩,游戏的帧数不能低于两百帧,否则多多少少会影响操作。他这台机器,两百帧勉强能摸到,但稳不住。
泡泡在硬件群里求助,群里有一位叫皮蓬的玩家,是个热心肠,给他提了不少建议。两人加了好友,偶尔会闲聊几句。皮蓬好奇,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帧数,两百帧还不够你玩吗。泡泡说,我是打代练的。皮蓬心想,难怪,这是他吃饭的家伙。泡泡说,我十五岁就在做代练了。皮蓬问,你爸妈不管吗。泡泡说,他们不要我了。皮蓬起初觉得有点扯,后来聊得多了,感觉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代练也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干的。皮蓬有个同学,家境很好,不愿出去工作,在家做代练,干了一个月就放弃了。生活不规律,辛苦,又挣不了几个钱。这样长时间高强度地重复同一套操作,游戏早就不再是游戏。没想到这个十几岁的孩子居然能撑下来,而且一做就是几年,不简单。
2019年夏天,泡泡的哥哥在市区找了份物业的工作,搬了过去。泡泡还是留在城中村,一个人租房。没单子的时候,坐在电脑前听听歌看看电影聊聊天,也挺好,就像呆在一间单人网吧里。
秋去冬来,代练的单子越来越少,有时候几天才有一单。泡泡渐渐从代练转向陪玩。有单的时候打单,没单的时候陪玩。如果凑得合适,一边打单一边陪玩。
陪玩是按小时计费,每小时四五十元。也有老板出手阔绰,觉得你和他投缘,聊得来,固定找你陪,就不再按小时计费,而是直接五百一千地转账,不够了再往里添。
找陪玩的老板有两种:一种是为了上分,想找个厉害的人作搭档,带着自己打。另一种纯粹是为了消遣,一个人玩太无聊,身边又找不到朋友一起玩,花点钱找人陪玩。
代练靠的是本事,不需要和老板有太多交流。陪玩对技术没那么高的要求,但你得让老板玩得舒心。以前做代练,泡泡的自我介绍是:“三分钟一把,不嘻嘻哈哈。”做了陪玩,自我介绍改成了:“秒上号,人皮话多。”
老板挑陪玩,声音好不好听是关键。泡泡的声音属于正太音,听起来很阳光,讨人喜欢。陪玩这个圈子,女性更吃香。女性做陪玩,一般是玩奶或辅助,不用很能打,只要声音好听,话多一些,能聊会聊,也能月入过万。
泡泡挺羡慕她们。男的做陪玩,既要打得猛,又得会聊天,还不容易接到单。他尝试过变声。买了两款变声器,便宜的几百,贵的两千。一块声卡、一个电容麦,硬件软件搭配着用,可怎么调也调不出自然的女声,声音总是怪怪的。有人教他,光靠变声器不行,还得学会伪音。泡泡心想,算了,何必这么折腾,我要是会伪音,还买这个干嘛。
现实中,泡泡不怎么擅长和人聊天。和陌生人见了面,只会尬聊,聊一个小时就像坐牢。游戏里,大家各自隐去了真面目,又有游戏这个共同话题,话匣子很容易打开。先聊游戏,聊着聊着放开了,再聊聊工作生活什么的,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也不需要特别的聊天技巧,随意一些自然一些,别让对方感到不舒服就行。
找陪玩的老板,很多是字面意义上的老板,有钱,交际广,但身边会玩游戏的朋友可能不多。在他们面前,泡泡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肚子里的一些事,老板愿意讲给泡泡听,不会藏着掖着。泡泡边听边玩,时不时地骂两句队友,谁谁谁打得真菜。老板听了哈哈笑。
做代练,挣多挣少取决于你的打单速度,手脚勤快些,多接些单子,挣得就多。陪玩的收入不稳定,因为门槛低,供大于求,竞争激烈,有时候一天四五百,有时候一单也没有,取决于老板。好处是轻松,一个小时打下来,不必在乎输赢。就算输了,也用不着像代练那样,急吼吼地赶紧再来两局,非得把分数拉回来。
做了陪玩后,泡泡每月的收入大约四五千,比代练高峰期跌了一半。不过他还是更愿意做陪玩,因为可以接触到各式各样的人,听他们聊聊游戏以外的那个世界。
一天,皮蓬和泡泡闲聊。皮蓬建议泡泡把机械键盘换成光轴的,响应速度更快。泡泡说,我今后不准备打了。皮蓬问,怎么了。泡泡说,代练陪玩都是吃青春饭,《守望先锋》也不怎么火了,接不到多少单子。皮蓬问,那你打算做什么。泡泡说,我想找份工作,先找个淘宝客服物流客服之类的做做,我手速快,打字也快。泡泡问皮蓬,和陌生人打交道要注意些什么。皮蓬说,不要轻易相信别人。
后面两人没怎么聊。年底,泡泡突然跑来问皮蓬一些电脑硬件上的事,他的水冷风扇出了问题。皮蓬说,你是不是又在做代练了。泡泡说是啊。皮蓬问,工作不做了吗。泡泡说,之前找了份保安的工作,做了半个月,天天在那里站着,没什么意思,也学不到什么东西,还不如回来继续做代练。
最近挖矿很火,电脑硬件群里的一堆人全都跑去挖矿,游戏都不玩了。皮蓬对泡泡说,你的电脑配置这么好,也可以试试挖矿啊。泡泡去年换了台电脑,处理器是英特尔酷睿i9 10900KF,显卡是GeForce RTX 2080。泡泡说,我这边电费要一块五,挖矿恐怕吃不消。皮蓬吃了一惊,什么地方电费这么贵。后来才知道,泡泡住城中村的出租屋,那里的电费全是一块五。
下午三点多,我在QQ上找泡泡。泡泡说他正在接单,待会儿还要洗澡,晚点再聊。
陪玩的单子,晚上最多,有的老板凌晨才上线。所以,泡泡每天是昼伏夜出。下午两点多起床,点个外卖,打开电脑登录游戏。晚饭时间不定,不忙的话七八点,忙的话半夜才吃。
泡泡说,他现在住的地方,离广州市区二十多公里,在郊区的一个城中村里。十来平米的出租屋,一张床,一张电脑桌,一个拼装的塑料衣柜,一个电风扇,一台洗衣机,一个行李箱,还有一堆快递的纸箱和电脑配件的包装箱。屋里很乱,泡泡说他长得也不怎么好看,所以从不跟人视频聊天。不过,十五岁到现在,网恋倒是谈过不少,常常是一两个月就会分手,结束了这一段,再开始下一段。
和泡泡聊天,挺轻松。你不知道的,他会仔细讲给你听。不会不耐烦,也不会言辞闪躲。有时候,你还没说,他已经猜到你想问什么。有那么几次,他那边传来金属撞击的声音,像是脸盆掉在地上。泡泡说,是窗外的动静,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可能是工厂的机器。他应该是住在临近马路的地方,偶尔有车辆驶过的轰鸣声。
正聊着,有人打电话找他。泡泡说,是楼下超市的老板。老板五十多岁,不太会用手机,可能是手机支付出了点问题,让他下去帮忙弄一下。
除了哥哥,泡泡平时很少同别人来往。楼下超市的老板算是和他关系最近的人。每搬到一个新住处,泡泡都会迅速同附近的超市老板混熟,日常用品在那里买,快递外卖也是送到那里。
泡泡很少往市区跑。去年有一次出门,他吃到了烤冷面。这是老家的特色小吃。小时候,五六块钱一份,泡泡特别爱吃。那家烤冷面虽然远没有老家做得好,但吃到嘴里,还是很香。
泡泡的老家在黑龙江。他小的时候,父亲在广州做生意,挣了不少钱,把哥哥带了过去。泡泡到广州跟父亲住过一阵,但父亲很少回住处,见了面,两人也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泡泡被寄养在老家的亲戚家里。2016年,初一没读完,因为受不了被同学欺负,又讨厌寄人篱下的感觉,泡泡从老家来到广州,投奔哥哥。
父亲的生意赔了,估计是欠了不少债,不见人影。泡泡在出租屋饥一顿饱一顿的时候,曾经打电话给父亲,找他要钱。父亲不管不问。父亲可能还在广州,但泡泡没再联系他,觉得没意义。
来广州前,泡泡见过母亲一面。“我本来是不应该出生的,是他们两个出现了一些分歧。我爸是不想要孩子,然后我妈是想要。我没记事的时候就离开我妈了,可能是一岁不到就离开我妈,也可能是我刚出生,就没跟我妈在一起了。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我妈想通过孩子去拴住我爸,没拴住,我爸直接不搭理她。我妈带着我又没什么办法,法院就把我判给了我爸。然后我爸那边也不要我,最后我就落在了亲戚家。我后来见过一次我妈,她改嫁了,然后对我也不怎么好,她的二婚家庭也不太欢迎我,我就没再去了。我以前对我妈还是有一个挺好的幻想,经过这个事就没了,就当没有了。”
今年年初,泡泡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是水果干、猪肉脯和桂花糕。是杭州的一位老板寄来的,还附了一张纸条,写着:“果干要尽快吃掉哦,不然会变质。自己有空也要多吃水果。桂花糕能放七天。祝泡泡小朋友新年快乐。”
水果干和猪肉脯很好吃,桂花糕看起来挺软,不知道为什么吃起来那么硬。不管怎样,收到了新年礼物,泡泡还是挺开心。
特别开心的时候?好像也没有。我唯一记得最开心的,是去年过生日,我那天吃麦当劳,点了个麦旋风。那是我头一次吃麦旋风,以前没点过。我就觉得那东西特别好吃,那时候就感觉很幸福。其它的时候好像没什么。
那可太多了,感觉每时每刻都不开心。一个人孤独啊,打单不顺利啊,或者遇到不好的老板,生活上的不顺,各种各样。有的老板比较无理取闹。他自己打得菜,一直输,就数落你不行。但没办法,这是六个人的游戏嘛,有时候老板菜队友也菜,你一个人拖不动五个人,就没办法啊。有时候把把都这样,推了一个小时,三把全输,那也没办法啊。你跟老板解释,他也不听,他也不懂。他就觉得,是你的问题,你不够厉害,下次就不会找你。还有那种老板,比较奇葩,就是跟你砍价,你一个小时四十,他就问,三个小时六十行不行,就是很离谱。
有两个帮助过我的人,对我很照顾,是我的恩人。金钱上的帮助,各方面的帮助都有,也会开导我。
刚开始打星际的时候,我有点想放弃,感觉过不下去,想自杀来着,跳楼怕疼跳河怕脏,买安眠药又没钱。后来在游戏里认识了一个哥哥,他是大学生。跟他玩得多了,我就认他为师傅。我跟他借钱,他问我借钱干嘛,我就告诉了他,他就开导我。后来我觉得,反正试试嘛,大不了也就是一死,万一过得好了呢。然后他就时不时把他的生活费分给我,一天给我十多块,还教我打星际。后来买电脑,他也帮过我,借了我两千。真的是人特别好,不求回报的。他现在已经大学毕业了,在杭州做程序员。
另一个是姐姐,湖北人,在银行工作。她是打守望的时候,我从接单平台上偷来的老板。她人很好,从认识我开始就对我很好,有意无意地帮我。过年过节都会给我发大几百的红包。我有事要花钱,不够用,她都会借给我顶着,也是不求回报。她后来还一直定期找我代练。其实她自己都不怎么玩了,只是想帮我,又顾及我的面子。我那时候不懂,现在才明白,她是在照顾我。她对别人好,对自己不怎么好。她有抑郁症很久了,经常自残,我看着都疼,胳膊上全是血淋淋的印子,拿头撞墙啥的也都有,很糟心。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遭这么多罪。
我的条件不好,而且打工收入也不高。打游戏可能还比打工好一点,因为有上升空间。今后可以做直播做视频或者打职业,有好多发展方向。去工厂上班的话,像我这种一米五五,瘦瘦小小的,干不了什么体力活。朋友说打工也挺危险,拿不到工钱,被坑被骗的都有。而且我只有小学学历,就算打工也不可能有什么好的待遇。
我觉得游戏就像是我的另一个人生,就像我全部的人生。真的,就是我在现实生活中,如果没有游戏的话,就挺失败的。可能没有游戏,我就什么都不是。游戏就是我翻身的唯一机会。
因为一些缘故,没能去广州实地采访,没法确认泡泡的家庭情况。我所能确认的是,泡泡的年龄和他的代练身份。十四岁到十八岁,对普通孩子来说,正是上学读书的年龄,是最美好的花季。而泡泡在出租屋里做了五年代练。不过没关系,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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