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弥娅(Lamia)起初是利比亚女王,是海神波塞冬的女儿,也有人说是国王柏洛斯(Belos)的女儿,生来就美貌非凡。宙斯爱慕她的美貌,对她展开了追求,两人生下数名孩子。出于嫉妒,赫拉把拉弥娅的孩子悉数杀死。
有人说,只有斯库拉(Scylla)活了下来,但后来安菲特里忒或喀耳刻出于对斯库拉的嫉妒,在她洗澡的泉水里倒入了一种魔药,把她变成了一只有六个脑袋、十二条腿的可怕怪物,在《奥德赛》中吞吃掉了奥德修斯的六名船员。
在保塞尼亚斯的《希腊风物志》和10世纪的拜占庭辞典《苏达辞书》则说,拉弥娅还有个叫赫萝菲勒(Herophile)的女儿活了下来,后来成了德尔斐最早的女先知之一,人称利比亚的西比拉。还有人说,她还有个儿子阿刻洛斯(意为“无唇者”),长得美貌非凡,出于傲慢,他向阿芙洛蒂忒挑战,说自己长得比爱神还要美,被爱神变成了一条小鲨鱼。
为了报复丧儿女之痛,拉弥娅杀死了许多孩子,她的复仇之举如此残忍,以至她面孔扭曲得如噩梦般恐怖。也许是出于补偿,宙斯莫名其妙地给了她一种任意摘掉与替换眼睛的能力。后来她变成了吞食孩子的海怪,或是夜行恶魔,成了吸精女妖恩浦萨的同伙,化身美貌女子与年轻男子睡在一起,吸食他们的精血来维持自己的青春,还生了一群被称为拉弥埃(Lamiae)的吸血怪物。
有人说,作为波塞冬之女,拉弥娅原本就是海怪,是海怪之母女神刻托(Ceto)的一个变体,而她的名字是一个古希腊语单词,意指巨大的、危险的鲨鱼。也有人说,拉弥娅的原型是利比亚人的爱情与战争女神奈特,在其他国度里她也被称作阿娜塔和雅典娜,在亚该亚人中广受崇拜。拉弥娅的名字似乎来自“laimos” (意为“食道”),与“lamyros”(意为“贪婪”)很接近,指“淫荡的”女性,而她丑陋的面孔似乎是她的女祭司在秘仪中所戴的防御性戈耳贡面具,杀婴则是秘仪中的一部分。拉弥娅可以摘除眼睛的传说的由来似乎可以追溯到一幅画,这幅画上,女神正将有魔力的目光投向一位献出自己眼睛的英雄。
她站在窗户旁边,静静盯视着在那里的一棵不停摇晃的树。长长的头发披散在她的肩头,一只洁白光颖的手在细细梳理它们。她张了张嘴唇,露出一口整齐细碎的牙齿。她猛的打开窗子,让太阳直射到她的身上。于是下面的人群便象疯了似的喊:“拉弥娅,拉弥娅,伟大的拉弥娅,全世界最美丽的女王!”
她的的确确是美丽的,有着绿色的眸子,挺直的鼻梁,小巧的耳朵以及尖尖的脸庞。她是可以为了人们的呼喊而自豪的,因为她——拉弥娅,是整个利比亚的领导者,是整个利比亚人民的崇拜者。她向那些狂热的人们展出一丝妩媚的微笑,她知道这会让他们的血液更加沸腾。果然,人们象被开水烫了一下似的,扭动着身躯,尽量把头仰起来——为了让她能够看到自己,大声吼出他们的赞美之词。她感到欣慰,她所做的一切终归没有白费,她的人民爱戴她。当然,她也爱他们。
拉弥娅最后一次挥手,然后转过身关上窗户。她坐到椅子上闭起眼睛。她不担心自己会睡着,因为她确信自己早已在梦中了。上天给了她一副举世无双的美貌,给了她一座富饶和谐的城邦,给了她一个普通女人根本得不到的快乐。这哪里象是真的呢?为什么上天要对她这么眷顾呢?唯一的解释就是她自从生下来就没有醒过,她一直躺在一个大大的,水晶制成的床上。身上盖着鹅绒被子,交叉着两手,做着一个安详甜蜜的美梦。
她是个很有智慧的女人,比起一般的男人,比起她那些王公大臣们,她要显得聪明机灵的多。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精力不够,以及考虑到他们的脸面问题——毕竟这些人都是跟从她的父亲直到死去的——她早就让他们回家和妻儿享受天伦之乐了。那些家伙,那些鼻孔朝天自以为是的家伙根本一点用都没有。他们不关心百姓的吃喝,不关心国库的盈亏,他们只知道怎么让自己更好的享受,怎么把住在野外的黑人绑回家以扩大自己的仆群。这些该死的家伙还喜欢干涉她的决定,喜欢批判她做出的每一项改革。“陛下,这样是不对的,你不该对这些野蛮人这么友好。”或是“陛下,这会损伤我们伟大的荣誉的……”是的,他们尊重她,但不代表他们信任她。在自己的利益问题上,就连其中最为愚蠢的人的眼睛都会发出光来。一群吸血鬼。
她原本是不该当女王的。起码她的父亲是这样认为。尽管他爱她,但他还是决定为她找一个勇敢的丈夫以继承他的王位。他没有用比试的方式——大概他认为那太过残酷。在拉弥娅成婚的年龄到来之际,他戒食3天,爬上全城最高的石塔扔下一簇头盔上的缨穗。那天的风又大又急,负责追寻缨穗下落的士兵整整花了一天时间才看到它降落到一间茅庐的烟囱上面。于是他们把那里一个浑身发抖的年轻男子带到了王宫。国王感到很失望,因为站在他面前的男人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样雄壮威武。一张枯黄干瘦的脸,向前突出的下巴,滴溜溜乱转的眼睛,以及几根稀稀落落的红胡子,从哪里看他都更象是一个小偷或更加差劲。但他毕竟是神选中的,是神通过他的手指定的,他不能和神对抗。所以尽管有100个不乐意,尽管拉弥娅哭的眼睛都肿的发亮,当她十六岁的时候,他还是为强行他们举行了婚礼。
他在他们婚后的第二年便死去了。一天早晨,女仆来叫他起床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停止了呼吸。根据他生前立下的遗志,贵族们很快就加冕了拉弥娅的丈夫。可这个干干瘪瘪的男人没有一丝一毫处理国务的能力,他看起来根本对这些毫无兴趣。他只喜欢享受,喜欢吃好吃的东西,喝清爽的美酒——因为他以前做穷人的时候总也吃不饱。他关心的事不外乎厨房今天是否进了些新鲜材料,或者他可爱的妻子是不是已经对他和颜悦色一些了。事实上,拉弥娅从没有对他笑过,她从心里恨他,恨他的庸俗,恨他的怯懦,恨他剥夺了她本该拥有的美好生活。更何况她发现,如果她不能代替他治理国家,他是永远不会对那些文件伸一根手指头的。
拉弥娅在那时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祈祷,祈祷他能很快的死去,祈祷让自己不要再看到他那张另人厌恶的脸。她总是尽可能避免和他见面,除了在颁布政令需要他签名的时候,或者每个夜晚她不得不回到床上的时候。他实在过于萎靡了,甚至在拉弥娅对他明确表示她十分想要把他杀了他也只会缩在床脚——床几乎是他唯一的活动范围——瑟瑟发抖。他对于丈夫这个身份的意义没有半点了解,对妻子,他大概也认为伏在她的脚下并非什么可耻的事情。至于他的王位,一只烤鹅就让他把它丢到九霄云外了。
他很快死去了。虽然他吃的很多,但他的身体总是瘦弱的够戗。他走路的步数不能超过10,翻身需要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仆把他抱起来再轻轻从另一边放下。没有人知道他的病气怏怏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一个如此之好的环境竟让他还不如在茅庐挣命的时候健康。不过拉弥娅却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他是个废物,在她心里他一文不值。他没有任何作为,没有生存的理由,何况还有她的祈祷呢,那或者也是帮助他解脱的一大因素。实际上,因为他的死,贵族长老们不得不将她加冕成女王——因为她的父亲没有别的子嗣。她为此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有工夫去思考一个无足轻重之人的死因呢。他除了吃饭,睡觉,垂头丧气的靠床头坐着,大概唯一的贡献就是和她生了6个孩子。
想起孩子,她的心头不禁涌上一股幸福。和孩子相比,国家,钱,她的王位通通不值一提。那是一群天底下最可爱的小精灵,充满活力,漂亮,懂事,偶尔也搞一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最重要的是他们喜欢她。天底下不会有比他们更好的孩子,他们是唯一的,只属于她的。他们是她的命,或者比命更重要。他们都很象她,从长相到身体都和她一模一样。她可怜的丈夫——只有在这时她对他的恨意才减轻一点——几乎没有在他们的身上留下一丁点痕迹。况且从小孩子们就相信,他们根本没有什么父亲。他们认为母亲一个人就能把他们全都创造出来,她是无所不能的。
她确实尽心尽力的做好了一个母亲的责任。除了每三天一次的例行会议以及紧急事务外,她都时刻和他们在一起,和他们作游戏,给他们讲故事。他们最大的一个已经8岁了,但还是依恋着她,把她当成自己的全部。她从没训斥过他们,他们也不用她训斥。他们能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不让她操任何心思。她所需要做的,不过是在他们童心过盛以及缠着她的时间危及到处理政务的时间时提醒他们一下而已。
拉弥娅再次打开窗户,人群已经散去,扑面而来的是沁人心脾的舒爽之风。从这里向四周望去,可以看到城内最繁华的交易区人潮汹涌,买者和小贩讨价还价的神情也是一清二楚。不时有马车从那里经过,拉着一箱又一箱的货物。穷人的小伙坦胸露怀的晒着太阳,贵族的太太小姐在仆人的陪伴下慢慢走动。小孩子在街边蹦蹦跳跳的转着圈子,捡起马车上卸下的木条假装拼杀。人人似乎都很快乐,而天气把这种快乐发挥到了极至,让它们毫无掩饰的喷发出来。
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和我那些亲爱的宝贝一起玩了,她想,他们一定寂寞的要死。那些白痴用一些小事把我拖住,明明是他们自己就可以处理的东西,他们却非请求我的逐条批示。米价,肉价,贸易,搞的我的脑子一团糟。竟忘了该去看看孩子们。他们会不会为此不高兴呢?啊,希望不会。我现在就要去找他们。
她向另一边他们的卧室走去。一路上她不停的看着那些富丽堂皇的浮雕和颇有威严的大理石柱子。这都是她的,这座宫殿,这些装潢,这些另人羡慕的一切,都是她的。她每天在看它们,可每天都看不够。她好象总是能从上面发现出新的乐趣,早晨的墙壁和晚上的墙壁因为光照的不同也会让她有些激动。她不贪婪,她对钱毫无兴趣,但就象每个女人都会喜欢另人心旷神怡的物件一样,她也不经意的被它们深深吸引住了。当然,相信无论谁,就算是神不会去怪罪她这一点小小的,极为正当的欲望的。
随着房间离她越来越近,孩子们的笑声也越来越近。她很少听见他们在哭或者不高兴,因为他们都是天真和善解人意的好孩子。他们知道怎样让母亲不去为他们担心。她推开门,看到他们正团坐在地上聚精会神的做着游戏,谁也没有注意她的到来。于是她静静的靠在门边,眼中充满柔情的盯着他们。
只看了一会,她就了解到了他们的游戏内容——他们在扮演她与那些王公大臣们的会议。不是吗?她最小的女儿正坐在一把高高的椅子上,头上戴着用硬纸壳制成的王冠,一把扫帚被当作权杖握在她的手里。她正在向跪在下面装扮成一个她认为最为白痴的大臣的哥哥高声的训斥着,脸上由于神情十分投入而产生近似晚霞般的红晕。她不断作势要拿扫帚去打他,而他也唯唯诺诺的乞求她不要给他降罪。其他的孩子在周围垂头丧气——好象垂头丧气——的听着这场严肃的“审判”。他们都装的太象了,他们的大臣形象实在是太滑稽了。拉弥娅看着看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孩子们被吓了一跳,他们一起齐刷刷的向门口望去。待到认清那里的人是谁之后,他们的脸上不约而同的出现了兴奋的神色。他们冲了过去,轮番亲吻她的脸颊,抱着她又喊又叫。
“噢,妈妈,我以为你把我们都忘了。”当她让他们平静下来后,她的大儿子说。
“你曾经说好要和我们一起玩的。”她最小的女儿爬上她的膝盖细声细气的抱怨着。
拉弥娅摸了摸男孩子的头发。“是的孩子们,我想我是这么说过。但前几天因为一些事情而耽误了,我得先跟你们说声抱歉。”
“我必须先道歉,因为我违背了信约。”她慈爱的看着他们。他们真好,总是彻头彻尾的为她着想。“作为补偿,我们今天一起去打猎,一起烤肉吃,傍晚再回家来。”
孩子们的眼睛里闪出兴奋的光芒。他们已经很久——有2个月——没有到野外去跑了。上次他们去的时候回来的很晚,因为他们追逐一只落荒的獐子时迷了路。于是大臣们请求女王不要再如此纵容他们,尽管他们带有一队士兵保护他们的安全。“这样做是不符合他们的身份的。”大臣们说,“陛下,他们应该多在这里看书陶冶性情而不是什么都不做的疯玩。”但孩子们对疯玩这个词表示了极端的愤怒,他们说那只獐子是猎给他们的妈妈,而不是为了什么他们自己的欢乐。三个男孩子都为此刮伤了胳膊,他们根本没必要为了玩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拉弥娅对此也有些不以为然,可还是禁止了他们频繁的出城——她也为他们担心。所以,整整2个月,他们都闷在宫殿里——不是读书,而是玩扮演大臣的游戏以发泄自己的怨气。然而当他们快要憋死自认为再无希望出去的时候,他们亲爱的妈妈竟说要和他们一起去,而且直到晚饭后再回来,这怎能不让他们欣喜若狂呢?
“妈妈,这是真的吗?我们真的可以在那里逗留到晚上吗?”他们不相信似的又问。
她笑了。“是真的,只要你们把午饭吃的饱饱的,挑好自己的衣服,我们很快就可以出发了。”
孩子们一阵欢呼。急急忙忙的差点连鞋都跑脱似的冲回自己的房间。仆人们不得不把他们迫不及待的身体按到床上,把他们所要求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然后再为他们穿上——因为他们兴奋的连袖子都套不进去了。一切就绪后他们走向大厅准备和拉弥娅一起吃午餐。尽管有拉弥娅一再的提醒,男孩子还是把炸小鸡的汤汁撒到了地上,最小的女儿也不甘示弱的打翻了2个盘子,大厅里一片狼籍。直到拉弥娅假装恼怒的威胁说如果他们再不冷静下来就要取消出游,他们才算勉勉强强的把饭吃完。当然,又花了些时间回去换衣服。
这天下午,他们的队伍出发了。男孩子骑着小马,身上背着弓箭——他们想射两只兔子给大家当晚餐。女孩子坐在无蓬马车上,嘻嘻笑着讨论周围的风光。没有护卫队,孩子们都坚持不带他们。照他们的说法,与护卫队在一起的行为不叫打猎,而是杀戮,他们会为了一只小鹿杀死整个平原上的动物的。拉弥娅同意他们的看法,何况让护卫队相伴的出游总是索然无味,他们把任何地方——不论是沼泽还是高山——都变的和宫殿毫无二致。邻国与她的关系一向良好,发生危险的可能性虽非没有但也不大,她愿意下这个赌注,为了她和她的孩子能有一个愉快的下午。
天气十分晴朗,阳光虽然充足却并不炽烈。没有风,不论是树还是草都站的笔直笔直。空气中闻不到任何使人厌烦的潮湿气味,干爽干爽的可以从鼻子一直吸到肺底。拉弥娅斜倚在马车里,感到十分的困倦。她觉得睡意在一阵阵的涌来,有几次差点就俘虏了自己。这很有些奇怪,因为她的睡眠一直都很足——她不喜欢哈欠连天的面对她的臣民,也没有午睡的习惯。她在白天从来精神奕奕,就象从光芒中汲取了无尽的能量似的。可现在……
不管怎么说,我要支撑到那里再睡。她想,不能破坏了孩子们的兴致。
她把身体弄直,尽量使自己精神一些。“真的。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很好。”
他点点头,把缰绳抖了抖,马立刻心领神会,快步跑到前面去了。“妈妈,看看你英勇的儿子,他什么都不怕。”他大声喊。
拉弥娅笑着挥了挥手。是的,她的儿子,那个骑在马上,控制马走着轻盈的步伐的是她的儿子。自豪之情使她的混沌感减少了许多。我要睁着眼看着他们,她想,看着他们充满活力的跑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看着他们跑在这片被神庇佑的土地上。这多么美好,简直比那些画师们的画有情趣的多。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个极大的草场,只有一个进口,其他三面都被山围着。这十分便于把猎物赶至绝境。他们在这里停下来,女孩子去捡细小的枯枝生火,男孩子聚在一起商量各自的分工,之后打个呼哨便四散而去。拉弥娅从车上下来,躺在柔软的草上。她的长发披在上面,瞳孔里映出了蔚蓝的天空。偶尔能听到弓箭的飕飕声和男孩子的呼喊声,还有动物惊慌失措的呻吟声。她的女孩子们在她旁边坐下,拿着手帕争着蒙对方的眼睛。拉弥娅移动了一下身躯,感觉那股睡意又加倍袭来。她偷偷看了看身边的女儿们,她们玩的十分投入,并没把注意力放到她的身上。她决定不再抗拒了。
“我只休息一会。”她对自己说,“就一小会,孩子们不会发现的。”
于是她的意识瞬间化为乌有。一切都远远逝去了。她不在这里,哪里都不在。她飘在半空中,沉在水中,落到地里。她的灵魂正在脱离,肉体正在消失。有什么在扯着她,引导着她,为她开垦着一条荒凉小路。她被抚摩,被亲吻。是的,她在睡觉,可她睡的一点都不安稳。如果她的女孩子看到她的话一点会大吃一惊,因为她正在蜷缩着身体左右翻滚。而在虚无中的她东摇西逛,各种景色从她眼前一幕幕的飞过,什么都是模糊的,是没有限界的。
“你这是在侮辱我。”她生起气来,“你要知道,我是女王。”
“你真是个无聊的家伙。”她说,“就象我的大臣一样。你以为你说完之后我就会匍匐在地吻你的脚趾,或者泪留满面对你阿谀奉承吗?利比亚的女王不会上一个骗子的当,除非你展示神迹以证明你的身份。”
“神迹?我早已显示出了对你的宠幸。从我爱上你那天开始,我就小心的不让你受到伤害。为了要你当上女王,我没有让你的母亲为你产下别的兄弟姐妹。你厌恶你的丈夫,日日夜夜向我祈祷要我杀了他。所以我就把他杀了。你喜欢你的孩子,所以我让他们聪明健康又讨人喜爱,我为你做的已经足够了。”
“你这样说难道不感到羞愧吗?”她回答,“我妈妈没有为我生下兄弟姐妹,是因为她在生我时就因为难产死掉了。我的丈夫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的懒惰和懦弱,他是个废物,早已失去活下去的能源了。我的孩子会招人喜爱,完完全全是我总是与他们在一起的缘故,我灌输给了他们信念,告诉他们怎样才算是成功的人。这些根本都不关你的事。”
那声音沉默了一会。“看来你对我的帮助完全不屑一顾。”
“好吧。”那声音有些沮丧,“这全因为我没有对你做出明显的施恩。但现在我要做了。我将赐予你魔力,从今天开始,你可以任意消除或替换任何生物的眼睛。拉弥娅,你要知道,把魔力送给人类是违反规定的。不过我不在乎,我的爱要比那些规定都重要的多。好了,你该醒了,你的孩子已经聚在你的周围表现出很大的担忧了。我不想因为我的缘故让你的孩子伤心,这样你会恨我。再会吧,要记住我,拉弥娅。”
随着一道白光在她的眼前闪过,身下的感觉顿时柔软起来,鼻子也吸入了带着炭火味的风。拉弥娅睁开眼睛,天空已经变的红彤彤,太阳快要落山了。她掏出手帕,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孩子们正跪在她的身边,看到她醒来,他们脸上的沉重之气顿时一泻而空。拉弥娅拍着他们的脑袋,安慰他们说自己只不过是昨天睡的太晚,精神有些委顿。他们便又放下心来,抽出刀去切今天捕到的几只松鸡。可拉弥娅的心情并不轻松。这个奇怪的梦,它的所有内容所有细节都深深刻在她的心里。它是真实的?是虚幻?是自己的臆想?还是神与她开的小玩笑?她理不出头绪来。
肉香开始四处弥漫,儿子们大声招呼让妈妈和妹妹过来享用晚餐。拉弥娅决定把一切都放开,安心度过这一美好的时光。管他呢,不过是个梦,她——利比亚的领导者,才不会把梦中的不安延续到现实中来呢。她走了过去,接过儿子递给她的鸡头,小口小口的咬起来。她的身上瞬时变的暖烘烘的,于是向儿子鼓励的点了点头,他则回复给她一个动人的微笑。3个女孩一人拿了一只鸡翅膀,男孩举着鸡脯肉,看起来都吃的十分尽兴。油从他们的嘴里冒出来,滴到了衣领,又从衣领滑落至裤腿,最后被大地吞没。他们会打猎,他们会烤肉,他们什么都会。拉弥娅有些发愁的想,他们都很让人满意。可是,什么时候他们才会学会稍微整洁一点呢?
吃完晚餐,孩子们团坐在她的周围。她则象往常一样给他们讲故事。她讲起利比亚的建国史,讲起祖先在这片土地上曾经怎样的奋斗。她讲起他们的城市是如何利用几千个奴隶一点一点铺设出来,讲起几次因为饥饿而引起的大规模劳众暴动。她真心感谢她的国土上发生过这么多形形色色的故事,可以给她的宝贝们开心解闷。确实,孩子们听的津津有味,并且不时插话提出问题。她耐心的一一给予解答。直到他们现出满足的神情。一切都很完美,但当到最后孩子们要求她讲一讲众神,她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她不愿提到那个名字,因为那会让她再次回忆起那个不愉快的梦。
“我想——”她搜索着词句,“我想,在我们吃饱喝足后,把众神戏弄在嘴边当作娱乐是对他们的亵渎。我们应该尊重他们,如果你们真的想要了解他们的历史,我们就到城里的神庙里让大祭司详细的讲述一遍。”
“不,不用了。”他们摇着头,虽然明显很失望还是说,“把它忘了吧妈妈。”
最后的余辉隐没到了山脚,天地之间开始变的一片漆黑。孩子们拾起较为粗大的,正在燃烧的树枝插在马车的扶手旁。他们要回去了。女孩子眯起眼睛,男孩子也未象来时那般策马飞奔。大家都有些累了。他们慢慢的走着,跟在拉弥娅的车后。夜渐渐加深,四周寂静无声。晚间活动的猛兽开始觅食,到处都传来狮子和豹子的咆哮。拉弥娅不禁有点害怕,她忘记了野外的敌人不光光是人类。应该把护卫队带上的。她想,起码可以让他们在前面探路。
她把手放到胸前,无比虔诚的向神祈祷。为了她的六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为了她自己,为了他们大家能够平安返回城内祈祷。她是相信神的存在的,但对于祈祷却从不用什么心思。“所有人都在祈祷。”她曾经说,“神的一天要受理多少事件?而能够称的上事件的事件又能有几宗?对于大部分人,祈祷只是给自己听罢了。”而现在,她确确实实希望神能够听到她发自内心的声音,希望她与她的孩子能够受到他们的注意,不再是为了什么心理上的寄托或者安慰了。
但她的孩子们却没有感受到母亲的恐惧。在他们的眼里,白天的路与黑夜的路没有什么区别,甚至他们对黑夜还偏爱了一些——因为黑夜要比白天更加凉爽和宁静,更适合休息养神。虽然他们现在都没什么精力再来谈论什么,但他们的心中的兴奋还是没有完全枯竭的。男孩子会偶尔伸出舌头让夜风将它完全沁冷。女孩子会举手触摸那些闪闪的象是存在又象不存在的游荡于空中的发光体。在他们的小脑袋瓜里,一个好的开始与好的结果是相辅相成的,哪一个都很重要,不能因为疲惫就对结果不屑一顾。那样一来不公平,二来他们也不想留下关于这次出游的任何一点带有遗憾的回忆。
“噢?”她感到放松了很多,“亲爱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看,你看我们的前面。他们打了灯笼在那里等着呢。那些灯笼都是绿油油的,我从没见过他们打这种灯笼。”
拉弥娅把头转向前方。突然,她紧紧捂住嘴巴——她的心差点从她的喉咙里蹦出去。天哪,那是,那是些什么呀!那许许多多晃动着的绿光,那凑在一起,来回挪移的绿光。不会错,那是狼的眼睛!不是寥寥几只,而是一大群。它们伏在前面的草丛里,正盯着这里看呢!拉弥娅迅速拉紧缰绳,把马车停了下来。她努力平息着不断起伏的呼吸。孩子们也跟着莫名其妙的停下来。他们还从没见过狼,也不知道狼这种生物会有多大的危害。更何况,到了现在为止,他们还只认为那不过是些灯笼或者萤火虫一类的东西。
我不能害怕。她想,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能显出害怕的样子,否则就全完了。我得先让他们相信,我们一点事都不会有。可是,狼群很快就会过来,它们的数量这么多,我们该跑到哪里去躲避呢?啊,说不定它们的目标就是我们,它们早就盯上我们了。这些该死的家伙。天哪,我现在该怎么办,该怎么让我们平安无事的回城?老天在上,下次出来我一定要多带些士兵,我一定要把他们全部带上。不过要是应付不了这次,就永远没有以后了……神啊,我该怎么办?我们真的陷入绝境了!
狼群一点一点接近着他们。拉弥娅猜的不错,它们早就发现他们了。对于整日挨饿的它们来说,食物的味道会比平时更加浓郁。它们谨慎的逼向他们,不想出一点意外以至让到手的肉从嘴边溜走。它们流着涎水,却不发出一点声音。它们的肚子咕咕直叫,已经开始模拟着将他们吞下去的动作。恶魔躲在绿色的眼睛里,增大了那里的亮度,把它们心中罪恶的念头表露无疑。它们什么也看不到,满脑子都是血肉横飞咔咔大吃的场面。
她麻木的立在那里,身体已经凝结成块。孩子们已觉出这种黏糊糊,让人极为不舒服的气氛了。但终究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男孩子把弓箭擎在手上,女孩子下了车,聚在妈妈的周围。拉弥娅想要阻拦他们,却发不出声音。巨大的压力抽空了她的力气。思绪跳跃的厉害,狼群在她的想象中忽而不见,忽而出现。她好象站在宫殿的大厅里,刚刚所发生的只因为她有些精神恍惚。她立起身来,缓缓从车上走下,她的孩子们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总得和他们说几句话,她想,说不定我们都将在这里终结,也许这会稍微减轻一点他们的痛苦。
“宝贝们,”她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可声音有点颤抖,“我想告诉你们——”
但她没有说完。她的小女儿扑到她的怀里。她并不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可紧张感却总是停留在她的心里。尤其在与那些绿色的“灯笼”对视时,她更加觉得毛骨悚然。
“妈妈。”她抬起头,几乎都要哭出来了,“妈妈,我不喜欢这样,我不喜欢士兵们点绿色的灯笼,你让他们熄掉,不要那讨厌的光照到我。求你了。”
她悲哀的看着她的女儿,伸出手摩挲着她的面庞。“会的,会的。我会让它们熄掉,我会让它们在你的面前消失的。靠在我身上,什么都别怕。”
女儿的鼻子在她的胸前耸动着。拉弥娅无奈的把她搂紧。她真的是吓坏了。她流着眼泪,死死倚在拉弥娅的怀里。母亲的温暖使她稍微感到一些平静,但更多的,则是随着那些绿光的走近产生的惊恐。她不停的喊“把它们弄走”。声音听起来嘶哑而绝望。她的手拼命抓着她的衣服,指甲因为使力太大都充血变红了。看到这些,拉弥娅不禁感到一阵愤怒。是的,在那一瞬间,她感到的只有愤怒。毕竟,作为母亲,爱是可以匹敌一切的。
“滚回去!”她朝着那些贪婪的猎食者吼道,“愿神惩罚你们,把你们的眼睛全都换成冰冷的石头!”
空气停顿了一下。紧接着,整个旷野上传来一片凄惨的嚎叫。狼们痛苦的在原地转圈,不分青红皂白的乱撕乱咬。它们在地上打滚,把灰色的毛皮蹭出了粉色的鲜肉。有的还疯了似的用头撞树,直到头骨喃喃道出喀哧的声音才算作罢。拉弥娅吃惊的看到,它们绿色的眼睛全都不见了!那些刚刚还在晃动的绿影全都在一刹那变的黯淡无光——它们被替换成了一种没有发射功能而被深邃的黑暗所融合的物质。狼们成了瞎子,巨大的未知感吞没了它们。它们四处跑来跑去,残害自己与同伴的身体。很快,吹来的风中便带来了浓重的血腥味,重的让人直想把晚上吃的东西一点不剩的全部吐出去。
拉弥娅和孩子们拥在一起。在他们前方不远的树林,土气一层一层的涌向天空,小树一棵一棵的歪倒下去。草皮被蹂躏的连根翻起来,上面还沾满了黑乎乎的液状物。零碎的肉片,飞散的内脏,分崩离析的肢体,组成了一幅前所未有的惨烈场面。呻吟声,嘶吼声,挣扎声,将这幅场面完美的衬托在他们的面前。地狱,大概地狱也就是这样的光景。只不过,狼换成了人,爪子与利齿换成了刀剑与皮鞭。除此之外,这里甚至比地狱更增添了活生生的野性。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世界又恢复了本来的寂静。仍旧挺立着的植物们昂着脑袋,似乎想要证明刚才的一切纯属子虚乌有。月亮的面容更加苍白,并且想要把这种苍白撒满每一个角落与缝隙。拉弥娅楞楞的坐在那里,好长时间没有意识到狼们的厮杀已经结束。她永远也忘不掉今天晚上了,忘不掉狼们的绿色眸子在一刹那便象变成了灰一样飘的一干二净;忘不掉它们互相咬住对方的肚皮,把肠子从那里拖出来时那里淌着的深色浓血。特别是,她又记起了那个莫名其妙的梦,那里面的细节洪水般的冲过她的大脑。难道那真的是宙斯?自己真的被赐予了魔力吗?不然的话,刚才发生的一切可就无法解释了。
“我很好。”她回答,紧接着,一个念头在她的心中产生了。“儿子们,能帮我做一件事情吗?”
“你们真的是我的骄傲。”她说,指了指那片树林,“我想要那里躺着的野兽的脑袋,只要一个,哪一只的都可以。”
他们感到十分迷惘,因为妈妈的举动有些奇怪。这些野兽的脑袋有什么好呢?它既不好看,又脏,更要命的是很可能它们带有某种诅咒。大臣们曾经告诉他们,诅咒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可怕的东西,比受伤,不,比待在屋里一辈子都不出去还要可怕的多。他们看了看母亲,她的神色表示她并没有开玩笑。他们对望了一眼,叹了口气,接着点了点头。
“妈妈,我们不知道你要它做什么。它又脏又难看,而且很可能带有诅咒……不过既然你这么想要,我们会给你拿来的。”
他们走进树林。很快便折了回来,手里拎着一个血粼粼的狼头。他们把狼头放到拉弥娅的面前。拉弥娅看了看这个脱离躯体的肉块,它呲着牙,舌头塞在牙缝里。它的脸一片模糊,几道长且深的伤痕从左耳一直划到下巴。它真的是破烂不堪。她想,哪里都是,不过,希望我要看的那一部分还是完好清晰的,否则,我只能拜托我的小伙子们再去给我拿一个了。只是我敢打赌,他们一定不愿再去第二次的。
她把狼头拉的近了些,死死的盯着眼睛的部位。什么都看不清楚。她又拉近了些,还是同样的结果。夜已经太深了,什么都被它蒙上一层厚厚的帘子。他们的火把也早已烧完,没有什么照明工具。拉弥娅伸出手,轻轻的碰触那个地方,希冀能辨别出那里的状况。起初,她摸到一个湿漉漉的东西,她吓了一跳,又摸了摸,才明白她摸到的是它的鼻子。她顺着鼻子向上延续,然后指尖被一个硬硬的东西阻住了去路。她的手指攀过那上面,再探索下去却空无一物——她已经到达脑袋的顶部了。她改换了方向,从另一边慢慢滑下,但在那里也同样有一个硬硬的东西挡住她的行程。这次,她没有再越过去,而是用指肚在上面缓缓的左右移动了几次。
她再次确认了一遍。不错,那是一块石头。而且,左边也有一块相同的石头。它们的位置在鼻子的两个斜上方,头皮的两个斜下方。不用再迟疑了,不用再否认这一事实了。拉弥娅的手指紧紧纠缠在一起,她的呼吸变的十分急促。她觉得一股古怪的心情充盈了她的整个身体,那是自得与自豪,激动与兴奋交叉在一起的心情。但这无所谓,就算她立刻站起来唱歌跳舞也无所谓。没有人会指责她的失仪,即使有,她也可以理直气壮的反驳他,或者直接报复他。她是可以这么做的。
因为,她刚刚把一群狼的眼睛都替换成了石头。她——拉弥娅,利比亚的女王,从今天开始拥有了随意替换任何生物眼睛的魔力!
她的窗前站着一只鹦鹉。它是只异常漂亮的鹦鹉,全身被覆盖着翠绿加墨黑的羽毛,后面有一个冲天翘起的小尾巴。它有一张弯弯的红色小嘴,还有两只粉嫩的、几近透明的爪子。但它最引人注目的地方还是它的眼睛。那是一双有着蓝色瞳仁的眼睛,并不象普通鸟类的眼睛那样呈圆形,而是呈好看的杏仁型。猛的一看似乎有些不太协调,因为那双眼睛实在是太大了。它从它的脑后一直延续到鼻孔!然而就算这样,眼睛看起来还是被挤的很可怜,毕竟那只小鸟的头对于它来说简直太小了。
拉弥娅皱着眉头看这只鹦鹉。然后两手一摊,失望的挥了挥手。于是那双眼睛迅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又是一双机灵的小黑豆似的圆眼。她打开窗户把鹦鹉放了出去,之后便观察着两只在窗外檐下筑巢的燕子。它们的眼睛也很漂亮。她想,深邃,蕴涵着丰富的感情。如果把它们替换到鹦鹉的身上,效果肯定要比把小猫的眼睛放上去好的多。其实我该试试兔子的眼睛,但它们太死板了。离开它们所待的脑袋就不会显出任何颜色。唉,我是多想要它们那对美丽的红宝石啊。
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走路的人小心翼翼的尽量把步子放轻,所以节奏便慢的出奇。拉弥娅坐在椅子上等待,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们在惧怕什么?她从来没有提出苛刻的要求限制他们的礼仪。除了奔跑与高声说话,她对他们并没有——哦,或者说,她根本不在意他们的举止合乎不合乎规范。可这群笨蛋总是自作聪明的提醒自己做这做那,从没想过她是否真的需要或是真的喜欢他们的样子。脚步声在门前停下,但半天都不再有任何动静。门外的人似乎在踌躇着到底该不该进去。
门开了,但出乎她的意料,那里站着的是她的女儿,她最小最喜欢的女儿。
“妈妈……”她怯生生的靠在门框边,眼睛里充满了彷徨。
拉弥娅从脸上勉强展出一抹微笑。“宝贝,”她向她走去,“你怎么来了?”
女儿没有拥抱她。她突然流下了眼泪,抱着头呜呜的哭了起来。她哭的双肩都在抖动,一下接一下紧紧抽着鼻子。她捂住脸,泪水一滴一滴的从手指缝里泻了出来。拉弥娅怔住了,女儿的样子吓了她一跳。好半天,直到她已经不能自制的蹲到地上后,拉弥娅才想起应该把她带到床上坐下而不是把她一个人扔在那里。但当她想要向前弯腰的时候,女儿却爬了过来,伸出两手死命抓着她的裙子,她是那样的用力,以至指甲都把她的腿抓疼了。
“妈妈,为什么不来看我们?”她的声音带上了嘶哑,“为什么你的脾气变的那么暴躁?我们让你不高兴了?我们让你伤心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你告诉我,你还爱我们吗?”
“不,什么都没有!”她慌忙捧住她的脸,揩去她额头上的几缕头发,“你怎么会这么想?我爱你们,从你们生下来那天开始,我的爱就从没有变过!”
“我从没有抛下你们。我这几天只是有些——”她绞尽脑汁想着合适的措辞,“有些忧郁。我怕我会把这种残忍的感情传播到你们的身上。亲爱的,我想让你们一直快乐下去,所以才对你们避而不见。”
“谎话!谎话!”女儿大喊,“从我第一次睁开眼睛到现在,你从未有过什么忧郁!你这样说我只能理解成你在骗我,妈妈,你为什么要骗我?你真的变了!从前的你是不会对我说谎的!”
女儿倏的站起身来,首饰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乱响。她毅然决然的向门口跑去。当她跨出门口的时候,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停住了脚步。
“妈妈,我敢说,你看上去一点都不快乐。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把你折磨成这个样子。我只能说,你会后悔,后悔永远的失去我们!”
她走了。拉弥娅感到浑身瘫软,她坐在椅子上,眼前一片混乱。女儿说的对,她变了,自从那天,自从她拥有了这种能力开始,她就已经变了。可这不能怪她,这不是她的错。如果可以,她宁愿放弃掉这该死的魔力而回到从前,回到她和她的孩子们共同拥有的好时光里去。但一切已成定局。她什么也做不了。都是强加给她的,不管是幸福还是灾难,没有一样是她自己选择的。神也是如此自私,当他们给予了什么,就必然要拿回一些什么来。
是的,魔力在她身上产生了副作用。美丽的拉弥娅,睿智的拉弥娅,那个温柔的母亲,那个利比亚的支柱,都已经是往昔的一片浮云了。她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对血液有着疯狂渴望的女人。一个看到鲜红色的东西就会流下口水,看见小孩子的身影就想扑过去咬住他们的脖子,甚至看到自己的子女都会产生罪恶的想法的恶魔。她把上衣的袖子拉了上去,象牙色的胳膊上斑痕点点,从肘部到腕部横七竖八的爬满了各式各样的伤口。她看着它,把嘴张开,用力撕开了一块仅存的、完好无缺的皮肉。
房间里响起了痛苦的悲嗥。被肮脏的液体污染了的墙壁上,反映出来一个扭曲而乖张的面孔,其中竟然夹杂着甜蜜的微笑。
杀了我!杀了我!她在心中如此说道。但她的舌头巧妙的避过这一发音的动作,它转了几圈,把那将要吐出的气息硬压下去。随之替换的,则是一种冷森森,却充满了妩媚的语调:“沉沦吧,沉沦吧,不要醒来,不要抗拒。接受它,用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大脑,自己的每一个细胞。倾听它的声音,感受它的面容。拉弥娅,拉弥娅,这是诅咒,这是对你抢夺了别人的丈夫后施与的公平审判。背负它,承载它,直到你的皮肤化做灰尘,直到你的长发烂在泥里。”
“赫拉!赫拉!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无辜的!”她绝望的哀号着,抱住自己的头。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惩罚她?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她的手染满鲜血?为什么要对一个凡身做出如此残酷的事情?她不该受到报复,那不是她的欲望,那个可耻的念头并不是从她的身上被分娩出来的。她已经忏悔了,虽然她并没有任何忏悔的理由。她已经祷告了,尽管她并不需要什么宠幸。天哪,恨意,无限的恨意,还有那人间才会出现的妒忌,竟然通过神的手全部播种在她的身上。生根,发芽,直到开花,枯萎,一生一世的盘踞了她的肉体,甚至灵魂。
她的确曾经感到过窃喜的。那天他们从外面回来,她要仆人们带走了孩子,自己一个人待在屋里,反复试验她的新能力。她对着狗,对着鸟,对着自己一遍又一遍的体验这种兴奋的感觉。她把它们的眼睛和自己的相替换,让世界以各种样子循环在她的视线里。她从来不知道,世界居然有如此之多的层次与形态,与此相比,她原先所看到的东西都是多么的单调啊!不同的颜色,不同的面貌,这只有她一人,只有她自己可以享受到其中的乐趣。她已经完全沉迷在这奇妙的游戏里了。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一个星期过去了。但那股新鲜劲并没从她心里消失,因为她总是能够找到途径以实现平时想都不敢想的荒诞不经的愿望。大象如果安上了蝎子的眼睛会怎样?蝙蝠的眼睛就算被消除是不是也完全没有影响?这些“天真”的问题终于都得到了答案。当她是个小孩子时,她便就这些无法证实的事情思索了很长时间,但总是以失败告终。和每个人一样,这都成了她心中留下的遗憾。而现在,她有机会去弥补,有机会去了解了。是的,她圆了梦,尽管这个梦并没有实在价值,但却无疑使得她的人生更向完美接近了一步。
她十分想与孩子们分享这一欢乐。但要怎么和他们解释呢?他们会吓坏的。他们眼中的妈妈是个慈爱的普通人,利比亚的君主在他们来说根本毫无意义。他们爱的是妈妈,而不是一个身怀巫术的异人。这不是自私,拉弥娅觉得,还是瞒着他们来的好一些。生活中是有一些波澜的,但她不想让第一个涟漪由她而起。况且,直到现在她也并未找到她的能力能派上什么正当用场。娱乐,仅仅是娱乐,私人的娱乐。她也总该保留一点自己的空间的。
就这样,表面上她仍旧和以前并无二致。白天她处理政务,拥抱她的小心肝。到了晚上,她就把门锁上,沉浸在一片未知的海洋里。她的生活变的多姿多彩了,变的更加丰富了。她不必再无所事事的独处发呆,不必再想起惹她心烦的事情。她算是有了一种——哦,寄托。是的,有了一种寄托。它让她充实,而那些无可奈何的空虚感早已随风而去了。
但她还是有一点不安的。这唯一的不安源于把魔力送给她的人。“要记住我。”他是这么说过的。可从那天起始直至现在,他便再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他会索取补偿。拉弥娅常常这样想,这是肯定的。他说他爱我,因为爱我所以违反了规定送给我魔力。我的天,他会不会为了这个而要挟我呢?这一次,我可是真真正正的接受了他的礼物了。尽管不是我开口要的,但我毕竟还是接受了,而且还对此乐此不疲。啊,希望他能大度一点,要知道,我对他可是一点爱意也没有的。
然而当她进入她的“愉快时间”后,她就把这一切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想他做什么呢?想他又有什么用呢?她怎能猜透神的心思?何况她根本无法违背神的意愿。该来的总归会来,该发生的总归会发生,何必让自己惶惶然的等待呢?如果那都已经注定好了,那么她只要蒙起眼睛顺路一直走下去便是。至于现在,还是尽量去玩乐比较实际一些。也许他已经忘记了她,也许他已经放弃了她。她要是为了这些虚无的东西担心下去,那才是真正的傻瓜呢。
可现在她宁愿那天来的是他,她宁愿让自己全身心的去侍奉他。不错,她可以去爱他,只要他把那天抹去,从她的记忆,从整个寰宇,一干二净不留任何痕迹的抹去。
她象往常那样洗了澡,仔细梳理了头发,躺在她的大床上假寐。微微的风透过窗户吹了进来,在她沐浴过的身体上轻轻抚摩。树叶哗哗作响,虫鸣在草丛中此起彼伏。弯弯的弦月紧紧跟在云层的后面,怕羞似的抓住云的外套挡在自己面前。屋内的油灯骄傲的散发着光与热,在墙壁与她的脸上投下一个个摇摇晃晃的影子。这是一个难得一见的凉爽之夜,代表了夏日即将遁去,秋天就要走来。这便意味着,她的国库里又要堆满金灿灿的让邻国眼红的粮食了。
她并不感到高兴,当然,也没有感到生气。她觉得很疲倦——这简直是突如其来的疲倦。她的精神萎靡,一股似曾相识的颓废在她的每根神经中来回游动。她想要睡觉,可让她心烦的是现在的时间还很早。她伸手揉了揉眼皮,那里的压力已经越来越重了,甚至让她的眼球都有些下坠的疼痛。每个关节都在发酸,躯干和被掏空了一样。最要命的是不知从哪里钻来的麻痹,它从她的脚心向上攀升,逐步占据了腿、腰、胳膊和脖子。现在,它又向大脑发起进攻了。
“这样不行。”她对自己说,“我数3下,3下之后我就要从这里爬起来,之后无论做点什么都行。反正我不喜欢这么早就去做些无聊的梦。那么我现在开始数。一,二……”
“我说,”那个声音变大了些,她辨别出说话的是一个女人,“拉弥娅,你的肉身和你的灵魂都是卑微的,可你干出的事情以及你的野心却并不符合你的身份。”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也不知道你是谁。但你要知道,我是女王,而你现在在对女王无礼!如果你再不闭嘴,我就让士兵抓住你,把你吊在树上,用鞭子抽你的背使你清醒一点!”
“果然,拉弥娅。你除了是个勾引别人丈夫的婊子以外一无是处。作为同类,我真的有点可怜你,但更多的是感到恶心!”
“已经够了!”她生气的喊,“老天在上,不要向我求情。我一定要让你为你的言辞付出代价!”
“代价?”那个声音笑了起来,“是的,代价。你提醒了我。”
“你在嘟囔什么?难道你还不觉得到了后悔的时候吗?”
“到了,到了,时候到了。拉弥娅,不是我的时候,而是你的时候。我要让你今后活在永远枯竭却永不死亡的生命躯壳里,我要把你浸泡在热腾腾,不加一丝渲染的血火之池中。拉弥娅,我的丈夫已经送给你一份礼物,而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去享受它,接纳它吧,把它当作自己的一部分。记住,你可再也不是什么普通人了。这是天后赫拉给你的保证。”
“你是赫拉?”拉弥娅惊慌的摇着头,“不,不,你说的都是假的,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和他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解释只会让我更加愤怒,省省力气吧,不知羞耻的女人!”
她一下从床上滚落到地,胸口因为紧张而剧烈的上下起伏。汗水顺着脊骨直流下去,沁湿了衣服,最后全部挥发在空气里。她就那么坐着,抱着膝,低着头,半天也没想到应该从那里站起。赫拉的话还牢牢钉在她的心里,那冷酷而轻蔑的声音,那一个一个从牙缝里蹦出的字句,全都被她真真切切的记在心里。永远枯竭却永不死亡的生命躯壳,热腾腾不加一丝渲染的血火之池。这些都是什么?她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她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的把自己看了个遍。没错,她还是她,没有任何堪称变化的变化。然而恐惧的力量却因为这种未知得到了无限的增强,它使她不停的发抖,每一寸皮肤,每一团肉块都在发抖,连牙齿也在互相碰撞,发出“哒哒”的轻响。
拉弥娅抬起头,一双关切的眼睛正在盯着她。说话的人是她的贴身侍女。
“您该回到床上去。”侍女转到她的背后,用手托着她的腋窝,“不然您会着凉的。”
“哦,谢谢你。说实话,我现在真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
她还想再说点什么,却不由自主的把话吞了回去。因为她在回头的时候看到了侍女光滑圆润的脖子。那粉嫩的肌肤,那恰到好处的泛着微黄色的肌肤,竟然让她升起了想要在上面狠狠咬上两下的欲望。与此同时,肚子也附和着响起咕咕的声音。她感到了前所未有过的饥饿在灼烧着她的胃。她急忙把视线转到别的上面,但身体却根本不听从她的指令。它把全部注意都集中在了那上面,逼她盯着,盯着,不断的盯着。她的舌头已经在舔着嘴唇了,她感到自己已经躁热的难以自制了。侍女还在拖着她往床边走,喉咙随着步伐的节奏一耸一耸。她没有发现,她身边的人的眼睛已经射出了野兽般的光芒,腮边的肉也已急速的颤抖;她也没有看到,那低垂在腰下的手已经弯成了爪子,正在跃跃欲试的来回跳动。
“陛下,好好睡吧,祝你做个好梦。啊!”她突然捂住嘴,“陛下,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你不舒服吗?”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是这样啊陛下。你可真是吓到我了。那么请您稍等,我立刻给您拿吃的来。”
她猛的从床上一跃而起,一把把侍女推倒在地。她用两腿压住那可怜的惊魂未定的女孩子的两条胳膊,怔怔的看着她。在这期间,她最后一丝仅存的理智又略微占了上风,它在拼命阻止她做下如此罪恶的勾当。她用指甲使劲抠着坚硬的地板,直到那上面渗出鲜红色的血液。她死死顶住钻入骨头缝中的那股迫切,呜呜咽咽的吼着,口水顺着嘴角滴落到侍女的衣服上。但不行,那股力量,那股控制她的力量实在太过于强大了,她全部的努力所换来的,也不过是推迟了一点它到来的时间而已。她已经耗尽她的精力了。她的思想越来越模糊,意志越来越软弱。吃,吃,她的脑子里只有这个声音。她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凑在她的脖子上,伴随着女孩的惨叫,拉扯开了她的脖子。她疯狂的啜饮着那里淌出的液体,大嚼那上面的肉。地上很快汇出一汪赤黑色的海洋,在海洋的正中,由零碎的、连着透明状的丝的肉片所组成的小岛乱七八糟的漂浮着。而她还在撕裂那具已没有任何生气的肉体。在它的身上切出一条一条的口子。掏出那里所包溶着的所有东西。她不满足,是的,光是脖子上的肉无法使她得到满足。她要的是更多的,血的腥味更重的。心脏,脑,肝,肠子,哪个都可以。
拉弥娅呆呆的愣着。她的心又一次沉浸在那个可怕的黑夜里了。她记起当她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满地尸骸狼籍。她记起她当时浑身僵硬,似乎连声音都发不出的反应。她记起她是怎样一遍一遍的呕吐,把整个房间的颜色弄的更加混乱。她记起她花了一整夜时间,一个人——仅仅一个人——把那里收拾干净。她还记起当她瘫倒在椅子上失声痛哭的时候,赫拉通过她的身体告诉她,这只是个开头,她的未来,她的人生,都要被今天的内容所覆盖了。
“赫拉,放过我,我什么也没有做……”她又一次低声恳求着。
她闻了闻自己的衣服,上面充满了酸臭腐朽的气味。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感觉到污泥一点点剥落下来。她叹了口气,在黑暗中露出一丝苦笑。“拉弥娅,拉弥娅,看看你自己,看看你现在的模样,你还敢不敢对那些爱戴你的臣民们说,你是他们的女王?你还敢不敢对那些可爱又孝顺的小天使们说,你是他们的母亲?”她自嘲似的对自己说,眼泪慢慢流了下来。
“陛下,您听我说,即使您病了,也不该拒绝治疗,不该拒绝外界的空气,不该……”
“够了!”拉弥娅大吼,“你天天和我说这些,难道不感到一点厌烦?滚开,让我安静!”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后四周重新归于一片静谧。拉弥娅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开了一道缝,将装满食物的托盘拿了进来,又迅速把门关上。她随即打开托盘上的盖子,看到里面是一只已被锯断了双腿的活鹅。
“啊,啊,又是鹅….”她喃喃道,“我已经吃腻了..”
她把鹅倒提起来,一口咬断了鹅的脖子,啜饮伤口中留出的鲜血。那只鹅本已经奄奄一息,受到这突如其来的伤害,又拼命挣扎了一阵,才毙命断气。紧接着,她用指甲划开鹅的肚皮,将心、肝与脾脏一一拽出吃掉,直到嘴边已全是血沫,才将那残缺不全的肉块扔到墙角。
拉弥娅站起身,随后又象想起了什么,来到墙角,将鹅头掰断拿在手里。她注视着这已没有生命的头颅,挥了挥手,那对没有生气的眼睛瞬间被替换成了一对闪闪发光的猫眼。她轻轻的笑了一下,捧着它跳起舞来。
跳了几下她便摔倒在地,远远一抛,将那只鹅头扔了出去。她用手抱柱头,发出一阵呻吟似的呜咽。
“赫拉,够了,已经够了,我没法再忍受了,求你,求求你……”拉弥娅在地上打着滚,绝望攫取了她的整个心灵。
她无法正视现在的生活。曾经的她,那个睿智、美丽、充满才能的利比亚女王,如今却象一只老鼠一样生活在如此阴暗的阁楼里。这里发着臭,满是血腥气,四处都有腐烂的肉,正如她已经多天没有沐浴的身体与被死亡的汁液所浸透的衣裳,肮脏而让人厌恶,散发着臭气,犹如在沼泽地中生存的蛇。
为了不再杀人,她关闭了自己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可嗜血的欲望却时刻催逼着她,要她再去干下那可怕的勾当。她拼命抑制,但却悲哀的发现,她连去吃普通人食物的权力都被剥夺了。不管她吃下多少烤熟的面包、土豆或者家禽,她还是不满足。那感觉不是饥饿,而是一种无以名状的隔阂,与现实世界,与正常生活之间一道深深的沟壑。
“赫拉…究竟…究竟什么时候,我的罪才能够被你终止?”她痛苦的呼喊。
拉弥娅拉开窗帘。她满怀欣喜的直面窗外明媚的太阳。她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感受着它们在她的体内循环着,带去了她所有的阴郁。外面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可爱,不管是树木,草,甚至是冰冷的石头,都在向她微微的点头。几只小鸟从天而降,落到她的窗台上,睁着小眼温柔的看着她。她伸出手,它们便跳到她的掌心。这柔软的躯体,这活生生的躯体,她已经有多少日子没有接触过了。而今天,是的,不仅仅是今天,从今往后,她又将是一个快乐的女王了。
她已有整整1个月与孤独共处的经历了。她怕她的体质会伤害到别人,她怕她的诅咒会使她再次沉沦到那个黑色的世界里去。但今天,她又是一个普通人了。是的,诅咒已经从她身上消失,逃遁的无影无踪。她可以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从记忆里永恒的驱逐掉,把它当作一场较为真实的噩梦,完完全全的将它清除。她可以去拥抱她的孩子们了,她可以再次使利比亚的国运昌盛了。不错,她什么都可以做,她已经恢复了,而且恢复的比以前还要好。
她的惩罚已经到头了。她又一次回忆起赫拉的话,她告诉她,她不会再去折磨她了,她要撤消在她身上播下的仇恨。因为她知道,她是无辜的,她向她道歉,说这完全是因为她的粗心大意才使她承担了如此可怕的结果,她不该不做任何调查就轻易的运用神力。她请她原谅,毕竟每个女人在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都会失去理智,就算是神也不例外。而她确实原谅了她,不,这并不是原谅,而是她与她的和解。谁能一生不犯错误呢?她也不能对神太过苛求了。
她没有去想为什么赫拉的态度会发生转变。这不是她该想的事情,她也不愿去想,她只相信现在的事实。的确,当她鼓起勇气盯视着一块红色的桌布时,她惊喜的发现她不再有任何想要噬咬的欲望。诅咒已经没有了,不管赫拉的话真假与否,她已经把她还原了。既然这样,她何必要去分析她的动机,何必非要把她往坏处想呢?当然,她利用她杀了一个侍女,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但她不会为了一个侍女而去报复她,那样太傻了,也太不值得。死的人已经死了,她应该想着怎样更好的活下去才是。
拉弥娅决定先去看看孩子。女儿说的话还深深的刻在她的心里。她可不想让孩子们疏远她,猜疑她。不错,以前的她肯定伤了他们的心,但她可以肯定,他们终究还是爱着她的。只要她诚恳的和他们沟通,他们会再象从前那样勾着她的脖子,坐在她的腿上。她叫来仆人,要他把孩子们带来这里。但转念一想,她又阻止了他。她觉得她还是亲自去看他们比较好,毕竟他们的年龄已经够大,不能再呼喝来呼喝去了,她也要照顾他们的感受,不能在他们流血的心上再添上一道伤口。
她通过走廊向他们的房间走去。啊,我忘了。她想,我该找个理由解释我这段时间的行为。我该怎么说呢?天哪,我现在才知道自己做的有多么过分,以至我竟不能找出合适的借口来。要如实的告诉他们吗?不,不行,他们没法理解,我会把他们吓坏的。可那要怎么说呢?我总得找些措辞来说明我为什么今天去看他们。我需要一个特殊的意义。今天,今天……噢,对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我25岁了!啊,感谢父母能在今天把我生下来。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张张兴奋的脸,它们把她的脚催的几乎跑脱了臼。她很快到达他们的屋子前。屋里静悄悄的,没有嬉闹的声音,没有说话的声音,也没有来回跑动的声音。里面好象没有人。门紧紧的关着,她伸出手轻轻推了一下。她本没想一下把它推开的,然而门却没有锁——它只是被虚掩着。透过门缝看去,屋里一片黑暗,在这个美丽的白天,窗户被厚厚的帘子罩的连一点空隙都没有。她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时,地上似乎横七竖八的摆了些黑乎乎的东西。
“我说孩子们。”她笑着走进来,把帘子拉开,“我要告诉你们一件天大的好事,不过在那之前,你们应该先从地上起来,那样会让你们生病的。你们——”
她突然停住了。阳光从窗户照了进来,屋中的一切都清清楚楚。
几双眼睛正在盯着她。它们睁的大大的,眼中蕴涵了无限的悲伤与恐惧。它们再也不能转动了,它们也不能再传递什么别的感情了。因为承载它们的头部已经与身体分了家,断裂的地方的血都已经凝成了黑色的硬块。壁橱,木柜,甚至连天花板上都沾有碎裂的肉片,地上散落着被切断的骨头,还有一些已经四分五裂的残肢。她颤抖着嘴唇,用一只手扶住了墙,却沾到一个黏糊糊、似乎还有些温热的东西。她把她的手举到眼前,看到的是一枚还未成熟,极为幼小的心脏。
她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惨叫,对着这间血淋淋的屋子,她的心已经承受不住而破碎了。她的绝望已经登至顶峰,那仅存的一点点热气也化成了冰块。她抓着胸口,一时还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在几个星期以前,那些会跑,会跳,会钻到她怀里撒娇的孩子,如今竟已成为一堆惨不忍睹的残骸!她简直不能相信,她已经再也无法拥抱他们了。她简直不能想象,她已经再也无法给他们讲故事,和他们一起做游戏了。她想告诉自己眼前的那些都是幻影,可那无比真实的景象和阵阵飘来的血腥味使这个谎言起不到一点安慰作用。她想哭,可却一滴眼泪都没有。她只是痛苦,想要把自己也变成尸体似的痛苦。特别是她想到他们在死前可能受到多大的伤害时,她的痛苦便膨胀的愈发不可收拾。
地上有一只还算完整的断手。她跪了下去,哆哆嗦嗦的捧起了它。那只手上带着一只纯金的戒指,手指紧紧攥在一起。她把它们掰开,里面是一束头发,一束黑色的,又细又直的头发,她的头发。
“这是怎么回事?”她茫然的看着那束头发,“为什么,为什么它会拿着我的头发?”
一道巨大的恐惧瞬间俘虏了她,一个清晰无比却荒谬绝伦的念头闪过她的脑海:难道是我杀了他们?难道这些全都是我造成的?
不,她拼命的摇着头,这是不可能的。她从没生过他们的气,她把他们看的比她的生命还重要。即使在梦中,她也时常祈祷他们能够幸福健康。她是宁可让自己去死也不会动他们一根汗毛的。
可这束头发确实是她的头发。她想起了那个被杀的侍女,那天房间里的样子与现在几乎一模一样。被撕裂的伤口,被抛洒出的内脏,是的,在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这便是她采用的方式。
“拉弥娅,你感到心痛了吗?”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钻入她的耳朵。
“拉弥娅,对于今天这个与众不同的生日,你是否感到满意呢?”
她感到她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脑顶。“是你干的?他们都是你杀的?”她愤怒的叫起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告诉过我,你已经不再嫉恨我了!”
“不错。”天后平静的说道,“因为你已经失去了你最珍贵的,所以我认为你的弥补已经足够抵消你犯下的罪恶了。但你要明白,这些可不是我下的手。”
“你是说,”她的身体一阵剧烈的颤抖,“你是说,是我干的?”
“这是可能的。拉弥娅,你真的以为到现在为止,你杀的仅仅只有一个侍女而已吗?”
“你有。当然,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过我可以提醒你一下。拉弥娅,你可曾听你的大臣们说过城内的小孩被频频掳走的事情吗?”
她的心猛的一抽。她想起来,当她认为自己还算清醒,让大臣们来汇报积压的国务时,他们的确曾经说过这件事。“陛下,最近城里很奇怪。”他们这样说道,“总是有小孩子无缘无故的失踪,天天都有一些可怜的母亲来向我们哭诉。我们曾经让士兵去找过,但连他们的尸体都没有找到,他们凭空从这里消失,就好象压根就没这个人一样。我们现在已经通告所有的父母把小孩管好,尽量不要让他们外出。可这类事情还是有增无减。陛下,快想想办法吧,这可真的让人很不舒服呢。”
她说什么来着?对了,她告诉他们让她想一想再做处理,不过很快她就把这事忘了。当时她的身体不容许她做与自己“无关”的考虑。
她的脸色迅速转青。赫拉带着十分满意的口气又开了口。
“拉弥娅,你想起来了吗?是的,你的表情告诉我你已经清楚你做下的勾当了。”
赫拉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很尖,刺的她的耳朵嗡嗡作响。“拉弥娅,你不相信是因为你没有这方面的任何记忆。可你要知道,人类的记忆并不可靠,它们一向只记想要记住的东西。噢,看来你根本听不进去我的话。但我还是会让你知道,你是一个有着多么丑陋的灵魂的女人的。看看吧,这个黑夜中的你!”
房间在她眼前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她的卧房。她看到另一个她在床上陷入深沉的酣眠,眉头紧蹙,牙齿互相咬合着。那个她在左右翻滚,似乎做着一个并不愉快的梦。这时,月光透着打开的窗户映在她的脸上,她很快平静了,呼吸也恢复了正常。然而过了一会,只一小会,她忽的翻身而起。拉弥娅惊恐的看到,那个她的眼睛在发着黄澄澄的光芒,嘴角也撇出一丝邪恶的冷笑。她换下睡衣,从窗口跳了下去。景色变成了大街。那个她慢慢的走着,每当有人影出现,她便躲在房后的阴影或是挥手消除来人的眼睛。她左右搜寻着什么,每走一步就蹲下来用鼻子去嗅地上的气味。最后,她似乎决定了什么,开始冲前跑了起来,跃过几条小道,钻进一间屋子。
然而她还是处在这样的画面里没能逃脱。她看到那个她出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看到她又顺着大街来到下水道,看到那里散落的各式各样的骨头,看到那个她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对着怀里的孩子一口咬了下去……
她缩成一团。这第二重的打击使她完全的崩溃了。不会再有别的了,是的,她是凶手,不但杀死自己的孩子,而且还杀了那么多无辜的孩子。她已不再是人类,她吃了人,吸了他们的血。野兽,野兽都要比她好的多。她只能算是妖怪,为了自己的胃,为了自己的乐趣,便去毁灭人的肉体的妖怪。
看到她的样子,赫拉的口吻中充满了嘲弄。“亲爱的拉弥娅,你需要再看一看你是怎样去‘爱’你的孩子们的吗?我真该为你鼓掌,要知道,那时你的动作是多么干脆利索啊。”
她抬起头,那往日白净的面皮已净是蜡黄。她的脸颊不停的抽搐,恨意随着那里的运动而毫无掩饰的散发出来。
“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她用僵硬的语调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都是你,都是你,对我施加了诅咒,而原因只是因为你认为我使你的丈夫对你不忠。你知道的,你知道的,无论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有怨言,我都只会默默忍受。可你把这种恨通过我传递出去,带给了我的臣民,带给了我的仆人,甚至带给了我的孩子。而现在,你又想用它来摧毁我的心。是的,赫拉,你的目的达到了,一个女人的心,一个母亲的心已经碎了。但它不会为此萎靡,不会为此死亡!你想让我愧疚,想让我后悔?做梦去吧!我会让你知道,你和你的丈夫所建立的世界能够堕落到什么地步!”
她转身向大门走了出去。在路上,她脱去了身上的衣裳,浑身赤裸的把自己完全暴露在空气里。士兵们看着她,小声议论着她。她走出宫殿,走向城门。百姓们聚在一起,对她指指点点,他们大概以为她已经疯了。但她什么都不在乎。就象赫拉所说的,她已经失去了一切,失去了她最爱和最珍贵的东西,失去了亲人,失去了身份。她什么都没有了,心已经枯萎,感情已经干涸。她的脑中只在不停响着一个声音:去报复,去报复,无休止,无尽头的报复!
当她来到上次打猎时的草场时,她已经完全蜕变了。她的上身还是女人,然而她美丽的双腿没有了,现在,那里长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一条布满了鳞片,发出嗤嗤声音的尾巴,蛇的尾巴。她只漠然的看了它一眼,似乎并未觉得失去了腿后有多么不便。正相反,她很快适应了用它来前进,这种一拱一拱的姿势使她看来更加的诡异与邪恶。
乌云弥漫了整个天空,风呜呜的吹过她的耳际。大地扬起了沙尘,这个晴朗的早晨已经一去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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