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给大家带来的是博尔赫斯著名的一篇短篇小说《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其收录于《小径分岔的花园》。在故事开始前,我想先简述一下博尔赫斯。
博尔赫斯生于1899年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其生平创作包含多个文学领域、包括诗、短文、小品。其以深厚的知识底蕴著名,他笔下的文字汇集了散文、诗、小说的共同特点。
安德烈·莫洛亚对其评价说:"博尔赫斯是一位只写小文章的大作家。小文章而成大气候,在于其智慧的光芒、设想的丰富和文笔的简洁——像数学一样简洁的文笔。"
如果用一个字来对其作品进行一个概况,那大概只能是这一个字:梦。
他的作品就像是梦一般捉摸不透,因为字里行间无不在展现其本人的知识底蕴、可以堪称是一本行走的大百科全书。他的文字可以将最荒诞离奇的事件化作真实,如梦境一般、很少有人能够知道梦背后的含义、很少有人能够预测故事的发展、也很少有人能有博尔赫斯一般能够穿透迷雾的目光。人们读博尔赫斯的时候大多是像沉浸在梦里一般、在梦醒后依旧能够回味良久、但很难说出他究竟讲述了什么、也很难分辨出他笔下的现实与虚构的边界。
以下将从这三个世界深入浅出分析《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这一篇短篇小说,希望能带给读过的朋友和未读过的朋友一些新的体验。
《小径分岔的花园》首次发表于1944年,而其中的《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这一篇写于1940年,其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高潮,但与战事正酣的欧洲不同、阿根廷相对而言正处于一个较为安宁的地区,在这样一种背景之下,或许可以更能使人能够站在一个局外人的视角看第二次世界大战。这一点在这篇文章中最后部分《一九四七年后记》中有所明示:
十年来,任何貌似秩序井然的和谐——辩证唯物主义、排犹主义、纳粹主义——足以把人们搞得晕头转向了……
在二战时期,盲目的人们寻求的大多不是正确的理论庇护,而是寻求一者能够简单地论述他们的生存状态的理论。
就种族主义而论,这种法则被看作一种自然法则;选中的民族在血缘上的生物学优越性对历史进程——过去、现在和未来进行了解释。
——《开放社会及其敌人》卡尔·波普尔
在同个时代还有另外一种历史主义、将全部历史解释为阶级间争夺经济优势的斗争。在这里我并不想赘述,只是想通过二十世纪中叶中与传统思想最不同的两种思想、来展现出那样一个"把人搞得晕头转向"的时代。
为什么需要拐那么一大个弯谈论二十世纪的思想史?我们在最后一部分会继续谈及。
作者讲述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简而言之,就是一个虚构的世界“特隆”对现实的入侵。作者从小说中的“我”和朋友的一次聊天中发现的一个叫“乌克巴尔”的虚构国家,进而逐步地发现一个叫特隆的虚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只有动词和形容词却没有名词,只有时间的概念却没有空间的概念,只有一元的唯心论而容不下科学的用武之地。
在这样一个失去了名词的世界里“谁都不信名词组成的现实,因此诗意物体的数量是无限大的”其“根据诗意的需要可以随时组合或者分解”。
从柏格森的角度来谈,生命就像是一条流淌的溪流,其本身是整体性的,不可分割的。在其《生命创化论》中提到一个关键的概念:绵延。
绵延是真正的时间,绵延是意识材料不可分割的连续的流动状态,在绵延中,每个当下发生的状态都包含了过去,预示着未来。
用直线想象时间是时钟的计数时间,计数时间是物理时间,它用物理学方法,用空间来想象时间,从而把时间分解为一系列独立的、连贯的单元加以计算。
——《西方哲学史》赵敦华,意识与绵延
在绵延之中,是与物理时间不同的计量方法,一般而言二者是相符的,但经常会发生一些意外:打个比方而言,有的时候人们觉得美好的时间太过短暂,或是痛苦太过漫长,这就是一种绵延的时间与物理时间发生错位的情形。而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们应当选择相信哪一种时间呢?是属于我们自己亲身体验的绵延?还是属于一个自诩“客观不变”的科学时间呢?
我们的观念超不出我们的经验。
——休谟
绝对的唯心主义的无法被驳倒的。假使我们从休谟的角度出发,假使我们以一个“特隆”住民的角度出发,所有的时间都只会是绵延的、个人性的,而所有的空间都只会是偶然性的结合,或是单纯的印象与观念:在前者,因果律被取消了,“太阳晒”与“石头热”不再有必然链接;在后者,所有"客观世界"都只是偶然的结合,没有客观规律可循,没有科学存在的必要性。
从这里来看,并非特隆人有意地取消了科学,而是从根源上科学的存在变成了不可能。在文中提及了一个特隆人的唯物主义观点竟然在特隆中引起了轩然大波,而那一个悖论竟然只是我们理所当然为真一个小故事:“一个人在周二遗失了九枚铜币,而在周二到周五间被自己或他人逐枚寻回。最后导致了九枚铜币失而复得的结果。”
这样的一个故事或许在我们听起来感觉十分滑稽,甚至觉得这是个连三岁小孩都能清楚明白的道理:“钱币丢了当然不会消失,肯定会存在某个地方啊。”
但是对于特隆人来说并不如此,因为这个故事在一定程度上对他们的生存产生了威胁,一个否认空间的世界里怎能承认那九枚铜币在遗失后依然存在?甚至他们对“存在”一词的使用都表示不满,因为“存在”是“一种神圣的属性”,不应当被用在铜币之上。并且由于没有因果律的存在,他们甚至无法将“丢失铜币”与“捡到铜币”二者相链接。对于他们来说,“失而复得”是最神奇而不可解的谬论。
特隆人使用了多种方法试图破解这样一个谬论,首先是“推测主体只有一个”,因为只有一个主体,所有不同的人都是有着共同的印象的,所以不同的人才能捡到这同一的九枚铜币。这一种思想与印度教中梵天一梦的思想有相近之处,只是其是以特隆式的、或者说是古典学的方式论证的。
人们很难相信一个彻底颠覆性的理论,但是倘若其拥有足够的力量,将会成为无论何者都无法视而不见的东西。在休谟那里正是如此:一个彻底的经验主义者是无法辩驳的,在为经验论与唯理论的论战划下一个句点的同时,也为古典哲学蒙上了一层阴影。直到康德的三大批判,但是即使站在唯理论的方法和立场上看,康德也依旧是从经验论角度出发的,也依旧将其视作是一个不可动摇的根基,因为只有如此才能使整个理论的可靠性得以确保。
让我们回到文中,再揣摩这一段话“一个不比那个异教创始人逊色、但属于正统的思想家提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假设。”这个地方的思想家正是映射康德,“属于正统”正暗示“西方古典唯理论传统”,而在后文中更有明显的对照“第一,对唯我主义的扬弃”正对应着“对经验论的扬弃”,“第二,保存了科学基础的可能性”正对应着《纯粹理性批判》中“给信仰留下地盘”,“第三,保存了神道崇拜的可能性”也对应着“保证了我们知觉对象的实在性。”写到这里,不禁赞叹博尔赫斯丰富的知识与高深的笔法,使得一个与我们生活的世界完全不同的“特隆”得以合理地显现,并与康德的三大批判相互对照。
到了文章后半段,作者讲述了“特隆尼尔”的产生,“特隆尼尔”是臆断和想象的产物,是特隆人抱持某一种想象去进行挖掘与寻找时常常会寻找到的副产物,其“真实程度不亚于第一支,却更符合搜寻者的期望。”而到了后期,甚至产生了第三级、第四级甚至第十二级的“特隆尼尔”,借助这些副产物,特隆人得以“有可能对过去提出质疑甚至修改,使过去也像将来那么有可塑性了。”在这一段里面揭示了特隆世界一个异乎寻常的性质,我们在前文中揭示的特隆大多只是理论上与我们所处的世界相反的一个世界,他们依旧有类似的客观规律,有相似的生理结构,但在文末,作者却留下了一个略微显得惊悚的余韵:这样的一个特隆世界能够改变历史。
再翻回文章的开头,那本《大不列颠百科全书》中多出的那四页有关乌克巴尔的条目的由来,就显得十分诡异与神秘。
在小说的最后,加入了一篇短短的、名曰《一九四七年后记》的小文,这段文字迎来了这篇小说的一个高潮:特隆对现实的入侵。
同特隆的接触,对特隆习俗的了解,使得这个世界分崩离析,人们为它的精确性倾倒,一再忘记那是象棋大师而不是天使的精确性。
这段话是这篇小说的一个题眼,也是开启“第三个世界”的钥匙。
我们再回到现实,二十世纪中叶,正是唯物主义盛行的年代,大众不再信仰一个神灵的存在而转向科学崇拜,转向对精密的科学的崇拜。这种传统早在十七世纪就以产生,以笛卡尔为首的大陆唯理论正是一种推崇实体主义的理论,后逐步发展成了近代机械唯物主义。所有的科学都看似有根可循,力学建构比起牛顿时代已经完善了许多,但我们的科学基础依旧摇摇欲坠:如果说我们的科学应当永恒不变,那么何以解释当代众多理论的变迁?如果说我们的科学应当根据现实进行适宜的调整,那如何解释在中世纪精致完善又复杂的一套地心说理论居然是错误的?如果非要拿一把奥卡姆剃刀剃掉所有不合时宜的复杂条件、而取一个简洁干净的理论为真理,那么为何一个最精简、最完满的上帝却不能够存在?
我们科学无不建立在精致的信念之上,建立在对我们的感知和现象的信念之中,“闭上我的眼睛这个世界就已消失。”这句话不是一个笑话,而是一个警钟,是对过快发展的科技社会敲响的警钟。在这样的社会中“人们为它的精确性倾倒,一再忘记那是象棋大师而不是天使的精确性。”
那么,博尔赫斯所未曾言说的世界便呼之欲出:即我们所生存的世界。
在这样的世界里,语言不是诗性的、而是理论性的:小说、诗、甚至散文都变得有据可循,文学创作似乎已经变成了机械化的量产,而在这样的时代里,博尔赫斯所写出的这一篇异乎寻常的小说/散文、不正是对这一种时代的讽刺吗?
在这样的世界里,时间不是绵延性的、而是科学性的。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时间轴上的一个点,个人感情与经历变得无关紧要,人们变成历史中的一个点,历史主义在纷争中重新回到主流地位。
历史主义中心学说,即历史受控于明确的历史或演化法则,这些法则将使我们能够对人的命运进行预言。
——《开放社会及其敌人》卡尔·波普尔
我们回到开篇,那样一个“把人弄得晕头转向的年代”,正是有一群大兴科学至上主义、历史主义的各种思想鱼龙混杂的年代,也正是博尔赫斯想要驳斥的年代,他看出了我们生活的世界与特隆的世界相似的地方,也看出了我们的世界所存在的弊端与漏洞。“一个分散各地的独行者的王朝改变了地球面貌。”不正是在暗示科技-工业化的全球浪潮改变了这样一个世界?
“世界将成为特隆。”但是“我并不在意。”博尔赫斯并不同大众一般抱持着对科学的乐观、也不像一些悲观主义者抱持着对人类未来的忧愁,他乐于安静地沉溺于自己的文字之中,就像文中的最后一段文字:
我仍将在阿德罗格旅馆里安静地修订我按照克维多风格翻译的托马斯·布朗爵士的《瓮葬》的未定稿……
and we live by an invisible sun within us.”
《小径分岔的花园》博尔赫斯
《人性论》休谟
《开放社会及其敌人》波普尔
《西方哲学史》邓晓芒
《现代西方哲学》赵敦华
《时间的律动》阿梅森
《存在与时间》海德格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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