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要死了。真的去死。可我就是死了也没人会发觉。那样的话,岂不是白死了吗?活着是白活,死了又是白死,难道我就是那样的人吗?
——《无缘社会》
《欢迎加入NHK》预示了我们生活中的重大议题,我们对其有着隐隐地察觉,却又在事实上一无所知。
《欢迎加入NHK》是一个蛰居族的故事,正因如此,它的作者是蛰居族也足够合理。它同时还是天降美少女试图拯救蛰居族的故事,但是这种拯救却是失败的。我们无法说这一结局是悲剧性,因为进入现代,我们本身就对弥赛亚的迷思祛魅了。
更关键的是,当我们将蛰居族划入他者的范围,对其嗤之以鼻时,正是这些本身隐身于城市生活中的「城市生活的失败者」的生活被揭露出来,使得我们的城市生活获得了某种可喜的合理性。但这种机制本身却也是整个都市体系运作的一部分。
「蛰居族」是什么?它是人类的一种生活状态。这种生活状态意味着个人与社会的逐渐疏离,这种疏离或许是主动也或许是被动,但这种区分毫无意义。因为,在都市,人们拥挤的居住在仿佛是养殖场中层层叠叠的鸡笼一样的房间之中,人类从未如此聚集,却又从未如此漠不关心。
资本主义的成就是足够惊人的,但它却使得我们的生活日渐破碎。统一化的货币使得商品得以快速在城市中生产和流通,但同时,我们自己的价值也不可避免地被以货币为标准进行审视。在现代都市,我们的生活和生产场所被截然分开,不同的建筑形态被赋予不同的功能。这种功能性的区分同时也体现在了每一个个体身上。对于一个个体而言,他出卖劳动力,像社会展现其作为生产者的价值。而市场通过货币交换,使得他又作为一个消费者存活于世。
个体的不可被替代性,此时被转化为作为生产者和消费者的功能性。个体并不因此变得独一无二,恰恰相反,他们的珍贵也仅仅体现在其功能性上。当一个人丧失了作为生产者或消费者的身份时,他便丧失了为人的价值。
当一个独自居住的老人被推销员敲开家门时,他至少在某种程度上获得了为人的喜悦。这些推销者与老人交谈,其真实推销的,并非是一种当事人并不需要的商品。他在事实上不过是在高价售卖一种老人渴望的关怀。不过最大的问题在于,当老人再也没有作为消费者的价值之时,他连这种关怀都会失去。
在某种意义上,情感虽然没有被作为商品直接售卖。但在市场理性化逻辑不断扩张的情况下,人们确实是在肯定情感的价值,这种需求进而使得人们甚至可以将情感作为一种标准化的劳动商品进行出售。男朋友、女朋友这样的身份同样可以变得更加标准化、职业化。
但当我们抛开猎奇的眼光,去仔细思考,就会发现,我们身上的诸多身份本身也在标定我们自身的价值,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身份在市场上具有交换价值都不会变得奇怪。我们有成为男/女朋友的价值,我们有成为员工的价值,我们有成为子女的价值,我们也有成为父母的价值……但是,我们不禁会怀疑,难道不会有比我们更好的作为伴侣、员工、父母、子女的人选吗?抛开一切功能性的身份,我们究竟还剩什么,还有什么?
当我们已经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有什么是不可替代的时候,我们无疑是被卷入一场永无止境的竞争之中。作为生产者,我们免不了相互之间的竞争,因为面临被替代的压力。而作为消费者,我们也面临着竞争。因为哪怕我们自身也无法对自己的价值有所肯定,这时,一切有价格的附属于我们的商品,都将意味着我们比他人更具有价值。
这便是蛰居族所要逃避的事情,无处不在的无形压力降临在我们头上,最终将自己藏匿在人海中。这种状况似乎比通缉犯更为可悲。因为通缉犯哪怕躲藏在深山老林之中,都会有人要将他揪出来。而蛰居族生活在千万人中,却被所有人视而不见。
坡道上,行人稀少。只有一些购物回来的主妇,以及和我一样去同一所学校的年轻人。能和我擦肩而过的只有几个人。但是──就是那天,通往学校的道路,却感觉与平时不同。身边路过的人,都在看我,没错,没错,他们都在窃窃私语,偷笑,很小声,很小声的,虽然是用耳朵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不过绝对不会错──没错。在看我的时候,他们的确是带有嘲笑的意味!主妇,还有学生,看我的时候都在笑。这件事,令我十分愕然。为何?为何一定要笑我?「……喂,看那个人呀。很奇怪呢」「真令人不舒服呀。是不想在户外走吧」「呵呵,像个白痴似的」那绝对,恐怕,大概,不是我单方面的被害妄想症。若是仔细倾听的话,确实是听得见的,他们嘲笑我的声音。就是从那以后。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害怕外出了。
佐藤达广作为「蛰居族」,他寄生在这个物质极大丰富的时代,却是以消极的姿态回避这些焦虑和压力的人类。他所经历的焦虑也都是非应激、不在场的。或许他家里蹲存在某种心理疾病的原因,但这也恰恰证明佐藤达广本身并非是对于生活太过钝感,或者缺乏对于生活的追求才长期呆在家里。正相反,他对于环境,尤其是对于人际关系过于敏感了。他时时刻刻恐惧他人对自己的评判,所以他显得总是爱吹牛,自尊心强,却又极其脆弱。
佐藤达广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对于社会的无用,他的无用本身也是对于社会价值规范深度认可的结果。作者很巧妙地将这种无用来当作他可以被拯救的理由。这却显得一切都更加悲凉,因为唯一达成拯救的可能,不过是另一个人想凭借拯救这一过程来实现自我拯救。所以,连这种「无用」本身也不过是工具型的,因为中原岬(那个天降少女)只不过是需要拯救一个人来证明自己的生存价值,而这个人也并不是一定要是佐藤达广。
在这种意义上,蛰居族本身试图逃离社会的一切目光就可以理解了,因为即使他们一无所有,他们的「无用」本身可以作为他人对于其自身糟糕生活欣慰的工具。但悖论在于,相当一部分的蛰居族虽然试图逃离一切人际关系,但他们却是需要这种人际关系的供养。即便在现代都市之中,这种人际关系的纽带已经过于薄弱。但他仍然需要面对供养者对他的审视。
这是一个大学中退的蛰居族男主佐藤达广,并没有被女主中原岬所拯救的故事,尽管中原岬最初是以拯救者的形象出现的。但这部作品不能给观者带来救赎,或者任何意义上的激励。
对于主角佐藤达广来说,他之所以能够脱离蛰居族的生活,并非是因为中原岬给他的救赎,恰恰相反,正因为他变得更加孤立无援,在生理需求的迫切要求下,他才不得不自己走出那个禁锢了他的牢笼。走入一个看似正常人的生活,与正常人一样为生计奔波。
正如他自己所说,「能够家里蹲,本身就是一种奢侈的事。没吃没穿没得住,并且又怕死的话,就只能去干活了。」
佐藤达广和中原岬看似并不包含更多的共同点,但实际上却是同一类人,用中原岬自己的话说,「不光是家里蹲,所有的精神问题都是因为与周围环境的不适应所引起的。总之,就是因为无法处理好世间的关系,所以造成了各种各样的痛苦。」即对于社会环境有所不适,或者说是社会化并不成功的人。
从中原岬的视角来看,拯救佐藤达广蛰居族状况的计划,本身是她自我救赎的最后一个尝试。这个计划也是她心理的最后一道防线,最终也是这道防线的崩溃,导致她做出了自杀的决定。
中原岬的父亲早逝,母亲的再婚对象嗜酒成性,同时对家人有着家暴倾向。最终岬的母亲或许是对这种糟糕的生活不堪忍受,最后在岬的面前跳海。在岬的叙述中,她小时在悬崖边上玩耍,正好看到一个女性站在山崖边。而一阵强风吹过之后,女人便消失在了山崖上。而那个女人,正是她的母亲。
对佐藤达广的最后一次讲义也是她尝试拯救自己的最后期限,而这场讲义的主题便是「遗言」。她之所以对此执着,是因为她母亲坠崖并无遗书,以至于无法被判定究竟是自杀还是意外。而这个模糊性关系到了中原岬的自我认同。因为,她的继父对她诉诸暴力的同时,也在将一切不幸归结于她。
对不起,如果我昨天死掉就不会怎么麻烦了。
我后爸说的没错,我会给大家带来不幸。妈妈去世也是因为我,爸爸的时候估计也是……后爸想方设法要将我摆平,结果还是失败了,落得一身不幸。伯母也是,自从我帮手之后传教开始不顺,还常常和伯父吵架。都是怪我。
即使最后在亲戚的干预下,中原岬终于被寄养在了伯父伯母家。但她也无法适应在学校的生活,只能在平时陪伴伯母传教,以及帮助伯父打理漫画咖啡屋。而在此时她偶然从窗子中看到了佐藤达广的房间,发现了佐藤达广是一个蛰居族。于是制定了一个帮助佐藤达广脱离「家里蹲」的计划。这个计划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自身的价值正名。
当然,在佐藤达广的视角下,名为「中原岬」的少女犹如天降,虽然在某些地方显得稚嫩,但却似乎能够常常看穿佐藤达广的谎言,也确实使得「救赎」本身带有了些许可信的色彩。但这却是由信息差所带来的。
佐藤达广租住的公寓的房主正是中原岬的伯父,因而中原岬能够知晓他的基本信息。同时因为中原岬住在山坡上的小别墅中,能够透过窗户临高看到佐藤达广房间中的状态。如果把故事初期的神秘感排除,观众可能就会意识到中原岬救赎计划的儿戏之处——那不过就是一个按时聊聊天,偶尔因为一些事件相互陪伴的计划而已。甚至还会因为佐藤达广精神的不稳定而经常被翘掉。
相比于佐藤达广的懦弱,中原岬对于生活的痛感也更为深刻。佐藤达广只不过是对于现实世界的虚无抱有着消极的态度,而中原岬却在试图拯救自己,无论是一个幼稚的计划,还是计划失败后的自杀选择,本身都是意志主动选择的结果。
而这种主动选择的形式之一,便是给佐藤达广的「契约」。或许作者并非刻意,但无论如何,契约也就成为了佐藤达广和中原岬之间关系的隐喻。而「契约」本身,也就是都市理性的具象化。
而作为隐喻的「契约」在作品中出现过三次。这三封契约书当然意味着两人的在情感层面上在逐渐拉近。但关键在于契约书这一形式。
我们首先想象一种无契约的关系,这实际上就是我们日常生活中与家人、亲戚、朋友之间的关系。这是一种稳定而长期的关系。这种关系在双方看来至少对于权利和义务存在着约定俗称的共识。
接下来,我们就可以反推一种需要契约的关系是如何的。
首先,这可能是基于一种短期的关系,因为是短期,不知道之后会不会再见,所以骗一把就跑对于一方而言是更有利的(单次博弈)。所以需要契约以及第三方(即司法机构)的保障。其次,这可能是基于一种不稳定关系,因为双方对于权利和义务没有约定俗称的共识。所以必须在契约中写明。第三,这可能是基于一种无保障(无安全感)的关系,因为签订契约的双方对于对方是否会遵守契约并无信心,所以也设立惩罚机制。
遗憾的是,这就是「契约」隐喻下,佐藤达广和中原岬关系的实质。
而在剧情中,这三份契约本身也有着不同的作用。第一份契约书意味着佐藤达广对于中原岬介入其生活的许可。因为对于现代都市人来说,不经许可的介入,即使是帮助,也仍然是一种冒犯。
而第二份契约书,中原岬认为这是一份对自己心理防线的保障。因为她最开始认为自己完全一无是处,也没有人需要她。她对于自己的拯救方式就是去创造一个需要自己的人。这个人就是她认为「比自己还没出息」的佐藤达广。
她提出这份契约的时候,本身也是因为不安全感而放手一搏。这时候的佐藤达广已经失去了家里的经济供给,同时他最好的朋友山崎薰也回了老家,这使得中原岬认为佐藤达广除了自己,也再无依靠了。而她也乐得去「圈养」佐藤。但是她却在新年夜晚目击到了一个冲击性的事实——与自己走散的佐藤达广和他高中时期的学姐柏瞳走在一起。她因此意识到哪怕是佐藤都不一定需要自己,这使得她的心理防线濒临崩溃。
其实很简单,对我好点,我也会对你好。
为了拯救你,我努力至今。你已经死心塌地迷上我了对吗?
除了我你不是一无所有了吗?
不在这里签字你会打一辈子光棍的。
……
签字啊,不然的话我真的会坏掉的。
而佐藤达广拒绝这个契约的原因,也并没有那么复杂。他自身的自尊心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这个契约本身太奇怪了。用佐藤的话说,「这样太空虚了」。契约自然无法保证真心能否被履行,但换个角度来讲,当真心已经不得不被列入契约之中,这段关系中至少有一方已经处于强烈的不安全感之中。也就是说,签订契约的行为本身对于契约的内容构成了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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