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过去是我平日里绝对不会主动做起的事情,除了让自己找个借口喝酒抽烟外,这样的多愁善感对我不具有任何的好处。不过当我在多米诺城再次见到奥菲丽·曼蒂的时候,六年前的记忆便开始在我脑内搅动。
要承认的是,那时的我愚蠢且缺乏责任心,但也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当时我应世盟的召唤参加了一场针对某家重型机械企业的攻坚,这家公司与政府关系疏远,没有大企业撑腰,却想要乘上时代的浪潮,在废墟上建立独立城邦,所以理所当然的被盯上了,我与其他几个特殊编制的人员组成一个特别小队,奥菲丽·曼蒂在队伍里担任深层网络黑客的工作,我和她就是在这儿认识的。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被她的打扮所吸引,蓝绿色挑染的粉色短发,深厚的眼妆两侧清晰的义体纹勾至脑后,脖子上则挂着一台改装过的挂着粉丝猫咪挂坠的连接设备,五颜六色的线缆从袖口伸出,在她那透明的塑料披肩下穿插成蝴蝶的形状。强烈的个性如同一张油画般铺满了她的全身,我很快就喜欢上了她,我们聊得来,工作上也是配合默契,很快就确认了关系。
她是一个极端且悲观的自由主义者,并且患有长期性的赛博性偏头痛。她厌恶这世界上的一切固有体制,对自由维持虚无的热爱,所以她选择了黑客的工作,正是因为喜欢网络攻坚时亲手撕开规则的感觉。她很偏执,叛逆,有时不可理喻,她甚至从来都不叫我的名字,用“你”来称呼我,而我也正是被此吸引。
不过新鲜感并没有维持太久,我们最后因为一块被扔在地上的桔子皮而分道扬镳。她在临走前,篡改了公寓的灯光系统,让我起床照镜子时和一只竖着中指的桔子面面相觑,也让我永远记住了这个女人,我很怀念她,毕竟她真的很特别,这一点只有和她相处过的人才知道。
可这并不是全部,从某一天起,我再也没有听说过她的名字,我以为她改行了,或者大干一场后隐姓埋名了。直到几个月前,我无意的从熟人那里打听到,她在三年前的一场网络攻坚中,被敌对公司的防火墙烧坏了脑子,整个记忆和人格都需要重塑,黑客肯定当不成了,就连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了。
直到我昨晚再次与她相遇,她在一家餐厅前读菜单,留着黑色长发,化了淡妆,身着朴素的白色短裙,如果不是因为她的手环上的粉色猫咪挂坠,我恐怕就与她擦肩而过了。我想与她叙旧,但她身上的这些变化不断的提醒我她的遭遇。她大概已经改名换姓,有了新的生活,将过去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就当我在劝说自己不要去打扰她的时候,她忽然停下了手上的工作,朝着街对面的我,笑着招了招手。
我能看到她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于是我走过去,拥抱了她。
我提着买好的东西走出便利店,思绪到此戛然而止,穿过多米诺城凌晨两点半的街道,我回到了那栋位于蚂蚁窝中的公寓楼下。
“我回来了,安娜。”推开屋门,这是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出租屋,屋子窄小朴素,却打点的很精致。放眼望去,米色的拖鞋被整齐的排放在鞋柜上,紧贴着床尾的书桌上,一台小型的个人电脑正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光。安娜下半身穿着一条内裤,上半身套着一件白色衬衫,就这样静静的坐在床中央。
“我顺路还买了些酒和水果,什么种类都买了点。”我把包装袋里的东西一个个拿出来,“烟的话,我不知道你现在的口味,所以就买了中性一点的,摩登。”
我把烟盒递给她,她却笑着摆了摆手,“我现在不抽烟了。”
“抱歉,我应该先问问你的。”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迟钝,今天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
“这有什么,我跟你说过的呀,不要因此觉得抱歉,你没有冒犯到我。”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照顾人的?”她看了一眼袋子里的水果,“橘子就好。”
“没印象了。”这些琐事现在看来不值一提,但她记不起来还是会让我有些失落。
安娜听到这句话便开始哈哈大笑,我也跟着她忍不住地笑了一声。
“起码我们俩现在都会捡了,不是吗?”她剥了一只橘子,塞到了嘴里。
“是啊,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将不同种类的酒摆出来,“你想喝哪一种?”
“好了。我现在不想喝酒,我可是一个人等你了好久呐。”
她抓住了我的手,猛地将我拉向她,失去了重心的我向她倒去,压在了她的身上。两人的眼睛之间没有了多余的距离,我能看到光晕在她的瞳孔里打转,那双清澈的眼睛似乎是在聆听,又或是倾诉。我很快就放弃了抵抗,翻过身将她抱住。
“我能想起来这个,我以前也和你干过这样的事情,没错吧?”她趴在我的胸前说道。
“哎......”她叹了一口气,随后小声嘟哝道,“那我更应该对你感到抱歉了。”
“明明你怀念的那个人是奥菲丽,我却邀请你跟我上床,在明知道你不会拒绝的情况下。”她说的很慢,像是在承认错误般地低声细语。
“感觉自己被小瞧了。”我敲了敲她的脑袋,“不用在意的,我和你想的差不多,也在谴责自己。只有今晚,如果真的能帮到你的话,我就能心安一些。”
“我想想......”她忽然变得沉默,随后坐起身将身体依靠在墙边,她低着头似乎在回想,但我察觉到她的眉宇间没有一点思考的褶皱,“如果我说.....”她的眼睛瞥向我,“我不记得了,你会生气吗?”
“不记得了?”在再会的这一天里,她并不避讳提到过去的话题,而且总是能和刚才那样描述出正确的过往片段,她的回答让我感到很诧异。
“是的。我说实话吧,从昨晚和你初遇......哦,不,再会,自和你再会后,我从来都没有用名字称呼你,不是因为某种习惯,是我不记得了。你不会对此反感让我感觉很奇怪,直到我意识到,这也许是你和奥菲丽之间的默契。”
“可是你把那些记忆都拼给我了,哪怕只是碎片,那也是货真价实的,我能证明。”
“同一串字符,每个工程师或黑客解构它的方法都截然不同,对于你来说,我说出来的话语构成了一幅精确,动态,情绪化的画面或者是一段结构分明的故事,可是在我这里,它是模糊的,没有前因后果的一场梦,我只是将梦里的所见,尽可能的描述了出来而已。”
“恩。”她从床边装水果的袋子里挑出了几只橘子,将其中的一只递给了我。
我过去和她靠在一起,橘子皮的香气沿着我们的手指在屋内传递,我完全无法想象一个失去了全部记忆,必须依靠梦境锚定存在的人该怎么活下去,所以压根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没关系,我早就释怀了,刚开始我也会觉得很空虚。没有过去,该用什么面对未来?我到底是安娜还是奥菲丽·曼蒂?这些问题在我脑中萦绕,我用着手术后剩余的奥菲丽留下的一点存款,在各个国家和自由城邦间漫无目的的寻找答案,直到我在意大利国看到了比萨斜塔。”
“没错!没错,就是那个。某个未曾到过的地方,某个从未谋面的人,却感到似曾相识,这种感觉每个做过梦的人都经历过吧。就在那一瞬间,强烈的既视感包裹着奥菲丽经历过的片段和情绪,在我脑中发出如同梦中那一晚的烟花那么绚烂的声响。对于普通人来说,幻觉记忆只是一种感受,但对于我来说,不管是奥菲丽还是我安娜,它却是真实的过往,是我这个人确实存在的证明。”
“我从那一天起就从自我怀疑中解脱了,跟随与记忆一同被烧毁的情绪,追逐虚无缥缈的幻梦,找寻真正的我,虽然麻木的感觉占据了我生活的大多数,但偶尔也会体会到忽然降临的感动与幸福,这样就足够了,我很满足。”安娜看向我,眼睛里闪着光芒,泪水挂在她的眼角,脸上同时绽放笑容,矛盾的表情正在诉说她复杂且纠错的悲喜。
此时,我忽然理解了昨日相遇时,那些泪水和欢笑背后沉重的意义。
“是的。一开始,我在成为她,她也在成为我。现在,已经是一个人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重新认识你啊,不再作为你梦中的幻影,而是以你面前的我。”
“当然啦。”她站起身,“毕竟奥菲丽早就把你甩了吧?”只见她笑着捡起被我扔到地上的橘子皮。
结果她猛地扑向我,把我撑在身下,看着她的双眼,我忽然感觉到某种陌生感。她也许还是那个奥菲丽,也许奥菲丽已经死去了,抛开多余的琐碎记忆,眼前的这个姑娘,感受过空白色的虚无,明白意志的无力,也受困于自我存在的问答,可她的生命依旧乐观,散发着厚重又通透的光芒,这种魅力吸引了我。
我想亲吻她,但她却用食指抵住了我的嘴,“在那之前,你得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存在的意义到底是谁来赋予的呢,对于有些人来说,是形而上的模糊力量,对于有些人来说,是被修饰成梦想的物质或情感,对于我来说,存在的意义来自于不断崩腾却不愿回想的记忆,而对于安娜,却是另一个存在被烧毁后留下的余灰化为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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