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故事的创作开始于2021年2月18日,概念则诞生于上一篇《藏污的森林》结束后。基本思路没有变,还是希望以战锤为世界观,克苏鲁神话为结构创作的,发生在我们这些2K时代人类已知时间段的“近代战锤”或者“现代战锤”故事。考虑到故事结构和效果,并没有严格遵守一些战锤设定,还请读者朋友们多多包涵。
这篇故事的创作中做了不少功课,原本的想法是关于伤膝河战役的,笔者一度想要放弃,但最后还是完成了。根据写作计划,战锤系列应该还会有两篇,希望明年可以写完吧。
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恐惧在欧洲蔓延。这种细致入微,渗透到日常生活中一举一动,渗入报纸杂志上一字一句的恐惧是这个时代的特产。要仔细梳理的话,这种恐惧在一个自由时代的落幕处悄然崛起。那是名为技术的反叛,机械们前所未有的组织起了巨大的力量,也前所未有的绑架了每一个人。
由此,我时常怀念起故乡的黑森林,想念在林中飞舞的鹌鹑和鸫鸟,想念白嫩的羊肚菌和松露。到了节日间,亲人们会戴上鸟嘴面具,穿着饰着布条的罩衫,在愚人树下起舞。这古老的习俗可以追溯到公元7世纪,圣波尼法西斯来此弘法之前。那时当地人还有维京人的血脉,崇拜雷神索尔和战神提尔。皈依天主教后,代表雷神的神木被砍断,崇拜提尔的教团却不甘示弱,在那片森林中,不知道曾爆发过多少场血腥的战斗。
时至今日,黑森林附近的人们还在传扬着那些提尔信徒的故事,有人说林中小径那个红色的牛像是他们的遗产,有人说森林中不时传来的诡异叫声是他们的仪式,还有人声称自己在森林的深处目睹了可怖的异教献祭——无论如何,那片森林永远笼罩在神秘之中,神秘的地域就代表着未知,而有未知的存在就意味着探险和自由。
如今,欧洲的年轻人要感受那般浪漫,只能从描述15至17世纪的历史书里去寻找了。那个伟大的冒险时代,它的遗产就是我们这一代人所面对的世界:名为地球的蛋糕被涂上不同的颜色。除南北极外,探险再无广度可以延伸。向下的深度和向上的高度成为新一代人的挑战。
从一个增长的时代转入一个争夺存量的时代,恐慌情绪肆虐就不足为奇了。当前景光明的时候,身处名为国家的列车之中的普通人丝毫不会注意到现实车厢的逼仄,反倒是可以把头或手伸出窗外,感受速度带来的力量感。这一体验将会使他产生拥有力量的幻觉,直到悬崖和火山出现在列车前方,乘务官让他们老实待在自己的房间,或者把一些不必要的财物从车厢外扔出去为止,而这些命令仅仅是即将到来的恐惧的开始。
而在这恐惧的尽头会是什么?那就看看我军的那些年轻人吧!他们失却了自己曾经的身份:画家、物理爱好者、哲学研究者亦或者舞蹈家。坐在总参谋部的老人们用笔画出战线,用油墨和电报传达行动命令。于是这些年轻人们,就这样毫无个人价值地死去了:为了剪断一条铁丝网,一个画家被机枪扫成了蜂窝;为了抢夺一个比利时小房屋,物理爱好者被冷枪打死在门廊边。甚至更可笑的,仅仅是跟着部队走在路上,榴霰弹的碎片就炸死了舞蹈家或者是哲学研究者什么的。
在漩涡中保持定力,在灾难前保持冷静,这应该是普鲁士人引以为傲的普鲁士精神的重要部分。要像大理石一样坚定,尤其是面对关乎无数人命运的豪赌——就像奥托·冯·俾斯麦在王朝战争中做的那样——热情地拉拢盟友,冷静地组织谈判,然后有克制的运用暴力。
很可惜,自威廉二世登基以来,德国的前景就愈发让人难以乐观。如今,战争已进入尾声,德国的战败已经是板上钉钉之事。现在考虑如何体面的战败和保留足够多的战败后权益成为当务之急。至于霍亨索伦家的老二,我对他的未来感到悲观,如果英法为了控制德意志让他的子嗣继任,那德意志民族未来数十年的苦难是必然的。
1918年10月5日于比利时西法兰德斯地区威尔维克镇
“在这个伟大的时代里,个人的意志和力量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展和释放。腐朽的老贵族厌恶这个充满活力和野心的时代,因为纷乱的炮火撼动了他们的宝冠;贪婪的商人恐惧这个时代,因为战争的铁流掀翻了他们的餐桌;懦夫害怕面对钢铁的洗礼,可笑的担忧着日常家居这些琐碎小事。只有拥有崇高觉悟的强者,才会明白我们正经历的这场战争是命运降下的神圣试炼。”
“有人称这场战争为暴力和野蛮的灾难,我的回答是:让那些沉迷物质享乐和庸碌名利之辈在真正的磨练前颤抖吧!我曾在战壕中无数次和其他人一样会想起过去的生活,在林间小道漫步、在水塘边钓鱼、听音乐会或歌剧,对那样的生活,我毫无一丝留恋之情。相反,每次回忆起那样的生活,都令我后悔不已:那些时间全被我浪费掉了!假如我能充分利用那些时间去报考军校、参军入伍,哪怕是加强身体锻炼,或许我就能在战争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
“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决定自身之死的价值高低。正如尼采所言, “恶劣气候和暴风雨成就昂首于天宇间的大树。”战争把巨大的毁灭推到我们面前,直面毁灭的人将会在这种搏斗中成就更高的意志。”
“一个人一旦不再能理解为何一个男人敢于为国家奉献生命,那这个人的生命就变得庸俗了。我决计不会成为这样的人。即使战争局势不容乐观,我还会义无反顾的期待在随后的战斗中牺牲。如果命运让我从这场战争中生还,我将以必死之心,继续为德意志战斗,直到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
卡车的声音越来越近,第4突击营荣格尔突击排排长弗林·荣格尔收起了笔记本,背起装备走向了集结点,后撤的时刻到了。
10月已至,战事胜负已初显端倪。去年年末的时候,兵工厂罢工导致的恐惧已经严重动摇了军心。前线的士兵正在捉对厮杀,后方的民众却以罢工作为报偿。好在俄国在冬季选择了退场,这让许多人松了一口气,胜利的希望像是被大风吹过的火堆一样又重新焕发出光芒,不是善良的金色,但温暖的红色也足够让人振奋了。
帝国的军力终于得以脱出一只手来,全力于西线与敌博弈。1918年的开始,德意志帝国军队在西线整兵待发,6月以来,对巴黎的第二次进攻开始了。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大战的旧时光,那时候我们高歌猛进,全世界都被钢铁的风暴所震慑。一百八十个德军师,地球上谁能阻挡这样的军势呢?
到了9月,一切都变了个儿。据说亚眠发生的事重创了统帅部的信心,夏天时流入前线各地的流言蜚语不断发酵:那些关于资本、皇室还有日耳曼民族的传言,就连没接受过全民教育的农民也加入讨论。总而言之,军心已然大变。
军士汉斯·尼克劳斯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小心翼翼地走着,他的左臂关节处受伤了,不知道是脱臼还是骨折,只能用绷带吊起来。天气已经入秋,补给早就捉襟见肘,连那种煤渣一样的咖啡都喝不上了。
晴朗的夜空万里无云,静谧中只能听见风吹过云杉树发出的摩擦声,以及细微的水流声。直到一道道刺眼的白光穿透了黑暗,那是几辆正在过桥的大卡车,后面跟着黑压压的人群,月光下可以看到他们的灰色轮廓。这批德军——第16巴伐利亚预备步兵团2营就像鼠群涌向桥对岸的城镇,镇门口的通讯员向他们打着手势表示安全。几辆大卡车先开了进去,机枪和重炮也被拖进去了,留下一些士兵在镇外等待部署。
“我必须得去野战医院,克劳森少尉,您知道的,我……”
汉斯一瘸一拐的走向那个方向,等那几辆盖着油布的大卡车从面前驶过。里面装的应该是重型武器,要不就是暴风突击队员。汉斯早已失去了刚参军时对战争的热枕,但他承认那些突击队员还是挺酷的。他们能像军官一样佩鲁格P08手枪,还能使用MP18冲锋枪,他知道那种武器是一种小型机枪,每分钟可以发射400多发子弹。汉斯总暗暗期望自己能在战场上捡到一把这种武器,好歹过过手瘾。
卡车开走了,汉斯终于到了野战医院,它在一座四层红砖小楼的花园里,这座砖瓦建筑在战火中奇迹般地完好无损。甚至还能看清墙上涂鸦的壁画,上面画着一头在原野上横冲直撞的公牛,一个戴牛仔帽的棕衣男人骑在公牛身上,远处站着一位面露欢欣的金发女郎。
他被军医的助手们送到了医院的二楼,带着圆片眼镜的地中海医生路德维格·格尔森瑙告诉他,他肘关节脱位了。格尔森瑙帮他做了简单的复位,然后换了绷带做包扎,冷敷热敷在现在的条件下都指望不上了,但是汉斯至少可以在楼下的营帐里休息到合适的时候。
汉斯的随身物品在别人的帮助下到了他的床位,他躺在木板床上,也没心情跟其他病友打交道。有几个人在隔壁玩斯卡特扑克,喊声很大,刚做完复位的汉斯头一沉,晕了过去。
行军的声音和此起彼伏的呼喊声让汉斯再一次从梦中醒来,天还没亮,头顶的天空变成了蓝黑墨水的颜色,那是一片有些透明的黑蓝色。连长不知道去哪儿了,班长也不见了。汉斯瞪着天空,他的大脑一片眩晕,还没有完全从那个红色的梦里醒来。汉斯本以为自己困倦极了,什么也无法把他从梦境中叫醒。可惜耳边传来的锅碗碰撞声和灌入鼻腔的肉香味让他几乎是一跃而起。
“来了,来了。” 斜前方,一个被毯子裹住的人靠在躺椅上,正努力够手边的水壶。那个男人的半张脸都被绷带裹住,黑红相间的血斑看起来像是一片贴在脸上的海藻。
营帐外响起铃铛的声音,送饭的来了。两个壮汉提着桶,和一个瘦子一起挤进来。汉斯看清楚了,一个桶里塞着的是面包干和香肠,另一个桶里是咖啡。很丰盛,但汉斯不敢多吃,他的胳膊两天内都没法动,解手可就麻烦了。
等到送饭的到他旁边的时候,汉斯从背包里拿出铁饭盒和汤勺。炊事兵看了他一眼,然后端详了他几秒。
“我是新来的,刚刚从16步兵团来的,我刚做了复位手术,才在这里睡了一觉。您看我不熟也正常。”
“汉基?我叫汉斯,汉斯·尼克劳斯。”汉斯·尼克劳斯愣了一下,然后意识到了什么。“对对,我就是汉基。”
炊事员一头金色软发,身高一米七五,顶着一张圆脸。虽然他的头发已经不像战争爆发前那么柔顺有光泽,但汉斯最后还是认出了他。
炊事兵努力让脸上不露出笑容,但嘴角还是翘起了一个弧度。他的手快了半拍,电光火石之间给汉斯多发了一根香肠。战争爆发前,汉斯是个邮递员,福昆则是县上的木匠。汉斯在骑车穿过林间公路时,总能看到下工之后钓河鳟的福昆,两人偶尔会打个招呼。
“我现在给戈尔森瑙少校服务,就在那个红砖瓦房二楼07室,记得找我!”福昆提了一嘴,连忙回到工作中。
汉斯忙不迭的点头,把香肠压在面包干下面。他三两口先吞下了一根香肠。然后就着面包干吃剩下的香肠,真是太好了。
福昆没死,他也还活着,从茅特县离开的小伙子们至少有两个可以活着回到家乡。
汉斯在床上度过了安稳的一夜,第二天上午10点起床的时候,他感到左臂很轻松,身体舒服多了。阳光已经照入了营帐,再困的伤兵也被热流热醒了。
似乎是感到有人前来,周边的床和椅子上都传出了声音,毛毯和床单摩擦的声音断断续续。红色砖瓦房有一扇门开了,一个小个子抱着一堆布草从房门里出来,毛巾完全把他的脸挡住了,等到那个小个子靠近之后,汉斯发现那是个小女孩。等到小女孩从他身边走过之后,他发现那是个淡金色头发,穿着白色围裙和天蓝色衣服的小姑娘,年龄大概在十四岁左右。
小女孩的出现让营帐里安静了下来,再暴躁的家伙也乖乖地配合她换布草。几个壮汉小心翼翼的移动着位置,生怕摔倒之后把她撞伤。
小女孩躲开两侧或躺或瘫的伤员,拿起那个绿色水壶,灌入了一个断腿的男人嘴里。男人点了点头,然后眼睛闭上,头换了个姿势接着睡了。小女孩抱着沾血的布草从营帐里离开了,一分钟后营帐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午饭还是福昆负责来送,他连自己的份都带上了。中午吃的还是面包干,不过有了杂碎罐头和热土豆可以吃。福昆坐在汉斯床边的椅子上,两人一边吃一边聊着天。
“是的,我前天在附近的田野里挖出来的。这地方真不错,我已经有一阵子不为吃的发愁了。”
“还有香肠可以吃,而我之前只有面包干,还是皱巴巴的那种。”
汉斯从桌拿勺子挖下一块儿马铃薯含在嘴里,感受着软糯的土豆在嘴里融化的感觉,没有奶油和盐,只感受马铃薯最原始的香气。他感到一股暖流注入他的身体,他又有劲生活下去了。
“毕竟我现在在给格尔森瑙少校打下手,他是军医,归属于伊泊尔的卫戍部队,整个野战医院都是他负责的。现在我晚上可以睡在二楼的储物间,还是炊事员,能偷偷吃点好东西。”
“那是3个月前了,他当时问有没有会做营养汤的。没人知道营养汤是什么,我就直接站出来说,我!他很满意,就把我叫过去了。我腿跑得快,还能做饭,帮他给伤员弄吃的和搬东西足够了,照顾病人的事就交给爱丽丝做。说起来,我当时被叫过去的时候,脑子里在想‘营养汤’是什么……”
“你说的那个爱丽丝,是个小女孩吧,我刚刚在走廊见到一个。”
“你看到了?那是个比利时小姑娘,这个房子原本是她家,格尔森瑙说那孩子跟他妹妹小时候很像,就让她呆在这里,每天教她些卫生知识,也防止她乱跑被什么坏人盯上,那孩子挺可爱的。”
“那么小,我看着才十三岁。”汉斯嘴里的土豆已经融化完了,他嚼了起来。
“十四岁,别看她那么小,很多事情都能冷静的处理,步兵营的兄弟们还有病号都很喜欢她,大家说她是‘比利时瓷娃娃’。”
“你放心,伙计们个个都是正经的男子汉,谁敢动我们的妹妹一根头发,全团的兄弟会把他绑上手雷扔到河里去。哦,你知道吧,我刚才跟你说,格尔森瑙把我叫到他的医务室,我趁他还没张口,就说‘我老家那边,我姐姐得病的时候我做过营养汤,隔壁床的病号家人教我的,我们那边做营养汤用的是胡萝卜、洋葱还放点番茄’,然后少校打断我了,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如实上报,上尉说:‘福昆,现在厨房里只有一些胡萝卜还有几个土豆,以及很少的盐和糖。’我就知道我这次冒险赢了。”
“因为这次冒险是我的得意之作,你知道的。你怎么了,汉斯?”
“就是他爸经常耍酒疯那个托马斯·穆勒,参军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呢。”
福昆想起来了,这里说的不是那个在镇上抽烟闲逛那个老穆勒,而是那个小的。他爸在啤酒馆里喝高了之后就耍酒疯。参军那天他直接从家里消失了,他爸四处找不到他。福昆后来还在某次攻势前的集结中看到过穆勒一眼,抬着一挺马克沁MG08,看起来耀武扬威的。
“三个,带上我在内是四个。埃尔贝·泰克、罗姆·雷宾斯基、纽普特·缪勒现在都还活着。”
汉斯长出一口气,这是他五个月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埃尔贝,埃尔贝还活着,好家伙,我以为那家伙早死了呢。还有罗姆,天呐。”
“晚上5点的时候,你到马房后面,别的我就不多说了。”
福昆向汉斯告别,转身出去了。汉斯头往后一靠,他猜福昆八成又搞来了什么好吃的东西。
醒来之后,汉斯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马房。马房的位置在砖瓦楼后面,被花园和围墙围住了两面,非常隐蔽。那个木棚屋里可以坐下七八个人。现在是下午6点,此时太阳已开始西沉,地平线上洒满虹光。
棚屋里坐着四个人,一个红发的瘦高个子靠在门框上,还有个娃娃脸坐在木箱上,以及一个抽烟的大胡子和一个看起来很凶,脸上有横肉的壮汉。他们刚刚应该是在聊天,汉斯听到了。
福昆带着牛肉罐头来的时候,汉斯已经和老乡们打成了一片。大胡子埃尔贝正在洗菜豆和土豆,红发男罗姆在分面包干,壮汉纽普特生起了火,娃娃脸从箱子里拿出一堆炊具,其中有平底锅、碗、盘子还有些别的。开饭的时候,娃娃脸克托从包里掏出一瓶朗姆甜酒,几人把水壶或者饭缸拿出来接了一些,克托自己打算对着酒瓶喝。
受伤的汉斯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看着福昆和埃尔贝合伙处理食材,削土豆和清洗菜豆。罗姆把调料配齐,克托单独拿了个锅烤土豆。菜豆和牛肉罐头放在一起煮,面包干用火烘干,土豆做薯饼,都是家常菜。五个人在沉默中以最快速度,趁着天色还有一丝微光完成了这些活计。
薯饼、烤面包干、菜豆煮牛肉——这段饕餮盛宴在天黑之前准备妥当了。罗姆打开了电石灯和手电筒,免得大家看不清锅。
野炊升起的火余温未消去,埃尔贝和纽普特直接脱了外衣,把外套披到了包上。
众人将甜酒一饮而尽,热度消去了一些,喉咙已经润滑,可以开吃了。
薯饼炸的不错,入口干脆咸香,克托还多放了胡椒。配上饭缸里的朗姆甜酒,可谓是至上的享受。菜豆煮牛肉正在在锅里小火慢炖,不急着开吃,锅下的火很旺,锅里的热气都吹到了汉斯的脸上,他干脆把大衣脱了,还解开了上衣的扣子。东西好吃,天气越来越热,话题围绕着战前的生活和战后的打算绕来绕去,等到说无可说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汉斯被卷进了话题中心。
“看到你们没事真好,纽普特、埃尔贝。”汉斯一边吃薯饼一边说着。
汉斯是真的想家了,茅特县在巴伐利亚西南部,他很担心东线战事会让茅特县遭劫。如果他和福昆活着回去了,池塘和森林却消失了,那他下辈子就得考虑如何成为一名植树专家和养殖大师了。至于家人的情况,他早就学会了不去想,这种可怖的悬念如果总是在脑中徘徊,迟早会把人逼疯的。
罗姆不出意外还是打算接着放牧,跟纽普特继续抢山间坡地的青草。他故意强调是“跟纽普特抢青草”,结果脑袋上被狠狠来了一下。埃尔贝心情很好,一直喊上帝保佑,让他这个庄稼汉活到了即将停战的时刻。气温越来越热了,埃尔贝浑身都是汗,汉斯也把衣服脱了。
“总而言之,嗝,看到你们没事,嗝,我真是太高兴了。”福昆有些醉了。
“我也是,兄弟。”汉斯觉得喉头一紧,克洛普、拉尔夫还有弗兰……还有其他来自茅特县的大小伙子都死的七七八八了。“你认识克洛普·沃尔夫冈吗?”
“听说过,他也死了?”福昆打着饱嗝,一边撕着手里的面包干。
“他是镇里的小学老师,我以前只听说过他的名字。”汉斯喝了一口牛肉汤,味道很咸,却又混进去了一股甜味,看来刚才他没有把朗姆甜酒喝干净。“他死前一天我才知道他的名字,我当时还在想,终于又见到一个老乡。第二天他就被打死了,你猜是什么把他打死的?”
“是他妈的拖延装置,就是那种挂上了两个水桶,上边的水桶往下边的水桶滴水诱发扳机的机关。”
“他没有死于毒气,这已经很仁慈了。伙计,想点好的吧。”
“想点好的,想点好的,现在我们离家越来越近了。”福昆说,“今天大家能聚一聚,我已经感受到回家的感觉了。”
“上次这样还是在刚离开新兵营的时候。”红头发罗姆说到,“那时候西线进展还算顺利,英国人还没上岸,我们日子过得逍遥极了。每天就是吃、喝、闲逛。”
“无所事事。”克托说,“当时还有巧克力可以吃,现在没有了。”
“你是叫什么来着?克托?”汉斯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跟那个克托说过话。
“克托·西尔维。”克托很冷静的说,声音有点小,他没怎么喝酒。“我以前不是12步兵营的,是第十预备团下面的一支部队的。”
“你是打哪儿来的,茅特县没见过你啊?我一开始还以为你跟法比昂那老东西有关系,现在看不太像。”
“我不是茅特县的,但是经常去那里,我是施皮格劳来的。”
“我原来的部队遇袭了,我独自一个人逃到了这里,然后被编到12步兵营了。”
“他的部队是遇袭了,很奇怪,就只有他一个人跑出来了。”埃尔贝说,他现在头有点晕,酒喝多了让他头有些疼,不知何来的热量让他更晕了。
“我本来打算躲在军粮库的,比利时小镇又不安全,遇到军官还有可能被当成逃兵,我就一路摸到威尔维克镇了。”
“你该不会是怕黑吧!”罗姆起哄,人群中爆发一阵欢快的笑声。
汉斯放下了薯饼,他觉得克托这个人脑子还挺活络的。他从来未有过临阵脱逃的念头,倒不是他勇敢无畏,而是他觉得无处可逃。
“我操,真他妈热。”埃尔贝热的头晕眼花,直接去水井旁打了一桶水,狠狠地洗了一把脸。
“确实,我都快热晕了。”罗姆说,“让我也打一桶。”
八个士兵从院里走过来,汉斯一行人不约而同的看向他们,双方一愣。来者每个人手里都提着木桶或铁桶。
福昆脸上有些尴尬,牛肉吃完了,薯饼和面包干还剩下一些。看着那几个人打水,福昆干脆把面包干和薯饼分发了一下,这场晚宴就这么结束了。
空中的火轮肆意放射出毒辣的光线,天空中飞舞的风沙挡住了一些阳光。
克托勉强张开眼皮,他试图活动自己的手臂,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十字架如同树林一般密布在这片沙漠之中,克托看到每一个十字架上钉死的人,似乎都是和他一样的人,他在模糊之中看到了里赛、艾查克——第十预备团的战友,还有一些他不认识的人,但他可以肯定他们都是这场战争的士兵。
一道红色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看不清那是什么。那红色的人形两边跟着穿着白色教袍的人,居左者手持焰形剑,居右者手捧一个X型金属图腾。那红色的幻影举着一根长矛状的东西,依次走过每一个十字架。
终于,那红色之物到了克托眼前。克托也看清了它手持的是一根长枪,那猩红幻影举起长枪,然后猛地向着克托的肋部刺去!在长枪刺向克托身躯的一瞬间,他看到了那猩红之物兜帽下隐藏的面容,那是……
克托·西尔维从梦中惊醒,胸口上的防毒面具掉到了手边。滤毒罐摔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在仓库里回响,克托大气也不敢出。五分钟后,才活动了一下麻木的身躯,从稻草堆上起身。月光穿过窗户洒在这座摆满杂物的贮藏室里,一个男人正晃动着脑袋,伸手去摸水壶想洗把脸。
那个不吉祥的梦一直在催促着克托急忙动身,不要在此地久留。他推开门,眼前是一片黑暗,克托关上房门奔向森林。
步入森林后,地形陡峭了起来。巨大的月亮悬在克托头顶,月光足以照亮前路的方向。现在是行动的好时候,运气好的话可以在日出之前找到某座边境检查站,然后从那里穿过国境线回德国境内。克托用皮套把水壶、刺刀和其他金属制品包住,背上Gew.98继续在森林里探索。克托背上有些酸痛,他佝偻着身子扒开树丛,沿着刚才的来路,往东北方向走。
路越走越陡,克托意识到自己正在某座小山的半山腰,这算是个好预兆。他包里有望远镜,虽然简陋但足够他在白天观察周边的地理情况了。克托的手扫开眼前的树杈,更多冰冷的寒光洒在他的脸上,地上没有弹坑,这里真是一片安静的处女地。
“多好。”克托张口说道,森林里不会有其他人。就像他昨天赶回第10预备团5营的驻地,却发现空无一人,地上散落着食品、照片还有武器一样。现在的森林就像那时的驻地一样,安静到吓人。
克托吓了一跳,举起步枪连忙靠在了大树上。更多的犬吠声响起,他意识到这一串声音来自远方,可能是散落在战场上的军犬。
重新放松下来的克托晃了晃脑袋,他把枪收回背上,继续向山顶走去。他看到天空中流过红紫色的天河,看起来像是极光。目睹奇观让克托的心情愈发欢畅,步伐也越来越快,最后干脆跑了起来。他知道有泥土被他的军靴踢向了身后,但是他不在乎。他冲出了森林,到了这小山的一个山包上,抬头就是巨大的月轮。
红月悬在空中,散射出猩红的光芒。克托眨了眨眼,他感到一丝不祥,却又忍不住想仰望星空。巨大的红色月轮几乎将他压在了土地上,血液里的懦弱和恐惧让他都屏住了呼吸。
动弹不得的克托,身后传来嘈杂的声音,有犬吠,有铁器相交发出的叮当声,还有地面震动的沉闷响声。大地开始颤抖,有什么东西在疾驰。克托发现森林里不知何时起了很大的雾,空气却愈发燥热了。
突然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当克托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团团包围的时候,一道红色幻影已经从他身边掠过。那身影包裹在雾气中,克托是依靠打在脸上的潮湿水汽感受到它的存在的。
克托发现自己身处悬崖边上,一群披坚执锐、身着华丽铠甲的骑士正从他身旁掠过,这片猩红色的庞大军势由一群高度将近三米的巨物组成。克托最先看清的是他们胯下的猛兽:有些骑士胯下的是黑色巨马,马身青筋暴突,肌肉壮实,有些骑士骑着的是身着金属外壳的公牛,牛的双角尖利如刀。这些牛马绝非寻常生物,它们的眼睛是血的颜色,鼻腔和口腔中都散发着热气,喷吐着冥炎。除了外形相似之外,这些怪物都更像是掠食的猛兽,而绝非平日所能见的温顺草食动物。
能够降伏这些骇人巨兽的骑士,自然不可能是凡间之物。他们无一例外穿着血红的铠甲,造型纷繁华丽,甲板厚重坚实,上面装缀着黄铜装饰,有些是狼头,有些是牛头,还有些是扭曲变形的人脸。为首者驾驶一座由两头肌肉虬结的巨牛拉动的地狱战车,那是一个全身重甲,头上顶着“W”形巨冠的骑士,他血红色盔甲上的黄铜装饰在月光下显出黑色的轮廓。克托看清楚了那骑士背后的饰物,那是插着人头的长枪架。
克托想起古老的神话,他知道眼前的可怖怪物有个名字,但他想不起来了。
那战车骑士的黄铜面具转向克托的方向,克托不知道为什么他清晰地看到了那面具是一张因愤怒而扭曲变形的人脸,鼻子上方两侧的凹陷处,喷发着红光。那似乎是燃烧的血液。那流着鲜血的眼窝里燃烧的火焰直接对上了克托的双眼。那面具似乎颤抖了一下,骑士似乎还伸出左手指向克托的方向。
“似乎”,克托只能说“似乎”,因为在那个半梦半醒的瞬间,他感到一股热流涌过身躯,然后他晕了过去。
等到克托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山丘顶,他的上衣已经湿透了。
“我出生在巴伐利亚西南部的茅特县,今年二十四岁,未婚,现在第4方面军第4突击营某突击排担任排长一职,军衔为少尉。我是血统纯正的德意志人,姓氏也是‘Jünger’。我的父系家族,历史可以追溯到萨克森王朝时期的一位骑士,我可能是某位条顿骑士的后裔。
历史上,我的家族到我这一代人一直居住在巴伐利亚地区。我的童年、少年是在美丽的森林、温柔的溪流的陪伴下度过的。茅特县真是一片世外桃源,这个观念在我高中毕业离开家乡前往柏林求学之后愈发牢固。那时我们德意志族与生俱来的天赋和才能——驾驭战争的能力已得到了显露,世界各国都开始对我们有所畏惧
命运的磨难是不可避免的,而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外人的挑衅和牵绊越是激烈,磨砺出钢铁的意志就越为迫切,战争的到来,给了我一个奋斗的机会,当皇帝陛下宣战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人生之前二十三年的一切都是为这一刻而存在。
我参军之后,是被编入了巴伐利亚军,最早的兵种是步兵。我不很喜欢步兵,那时我向往的是骑兵,骑兵可以骑马,看起来像是古代的骑士,我曾说过我祖上有条顿骑士,所以我当时很想成为骑兵。上了战场之后,我才意识到骑兵是多么危险的一个差事……”
弗林·荣格尔沉思半刻,然后把“我参军之后”后面的段落全部划掉了,他把笔记本收回背包中,揉了揉眼睛,这一段他改了好几次。现在这个版本他还是觉得不满意,接到开拔命令之后,他翻来覆去的在脑子里琢磨这段文字该怎么写。这两天怕是没有机会再掏出笔记本做文学创作了,部队急着撤退,天气也很糟糕。
虽然是坐在卡车上,荣格尔仍能从颠簸的车厢感受到地面的泥泞湿滑。现在是下午4点,听不到英军加农炮的炮声了,“骆驼”式战斗机也不会在这种天气下执行任务——天空一片灰暗,头顶是密不透风的云层,那些山岳状的积雨云看着像是泥巴和白油漆的混合物。灰色的大地,灰色的天空,一群穿着灰色军服的德军士兵。
“脚下是沼泽地就算了,头顶上也看着跟沼泽地似的。”靠在荣格尔旁边的人嘟囔了一句。那人要抽烟,糟糕的天气败了他的兴致。
卡车仍然在颠簸,不过还没有陷在泥地里,这已经是上帝保佑了。荣格尔被车晃得有些晕,他努力把精力集中在自己刚才做的事情上。《时代在狂啸》,这是他最早构思的名字,一部关于这场战争的回忆录和采访集。荣格尔对这部作品很有自信,他有丰富的西线作战经历,也在日常交流中抓紧了机会获得了不少一手资料。一个读过大学的军官建议他把书名改的简明一些,那个男人提议叫《风暴战线》,荣格尔觉得不错,但是他更希望突出整本书反映“时代”的这一主题。
空气越来越潮湿,头盔覆盖上了一层水珠。风越来越大了,穿过耳边能听到呼啸声。卡车上有个人因为寒冷和劳累睡着了,身上的枪被带子扯住挂在身体一边。卡车越走越慢,然后停住了。那人直接倒在了他旁边的人腿上,不再动弹一下。
那个原本打算抽烟的人活动了一下身体,脸上写着:现在要下车步行了,真难受。然而这一情况并没有发生,车停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开下去了。
荣格尔坐回了原位,继续思考回忆录该怎么写。虽然他收集了很多资料,但是一直苦于如何组织这些材料。他刚刚构思的是书的序言部分,按照常理先做自我介绍,然后简单阐述这本书要讲的内容,这里是最让荣格尔犯难的地方。如果不出意外,这本书要写的东西有很多,在荣格尔的设想中,书里要拿出两个单独章节介绍家乡茅特县和他的成长经历,拿出四到五章简述被他定名为“铁血主义”的对未来政治制度和国家建设的构想,中间还需要花一些笔墨来解释他在法国的所见所闻和这一想法的萌芽。
“战争回忆录的部分,占全书内容的七分之六……或者十三分之十。”荣格尔喃喃道,“还得把我的和其他人的分开。”荣格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扶着车栏站起身来,他的两条腿已经坐麻木了。
荣格尔的回忆部分自然是全书的大头,他在索姆河的时候搜集到了一个炮兵指挥官的口述,那个人不错。在两年前他所在的部队被调去保卫一座机场,他设法和那些飞行员进行了取材工作,那些贵族分享的空中经历不仅有趣,而且用词隽永文雅,荣格尔把他们的话记录下来之后,就把笔记本用油纸包住藏在了背包的最底层。他还见过战俘,他跟几个投降的法国人还有战俘营里的俄国人都打过交道,前者不愿意多说话,后者倒是讲了不少怨气冲天的话,而且总是讲着讲着就嚎啕大哭。
至于对民众的采访,荣格尔尝试做过一些,但是很可惜,跟德国人打交道的比利时人要么被强迫来的,没什么好气,要么就是谄媚的软骨头,说话低声下气的,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见闻记忆都改成德国人听着顺耳的——但这并不是荣格尔想要的。
我需要的是比利时人站在我面前直抒胸臆的表达自己对战争的憎恨,对德军力量的不满以及坚决战斗的意志,这样才符合比利时在这场战争中扮演的角色,荣格尔想,最好的办法是抓一个比利时自由射手来取材,但这是不可能的。
天上下起了蒙蒙小雨,沉闷的爆炸声从上方传来,应该不是战斗机。
一个上尉传令过来,然后纵马离开了,荣格尔和卡车上的人活动筋骨有序下车,重型武器都被转移进了卡车里。雨下的更大了,硕大的水珠砸在他的脸上,那些积雨云在逐渐散去,变成了漩涡状包裹着一个云球。但天空已经变成了纯粹的灰,云层中时不时可以闪过亮黄色,看来雷暴将至。
当脚接触到泥泞的路面,整个人的重量卸在麻木的两腿的一瞬间让荣格尔差点跌倒。千钧一发之际,他的左臂支撑住了身体。这里是比利时的田间小路,西法兰德斯地区的乡间。当他起身的时候,和田间的一双眼睛对上了。
在滂沱的大雨和水雾中,荣格尔清楚的看到了那双黑色的眼睛,它属于一头公牛。那公牛屹立在田地里的一处高坡上,像是指挥官检阅部队那样看着德军经过。公牛的两只角尖锐如刀,脸上毫无表情。荣格尔知道这种想法太荒诞了,但是这头牛确实像是他看到过的那种古罗马皇帝像,威严肃穆的望向脚下的军队里一个差点摔个狗吃屎的家伙。
荣格尔感到有些惊恐,连忙把头别到一边去了。那个抽烟者掏出一根草含在嘴里,挡在荣格尔身前。突击营距离目标地点已经不远,再走不到三英里就能抵达威尔维克镇了。
雷电终于从天空落下,砸在山岗的高树上。一支风暴突击队跟着常规军在小雨中缓慢的走着,其中的一个突击队员,总感觉背后有一道不属于人类的目光在望着自己,连疲惫都忘却了。
汉斯靠在床头,手里撕着昨晚上剩下的面包干,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他的左臂放在肚子上,手握着水杯。
他的目光完全被站在门口的那三个人吸引了,就和营帐里的其他人一样。来者身着棕绿色大衣,纽扣和皮带扣都涂成了黑色,下身着攀岩马裤——裤子膝盖位置和上衣肘部都加装了皮革衬垫。两人把手榴弹袋甩到了背上,一个人还背着一把M1822型掘壕铲,防毒面具挂在他们的脖子上。
他们的身份已经十分明显了——暴风突击队成员。德军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这些战场上的超级明星。当汉斯这样的普通步兵要蹲在战壕里的时候,暴风兵却可以坐卡车代步。虽然他们非常的酷,汉斯却没想过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暴风突击队的伤亡也是惊人的。
带头的那个人开门进了医院,两个暴风兵也跟着进去了。汉斯转头接着看旁边床位的几个人玩斯卡特扑克。
“是挺酷的,不像咱们。”纽普特抱起一捧干草,放到马槽里。
“诶,他们有迫击炮和喷火器呢。我从参军到现在,连手枪都没碰过,只能用手雷和步枪。”罗姆趴在畜栏边,看着暴风突击队队员扛着喷火器、迫击炮和刘易斯机枪走过。
“纽普特,你认识那个机枪不?就是那个顶端插着一弹匣的那个?”
“我劝你赶紧干活,别看了。”纽普特拎起水桶,把水桶凑到战马嘴边。“跟咱又没关系。”
“我是说,这派头看着真威风!反正都快打完了,当过突击队员,回去也能吹一吹!”
罗姆也抱起干草,走向牛栏,仅有的一头公牛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我是老国防兵,早就过参加突击队的年龄了。”纽普特说道。“我也不是那种喜欢冲锋陷阵的人,我反应算慢的。”
“我年龄倒是符合,但是我怕死,要是让我用迫击炮倒是挺好,但是喷火器——哦!”
“你个笨蛋,人还能被牛给咬了!”纽普特抓起散落在地上的干草,让晃着手的罗姆去到一边了。
“它表情看着不对!”罗姆指着兽笼里的猎犬。“它们的耳朵都往后折了!”
到中午,福昆又来送饭了。汉斯看着碗里的一块熟土豆还有两片面包皮皱起了眉头。
“没了,别问了。”福昆起身离开。“你要是想要的话,我倒是还有杂碎罐头。”
营帐外传来呼声,福昆不情愿地把头扭回去。汉斯注意到今天福昆动作有些迟缓,看上去很没精神。
福昆叹着气跟帮手抱着饭缸离开了医院营帐。福昆脸上的沉重表情也感染了他,汉斯趁热吃了土豆,面包皮却吃不下。下午五点的时候,福昆看到医院的红木门开了,少校擦拭着眼镜从医院楼里走出来,往镇广场的方向去了。
该透透气了,少校想。他已经连轴转工作好几个小时了。即使呼吸到了室外的新鲜空气,他的思绪还停留在那个宽大的手术室里,他甚至还能下意识摸到手术台周边茶几、鞋柜、床头柜的位置。格尔森瑙向着镇中心的教堂走去,他知道那里一定会有几扇镶嵌钢丝玻璃的门。
格尔森瑙大步流星的穿过几支队伍,向着镇中心的教堂走去。路边立起了更多的营棚,穿着灰军服的士兵在其间走来奔去。有一个营的人拿出了工兵铲,在一堵墙边待命。而在马路旁,四五个人正在激烈的争吵,确切的说只有一个人——一个戴着白围裙的炊事兵,正在和十几个风暴突击队员争吵,为首者是个一等兵,在他对面的炊事兵,圆脸气的通红。
“说了没有了,只有这些面包皮。”福昆不耐烦地解释。
“战地厨房的负责人应该发挥寻找食材的责任,难道就没有土豆之类的吗?”
“罐头能当主食吃吗?”一等兵哼了一声,“要是没有的话,那请您快去找些吃的来吧。”
如果是平时,格尔森瑙还是很有兴趣做巡回法官的,不过今天时间紧迫。他拍了拍一个看戏的士兵。
“是这样的,您也看见了,风暴突击队的人要史特莱特给他们弄些别的吃的,他们不愿意只吃面包皮。”
“倒也不完全是,还有些土豆,史特莱特说可以现做一些。然后那个风暴突击队的人闹着说要追究他的责任,供应不上食品什么的,史特莱特就恼了。”
“不过今天做的粥确实没法吃,我就没吃,但没想到突击队的那个人就不乐意了。”
“好了朋友们,大家都消消气。”一个等着打饭的人想调解荣格尔和福昆之间的矛盾,但他口舌笨拙,只能说些烂大街的话。“我说,大家何苦呢,现在我又饿又累,福昆好伙计,给我……”
打饭者似乎是想说“给我打点吃的吧”,但他话音未落,福昆几乎是尖叫了起来了。他的眼光直接落在了站在面前那家伙后面的人。那人看起来很年轻,脸上写满了不屑,他的两只手背在后面,看起来气派十足。
“我提醒您,福昆军士,对军官说话要尊重。不要让我再重复一次。”
“我今天找的是荣格尔,找的不是你!”福昆撞开那个一等兵,对方将他拽住了。
“弗林·荣格尔·默格森!”福昆大喊。“你个小兔崽子!你爹生前没钱做椅子,还是我赊给他的呢!按辈分,你还得管我叫一声哥!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来给大伙儿介绍介绍,这位是茅特县默格森家的傻大儿弗林·荣格尔!他高中毕业后,拿着他当公务员的爹生前留的钱跑到柏林追梦去了,完全不想着他老娘!”福昆声如洪钟,简直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呼喊,围在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了。
“跑到柏林去干什么呢?反正天天往家里写信要钱,你们可以去野战医院问问汉斯·尼克劳斯,荣格尔一天到晚都干了些什么!现在好了,你是当上了军官了,还是怎么着?”
“福昆军士,在执行任务时,不要掺杂过多的个人感情。”荣格尔冷哼一声。“否则你不会仅仅是个军士。”
说完之后,荣格尔转身离去,全然不理会福昆的大喊大叫。
格尔森瑙跟着一个一等兵跳进一条掩蔽壕,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路上他看到了几个打架的人,哨兵举起枪托给了其中一个人一下。
“今天这是怎么了?”戈尔森瑙有些吃惊。失去有效组织的撤退很容易演变成溃败,但今天的混乱程度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期。
“中午的时候,军纪还算好,要说的话,刚刚兽栏那里出了问题,牛羊把围栏撞破了。一头公牛带着一群羊在镇里横冲直撞,刚开始还挺好玩,接着就失控了。我们不敢开枪,结果连战马和猎犬被那些动物激到了,跟着它们胡闹,有人开枪把那头牛打死了。”
一等兵这么说着,两人出了壕沟。到了镇中心的小教堂,一道深5英尺的掩蔽壕里面摆着几辆自行车,靠着教堂的一侧有扇钢丝玻璃门,门口还站着两个哨兵。戈尔森瑙从战壕上端一跃而下,哨兵向他敬礼开门。走道里灯光昏黄,却站着四五个通讯兵,他们等在门口,神情紧张。
在镇东南方,靠在胸墙上的埃尔贝看向大路尽头的树林,听不到榴霰弹的声音,也听不到战斗机的声音,前方的道路出奇的寂静。
只有一片血一样的红雾,从树林中弥散开来,向着威尔维克镇的方向飘来了。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机枪手埃尔贝·泰克,当时是下午6点半,他正靠在胸腔上抽烟斗。过一会儿就可以换放去吃饭了,埃尔贝精神也松弛了下来。
不祥的红雾从树林中升起,从森林中树木的间隙中弥漫开来,像是墨水滴入清水一样扩散。是毒气,埃尔贝想。而且他有预感,敌人马上要出现了。从军事指挥的角度来看,跟随毒气一同冲锋绝非良策,埃尔贝却更愿意相信自己数年来锻炼出的战斗直觉。
埃尔贝看到红雾中隐隐约约闪过了几道诡异的人影,但还没有看到有什么东西踏出红雾的领域。
“是新型毒气,我去指挥部报告,通讯中断了!各单位留守原地!”排长穿过战壕向后方跑去。
胆小鬼,埃尔贝想,一看就知道他是要找机会开溜。战争的结果大多数人已经是心知肚明,谁也不想做最后死掉的倒霉蛋。
红雾沿着大路扑向了威尔维克镇外围的壕沟,埃尔贝已经带上了防毒面具。那红雾像是有生命的菌毯一样向着战壕涌来,埃尔贝有那么一瞬间,突然感觉自己没有跟着排长一起离开是个错误的选择。
战壕里开始有人开始胡言乱语,摘下了防毒面具拿枪托砸胸墙,很快就被旁边的人撂倒了。敌人还没有出现,透过防毒面具的眼罩,埃尔贝发现有更多的人开始剧烈的动作,有人掏出工兵铲,疯狂的看来看去;有人把刺刀装到步枪上,对着地面重复着刺杀动作;更多的人开始大喊大叫。
这样的场景让埃尔贝非常紧张,他转身离开。左手边就是通往后方的掩蔽壕,埃尔贝扔掉机枪,向着那个方向跑去。背后的人群发出更加聒噪的叫声,似乎有人趴在地上模仿狼的动作,几个人扭打在一起,在地上翻来滚去。
埃尔贝试图忘掉眼前这一切,专心寻路,满眼的血红却让他举步维艰。他闭上眼睛,试图跟随着记忆里的路线行事。他的头盔突然被摘掉了,那只手紧接着拽住了他的头发。
透过防毒面具的眼罩,埃尔贝看到了一张剃刀形的扭曲鬼脸。下一秒,他的头颅就和身体断开了连接。防毒面具被扯下来之后,埃尔贝的脑袋被插在了一支长矛上。他因恐惧而睁大的眼睛,面对着变成血槽的壕沟和漫步其间的猩红魔犬。
纽普特和罗姆拖着那头死牛往兽栏的方向走着,兽栏设置在一个小房的后院,地面铺着整齐的石块。两人把死牛拖进了马厩中间。
“找福昆去吧,我说。”罗姆提议道。“让他们干炊事的拖走。”
“先这样吧。”纽普特瘫坐在地上抽烟,“今个儿真是倒霉倒大了。”
一只猎犬从罗姆面前走过,罗姆和它对视了一眼,那猎犬忙不迭地跑了。
“嗯?”罗姆一惊,接着他发现了被咬到扭曲的犬笼,猎犬都不见了。只有一个仍然完好的兽笼,里面是几摊血肉模糊的猎犬尸体。
罗姆扭头,发现一头黑色公牛站在后院门口,而它的背后,铺天盖地的红雾正在吞没几座小房子。那公牛两角尖锐如刀,而它的双眼正直勾勾的看着他们,罗姆总觉得那是人类的眼睛。
“罗姆?”纽普特掐灭了烟,走进一旁的小房,刚才为了防止牛角挂到防毒面具,他把东西放起来了。罗姆却一言不发,拉出一匹战马骑了上去。
“嘿!罗姆,你怎么不把别的马也给放了?它们都会被毒死的!”
红雾吞没了兽栏,纽普特隐隐感觉到地面在高频振动,四周安静的吓人。他戴防毒面具戴的手忙脚乱,结果吸进去了一丝红雾。这雾气不像氯气,吸入之后不会让人呼吸困难、精神模糊。相反,纽普特感到自己的肌肉传来泵动感,心脏跳的越来越快,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兴奋的纽普特完全没有注意到院落外四起的吞咽声和狺狺声。院外偶尔响起枪声,更多的是嘶哑的叫喊声、物品碰撞发出的叮当响声,嘈杂之中,血雾中的几道影子瞄向了兽栏里狂舞的人形。
纽普特最先被咬中的是肩部,当他转身想要逃跑时,他的左小腿被直接咬穿了。男人在地上挣扎着爬行,背上不断被撕咬和咀嚼。当他好不容易翻过身子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致命部位已经门户大开,一张血盆大口直接将他的喉咙连同脖子咬断了。
没有人能听到兽栏里传来的战马嘶叫声,只有一头公牛,从兽栏里闲庭信步地离开,走向野战医院的方向。
天空中浓烟密布,雷电在头顶炸开,声音却沉闷又遥远。
面前是一道直达天空的灰幕,那是一座宏伟城市的城墙,墙面模糊不清。
灰幕在爆炸中倒塌了,漫天烟尘后露出了哥特式教堂锋利的尖顶。那直冲云霄的巨塔如同锋利的剃刀直指苍穹,在这片伤痕累累的星球上,这建筑物是最为狰狞的无机质存在。
疲惫、痛苦、扭曲、劳累,就像是这片银河,既无欣喜和欢乐,亦无安逸和放松。
手臂上传来痛感,但尚可忍耐。在烟尘之下、废土之上,敌人正在袭来。
有人正在高喊着什么,他是指挥官,确凿无疑——身着铁红色哥特式军服,一只手提着发出幽幽蓝光的长剑。那男人上衣已经被鲜血染红,肩部也被烤焦。即使他戴着防毒面具,也可以感受到面具背后的干枯和苍老。
那男人举起了手中的长剑,透过面罩喊着什么。身边的士兵——那些身着装有护身甲的法式大衣,戴着呼吸面具和箱型头盔的黑色士兵纷纷听从命令开始行动,动作整齐划一,如同精准校正过的钟表,毫无一丝人的气息。
敌人终于现形了,他们看起来……不,应该是“它们”。
汉斯在剧痛中醒来,他忍不住回想起刚才那个梦到底梦到了些什么。在那个灰色的模糊梦境中,他的脑海里总觉得那个军官喊得似乎是“战争(Krieg)”,为什么会做这种奇怪的梦,他完全没有头绪。
痛苦让汉斯彻底清醒过来,他脱臼的手臂传来彻骨的疼痛。眼前一片漆黑,脸上传来粗糙布块的质感,汉斯转了个身,从铁床上摔了下来。他顾不上胳膊的痛苦,匍匐爬出了倒塌的营帐。爬出幕布那一刻看到的景象,让汉斯僵持在了原地,疾风打在脸上传来的刺痛感让他相信这不是梦境,他相信这很有可能是什么秘密武器被动用了。
抬头看不到星辰和月亮的光芒,整片天空变成了流动的抽象派油画,红色为底色,黑色和白色在其间流溢。目中所及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种不自然的红色光芒下,任何能反射光源的物体都射出一种刺眼的红光,人类的眼球根本不可能长时间适应这种应急灯一样的猩红色。
更可怖的是笼罩在整座小镇上的赤色云雾,空气中弥漫着颗粒状的血雾,就好似城镇里有一座巨大的血肉磨坊,把所有碾成碎末的血肉都洒到了小镇的上空。血色的光芒似乎来自于汉斯的背后,正当他准备寻找那血色光芒的来源时,他发现背后有一道黑色的人影。
福昆拖着汉斯进了一旁的砖瓦房,接着一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还能听见武器装备碰撞的声音。这里房里的家具和饰物早已经被清理走。一楼的玄关已经被打掉,原来的客厅和餐厅摆上了病床和长条椅。墙上挂着一双比利时木屐。
闪电闪过,汉斯看到鹅黄色的鞋面上画着大红色的风车磨坊和绿色原野,这或许是这个房间唯一得到幸存的装饰品。
十几个士兵连滚带爬地从刚才的门闯进小楼,二话不说的沿着旋转楼梯往上爬。汉斯和福昆两人在黑暗的房间里,大气也不敢出,虽然他们都知道那是友军。楼上先是传来喊叫声,然后是冲锋枪扫射的声音,接着就只能听到翻箱倒柜时家具翻倒砸在地上的巨响。
就在两人还在专心听着楼上的响声时,站在门口的人进来了,他打开了手电筒,直接看到了靠在墙边的炊事兵和倒在几具尸体旁的汉斯。男人摇了摇头,开始翻找地上的杂物。
闪电再一次打下,那个人的脸赫然出现在两人面前,棕色短发和那张挂着一丝不屑的阴沉的脸,汉斯一愣。
“是啊。”荣格尔翻出一个布包,打开后发现那是几张照片,随手将它们扔了出去,继续翻找。
“你可真是个茅厕里的石头,荣格尔,跟你以前上学的时候一样。总喜欢看一些法国人写的关于思想政治相关的烂书,鼻子都翘到天上去了,很可惜,你的功课跟狗屎一样。”
“当了排长,真是把你能死了,是吧?在参军之前,你跟乞丐没什么两样,你以为你在柏林干的事,别人都不知道。其实县里稍有点门路的人都知道,你整日混迹啤酒馆和咖啡厅,拿着你妈所剩无几的退休金去看瓦格纳的歌剧,以为自己很有派头,我说错了吗?”
“你真该感谢这狗日的战争,要不是这个,谁会给你回茅特耀武扬威的机会?”
“法比昂那条老狗,他多少次都想开除你,结果你穿着军装回乡里做动员的时候,他比谁都跟你亲!你可真不要脸,让他……”
“哟,急了?”福昆接着笑了起来,“你竟然还会急,我都多久没看到你小子的急脸了?你上学的时候没人跟你玩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急。”
“你给我闭嘴!”荣格尔看向福昆的位置,他的脸色却在一瞬间柔和了。“原来在这里。”
“什么?”福昆才意识到自己旁边摔在地上的金属箱里装着绷带和其他一些医疗用品。
荣格尔把快要掉下来的MP18甩回自己背上,要走向医疗箱。
荣格尔一怔,汉斯的左臂抓起医疗箱,扔向了荣格尔。他的左臂还在发痛,箱里的物品在空中四散洒落,荣格尔伸出双手去接,一只手捧住了那个金属箱,一只手则抓住了一瓶酒精和一支止血钳。
“砰!”一声枪响,来自汉斯·尼克劳斯右手的鲁格手枪,这一枪直接贯穿了荣格尔的左前胸。
意识到发生什么的福昆冲向门口,顺便一脚踢在了荣格尔脸上,将对方踢翻在地。他从门口冲出去,险些撞上门口站着的一头公牛,他已经来不及思考到底为什么会有公牛,只好夺路而逃。
“记得弗兰克嘛?荣格尔?”汉斯站起身,对着荣格尔又补了一枪,对方的脸痛苦的蜷缩成一团,楼上的人似乎没有听到楼下传来的动静,血色天空下的雷暴持续不停。
汉斯走到荣格尔面前,拿下了对方的MP18,检查了一下弹匣。
“我的弟弟,弗兰克,他很胆小,很怕事,他从不希望伤害别人。他是他们班里最好的学生,将来是要考大学的。”
汉斯抚摸着MP18的枪身,这武器真美啊,圆润小巧的弹鼓,光滑的木制枪身。
“那天你个瘟神到了他的学校,在讲台上喊着蛊惑人心的口号,把那些没脑子的家伙全都煽动起来了,法比昂那个老东西,脑子停在普法战争时代了,以为不参军的都是废物和孬种。”
“如果发生了什么,我……认为有些牺牲……是必要的。”
“他才18岁,他在班里也从来喜欢与人为善。那些蠢货们喊着口号,他就傻乎乎地跟着去了,他哪里可能拒绝他们?”
“现在呢?荣格尔?我今天要死在这里了,弗兰克早就死在了列日,谁来照顾我的父母呢?你吗?!”汉斯的声音突然变得极为愤怒。
MP18喷吐着火舌,连环的金属激流将荣格尔全身打成破烂的肉块。
楼上的突击队员从楼梯上下来直接面对着MP18的枪口。
“混账东西!你!威廉!还有所有霍亨索伦家的狗东西!你们这些家伙都该死!!”
MP18的32发弹匣一瞬间倾吐完了,汉斯闭上眼等待着突击队的还击。等到福昆在大路上奔跑着,身后野战医院的轮廓都在血雾中看不清的时候,一头公牛徐徐走入房间,舔舐着他们的身体。
那公牛望向站在楼梯上的突击队员,发出了声音,声如洪钟。
下一个瞬间,牛的嘴里突然伸出一条巨大的舌头将荣格尔的尸体卷入了口中。
军队已荡然无存,威尔维克现在只剩下拿着武器的一群人,以及从黑暗世界的深处现身的猎杀者。
一大群被打乱了战斗序列的士兵,从小镇上狭窄的街道狂奔到大道上。当他们从血色猎犬巨口下逃入大街上之后,正面迎上的目光让他们明白自己并非逃过一劫,自己只是被驱赶着被送进屠杀场地。
十余名身着猩红战甲的黄铜骑士,手握着大刀和战斧在此恭候多时。有些骑士手中正把玩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看到一批又一批的士兵冲上大街之后,骑士胯下的钢牛几乎按耐不住狂怒,将头颅深深的埋了下去,热浪从它们身上铆接的铜片间喷射而出。
为首骑士看到时机已经成熟,举起战刀高呼渎神的口号。钢牛骑士群便以雷霆万钧之势拔山倒地而来,这钢铁洪流扑向街上士兵们的血肉之躯。这般恐怖军势面前,无论是G98还是MP18,甚至马克沁机枪和Mark坦克,都和儿童手中的木剑并无二致。
斧锋闪过,惨叫声、骨肉分离的破碎声、骨骼碎裂的清脆响声混杂在钢牛跺地的巨响之间。一些幸运儿还未来得及看清袭来之物为何,便已头身分离。而一些不幸者,身体被钢牛的尖锋贯穿身躯,在大出血挣扎的同时,还不得不与眼前的骇人怪物双目正对。巨斧和砍刀在人群中大开大合,人体像狂风吹起的破布一样飞散到空中,掀起一阵阵血肉和哀嚎的浪潮
不过短短的几分钟,第16巴伐利亚预备步兵团一个连和巴伐利亚第12步兵营一半的兵力就化为了大街上的骨肉残渣。为首骑士指挥着猩红的猎群,向不远处镇中心的广场继续进击。
在这屠杀发生前的一瞬间,克托仿佛身体经过了电流,他想起了森林中发生的一切。鬼使神差地在骑士之首下令进攻之前闪进了大街旁的一座小房,躲进了厨房的橱柜里。
“哈哈。”克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出了声,或许是死里逃生后的愉悦?
房门口传来脚步声,克托连忙关上了橱柜的柜门,接着他就后悔了——他关的力量太大,柜外之物会不会听到了呢?
透过橱柜门间的夹缝,克托看到一张剃刀般的红色怪物,那怪物有类人的形体,通体红如切开的动脉,那怪物长长的毒舌上沾满鲜血,眼中满溢残忍和愤怒,看到它手中那遍布倒刺的大剑,毫无疑问,这是地狱而来的恶魔。
恶魔的双眼在厨房中扫视,克托恐惧得几乎忘记了呼吸。窗外突然传来惨叫声,似乎有人爬了进来,恶魔看向了那个方向,撞碎玻璃窗冲了出去。
马是为奔跑而生的动物,罗姆坚信着胯下的伙伴。这匹战马保养得很好,毛色光泽鲜亮。马的训练也很到位,面对眼前的火海和四面八方的追兵,战马仍然疾驰不停。罗姆整个人趴在战马身上,脸都埋进了鬃毛里,这是这个疯狂世界里唯一能让他感受到现实世界的东西。
他不敢看向背后,但他知道血肉猎犬正紧追不舍。他不敢回忆那些渎神怪物的外貌,就在刚刚战马飞驰过它们身边的时刻,他在一瞬间看到了一些那些怪物的样子:外形介乎犬科和爬行动物之间,鳞状的皮肤像是溶化的血肉,利爪比狮子的犬牙还要夸张,它们的血口之中,鲜红的泡沫和着涎水流出。
远处传来轰鸣声,一道巨大的雷电像是劈开天空一般砸向了野战医院的方向,接着天空流淌的血海涌向了。原本就恐慌不已的战马,奔跑动作更加的猛烈,简直恨不得要把四条腿都跑断。罗姆只能死死的抱住马身,生怕被摔落在地。
天空中传来了巨大兽吼,背后狂风大作。罗姆感到背后的半空中有一股巨大的风暴袭来,那是比伊利亚·穆罗梅茨重型轰炸机俯冲还要可怖的威压。头顶的天空一瞬间看不见了,一对巨大的黑红龙翼从空中掠过,那龙翼的主人属于一头有五层楼高的牛首恶魔,当那怪物如铁鞭的长尾从空中划过之后,飞行带来的气浪直接掀翻了地表破烂不堪的建筑物。
罗姆和他的动物伙伴直接被气旋卷起了半米,重重的摔到了地上。战马的四腿本就因极限奔跑受损严重,经此一摔当场骨折。紧抱马身的罗姆则不幸的压在了战马身下,两条腿动弹不得。战马在痛苦的嘶鸣,那紧随其后的血肉猎犬,也在一瞬间扑向了倒地不起的人和马。
待到克托回过神来,门外已几无声响,他小心翼翼地爬出橱柜,拿起落在地上的G98,缓缓地走向了二楼。已无心顾及地上的血肉,克托推门走进了一个房间。房里的人听到房门打开,一个激灵将步枪指向这个方向,看到是克托之后放下了。
福昆松了一口气,来者不是恶魔,是熟人。克托将门重重的关上,浑身脱力瘫在一边。长久的沉默,唯有窗外传来的惨叫声、兽吼声、咀嚼的声音还有一些别的声音。
福昆看到克托像木头一样呆滞在原地,将近十分钟后,头才僵硬的转过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克托脱下大衣,向着福昆走来。
“你干嘛?”福昆一惊。对方则直接将上衣也脱下,靠了过去。
“你……”克托颤抖着说,“看看我的背上,有没有伤口……”
福昆睁大眼睛看去,发现克托的背上有一道血迹,血流来自背部往上的部分。
“看到了……”福昆说出了声,位于克托脖颈的正中央,有一个“X”形、底部带有横杠的伤口, 看起来像是一个颅骨,鲜血真从这伤口中流淌而下。“一个X形的伤口……”
“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划的!”克托一个激灵,开始激动的指手画脚。“是它们!是森林里的那些家伙!它们是追着我而来的!”
“第十预备团,照片也在,枪也在……不是溃逃了,不是溃逃了!”
克托几乎要跳起来,在房间里不停的踱步,最后一屁股坐在房间里的黑暗一角,福昆没敢去看他。
“没有用了……”福昆听到一旁坐在黑暗里的克托喃喃说道,“更恐怖的灾难即将降临,我们谁都逃不掉的……不如……”
枪声响起,尸体倒地。克托的尸体趴在地板上,嘴里含着的G98步枪被他压在身下。
一名突击队员闪身躲过地狱之刃的横劈,手中的工兵铲直直砍向了放血魔的脑袋,放血魔的脸部被划开一道无足轻重的口子。轮到它反击了,它抓住那可怜人的手臂,手中的长剑顺势而出将突击队员直接从胸口插穿。
放血魔缓缓地拔出地狱之刃,满意地享受着倒刺穿过战败者身体的感觉。大血坑的边缘,碾血者和血肉猎犬们围观着这一幕,并将新的牺牲品投入血坑。主宰领主骑乘着血碾兽围绕着血坑转圈,今天的收获并不让它满意。
在主宰领主背后,更多的恶魔搬运着颅骨。曾经的教堂已荡然无存,一座京观拔地而起,至少一个团士兵的头颅,这对于这批恐虐恶魔来说算是入门级别的祭品。为了满足身居灵魂之海深处,那黄铜王座之上的毁灭之主,它们很快将会启程寻找下一批猎物。
福昆··史特莱特在远处看清了来袭之敌的模糊轮廓,他不敢轻举妄动。他从一片黑暗,闪身躲进另一片黑暗,每次移动都不敢抬起身子。他打算躲到那座钟楼里去,那是城镇的最高点,可以居高临下的躲避那批怪物。
正当他打算穿过眼前的道路到街对面时,他被按到了地上,还好,捂住他嘴的那只手毫无疑问属于人类。两人在黑暗中看到一头钢牛穿过眼前的街道,待到钢牛的脚步声远了,才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逃入钟塔。
福昆整个人瘫倒在钟塔中层的房间里,那个士兵站起身来,扒着钟塔的窥探孔望着远方。
那男人转过身来,福昆看到了一张瘦削的脸,留着一撮卫生胡,看起来很正常。唯一奇怪的是,那人的双眼炯炯有神,简直在发光。
“看到了吗?兄弟!”那男人激动地用带奥地利口音的德语说道。“这真是,神话里才有的场景!”
福昆僵住了,面前的那个男人似乎根本不知恐惧为何物,他感觉荣格尔没有死,或者说,这世界上有很多荣格尔。
下一个瞬间,阁楼的房顶被掀开了。一张长着牛角的巨大兽脸盖住了头顶的视野。它的头部像是狮子和老虎的混合体,头顶还有一个由四个犄角顶起的尖牙状印记。那怪物一只手持如城墙门一样大的双手斧,另一只手把房顶甩到一边,就像人类看罐头里的黄豆一样看着躲在钟楼里的两个人类。
它举起一只兽爪指向了两人,嘴缓缓地张开,吐出了一个词。
1918年11月10日,在法国东北部贡比涅森林雷道车站的福煦车厢里,德国的希望落空了。不可违逆的现实和协约国坚如磐石的意志,迫使德国人接受了条款。第二天上午5时,在协约国军队总司令福煦冰冷的目光下,德国签署了停战协议。福煦向协约国各将军致电:11时开始,协约国军各部队停战息兵。
在这场被后人称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争结束一个小时后,一位德意志帝国陆军上校离开了波美拉尼亚的帕士瓦尔德医院,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早有信使在此等候。上校检查了一遍门锁,确认再无其他人后,开始传达获得的情报。
“没错,我确信无疑,那个人就是这场战争的‘结果’,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他在……嗯……比利时法兰德斯地区伊普尔省的威尔维克镇完成了仪式。我问了他,他坚持认为是遭到了英军的毒气袭击。”
“我没有带他走,他的精神状态还不算好,他还不能很好的适应赐福。”
“不,不可能,他还需要沉默一段时期,政治包装可以开始设计了,但要让他登上舞台,现在出手为时尚早。”
“还需要我确认吗?我确认就是他,不是哪个随便找来的疯子。我看到了他眼里的东西,那个X形标记。”
“对了,也跟您说一下,您也记一下,天选者的名字。”
“第十六巴伐利亚步兵团下士,铁十字获得者,曾担任传令兵。名字有些奇怪,不像德国人,叫阿道夫·希特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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