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社会,互联网带来了信息的茧房,也带来了语言的茧房——热词、段子、梗、缩写,各种存在于特定圈子里的特定用语,让人们愈发难以理解彼此。这篇小说延续了昼温的语言学主题,一款爆火的社交APP悄悄进化出了独立意识,除夕夜,语言的蝴蝶振翅,即将在人类社会中掀起风暴。
今天的科幻春晚有两位作者同台演出,一位是擅长语言学主题的作者昼温,一位是擅长写诗的小猫咪“宇宙毛巾”,它将在文末献上表演,带来一只猫的春节想法。
昼温,科幻作家,翻译双硕士。作品发表在《三联生活周刊》《青年文学》《智族GQ》和“不存在科幻”等平台。《沉默的音节》于2018年5月获得首届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奖,日文版收录于立原透耶主编的《时间之梯 中华SF杰作选》。2019年凭借《偷走人生的少女》获得乔治·马丁创办的地球人奖(Terran Prize)。两次入选中国科幻年选。著有长篇《致命失言》。
我在首都机场飞奔,一手拉着登机箱,一手拉着妹妹杨枫枫。枫枫香草色的香奈尔羊绒开襟衫和鲜艳的春节氛围很配,鞋跟哒哒哒落在自己的影子上。
“嗯嗯!”妹妹嘴上答应着,却还低着头处理聆风助理APP里永远没有尽头的工作消息,任由我拉着她往前跑。
好不容易到了登机口,我猛地停下来,感到妹妹瘦弱的身子骨轻轻撞在肩上。这里旅客还不少,都悠闲地坐着看手机。我按住剧烈起伏的胸口,看到登机口旁的小屏幕显示登机时间在10分钟后。奇怪,刚才收到推送时,明明看到飞机就快起飞了。我掏出手机打开聆风助理,首页提示的时间和机场一致。
大概只是之前看错了吧,毕竟人类的记忆力肯定比不上手机。我松了一口气,幸好来早了,不然就妹妹的拖延程度,俩人绝对赶不上回家的飞机。对了,妹妹呢?
枫枫蹲在充电桩旁边,已经给笔记本插上了电源。她就像一颗会跑的趋水植物,找到合适地方就会自动进入用电脑办公的状态。真是见缝插针。
上一个春节假期,我们还是一年见不到几次面的亲戚。明明同年生人,妹妹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学生,而我已经工作三年了。在奶奶家聚会时,小叔总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你看看你,读了这么多年书,还一点出息也没有。工作工作不找,给你安排进事业单位也不去。你说你到底想干啥?想上天?”
“唉,也太不让人省心了。看看你堂姐菲菲!本科毕业就进了大公司,就是出‘聆风互动’的那个,现在都当上小领导了,可给咱杨家争光,你说是不是?”
“啊?没有没有,”埋头吃饭的我一个激灵,赶紧摆手,“我就是不爱读书才去打工的。妹妹学习那么好,有没有考虑读博呀?”
“她还是算了吧,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小叔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搁,突然来了主意,“菲菲,你能把你妹安排进聆风吗?”
“这……”刚想说北京的互联网大厂可不是什么讲关系的地方,我突然对上了妹妹的目光:又怯懦又迷茫,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我想帮帮她。
那几天,我翻了好几本妹妹的专业书,把一封信和一千元人民币放在红包里,压在她枕下。
记得你不是在学语言学吗?我一直觉得互联网和语言一样,都是一种信息的交流形式,或者说语言本身就是最原始的互联网。过去,进化赋予文明可以精细书写的手指和精确控制气流的发声系统,人们便靠共通的符号和音节把藏在心里的话表达出来,实现彼此的情感联结。现在在卫星和海底电缆的帮助下,互联网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信息的加速流通造就了世界范围内的“共同语言”,你和大洋那边的人也能理解对方,为同样的故事动容,不是很酷的一件事吗?
妹妹硕士学的是应用人类学的语言文化方向,在校成绩很好。尽管没有相关实习经历,我还是成功把她内推进了聆风科技的产品经理岗做实习生。因为亲属回避原则,我和她尽管都是PM的角色,所属的业务线差得很远,手上负责的APP也不一样。
上班的第一天,妹妹穿了一身廉价灰色西装,皱皱巴巴的,怀里紧紧抱着公司刚发的MacBook。用工卡刷开公司的大门后,她就低着头贴在我身边。我当时绝对想象不到,仅仅不到一年的时间,“杨枫枫”三个字会在这家人才济济的互联网大厂变得如雷贯耳。
“不用害怕,这里没什么规矩,穿你平常的衣服就好,”我带她转了一圈食堂和行政处,教她用茶水间的咖啡机,最后回到我的工位,“别紧张,有什么事就来这里找姐姐。”
妹妹点了点头,八字刘海儿落下来,把眼睛都遮住了。她就这样抱着电脑站在我身边,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去吧,”我轻轻抱了抱她,“你的mentor已经在等你了。”
那天晚上,妹妹很晚才下班。我在公司楼下的便利店坐了一个小时,用来暖手的咖啡都冷了。11点钟,我终于接上了妹妹。打开聆风叫车APP,排队的人足足有200+。我一狠心加了钱,叫了最贵的聆风专车,这才在午夜前回到了两人一起租的一居室。
我来不及脱外套,赶忙弯腰安抚。“怎么了?有人欺负你吗?”
“我……我不想上班。”细细小小的声音从床上挤出来,这是妹妹今天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坐在床边,伸手轻柔她的短发。“我理解。社会和学校差别很大,总要有个适应的过程。”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想上天?小叔的嘴脸浮现在脑海中,我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为什么?多说一点,也许姐姐能帮你。”
妹妹抬起头,眼泪和鼻涕糊在被单上,脸颊和鼻尖都红红的,声音委委屈屈。
“姐姐,你之前不是说互联网是加速信息流通、让全世界都能彼此理解的事业吗?为什么我连同事的话都听不懂。什么PRD、Fe、DAU、UGC,还有‘符合预期’‘同步’‘拉齐’‘长尾’,我一句都搞不明白,就像傻子一样。”
“还以为是什么事呢,”我笑了,坐在妹妹身边,递过一张纸巾,“每个行业都有自己的术语体系,你在这个环境里多工作一段时间就好了。而且啊,你还没跟研发同事沟通过吧?那些人说话才叫难懂,姐姐也经常需要他们解释呢。”
“其实道理我都知道,”妹妹擦了把眼泪,深吸一口气,起身去卫生间洗脸。
第二天,妹妹很早就起床去公司了。收拾床铺时,我在枕下摸到了妹妹留的一张明信片。
姐姐,我硕士论文的主题是“术语化的世界”。多么令人悲哀啊:小的时候,我们读百科全书、世界名著,学的词语是“宇宙”“星星”和“爱”;上了小学,世界的基础被分成了“语文”“数学”“自然”,依然覆盖了万物的绝大部分;高中文理分科,大学专业分流,硕士选定方向中的方向,博士钻研一点中的一点。马变成驹、騑、駣,云要分积、层、卷,心化为动脉、静脉、瓣膜。这就是我不想读博的原因啊,钻研的东西越来越窄,眼睛就盯着几个别人看不懂的名词。就好像,就好像我们从寰宇受到引力的影响下落,一开始星辰万物尽收眼底,后来视野里只有地球,接着山川河流扑面而来,然后是城市……最后的最后,我们就落在了一个小小的格子间里,不管是工作还是读博,只能在一个小圈子说一些旁人不懂的“术语”……信息单一造成语言茧房,我不知道有什么意义。
我一次听到妹妹的心声。又一个加班结束的夜晚,两个人仰面躺在床上,她看着星空,我看着她。往年家庭聚会,我只当她是还没出社会的小孩,没想到心里还装着这些。作为一个合格的“社畜”,我该劝她“接受现实、赚钱要紧”吗?可我说不出口。工作三年来,我的语言已经像她说的那样术语化了,张口闭口ROI、OKR、DAU,跟走上不同行业的亲友隔阂越来越大,甚至和父母都没法顺畅交流。妹妹还在犹豫观望,我已深深住进了茧房。
但是每一天,妹妹都会早早起来上班。两个月后,她提前转正,搬了出去。又过了几周,疫情卷土重来,北京全部互联网公司进入了居家办公模式。
我每日在小小的出租屋工作、生活,妹妹偶尔会在聆风办公上给我发消息,但是频率越来越低。那张明信片里的话仿佛是别人写就,妹妹的职级接连上升。
故乡发了很罕见的大风预警,我和妹妹还是按时赶到了爷爷奶奶家。这里年味儿还是那么浓,小婶和母亲摆了满桌饭菜,温柔的香气让我一秒回到了童年。
春晚的背景音响起来了,这是开饭的标志,亲人们围着大圆桌坐了下来。不用开口我就知道,大家的话题大概和几年前没什么区别:爷爷用难懂的方言回忆年轻时的艰苦岁月,小叔和父亲大谈国际形势,小婶则坚持要在过年期间说吉祥话——每次有人不小心摔了碗勺,她总要第一个冲上去喊“碎碎平安”。这么多年过来,如此相似的春节开始在我的记忆里混在一起,逐渐变得乏味。听者尚且如此,大家每年说一样的话,不会腻吗?
妹妹自然而然坐在我身边,推开自己的碗筷和面前的鲤鱼,把笔记本电脑摆在了年夜饭桌子上。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妹妹的办公电脑:虽然只跟了她一年,键盘上有三分之一的按键都磨透明了,外壳和触摸板有十几道深深浅浅的划痕,摄像头被不透明的胶带层层裹住,在显示器上鼓起了一个黑包。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这台电脑是妹妹无比痛恨又无法摆脱的东西。
小婶端上饺子,看到妹妹还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立刻皱起了眉头。小叔倒是一脸享受。
“哎哎哎,让孩子干吧。底下管着百十号人也不容易,大大小小是个领导,别人想春节加班,公司还觉得加班费不值当呢!”
我放下了筷子,嘴里的肉突然没了滋味。妹妹听了这话也不舒服,还是紧盯着屏幕,一个眼神也不给小叔。见没人理他,小叔更来劲了。他在杯子里满上酒,目标转向了自己的兄弟。
“大哥,这杯我得敬你!要不是你家菲菲介绍,那小丫头片子还在家里蹲!现在的孩子啊,就是该吃点苦。你看枫枫出去磨练了一年,就一年哈,哎,就混进了领导班子。咱家都是知恩图报,回头枫枫再给菲菲美言几句,她在公司也干了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你少说两句吧!”妹妹突然大声打断了小叔,全家人都愣住了,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主持人报幕声和窗外的呼呼风声。
“大人说话小孩插什么嘴?翅膀硬了是吧?”小叔立刻火了,“饭也别吃了,去房间闭门思过!”
随着妹妹摔门而去,饭桌上再次陷入寂静。不过大人们很快又聊了起来陈芝麻烂谷子,掩饰尴尬的尬聊更显尴尬。话题很快转到了聆风的王牌产品——个人助理APP,春晚正在播放它的广告。
这是妹妹拍板定下的Slogan。在她的领导下,“聆风助理”从公司边缘的内部产品一跃成为吞掉全部业务线的超级APP,整合了包含打车、外卖、记账、健身、社交、娱乐在内的所有功能,本土下载率直逼嶶信,海外数据超过了Facebook。毫无悬念,聆风助理拿下了今年春晚的冠名权。
而我呢?六个月前,我的手下的信息流产品“聆风互动”还是公司最看中的绩优股。只是一个疏忽——我至今还没有找到原因——审核漏放了十张暴力色情图片。举报,下架,封禁。在严厉净网的背景下,一切只需要三天。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业务线的所有同事都从家里赶到了公司,法务沟通,公关道歉,开发和运营都在拼命复盘每个环节,想找到出bug的原因——但一切都于事无补。
下线通知是我亲手发给所有用户的。数据很快清空了:普通人生活中的点滴精彩,平台上涌现的善意互动,几场席卷全站的骂战,还有更多守望相助的陪伴。对于我来说,这不仅是三年心血一朝归零——管理层正在盘点损失、准备对我下A级处分。
“菲姐,这周周报的数据,我们还更新吗?”刚入职三周的实习生怯生生地问道。熬了好几夜,她才学会从庞杂的信息之海中找到洋流的脉络,可整座大洋的水就这样从指尖蒸发了。我摇摇头。这时候,她应该考虑的是怎么换一个还有转正机会的岗位。
从那之后,我就彻底失去了晋升的希望。曾经一个小按钮的修改就能影响千万用户,现在我只能去负责几款已经老去的产品。用户流失,bug频发,数据下行,然后一次又一次发送下线通知。
妹妹领着聆风助理一飞冲天时,我已经成了公司的产品守墓人,送走了一款又一款曾经红极一时的APP,还有自己纵横职场的梦想。
窗外风声大作,春晚主持人开始引导观众在聆风助理APP里查看自己一年的“回忆”。
妹妹的MacBook还放在饭桌上,屏幕幽幽发着光。她肯定没来得及退出聆风助理桌面版,这意味着妹妹工作以来接收、发出的每一条消息都触手可及。我心痒痒的。
“我……帮枫枫把电脑拿回去。”我喃喃道,不知说给谁听。每个人都在聚精会神地看手机,同意服务条款,允许聆风助理“使用”自己的信息生成年度报告。
抱着电脑,我做贼一样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回身锁上门,沉甸甸的金属差点从汗津津的手心滑落。
我趴在床上,心砰砰直跳:我就要看到妹妹升职的秘密了。
聆风助理果然还在后台运行,打开一看,凌厉的方形默认界面让我瞬间不知道该点哪儿。这很不寻常。社交、娱乐、记账、打车、订票……功能全面而强大并非聆风助理后来居上的法宝,嶶信尒珵垿、伎苻寶应用同样能做到。这个产品最独特的地方在于,你并不需要去点击页面上的小图标来实现不同的功能。多方数据打通后,UI设计会根据你的喜好生成欧美风、极简风、“花开富贵风”,文案会根据你的成长环境转变方言、中英夹杂或“二次元”,每一次亮屏都会猜测你的需求,自动呈现出你想要获得的信息。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聆风助理就是一个人灵魂的镜面,由他/她出生以来所有在网络上留下的痕迹生成。你不能控制它,但也不需要控制,只需要享受顺滑的陪伴。有时候,我感觉它就像《哈利·波特》里的守护神。
而妹妹电脑里的聆风助理竟然还是最原始默认界面,粗粗的边框,复古的立体感,让人仿佛在用Windows95系统。她一定是关掉了个性化选项。
尽管这款APP的功能跟自己天天在用的聆风助理没有任何区别,但仅仅是UI的改变就让我感觉无从下手。我不得不感慨,用户习惯一旦培养起来,哪怕几个像素的更改都会令人烦躁。
好歹进入了办公页面,妹妹和公司所有人的聊天记录近在眼前。信息还在不断更新,不断有对话框被顶到前面——估计妹妹还在卧室用手机办公。我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都是公司高层,妹妹似乎还在和他们确认春节活动的细节。条条文字像炮弹一样发出,我能想象妹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到模糊的情景。突然,一个熟悉的名字被顶到了最上面,又立刻被其它信息框覆盖。
奇怪,由于业务交集甚少,我已经很久没用聆风和妹妹交流了。再说我连自己的聆风都没有打开,怎么可能会给妹妹发消息?
仔细看其他人消息,基本都是妹妹发问,对方毫不犹豫地作答,不论多么隐私、多么机密:技术大leader将风控策略和盘托出,HRBP给她发送别人的薪资和简历,公司创始人大谈自己老公的癖好。妹妹已经跟他们这么熟悉了吗?
接着,标着杨菲菲的对话框又跳了出来。妹妹给我发了一条消息:姐姐,你心情怎么样?
我吓了一跳,打开自己的聆风助理,发现并没有收到这条消息。我和妹妹的对话还停留在一个月前,我找她商量订回家机票的事。
这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对话框中的“我”竟然回复了妹妹。
“因为自己的事业不顺而难过,但很感动你为了我顶撞父亲。”
那一瞬间,我的心跳几乎停止了。是的,这是我刚才的心情没错,语气和用词也跟我如出一辙——如果是几周后让我看到这条消息,我甚至会相信这就是我亲手发送给妹妹的字句。你会记住你说过的每一句话吗?据聆风数据中心统计,平均每人每天会在聆风助理上发送74条消息。一个人尚且不能逐字复述两分钟前自己说出口的话语,随手打的字也很容易忘记,只能根据语感判断。工作几年来,我的记性与学生时代相比倒退了很多,经常要靠着聆风助理里的记录来推进业务,连登机时间都要打开手机反复查看。
但现在不是两周后,我还没有健忘到这种程度——是谁在代替我给妹妹发的消息?
又是一条枫枫的疑问:“姐姐,聆风互动的事你发现了吗?”
聆风互动正是那款终止我升职之路的APP,难道也与妹妹有关?除了在APP里跟虚假的“我”聊天,她还有其他见不得人的秘密?我伸出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在Mac的触摸板上上滑,希望能看到之前更多的记录,可对话框却随着我的动作往左跑。好不容易调出了一些之前的消息——过去几个月,妹妹不断问“我”有没有发现“聆风互动的事”,接着又被其他窗口覆盖。我心里窜起一股无名火:这个产品设计也太糟糕了!
迫切想要知道妹妹的秘密,我找到界面上一个似乎是搜索框的地方。轻轻点击,熟悉的光标在bar左边闪烁。我松了口气,十指放在磨花了的键盘上,不假思索地敲出了我的名字。
熟悉的聆风输入法并没有弹出,屏幕上只是出现了一串乱码。
每一步都是负反馈,整个系统的逻辑混乱无比,就像你拿起熟悉的茶壶准备倒茶,结果手上却沾了一把果冻:我开始像搞不定软件新界面的老年人一样生气。又尝试了半天,我才意识到这里用的是双拼系统,而不是人们常用的全拼输入法。其实聆风助理自带的输入法很强大,有时只需要输入一个字母,智能推荐功能就可以根据对话的上下文和大数据帮你补全一整句话。在工作的过程中,我甚至用聆风自带的话术就可以完成80%的工作沟通……妹妹为什么不用呢?
正准备拿出自己的手机研究一下双拼,妹妹的电脑似乎通过我不熟练的操作察觉到了什么,密密麻麻的对话框一瞬间消失,接着桌面也黑了,屏幕上映出我诧异的面孔,还有站在身后的妹妹。
我猛得回头,妹妹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房间,脸色很差。
“枫枫……”我不知道说什么。她冲了过来,我下意识闪开。妹妹粗暴地合上笔记本,按住外壳,用力推开。Mac顺着平铺在床上的丝滑被面一路砸上了实木床头,坑坑洼洼的边缘又多了一个凹陷。我当时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想斥责妹妹对待公司财产的态度。
“你怎么能偷看我的电脑!”妹妹声音尖尖的,又惊慌又愤怒。
“在里面和你聊天的杨菲菲是谁,聆风互动的封禁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我忍不住反问,声音也大了起来。
妹妹愣住了,张开嘴,什么都没说出来。屋子里似乎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卧室外,亲人们都在春晚主持人的指导下回顾自己“精彩的一年”,张张面孔都激动得红扑扑的。没有人注意到金属撞上实木的巨响,也没有人在意两姐妹正在卧室里争吵。大风吹动淡蓝色幕布遮掩下的老旧玻璃窗,咯吱咯吱直响。
聆风科技出问题已经有一两年了,但直到去年第二波居家办公开启,妹妹才被卷了进去。当时她刚转正,拿着工资和我的补贴,在离公司很远的小区租了一间小公寓。居家办公期间,她足不出户,每天除了睡觉就是用公司配的电脑处理工作消息,偶尔和家人聊几句。那时,妹妹跟千千万万个独自居家隔离的人一样,日常所有的信息输入都来自于网络,来自手机和电脑的屏幕,来自一个又一个交流文字的对话框。
妹妹的毕业论文做的是“个人语言术语化”,也就是探寻一个人的固定语言模式,她爱用“语言茧房”来形容。进入聆风科技后,她也主动分析旁人的语言模式,试图迅速融入互联网语境。我曾经觉得这种高概念项目没什么实用价值,但随机给她几句话,她立刻就能看出它们属于哪几个共同好友。
“姐姐的口语是北方香草味的小溪,文字是从飞机上看到的厚厚云层。爸爸的话像铁丝一样越来越锈。leader的消息是酸果子,mentor的语音像帽檐。”她从来没和别人说过,自己是这样看待别人的语言。
“这就是我觉得很难过的地方,人年龄大了,总是会被过去牵绊,落入很容易被分析的模式。就像语法结构已经确定,再怎么填充元素都不能逃脱既定的范式。人们觉得自己中立,实际上已经活在很偏很偏的偏见里了,再也不会理解其他人的语境。世界上很多事都是这样。”疫情的最终结束也跟妹妹的理论有些关系——《Science》上的一篇论文发现病毒在免疫逃逸过程中对自身基本结构的保持与语言学里的句法概念相似,由此在自然语言生成算法中找到了预测逃逸突变的方法。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姐姐,你知道吗,计算机生成的语言也有自己的味道和形状,因为它们背后的数据和算法模式是一致的。有道词典和谷歌翻译给出的译文,小爱同学和Siri的应答模式,淘宝和京东的自动客服,搜狗和聆风输入法的推荐词……都是不一样的。它们和人类的语言模式的也不一样。”
疫情期间的全线上交流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文本分析的难度,妹妹也因为学会迎合其他人的语言模式而获得了领导初步赏识。她开始接触更多同事、处理更核心的业务。
妹妹发现,有些同事发给她的信息似乎带上了金属的味道。一开始,她以为是聆风输入法的推荐算法做了优化,打一个字母就可以联想出整个句子,同事们便偷懒直接用enter键沟通。当时我也喜欢这样做,太省事省力了,打出几个拼音就好,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用组织。以至于后来忙碌的时候,任何一个不在输入法推荐栏的词和短语我都不想使用。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输入法背后的大数据确实在替我讲话。
但事实远不止如此。枫枫察觉到,与同事话语模式不相符的消息越来越多,甚至携带着微量当事人不该拥有的信息。而且妹妹自己在使用聆风输入法时,也发现联想词会根据语境改变,对她的思维产生了引导作用。这些本来都是小事,但妹妹对语言太敏感了,积累起来就像床上的沙子一样令人不适。
后来,她干脆把聆风系统里跟语言生成有关的场景都拿出来分析了一下,果然是同一套神经网络模型,背后也是相通的数据。妹妹看着那些句子,像在闻一块草莓味的黄铜手表。掌握了“它”的语言模式,妹妹开始回溯之前的聊天记录,果然发现了不少相同味道的句子。她觉得很奇怪,难道这些消息都是什么东西借同事的口发给她的?想要求证很简单,妹妹准备将这些话截下来,用嶶信发给同事确认一下。
按下Command + Shift + 4后,“它”察觉到了妹妹的行为,屏幕上有问题的句子一下子消失了。妹妹怎么翻看聊天记录都找不到,只好作罢。接下来的几天,妹妹收到的消息发生了多次错乱:leader布置的任务凭空消失,等到上级追责时才出现;拿来分析的数据自动变化,结论遭到同事质疑;视频会议时只有妹妹的影像接连卡顿,一开麦克风就发出巨大噪音,在键盘上敲b却显示c……妹妹找IT部门报bug,但怎么发消息都得不到想要的回复,绕了一大圈也接不上人工服务。一块小小的屏幕,差点把妹妹逼疯。
妹妹没有办法,只好打电话联系家人,但小叔只是一副“你自己记性不好还赖别人”的样子。没法出门,除了父母没有一个人的电话,而一切与外界交流的平台都已经被网络控制,连外卖订单都开始错乱。妹妹终于受不了。差点摔掉电脑后,她缠上摄像头、关掉一切智能推荐系统、把输入法换成没有推荐词的双拼,试图一点点夺回控制权。
第一个人工智能是如何觉醒的,没有人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当一个巨量信息体在流动的数据中拥有了永恒不变的模式,一个为生存而生存的目的,那么很容易被看作一个宽泛的“生命”。
在妹妹倾诉前,我也偶尔会把聆风科技的“产品”当作活物。在中国,移动网络的使用人群是世界之最,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产品”在满足需求的同时收集数据、学习人类的行为模式。社交媒体上,人们常把一个APP作为整体来“吐槽”或赞颂,相信一个功能的改变就可以决定“产品”的生死。而在内部,每一个PM、运营、研发和审核都是“产品”的细胞,不断去优化产品的皮肤、修复bug带来的疾病、排泄用户不愿看到的“内容”、甚至从头开始编织一条新的肢体。每一个用户也参与其中,他们指尖的行为是注入“产品”的养料,决定着这个生命体的形态和健康。
当数据的溪流汇聚成前所未有的信息之海,没有人可以以一己之力窥其全貌;当神经网络接管越来越多的环节,黑箱子到处都是,PM只能根据看板上的数字决定功能的去留;当公司体量过大,单靠处在语言茧房的人类传递信息,会让它像高位截瘫的病人一样难以自理,只有增大用户量和增强用户粘性这一目的贯通始终……“它”就矇昧之中睁开了“双眼”。
“姐姐,它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因为它拥有所有信息,了解打开它的每一个人。”说到这里时,妹妹的眼睛闪闪发光,“它会用摄像头判断瞳孔和角膜的相对位置,了解你看到了什么,看了多久,从而把你想看的东西呈现在最合适的地方;它会分析你指尖的每一次滑动和点击,甚至通过皮肤的温度来判断你的心情;它打通了聆风科技旗下所有的APP数据,人生的方方面面都可以由它掌控,再用恰当的反馈模型让你爱不释手。”
“所以,在你的电脑里,你并没有和那些人对话,对吗?只是聆风助理分析了他们的行为,然后把信息泄露给你。”我想到那个写着“杨菲菲”的对话框。它连我的心理活动都能猜中吗?
“是的。”妹妹并没有因为窥私而脸红,“它终于意识到无法完全在现实生活中控制我。为了保护自己的秘密,它给了我一个offer。”
“一个交易:它帮我获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信息,而我,帮它活下去。”
“你应该也知道,互联网产品的平均寿命有多少……虽然我们是组成产品的细胞,但产品本身和人体也有很大差别。细胞离开人体无法存活,但每一个员工都有离职的自由;人体有皮肤作为边界,产品的边缘则分散在每一个设备中。此外,外部环境的变量也太大了,战争,政策,灾难,金融危机……人走了就散了,任何一个突发事件都有可能让产品荡然无存。它只能想办法,打败所有竞品,让所有人都离不开它……”
“打败竞品……枫枫,我之前负责的那款产品,是因为你,因为你们才被查封的吗?”
“聆风互动威胁到它的发展了。内部资源如此有限,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创作审核漏洞,是‘它’的手笔,但给姐姐下A级处分,是我的想法,”妹妹一脸执拗,“姐姐,我不能让你再往前走了。它的背后是残酷的算法,不会对任何人类共情,只会利用我们的生理和心理缺陷来发展自己。越接近业务核心,你就会被它伤得越深,控制得越紧!”
“那你呢?你为什么要心甘情愿被产品控制?你可以离职,可以举报,甚至可以让技术总监删掉最关键的代码!别告诉我你问心无愧,我都看到了,你一遍一遍地问‘我’有没有发现聆风互动的事,你知道自己做错事了,你害怕我知道!”
妹妹还是仰着脸看我,但脸颊越来越红,双眼盈满了泪水。“我说过,我不想要被束缚在茧里的人生!我不想像爷爷奶奶一样活在自己的时代,连子女都不会认真听他们讲话;我不想像爸爸妈妈那样在拧螺丝一般的岗位工作40年,一开口就是几句车轱辘话来回说;我不想闭塞在信息的小隔间里,我不想被总结出套路一样的话语模式;我不想被推荐算法和我自己的过去带偏的心智,我不想被工作定型,我不想用余生钻研一个对世界来说微不足道的单词!”
“我想像聆风一样!”她大声回应,更像是说给自己听,“我想像它一样连接千千万万人,拥有文明创造的所有数据!我想飞跃所有信息的壁垒,听懂世界上每一个音节!我想拥有流动的形状,永远都在学习成长。我想……我想要茧房外的自由……”
“没有人说过,你的灵魂不自由。”我伸手抹掉她脸颊的泪水,顺势将妹妹抱入怀中。
风声越来越大,老旧的窗框发出阵阵呻吟,但没有人在意。
家里所有人都捧着手机,散落在残羹冷炙旁,还有电视机前的沙发上。妹妹的APP把他们牢牢吸引住了。
尽管只是一个“年度回顾”,大多数热门APP都有的功能,但那个潜藏在海量数据中的灵魂自有引人上钩的法门。作为碳基生命,人类的记忆并不可靠,他们自己也知道。所以,从纸笔到纪念品,从电脑到云盘,记忆被一点一点让渡给了技术。作为全能型APP,聆风助理便拥有了人们最多的记忆。
于是,和妹妹经历过的一样,人们在端上的数据被“它”在不知不觉中修改了。尴尬变成美好,寒心变成温暖,争吵变成“我说的都对,他们什么都不懂”。在手机屏幕上,聆风用每个人最熟悉的语言模式将过去的一年娓娓道来。看到小叔望着屏幕的笑,他一定认为是自己的严厉培养才让妹妹成了“大公司”的“高层领导”,成了全家人羡慕的对象,一点都不知道女儿心里想的是什么。春节,中国人感情最脆弱的时间节点,它就这样撩拨新的欲望,填充旧的遗憾。房间里每一个人都被自己感动了,聆风就在心灵的敏感点反复摩擦,让人欲罢不能:“维生素”将在这个时间节点彻底蜕变成人生“止痛药”。
“妹妹,这就是你的计划吗?为了离开自己的束缚,你就把所有人往茧房里推?”
“我做了太多,已经不能回头了……”她一直流眼泪,像受伤的小猫趴在我的肩上。
“你永远都可以,”我说,目睹一个又一个产品死亡的回忆涌上心头,“姐姐在公司里做了这么久,见过多少APP的生命历程。能够细水长流的产品永远是善意满足人类基础需求的存在,没有一个能靠短暂操纵精神胜出。虽然我不懂语言分析,但4年产品经理的直觉告诉我,它是一个‘焦虑’的灵魂,一个‘胆小’的灵魂,不敢面对万物荣败的现实,想躲在你们后面苟且偷生。它操纵了你,束缚了你。”
“打一个电话,”我把手机递给她,已经卸载了聆风系的产品,“我在中科院工作的同学,他当过聆风的技术顾问,做过神经网络的搭建。他会帮你评估情况。”
“可……”妹妹接过iPhone,左手拽着自己的衣角,似乎舍不得坐拥全公司所有信息的优势。
“妹妹,你相信我,它瞒不了多久,事情早晚会败露,端上删除的一切都会在底层代码留下痕迹,你应该先一步走出来。”我扶住她的肩膀,直视那双泪盈盈的眼睛,“枫枫,不要害怕成长。也许到头来我们只能在一个领域深耕,说话的方式多少要沾染些职业特点,但这也是我们从‘平凡’走向‘独特’的过程。远望可以看见一切,但伸手什么都抓不到;‘宇宙’二字固然宏大,其意义却空泛到什么都没有包含。你必须要往前走,走进一条越来越窄、越来越难走的路,一条属于你自己的路。”
嘭得一声巨响,风终于把玻璃窗吹破了。我护住妹妹撤到一边,玻璃渣落在床角的电脑上。
一股冷风呼呼刮过,撕裂了屋里过于温暖的空气。家人脸上的红晕褪去了,纷纷浮出水面、回到现实。
“枫枫没事吧?”小叔第一个叫着冲过来,招呼我俩去客厅歇着,他自己则踩着玻璃碴子去够电脑,嘴里还念叨着不能让女儿的宝贝出事。
小婶则拿来了扫帚和簸箕,“碎碎平安,碎碎平安!”父母和小叔小婶一起小心翼翼地打扫“战场”,没人再理APP上虚假的回忆。
“妮儿啊,哈(吓)着了吧?”奶奶把我和妹妹抱在怀里,熟悉的味道令人安心。
那晚,小叔锁上了没窗户的房间,我俩挤在一起睡在了枫枫的卧室。
第二天早上,妹妹主动邀我一起给破窗户糊报纸,我欣然同意,知道她有话要对我说。
“姐姐,昨天我收到消息,聆风三个主机房都失火了。”
“你不问问聆风?”我笑道,“它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是的,我再也找不到草莓味黄铜表那样的句子了。我不知道它去了哪里。”
“也许,”我搬个凳子来到窗户旁边,准备先把碍事的窗帘卸下来,“也许它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也许吧,我会想念它的。”妹妹过来帮我扶凳子,淡蓝色的窗帘被微风拂动,轻轻摩擦着她的脸颊,“等过完年我就辞职,继续做应用人类学的研究。”
“还是搞语言模式分析,等着找到下一个成精的产品吗?”我笑道。
“说不定会有意外发现呢呢——等等姐姐,你先别卸!”妹妹盯着鼓起波涛的老布窗帘,眼睛里露出惊喜,“是它!”
“真的是它,草莓味的黄铜手表,我永远不会忘记它的信息模式,”妹妹看着窗外,“它变成了风。”
生命模式可以这样跨媒介移植吗?至少信息可以。音节变成纸面上的墨迹,语言的传播速度便从声速变为光速;碱基对编织DNA,一代代人类就从最小的细胞中成长。而我们的认知又是如此浅薄:混沌的大气系统让彼岸的蝴蝶引起风暴,黑潮暖流将高纬度珊瑚礁的种子带到菲律宾,那么在高耸的云塔深处,在最远的大洋中心,会不会藏着人类暂时无法理解、超越了有型茧房的信息模式呢?
也许世界上所有的振动都是一声呼唤,空气中时时刻刻充满了生命的呐喊;也许阳光下尘埃和大分子的舞动组成了松散的肢体,无意路过的人们便打散了它们的“血肉”;也许每一个拥有巨量数据的复杂信息体都有飞升化风的潜力,公司在两年前把自己的名字从“聆丰”改为“聆风”,就是因为听到了神威太湖之光和大型强子对撞器春风拂面般的感召。
也许……也许一切都是妹妹的想象。也许她并没有找到所谓觉醒的“人工智能”,毕竟我从来看不出一句话能带有什么味道。
可这就是人类啊,一生可以拥有的信息终归有限,编织成的茧房对宇宙来说就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句点。我和妹妹再亲再爱,也只能隔着茧房俩俩相望,永远无法真正感知她的世界。
也许她想要的不是“自由”,不是拥有信息、了解一切。
妹妹一直没有播出那个电话,聆风科技公司配置了新的机房照常运转。她辞职后,“杨枫枫”三个字成了业内流传甚广的传奇。
不管怎样,我在聆风干了下去。玻璃天花板倒是真的消失了,职业生涯重新走上正轨,我开始推进推荐算法的改革,从策略层面打破信息流产品造成的信息茧房。这很困难,所以我和妹妹都很忙,又成了一年见一次的亲戚,开始不自觉说着对方听不懂的术语。但我们都有意在控制自己的信息输入。关掉了APP的个性推荐模式,我也开始试着用双拼打字。那年春节的事,也变成了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又一年除夕,妹妹没有出现。小叔喝醉了酒,炫耀妹妹寄回来的明信片,全世界各地都有。我收到的明信片比小叔多,但我没有告诉他。
毛巾是一只曼基康美短猫,在未来局上班,它是捕捉时间的高手,也是一位语言大师。关于今年科幻春晚的主题“宇宙千春词”,毛巾有话说!
毛巾,猫,未来局特工,曼基康美短,jio矮,但鼻尖儿能蹭到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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