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格奥尔格·齐美尔看来,现代变动不居的都市生活,使得人们过于频繁受到变化迅速以及反差强烈的神经刺激,从而产生了厌世的态度。
在《欢迎加入NHK》中,柏瞳的长期服用的精神类药物便可以当作对于现代都市迷幻、快速、激烈的变迁的隐喻。都市人纵身投入这洪流之中,试图成为时代的弄潮儿,却在其中迷失了方向,也迷失了自身。而柏瞳对于药物的滥用与沉迷,也正象征着都市人对于强烈且快速的刺激的不可自拔与疲惫。这正是柏瞳这个角色身上气质的来源,也同样是她此后试图自杀的心理基础。
在柏瞳的身上同时存在两种看似相互矛盾的心理倾向——对于刺激的追求与对于生命的厌弃。
刺激体验的前提便是生命的存在,只有生命的存在,获得各种各样来自于感官的刺激的体验才是可能的。但对于生命的厌弃意味着生命不再具有体验的价值,其背后预设着生命太过无聊或者生命太过痛苦,所以不值得再去体验。
对于柏瞳来说,她显然不是后者。她并不具有像中原岬那样悲苦的经历,恰恰相反,她本身生活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困顿。她大学毕业,有着公务员这种体面的工作,她的未婚夫则是某个IT公司的项目负责人,收入高的同时也不断对她付出真心,是一个几乎完美的结婚对象。
但追求刺激和厌弃生命,从柏瞳的视角而言,是具有内在的逻辑一致性的。而这种一致性正是体现在她视角中生命(以及刺激)的单一和苍白。
在这个意义上,厌世倾向本质上是判断力的钝化。面对复杂的都市生活,人们本有的感受力受到了强烈的挫伤。这种挫伤是源于人们根本无法应付都市生活的复杂变化。这或许有时意味着他无法对于遇到的每个人都笑脸相迎,但这种热情在乡村或者小镇却是人际关系生活中的一种常态。但这种淡漠的态度从根本上来说,是为了适应都市体系而产生的。在乡村或者小镇,个体不会面对如此数量庞大的陌生人。而在都市,却必须训练出一种「职业化」式的对他人的漠不关心。
而同样,一个个体同时以商品的生产者和消费者的双重身份被卷入市场之中,这两种身份本身意味着社会分工使得他不再直接对自己的饮食起居衣食住行负责。这也就意味着他甚至可能缺乏一切的有关自身生活的知识,同时他也不得不信任他人来帮助自己处理这些事物。他不知道自己所住的房屋是否偷工减料,也无法确认自己的饮食是否掺入了地沟油或者有具有农药残留的食材,也不知道自己所乘坐的交通工具以及驾驶这个交通工具的人是否值得信任……
这种疑虑在现代都市几乎无处不在。只不过它常常不断激起人们的不安,然后人们又很快对这种不安丧失了关注。这种不安甚至并不会因为上述具体情况在事实上出现好转而消失。
说到底,人们处于都市系统中,只要需要与他人进行高效率的合作,就不得不去信任构成社会其他部分的他人。但是他本身又并不具有能够真实检验是否真的值得信任的知识,只能不得不对他人进行侥幸地信任,然后又在某一瞬间产生了巨大的焦虑。
那么,当因为要接触的事物过多,以至于不再具有判断自己所接触的事物的知识和能力,他们又将怎样生活呢?人们迫切需要一个抓手,来缓解生活中一切的不可理解。而货币经济恰好契合了人们的这种倾向。
具体而言,人们不再需要纠结商品的各个维度,他们只需要注意价格。在这个意义上,价格被认为是囊括商品一切信息的体现。不论是品质、数量、色彩、包装还是任何个性化的特征,最终都将被包含在价格之内。商品的特殊性在这时被转化为普遍性。
无论如何,货币对于个体的特殊性并不感兴趣,它只关心所有人都共有的事,并要求将其转化为金钱上的量的差别。因此,交换本身就意味着事物的不可替代性被剥夺,与此同时,金钱将事物质的差异转化成量的衡量。但这也使得人们在都市中被组织起来的成为可能。
这种简化使得复杂且流动的都市系统得以运作,一切事物都可以通过统一标准被生产出来,并进入市场进行流通。在市场之中,货币成为了唯一度量价值的标准,所有生产要素也正是围绕着这一标准流动。但正因如此,人们理解了货币,就理解了市场,理解了市场就理解了世界。
但这种简化相应的代价是整个世界的价值都被减损,而个体的价值也在这种压迫下岌岌可危。对于深度嵌入货币经济以及都市体系的个体来说,将一切事物普遍化的倾向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个自然而然产生的观点是:一个世界即使再丰富,难道可能丰富到用货币都无法衡量和兑换吗?而这个世界的体验即使再多种多样,难道还存在无法传递和获得的体验吗?[1]
最终,一切事物都将是普遍且可以被理解的,至少被矮化成如此。
到此为止,都市人对于世界有了一种防御性的理解——他以单一的标准来衡量一切,这是部分契合了货币经济的逻辑。而正因如此,在他们的眼里,所有的刺激至多有量的差别,却没有质的差别。这种单一和苍白足以被一眼看破。[2]
正因如此,生命就成为一种一眼可以望到头且值得厌弃的东西。以及死亡本身也成为了一种可以被追求的、终极的刺激。这也就是柏瞳自毁倾向的由来。
柏瞳并非体会不到幸福,她对于自己的生活有过欣喜,这也是她能够因为男友的求婚就被从悬崖上劝解下来的原因。但她却无法体会到日常的幸福,日常对她而言更多是一种损耗的消磨。她将整个生活世界视为一个巨大的「阴谋」,因为她也无从得知究竟问题在什么地方,只有感受到对于生活的无力感,和被什么巨大事物笼罩着的压抑。
因此,她在新年晚上独自在街上偶遇到佐藤达广的时候,才会提出出轨的邀约。正如她在此后所承认的,她确实很幸福。她似乎只能从更强烈的刺激中获得短暂的对生命的掌控感,同时她又感到日常对于她的磨损,所以她无法去追求日常的幸福。似乎只有破坏手中的幸福,才能使她获得生活的实感,体会到本有的幸福的价值。
佐藤也意识到了柏瞳的这种倾向,他以「阴谋」作为推脱和疏解的借口。而柏瞳也心领神会,定下10年不再见面的约定。而这一解决方式,在剧情上来说,也是对于故事结局上佐藤和中原岬之间关系解决方式的预演。
对于佐藤达广来说,他过于敏感,同时对于单一标准的规范过度地认同。因此他对于自己是「蛰居族」坚信不疑。而就动画而言,每次他试图走出困境,往往都会被更深卷入泥潭。不过这些一切的新事物,都至少在某种程度上使得他脱离了现实生活的乏味,它们不能给他更多生活的实感,但是确实使他获得了更多的刺激。
他在山崎薰的传教中成为了御宅族,因为中原岬的诱劝加入了一个不靠谱且更使其丧失自我价值感的脱离蛰居族状态的计划,因为柏瞳的误会参与了集体自杀,由于一起自杀未遂的同伴沉迷了网络游戏,由于高中同学而被卷入了传销……
这些似乎都是建立在都市生活基础上的挑逗人们神经的幻想的写照,无论是可以逃避现实的避风港(比如二次元和网络游戏),还是一种所谓「根本解决问题的方法」(比如中原岬不靠谱的改造计划,被佐藤误会成「重生之旅」的集体自杀,以及被宣传用了之后就能立刻摆脱家里蹲的传销商品),这些的诱惑都过大了,以至于他从未想过从日常中选择脱离困境的方式。
这也就是为什么直到饿到不行为止他才会走出自己的房间,重新融入社会。因此在此之前,总还是有一些让他心存幻想的「好事」。[3]
在动画中段部分,佐藤达广阴差阳错地跟着柏瞳参与了集体自杀。中原岬和山崎薰跟随柏瞳的男友乘船赶到,要将佐藤达广劝解下来。这部分是动画结局的预演,也是动画的中段的高潮。
中原岬以为佐藤达广是觉得自己的生命没有价值而要自杀(中原岬误以为佐藤寻死的原因与后来的自己相同)。于是她向佐藤表达了自己因为佐藤才得以活着,因为,她说,“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比我还没用的废柴”。而这恰是佐藤可能会不惜以死亡去逃避的情况。所以他被激起了想要以死来证明自己不是废柴的想法。
自杀事件这种戏剧性的新闻,我们这些人没资格出场。
不管我们多么消沉,多么痛苦,到头来还是会回到无聊平凡的日常中。
就算没有回来,也只会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死得毫无价值。
戏剧性的死……和我们无缘。
在《欢迎加入NHK》的世界中,不存在奇迹,也不存在神明,只有无处不在的阴谋。中原岬的伯母相信宗教,但中原岬却无法相信神明的救赎,甚至无法相信神明的存在。“要是这么可恶的神存在的话,我们反而可以健康的生活。只要把不幸全部推给神就可以了。”
神灵如果真的是存在的话,那他肯定就是个大坏蛋。我综合了所有的情报最后得出来的,就是这个结论。
……
人的一生之中,痛苦的事和快乐的事的比例是九比一。我之前在笔记本上好好的算过了。
……
所以呢。特意设计出这种苦难世界的神,一定是个心眼很坏的家伙。怎么样?很有道理吧。
对自己的救赎失败之后,中原岬执意寻死。佐藤在山崖上将她找到,却无法说服她。因为对于佐藤而言,他同样认为活着没有意义,他仅仅是缺乏去死的动力。他自然也无法劝说中原岬回头。
结果是一样的。只是早晚的事。反正就算活下去,也尽是痛苦的事,很辛苦。很没有意义。没有活着的意义。死了更好。这结论非常的有道理,谁都没法反驳。
他意识到,在这个什么意义都没有的世界中,他要发明出一种意义。他将这归结于柏瞳所说的「阴谋」。一切都归罪于阴谋。
而「阴谋」到底是什么?它是人的想象,它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人们仍然无法忍受寡淡的日常,所以他们需要发明一种意义,以驱使自己与日常战斗。
最后的最后,这个「阴谋」的世界没有浪漫。而佐藤达广也无法实现他的英雄主义——为自己心爱的女孩而死。即使他希望通过自己的死亡来让中原岬意识到她甚至值得自己付出生命。
最后的最后,这个「阴谋」的世界也没有奇迹。山崎薰无法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自己的梦想,他只能做出一款不入流的色情游戏,在冬日烧掉象征自己梦想的课本,然后黯然回到家乡。而佐藤达广和中原岬也无法确定事情是否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这个「阴谋」的世界,只有那些愚蠢的人们。他们如同端着长枪冲向风车,对骑士精神怀有着自豪的堂吉诃德。在寡淡和损耗的日常之中,向着不存在的敌人发起冲锋,享受着自以为是的满足感,然后又跌倒在地。
[1] 至少我们可以看到,一切情感服务都可以标准化。更具体而言,你甚至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为自己雇佣一位陪你说话的伴侣。(就我的了解,在90年代的深圳就有付费的电话陪聊业务。那本质上就是一种标准化的情感服务。)
[2] 比如一定重量的苹果和一本书,他们在各种意义上都没有什么共同点。但是它们的价格是相等的。那么对于一个人来说,他完全可以以二者价格相同为由对两者进行比较。这种比较就如同比较苹果和这本书的颜色是相同的一样,没有什么意义。但正式基于货币的交换使得价格的比较有了意义。接受这种简化的同时,也同时失去了对于这些苹果和书的特征和它们直接区别的理解。
[3] 这里仅仅涉及对于文艺作品的评论。虽然作者本身是蛰居族,但其可能还存在心理疾病及其他问题,并不意味着「蛰居族」被饿一下就能回归社会。如果您存在心理问题请及时求助心理咨询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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