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内灯光昏暗,卢克站在镜前将蓄长的头发用皮筋束在脑后。将黑发染棕,做牙齿矫形手术,洗去刺青,割双眼皮,唯独没有改变瞳色——西岛国人绝大多数为灰瞳,改色的话反而更惹眼,只在天亮前外出散步使他的皮肤褪回青白色。
男人上到一楼去吃晚餐,酒吧十点开始营业,还有两个小时,店外“X”的霓虹灯牌尚未亮起。老板一周出现个两三回,平日酒吧交由卢克打理。
除喝酒外X还提供一种叫LINKED的游戏,酒吧内间有两只单人沙发与两套用完自动消毒的通感设备,眼镜,耳机及一对贴于耳后,黑色圆磁片状自动吸附的神经信联贴。
西岛国特产的菩果酒灌入喉底,数秒后回甘,接着回涩,卢克窝进沙发,解锁设备。身为X的酒保兼守店人,免费玩游戏是员工福利最大化。
视域一片漆黑,唯有一个蓝点闪烁,这是正在搜索信号的提示,画面亮起则表示设备——五感都已连接,被连接者在游戏结束后会拿到来自设备提供方的回扣,想追求刺激同时赚点小钱的人们会选择租一套被连接设备,如果被连接时间超过二十分钟就能拿到收益。
连接的范围仅限于占地不足四万平方米的碑界区,但这片建筑犹如调色板的小资区域,实则是个半开放黑市,见不得光的行为勾当如死皮角质被暖黄色的灯光与经典流传的盯鞋摇滚藏掖于这个微型城市的肌理间。
蓝灯烁灭,画面亮起,一座纯白外墙的双层建筑闪烁在粉色与蓝色相映的霓虹灯中,那不勒斯旅馆,就在两个街区之外。走在前面的男人回头冲卢克一笑,他看起来很年轻,体型高大健硕,头顶染成金色,与黑发形成强烈的视觉对比。
卢克兴味索然,不出意外的话接下去他将体验一次平平无奇的性交易,而且还是作为女方。但棱镜墙上映出的脸阻止了男人按下终止键的动作,那是一张少女的面庞,十六、七岁模样,东方面孔,黑色短发。
未成年?男人跟着年轻人一起乘拉门电梯上二楼,进房间,门合拢的同时一个女声提示音响起:隔音模式启动。
“好了,开始吧。”男人转过身。卢克从沙发里挺直身体,这个眼神不对劲!
下一秒拳头就挥了过来,少女来不及反应扑倒在地,紧接着腹部重重挨了一脚,又一脚,年轻男人动作极快,丝毫不给对方反抗的机会。疼痛点燃了某段记忆,卢克几乎跳起来,以最快速度穿上左腿义肢,跑出酒吧时他差点撞到人,但作为前雇佣兵本能化的肌肉记忆使他成功与对方擦身而过。
金发碧眼的前台小姐冷静地打开房门,卢克一眼瞧见坐在男人身上紧紧掐住对方颈脖的少女,男人拼命挣扎着想掰开那双看似柔软的手却白费功夫。少女眼神专注,手如钢爪锁在男人颈部。卢克走到她身边,“收手吧,要出人命了。”
对方看了卢克一眼,松开手站起身,“你按了终止键?”
话音未落卢克一脚踹在男人的胸口上,阻断了对方的反击。
“我已经成年了。”少女翻下衣领,锁骨处有一朵黑色玫瑰,轻轻一点,弹出一个全息身份证明。卢克瞅了一眼,“你是仿生人?”
少女整理好衣领点点头,“之前是红玫瑰,最近变成黑色的。”
少女指了指不久前卢克搁在吧台上的酒瓶,“这个吧。”
淡金色的酒液滑入口中,眸光流转,“谢谢,我叫琅茜。”
“伤口其实可以不用处理,它们会自愈,不过得花点时间。酒多少钱?”
卢克来不及问她所指的正事是不是继续刚才那种性交易,酒吧门一关一开,一个高瘦的男人走向吧台,“老样子,刚才出去的那个女孩你认识?”
“不算认识,怎么?”一杯加冰威士忌被推到客人面前,对方深棕色的头发全被梳往脑后,露出高而饱满的额头,略显凌乱的络腮胡修饰了长而瘦削的脸型。
“有点面熟。”男人将酒液一饮而尽,卢克替他续酒,“很累?”
“新品进入检修阶段,不得不说依旧比开发阶段困难得多。”
男人名叫圣桑,是REBORN的创始人,REBORN位于碑界区中心一栋外墙刷成米黄色的四层办公楼内,一块墨色方尖碑立于办公楼下的小广场上,石碑象征着这片区域曾是雷欧国的领地,毗邻办公楼则是一座诺曼式教堂。
碑界区原是雷欧国的外飞地,这栋四层建筑同时作为该国政府要员的办公与居住地,直至五年前那个陆地上的国家放弃了对西岛国的统辖权,定居碑界区的雷欧国国民逐渐人去楼空,一个独属于西岛国的黑市应运而生。
两年后,提供“仿生人专属定制服务”的REBORN进驻那栋原政府大楼,那个眼神略有些神经质,酷爱蓝纹奶酪味威士忌的男人,将大楼内部修葺一新,外部却没做什么变动,只刷了新漆。
“今晚有客人来验货,我跟进了一下就将后续工作扔给助手跑出来了。”
一个酒保的工作除了调酒就是聆听,于是卢克知道圣桑提到的新品是一个美丽却死于非命的女人:殴打,强奸,窒息而亡。
“科技不断进步,人性始终如一。那位客人提到女人的死因,却说不清楚她的过去。就像你的过去一样晦暗不明。”灰绿瞳的男人抬头看着酒保,眼神在暗蓝色的灯光下忽暗忽明,“换做以前的我也许会试图弄清他们之间的关系,噢不过我知道这位客人是个雇佣兵,从我们的邻国来。”
卢克从梦中醒来,梦中出现了那张已经很久不曾出现过的脸,还有那头蓬松卷曲的红铜色长发,具体梦见什么他不愿回想。
二十分钟后,卢克出现在地下拳击场,对手不明,听说是张生面孔,所以在他身上下注的看客们几乎超过七成。男人将卷曲的棕发绑成发髻,走出更衣室。
没有什么比一场拳拳到肉的身体搏斗更能释放压力,如果赢了还能有额外收入,卢克踏入充满男性荷尔蒙的竞技场,却在登上擂台看见对手的一霎产生了逃离的念头。
对方头顶黑色的毛茬如锋利的刺扎根头皮,灰瞳细长,肌肉如坚硬的石头。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卢克再熟悉不过。
不管对方是否认出他,现在已毫无退路。硬着头皮行完抱拳礼,刚稳住身形,对方已经发起进攻,连续快速的刺拳瞬时点燃台下观众亢奋的神经,卢克几乎没有反攻的机会,他脚掌贴地,稍微放松,左腮便挨了一拳,借此时机卢克迅速矮下上半身勾拳击向对手下颚,对方稍一趔趄,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停顿,在右脸被击中前卢克又击向寸头男的眉心,却被对方格住,下颌又挨了一记勾拳,寸头男乘胜追击,卢克再次被逼得只能防守,台下呼声激烈,口沫四溅。
中场休息前卢克的状态颇为狼狈,他的对手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怒火灼烧卢克身上每寸肌肉与神经,那个男人显然比以前更强,目光扫过对手腰侧,或许可以试试,他想。
寸头男的攻击快速且充满力量,换做普通拳手恐怕已招架不住,而卢克从16岁加入军队开始的优势一直在于身体反应灵敏迅速,因此他能格挡对手大部分狠厉的出拳,同时利用假动作抓住对方的破绽发动攻击。
比如现在,一记摆拳准确击中对手腰侧,寸头男一个踉跄,眉心抽搐了一秒,卢克趁机一拳击向对方的太阳穴,寸头男跌坐在地,但很快又站起来,寸步不让直击卢克眉心。
卢克堪堪避开,在对方再次出击前连续迅猛出拳,太阳穴的血管跃动与剧烈的心跳同步,他咬紧牙关击向对方的腰侧与下颌,那个男人的眼神终于透露出落败的预兆,卢克再次击中对方下颚,他的对手后退数步,仰面倒向身后的围绳,跪坐在地。
寸头男的腰侧有旧患,肉眼已看不出来,但显然依旧是他的阿喀琉斯之踵。这么做多少有些不光彩,但卢克非赢他不可。
拿着现金离开地下赛场前,场内两台复古立式大音响正在循环一首老掉牙的欧洲童谣:
...Run rabbit run rabbit run run run.Bang bang bang bang goes the farmer's gun...
两年前逃出雷公会后卢克没有直接回西岛国,而是在雷欧国躲了一年,有时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直到一年前卢克才回到自己的国家做了酒保,住进酒吧的地下室,昼伏夜出。
十六岁那年卢克通过招募进入国家军队,在那之前他待在一个盗抢团伙里,对少年卢克来说,比起被困于炼狱般的孤儿院,做个指匠微不足道的愧疚感不足一提。只不过在国家秘密招募年轻人组建军队时卢克几乎没有犹豫就选择报名参加,并轻松通过体能测试成为一名士兵。
世事难料,在军队里待了两年后,由于雷欧国宣布放弃对西岛国的统治,国家决定撤回投入资金,暂时解散军队,年轻的士兵们每人拿到一小笔所谓的抚恤金后就被遣散回家,无家可归的少年们,比如卢克,便只能找份收入微薄的工作维持生计。
进入雷公会的契机是一场约架,彼时卢克在一间酒吧打工,与客人起了冲突,隔天晚上那人带了一群人来,十八岁的卢克以一敌十,将一群平均年龄二十来岁的喽啰干了个爽,除了受点皮外伤脸上挂了彩外并无大碍。
卢克不知道观战人群中有两个雷公会的成员,更想不到其中那个叫利奥的寸头男会将他带回雷公会,以雇佣兵的名义,成为二公子的保镖之一。
历史总是惊人相似,三年后,卢克再度从一个所谓的“归属地”逃离。冒着生命危险从一个险境逃离并不意味着“勇敢”,逃离是为自己先前的懦弱做出抗争,抑或是一种更为懦弱的行为,卢克不愿细想。
今晚客人有点多,但酒保还是抽空用打拳赢到的钱给自己买了瓶四玫瑰威士忌,酒吧门打开他没注意,直到人走到吧台前。卢克呛了口酒,寸头男与黑发少女一起?
“前几天我们打过一场拳击赛,这位酒保先生完胜。话说回来,”利奥看着卢克的脸,“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就喝你这瓶吧。”利奥直接拿起卢克刚刚喝过的酒,一只手伸过来按住酒瓶,“抱歉,这是我花钱买的,您要的话重新给您倒。”
对方却没有松手,卢克抬眼看见利奥正微微眯缝起双眼看着他,神情并不友善,他毫不露怯地盯回去,两秒后,酒瓶回到酒保手上。
“或者你去别处喝吧。”琅茜突然开口,“抱歉,我和朋友有事要谈。”
寸头男看了琅茜一眼,提起嘴角,“没问题,看在刚才你让我那么舒服的份上。你是不是也体验过了。说实话在这之前我没操过仿生人,这趟挺值。”
“这家伙钱给很多。”琅茜耸耸肩,“说回正事吧,我想赌命。”
“我需要钱,一大笔钱。你大概会问我原因,我先告诉你,因为我弟弟。当然,他不是仿生人,他的父母,也是我的父母,在我六岁那年把我从街上带回家,那时候费兹三岁。”
琅茜笑了笑,“如果真能用钱治好他的病就好了,可惜他是脑里长了东西,医学技术发展到现在,人类依旧无法拯救脑内变异的人类,就像无法彻底根治精神疾病。”
“我要定制一个仿生人,在REBORN,一个费兹的仿生人。”少女眼神微微发亮,“寸头男告诉我他听说碑界区里有个能赌命的地方,如果赢了能获得一大笔钱,虽然不知道具体数额,但我想应该够了。他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直觉告诉我你知道。”
一个仿生人,会说“直觉告诉我”,卢克想,还是一个推测十多年前就被造出来的老型号。这可能吗?
“你父母应该不知道这件事吧?你没想过也许他们根本不想要一个儿子的仿生人?”
“我知道,但我也清楚对我父母来说我弟弟有多重要,如果我有机会能让他们得到一个无病无痛的孩子,一个健康的费兹,我绝不可错失机会。”
卢克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答应琅茜与她一起去医院看她弟弟,也许与少女待在一起能令他暂时忘记利奥的存在,不去纠结他到底来碑界区干什么,是否已认出他是那个逃离组织的叛徒。
总之现在他在只睡了两个小时的情况下一大早跟着琅茜一起出现在病房里,琅茜与她母亲换班让她母亲回家休息。在此之前那个疲倦却仍面带微笑的女人似乎将他认作女儿的男朋友。
床头升高,少年半躺半坐,插着鼻呼吸管,光溜溜的脑袋,嘴唇青白,他离死亡近在咫尺,且因受尽病痛折磨,浅灰色的瞳仁里已丧失所有光彩。
琅茜倒了杯热水给弟弟就被医生叫出病房,医生本想找少年的父母,但现在他们都不在,便由琅茜跟着医生去诊室谈,病房里剩下卢克与费兹二人,他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不确定自己该说什么。
费兹笑起来,“看得出来你在尽力控制自己不对我表现出怜悯,但没有成功。”他的声音虚弱沙哑,却清晰可闻。
卢克不自在地笑了笑,“你太年轻了。死神找错了约会对象。”
“我很羡慕小琅能谈恋爱,我今年十五岁,一次都没谈过。”
卢克不置可否,这种时候大概任何安慰之词都是无力的,于是他开口问道,“你知道你姐姐打算定制一个你的仿生人吗?”
少年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我只是……说说而已,我知道那需要很多钱,我们家根本不可能拿出这么多钱。”
所以这其实是费兹的愿望,卢克在心底叹了口气。他无法理解那些能为他人的愿望竭尽全力的人。
费兹松了口气,“真是个傻瓜,我会告诉她我就是随口说说而已。当时我只是觉得如果真能做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仿生人,对我们的父母来说,他们依旧拥有两个孩子。”
琅茜回病房后卢克就先离开了,少女的神情已基本说明了刚才与医生的谈话内容,而且显然她需要跟弟弟谈一谈,离开医院时卢克觉得胸口发闷。
当晚X的霓虹灯牌刚刚亮起,琅茜就出现了,她告诉卢克从下午开始,费兹的病情急转直下,脏器衰竭,已经陷入昏迷状态。
“现在是维生设备在拖延他的死期。也许早上我不该告诉他医生对他下的结论。费兹的求生意志很弱,脑里的肿瘤让他生不如死,越年轻的身体,肿瘤越凶猛。医生建议我们考虑让费兹安乐死,但我们都很清楚父母不可能就此放弃。”
卢克看着琅茜的眼神,清楚劝说无用,“我只听说过人类去赌,不确定仿生人能不能。你想过如果赌输了把命赔了,你父母将同时失去两个孩子吗?”
她太像一个真实的人类了,即使如今的仿生人都拥有一个栩栩如生的人类大脑,具备人类的思维情感,可对卢克来说,在与眼前这个黑发少女的几次相处中,她都是一个“人”。那么创造她又遗弃她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碑界区大大小小的赌场合计有十几间,卢克带琅茜去的这家由一间废弃的食品加工厂改造而成,说是改造,其实就是将所有器械换成老虎机,牌桌,轮盘等,原本洁净的墙体与光滑的地面都已变得破旧污秽。
赌场只在夜间开放,此时沸反盈天,女荷官性感迷人,场内烟雾缭绕,摇骰声当啷作响。琅茜跟着卢克进电梯上二楼,酒保显得轻车熟路,在琅茜提问前,他先交代了自己曾经也想过来试一试,最终却退缩了。
电梯门打开,占据视野的先是黑暗,接着是湛蓝色的光,从整齐排放的玻璃箱中透出,显然这一层都被形状大小各异的玻璃箱占领,且非常安静——隔音设备肯定做过升级,将一楼所有噪音隔绝其下。
琅茜走近其中一个将近两米高的长方形玻璃箱,箱内是一只章鱼,八条赭红色的触腕柔软,身体却由银色的金属构成,碳素钢?琅茜睁大眼睛看着箱内正在游动的生物,“它们都是被改造过的?”
金属伞体的水母,金属四肢的火蝾螈,金属头颈的长颈象鼻虫……琅茜几乎将整个二楼转了一圈,直到卢克提醒她这间赌场的负责人大概就在房间里通过监控看着他们。
二人走到楼层尽头,卢克按下灰色墙面上的红色按钮,十几秒后,墙面从右往左滑开,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二人第一眼见到的是一个身材火辣的金发女郎,女人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一眼,一边穿上黑色的丁字裤。
只穿条内裤的光头男走过来,“你不是来过嘛小伙子。不过我忘了你叫什么名字。”男人头顶纹了条衔尾蛇,眼睛很大,海洋绿色的瞳仁几乎给人一种天真无辜的感觉,但突出的颧骨及凹陷的双颊却使他整张脸显得神经兮兮,他很高,身材精瘦。
“这个功夫了得,如果想试试我给你联系方式。”光头男点燃一根烟。
在同时拒绝了D递过来的烟并说明来意后,光头男爽快道,“没问题啊,仿生人跟人类没什么区别。不过有个条件,必须说清楚为什么需要这笔钱。”
D让二人三天后再过来,给他点时间准备准备,不过必须保证不能临阵退缩,琅茜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出了赌场是室外清透的空气,带着几不可闻的甜香,迷幻剂的味道。
“你是为了达成你弟弟的心愿选择这么干的?”卢克没去看走在身边的黑发少女。
“也是我的心愿,父母把我捡回家,将我养大,给了我爱,把我当做真正的家人,我必须给予回报。包括费兹,我们是姐弟。”
卢克沉默了一会儿,“对你来说呢,你真的爱他们吗?”抑或只是程序设置在让你知恩图报。
琅茜将双手藏进牛仔外套口袋里,下雪了,入夜后气温降得很低。
“仿生人也是人,也会有情感和情绪,我是人造的没错,并且完全不记得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但我相信她一定抱着很深的感情将我做出来,在那个过程中,我们的情感联通了,而不仅仅是程序与神经信号。”
卢克无置可否,继续往前走,琅茜跟上来牵住他的手,卢克有点诧异,少女却泰然自若。
赌命有几种方式,古老的俄罗斯轮盘,注射新型致幻剂或新研发的药物,也就是充当人体试验者,但除了送命或活命外还有可能致残,程度不定,总之赌场概不负责。
琅茜则选择了最简单快速的红蓝胶囊,一颗无毒,一颗致命,百分之五十的生存几率。
赌场内人满为患,此时灯光全灭,包括卢克在内的所有人以及架设好的摄像机都注视着站在小舞台上的黑发少女,火砖色的灯光从头顶的聚光灯落下打在琅茜与面前两颗药丸上,同时映出台下赌徒们眼中的紧张兴奋。在场绝大多数人都下了注,加上摄像机外正通过暗网收看直播的人群。
红色的胶囊被拿起来时所有人都屏息静气,来赌场前琅茜告诉卢克红色是她的幸运色。二人眼神交接,琅茜将胶囊扔进嘴里,闭上眼睛。药效发作需要三十秒,卢克在心里计时,周围一片死寂,台上的琅茜一动不动。
一分钟过去,黑发少女依然没有任何动作,周围开始出现声音,D跳上舞台往琅茜走去,不管是哪种结果,都应该已经产生了。卢克挤开人群往舞台移动,就在D走近琅茜时,少女突然睁开眼睛。
D往空中打了一枪,止住了台下人群的欢呼声,“现在琅茜小姐为她自己赢得了一个选择的机会。两个选择,琅茜小姐,你可以现在马上作出决定,也可以明天这个时候告诉我。你不会犹豫太久,这无疑是两个上好的选择。不过在那之前,要给我们在座及正在收看直播的朋友们一个下注的机会。”
在D将两个选择说明清楚后,人们开始新一轮下注,在此期间,琅茜告诉D她需要时间做决定,要先离开。
就在二人走出赌场时,卢克瞥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圣桑?但此时卢克并无心思过去打招呼。
琅茜告诉过卢克前天她已经按D的要求被带去做了一次全面体检,他们都没有多想,毕竟仿生人与人类还是有区别,普通毒药有可能对他们无效,所以就此选择一种有针对性的药也没什么不妥。
只不过琅茜的体检结果显示她的身体机能已达极限,不仅因为她已经算是个相当老旧的机型,还有一点是她的机体本身就存在严重缺陷。而直到刚才D才将体检报告交给琅茜,卢克也看了那份报告,琅茜告诉他事实上自己对此早有预料。
“从小时候起时不时就会发作,跟癫痫差不多,全身抽搐,失去知觉。医院无法拿我怎么样,父母也不确定该把我送去哪里。一开始他们很担忧,渐渐地几乎都习惯了,反正没出现过什么严重的后果。不过就是完全失去知觉的时间越来越长,所以我明白自己离彻底停止运转应该也不久了。”
卢克想到琅茜说过要让父母获得一个健康无病的孩子,或许她意指的不仅是弟弟费兹。
“你还有机会被修好,你弟弟没有。既然有了选择,不妨为自己想想。”
或者拿奖金救自己,或者用那笔钱做一个费兹的仿生人,这是D给出的两个选择。D简明扼要说明了琅茜的机体状况,同时提到REBORN能将琅茜修复到他们所能做到的最优状态,至少能延长其6-8年的机体寿命。根据体检结果,不出一年,琅茜体内的系统将彻底崩溃。
“但一个费兹的仿生人能陪我父母很久,比我久得多。我已经做出了选择,就是需要时间处理那个附加条件。”琅茜平静道。
如果选择第二个,就必须当着父母的面关闭弟弟的维生设备,并且接受直播,与服药时一样。附加条件无疑全是在为赌场牟利,按照D的声明,如不接受便视为弃权,或者简单一点,选择第一个。
卢克叹气,我倒希望你父母能劝服你选择第一个,第一关百分之五十的几率你都活下来了。不过他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
“那个叫琅茜的女孩是你朋友?昨晚我看见你们一起出现在赌场。”圣桑看着卢克道,“直播开始了,你不看?”
“直播准时开始,说明她成功了,等着拿奖金。”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来自琅茜的任何消息,直到圣桑来喝酒,告诉他REBORN的工作人员已经去医院给垂死的费兹做记忆移植。
“真是可惜,我们本可以修复她,难度很大,但不失为一个挑战。”
圣桑喝了口酒,“我见过这个女孩,不是上次在酒吧门口。我对人脸向来过目不忘,因此上次才会觉得我可能见过她。而且我认识她的制造者,我们是大学校友,她的名字是Rose。前几天我问了为琅茜做体检的同事,确认她锁骨下方有朵玫瑰,证实了我的记忆。”
已到营业时间,但门口的灯牌上依然显示“Closed”。散台区域没有亮灯,酒吧里只有两个男人在暗蓝色的灯光下对酌。
“所有人都说,‘圣桑是天才’,他们全都错了,真正的天才是十八年前便凭一己之力将琅茜制造出来的Rose。大三那年她就进了研究所,一年后和我们所有人都断了联系,这不奇怪,大学期间她就一直不是一个合群的人。我们听说她去了一家仿生人开发企业,干了段时间后又走了,之后彻底没了消息。”
圣桑再次见到Rose是在十年后的一场同学聚会上,Rose带着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黑色短发,双瞳幽黑,穿着明黄色的吊带连衣裙,锁骨下方的红玫瑰娇嫩欲滴。没人发现那个小女孩其实是个仿生人,直到Rose向大家说明。
“Rose失踪那年其实是去了国外一间研究机构,她白天工作,夜里潜心于制造出一个‘拥有人类大脑’的仿生人。多年前她就已经做到了,但根本无人知晓,Rose既没有分享她的研发技术,也没有造出第二个琅茜。那次同学聚会她化了妆,却难掩病容,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那之后不久我们就听到她的死讯,却不再有那个小女孩的音讯。”
圣桑笑笑,“我猜想当年Rose会将琅茜带去聚会,原因之一可能是想为她寻到合适的领养者,孰料最终她却是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家庭中长大,显然,非常平凡。”
卢克看了圣桑一眼,“这个家庭在她身上倾注爱,或许正是Rose心知肚明的你们这些老同学给不了琅茜的东西。”
“所以这种爱就值得她自我牺牲,换一个严格来说根本就不是费兹的仿生人。一个自我感动的浪漫主义者。”
卢克笑了笑,“琅茜是一个仿生人,她可不会自我感动。圣桑先生,您是不是该好好想想创立REBORN的初衷了?”
灰瞳男人一震,随后苦笑道,“这就是我们与Rose的区别,我们是商人,她不是。”
维生设备关闭不到十分钟费兹就停止了呼吸,琅茜如愿以偿拿到那笔奖金,REBORN接受了新订单。这些都是直播结束翌日琅茜告诉卢克的情况。
琅茜只告诉父母自己赢得了那个赌命游戏,另一个选择则毫无提及,她尝试唤醒已陷入昏迷状态的弟弟,一方面希望费兹醒来,向父母传达自己的愿望与想法,尽管那会令他们心碎。而另一方面,她又不希望弟弟醒来,以此证明再继续使用维生设备亦是徒劳。
“我没想到最终是我妈妈关掉了维生设备,但他们都在生我的气,认为我根本不需要这么做,对于仿生人的制作他们也没有意向参与……事实上父母很清楚费兹的身体状况,但他们仍会想是我结束了弟弟的生命。”
“他们的想法不难理解。给他们些时间,你也是他们的孩子。”卢克看着琅茜道。
蜷缩在椅子上的少女直起身子,“我们没有好好告别,我没想到我们都没这个时……”话语戛然而止,琅茜突然从座位上滑落,卢克一惊,跨过吧台,见少女躺在地上,颈脖后仰,身体抽搐,卢克知道这种情况旁人干不了什么,只能等着她自己缓过来,一种无力感攫住了他。
少女睁开眼,头顶上是深灰色的天花板,她躺在床上,听见声音,侧目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背心的男人走过来,是卢克。
卢克在床边坐下,深棕色的卷发披散在绕于颈脖的白色毛巾上,洗护用品的香气在空气中漫开来,少女沉默地注视着那双浅灰色的眼睛,接着坐起身,嘴唇贴上对方的嘴唇。肩膀被轻轻推开,卢克摇了摇头。
“我就快要死了噢,这种时候你不好拒绝我吧。”琅茜凝视着卢克的眼睛道。
卢克轻轻叹了口气,“如果非要说,并不是你的问题。不信你试试。”男人抓过琅茜的手放在自己裆部,“这玩意儿已经没用了。”
琅茜诧异地拿手揉了揉,一分钟后手部动作停下,“你到底经历过什么?”
卢克仰面躺在床上,“所以什么都不会发生,你懂了。”男人翻了个身面向灰色的墙,不再开口。
琅茜看着卢克的背影,伸手抽出他颈间的毛巾用力揉搓男人半湿的头发,“真不公平,我的事你全知道,你对我来说却仍像个谜。”少女躺下身,从背后搂住男人的身体,“睡醒后陪我去趟REBORN吧,要去补齐费兹的资料。”
REBORN的内部装潢整体都是明亮的橙红色,倒与卢克想象中一尘不染的纯白色相去甚远,除了地板。
琅茜与卢克坐在接待室内,圣桑将亲自接待琅茜,约定时间已过,秘书向他们说明圣桑与上一位客户的会话尚未结束,并为他们倒了两杯甜酒。琅茜坐在沙发上,左脚往地面一跺,似是玻璃材质的地板下方,浓浓的乳白色气体云雾般散开又快速凝聚。
少女乐此不疲地重复那个动作,直到办公室的琥珀色自动门变得透明同时滑开,圣桑从里面走出来,二人同时站起身,卢克一眼看见跟在圣桑身后那个男人,是利奥。
所以上次圣桑提到的那个从雷欧国来的雇佣兵客户真的是他,卢克心想,但下一秒,他的动作似是被定住,最后从办公室走出来一个身着红色丝绒吊带长裙的女人,长而浓密的红铜色卷发如柔软的天鹅绒披落于肩。这两秒间的反应被利奥尽收眼底,对方搂过红发女人的腰向卢克走来。
“巧啊朋友们,介绍一下,这是卡菈。卡菈,跟我们的朋友打个招呼。”
“原来你们认识。”圣桑微笑道,“正好让琅茜小姐看看我们的作品。”
“琅茜,你跟圣桑进去吧。我需要处理点事情。”琅茜看了其他三人一眼,转身对圣桑道,“我们先进去。”
一个金发挽成发髻的女人走过来,“K先生,我需要先把卡菈带走,但很快您就能带着她离开了。”
“上次在酒吧。但其实之前差点被你撞到的那次,我就发现你的跑步姿势跟当年腿受伤后跑起来一模一样,即便你可能已经换了义肢。”利奥看着卢克藏于运动裤后的左腿,“否则打拳时你的下盘不可能那么稳。如果是原来那条腿,你不可能打赢我。”
那条被霰弹枪射中的左腿,即使当时获得最佳治疗,伤好后依旧时时作痛。
“所以你想干什么?你来碑界区是为了做一个卡菈的仿生人?”
“对,并且希望你跟我一起回去。我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当个酒保,不得不说很浪费。”
“祝贺你,已经混到直呼其名了。”话无二句,卢克转身往REBORN走去。
“跟我回去,我可以把卡菈给你。”男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卢克停下脚步,两秒后他转身冲过去狠狠一拳击中利奥的脸,对方一个踉跄。
“我不管你出于什么变态心理,总之给我他妈有多远滚多远。”卢克沉声道。
利奥抹去嘴角的鲜血笑道,“亲手杀了卡菈的人可是你。”
琅茜身着黑裙,发间别着一枚黑玫瑰发卡,一口饮尽酒杯中的菩果酒,“敬费兹,也敬自己。”
“几年前利奥将我带进去干保镖,同时干些杂活,比如护送走私进口冻品,一般在非设关小码头上卸货。四年前那次是利奥和我去,遭到警方伏击,后来查清是某社团高层匿名向警方提供的情报,条子人数多,我们只能弃货跑路。途中我左腿中枪掉进海里,利奥折回赶在他们之前把我捞起来带走,只能说我们运气很好。那次之后我就将他当做最好的兄弟。”
“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后来我们反目了。”卢克又灌了口酒,手指触及吧台下那把大马士革钢刀略显冰凉的皮鞘,逃出雷公会时除了钱,卢克只随身带了这把玫瑰花纹锻造的直刀防身。
琅茜沉默地看着卢克,或许被过量酒精削弱了判断力,卢克读不懂此时少女的眼神。
“明天陪我去一个地方。”琅茜拿起几乎见底的威士忌酒瓶,“别喝了。”
与琅茜一同前往西岛国最古老的墓园之一是卢克一年多来首次踏出碑界区,乘坐磁浮列车半个多小时便抵达目的地。墓园偌大,虽有定时打理,残雪枯枝仍显得荒凉。琅茜与卢克找了一圈,在一座黑色大理石碑前停下脚步,碑上刻了Rose的姓名及出生去世年月,碑下放着一束枯萎的白玫瑰,还有一瓶菩果酒。
“圣桑不久前刚来过,他每年都来扫墓。”琅茜收起干枯旧花,将一束凝着水滴的白玫瑰放在墓碑前,“我没有任何与Rose相关的记忆,她处理得很彻底,照圣桑的话来说,这的确是她的作风。但潜意识中,我知道她爱我,你能说这是一种直觉,我也许是她唯一的作品,同时也是她的孩子。”
琅茜转身面向卢克,“我得拜托你一件事,帮我告诉父母把我也葬在这里,跟Rose一起。”
少女叹气,“你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时那个暴力男吗?昨晚碰见了,他想报复,我就把他干翻了。”
“本来紧急维生系统能给我七天,但因为昨晚那一架,这具身体已到极限。暴力男真有点本事。”
卢克心跳加速,“什么紧急维生系统?”他停下来,“那颗红药丸……”
“Rose真的很厉害,之前体检REBORN应该没查出来我体内还有这套系统,你得帮我保守秘密,对我爸妈也别说。我希望新的费兹能被他们接受,他们需要他。”
“……你他妈真是个傻子。”卢克转身就走,琅茜跟上来挽住他的手臂,步伐匆匆,“我已经没有未来了,你还有,如果你无法面对过去的自己,干脆杀死他,为了活下去。”
卢克放慢脚步,目视前方,“你放心,我没打算这么早死,我不像你具备勇气。”
手臂一松,在琅茜倒地前卢克急忙抱住她,少女像毫无生气的人偶般软在他怀里,没有之前的抽搐,双目微睁,一动不动。卢克尝试唤醒她,没有任何结果,男人将少女扛在肩头奔向车站。
“把她带回去吧。那颗红药丸已经彻底摧毁了她的系统,我们也回天乏术。”
卢克看着圣桑,眼神却无对焦,半晌后才开口,“当时她也只剩下一个选择了。红药丸已经先要了她的命。”
圣桑提供了琅茜家的住址,并为卢克叫了计程车,少女无声无息地躺在卢克臂弯中,从墓园到现在,她没有醒过,按圣桑所说,她也不会再醒来。
对那天接下去的一切卢克丧失了回忆的勇气,无论是那对夫妇失神的双目,还是向他们传达琅茜遗愿的自己。少女以一种大多数人都无法做到的方式直面自己的死亡,而直至最后一刻她仍然在为卢克着想。
回到X时已到了酒吧营业时间,卢克没有开店,他站在吧台前,对面空无一人,脱下外套前他在口袋里摸出一枚黑玫瑰发卡,将它放在吧台上,又倒了一杯四玫瑰威士忌放在发卡旁。
翌日醒来,卢克顶着头部剧烈的神经抽痛前往地下拳场,如果不以肉搏发泄,酗酒将很快毁了他的肝脏。连续打了两场,将对手揍得爬不起来,擂鼓般的头痛也消失了。如果不是一人一天只能打两场的规定,卢克还会继续,他将可观的奖金揣入口袋,在走出拳场前有人拦住他的去路。
卢克抬头一瞥,径直往门口走去,利奥跟上,“你走不走。”
卢克拉起铁闸门,迈进风雪里,利奥随着卢克的步伐走到酒吧门口。
“祝你旅途愉快。”卢克开门正要进去,身后的男人递过来一个摄像机,“看看这个,说不定你会改变主意。”
门外风雪大作,酒吧内的自动供暖系统早已启动,卢克却感觉浑身发冷。视频拍得很清晰,记录了卡菈从生到死的整个过程,掐住颈脖的那双手,从开始到结束卢克的神情,以及抵住他太阳穴的那把枪。鲜血从卢克手臂的枪口淌出,流向卡菈的颈部。
女人停止挣扎,橄榄绿色的瞳孔神采尽失,嘴微微张开,红铜色的长发凌乱地铺散在脑后,像一滩暗色血泊。
“你知道我不会真的杀你,那不过是个游戏,可怜的女人。”利奥收起摄像机。
“你的眼神可不是这么告诉我。”卢克领教过利奥的疯狂,这个男人强壮无畏,忠于组织,却又极端自我,难以揣摩。
“你对她有好感,从你看她的眼神一目了然,我给了你一个大好的机会占有她,你却选择不那么干,你是个虚伪的道德家,卢克,你以为你比我们高尚,看看最终卡菈死于谁之手。”
卢克的眼神似是要在利奥脸上烧出一个洞,“你们侮辱了她,就因为我不愿参与你们的变态游戏,你就想一枪射穿我的脑袋,这就是所谓的兄弟。”
利奥大笑起来,“那个女人早就被玩坏了你难道不清楚?我们的二公子也是搞腻了才将她像垃圾一样扔给我们,你这个白痴,在那之前她伺候的谁你不知道吗?”
卢克当然知道,正是将雷公会走私冻品的情报提供给警方的那个组织,后来几乎被雷公会一锅端,卡菈本是那个社团继承人的情人,被雷公会二公子留在身边享受了一段时日,直至新的女人出现,卡菈被作为“礼物”送给以利奥为首的几个雇佣兵。
卡菈是个容貌与身材同样出众的女人,她并不在意自己睡在哪个男人怀里,只要对方能为她提供地位以及优质的生活,她一直受宠,因此也心高气傲,没料到自己有一天会堕入深渊。
卢克从不认为自己能得到卡菈,对他来说她高不可攀,他将情欲深埋于腹,直到那个噩梦般的夜晚,他与同伴将二公子送到家后回到雇佣兵们的住处,亲眼目睹一场接近尾声的禽兽狂欢。
卡菈被殴打过,如破布般躺在地上,卢克几乎条件反射地冲过去,将她抱起来,女人应该是哭过,但此时眼中无泪,她冲卢克笑了笑,“你们这些人都等着下地狱。”
卢克面色青白,回身见利奥正看着自己,眼中流露出似有若无的笑意。
“滚开!”卢克喝住走上前来的同伴,将卡菈打横抱起,下一秒枪声响起,手臂钝痛袭来,女人几乎要从怀里坠落。卢克震惊地看着利奥手上那把对准自己的枪,接着雇佣兵们上前夺过卡菈将她扔回地上。
卢克被雇佣兵们打了一顿,在此关头他却似乎丧失了反击的能力,直到另一个男人停止在卡菈身上的动作,女人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满身血污的卢克身上。
“给你两个选择,上了这个女人还是杀了她。”利奥拍拍卢克的脸,“速战速决,天亮了大家还得干活。”
如果能回到过去,他是否会做出其他选择,比如强行带着卡菈离开,即使结果有可能是二人都逃不过死亡。而事实是他不可能回到过去,四年前他坐在卡菈身上将她掐死,他深知利奥会开枪,他不想死,却也直接放弃了反抗的机会,这个选择在日后成为卢克的附骨之疽。
卡菈没有挣扎,她的眼神却告诉身上的男人他与其他人毫无区别。
“为什么要做那个仿生人?”卢克冷静下来,双手却微微颤抖。
“很简单,其他女人都跟她比不了,卡菈的确具有魅力,像尝过一次就令人上瘾的迷药。这个卡菈是干净的,不同于被扔进海里的那个。”
他们没有在死去的女人眼上放两枚硬币,而是在天色最黑之际将她扔进涨潮的海里,看着她迅速被黑色的海浪吞噬殆尽。而卢克因失血过多被雇佣兵们送去雷家下属的医院。
将卢克带进雷公会称兄道弟,冒死救他一命的利奥与持枪逼迫他做出选择的那个男人,彷如两个分裂的人格。四年前卢克对利奥起过杀心,在梦里举枪的人变成自己,鲜血混合着脑浆从利奥的太阳穴喷溅而出。
“你只想得到一个完全在你掌握之中的卡菈。”卢克冷眼看着利奥,“为什么你非要让我回去?”
“我们是兄弟,我们六人是一体的,你离开雷公会后S没有再招人,我也没有,你没必要因为一个高级妓女浪费你接下去的人生。”
卢克笑了笑,“你不仅是个心理变态还是个控制狂。”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卢克手中钢刀笔直刺向利奥的喉咙,对方反应也快得惊人,刀尖没入抵挡的小臂猛地划开,霎时皮开肉绽。
利奥脸上的惊诧只维持了一秒,卢克迅速跨过吧台,从对方的M29射出的子弹掠过他的脸颊,血液飞溅。紧接着他回身一脚踹向利奥的小腿,又一颗子弹与他擦身而过。
卢克飞扑过去,以身体的重量将利奥撞倒在地并钳制住对方拿枪的右手,刀尖抵住身下男人的喉管,血珠颗颗溢出。
卢克猛地意识到什么,遽然枪响,一滴血溅入他眼内,同时伴随着撕裂的剧痛。身下男人瞪大双目看着他,咽气前已来不及看清开枪者的脸。
卢克诧异地看着站在门口的身影,甚至忘了腰间还插着一把军刀,他仍记得利奥会同时将手枪与匕首带在身上,只不过刚才反应得太迟。深深没入肌肉的利刃逼出其阵阵冷汗,卢克仍保持坐在利奥身上的姿势,看着卡菈走到他身侧蹲下,手上拿着一把M64.有一瞬卢克以为卡菈要伸手拔出那把匕首,但她只是看了一眼,卢克紧握钢刀,却没有动弹,手上全是汗。
“我想利奥大概有预料到自己的死亡,昨晚他告诉我今天要来找你,而如果等不到他回去,就让我来找你,并杀了你。”卡菈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利奥,男人前额有个干净的枪口。
“他告诉我是你杀了我,但他不知道我看了视频,利奥的脸没有出现在视频里,但这把M29,还有手背上的刺青,除了他还有谁呢。其实我应该连你一起杀了,毕竟亲手掐死卡菈的那个人是你。”
女人身着黑色大衣,红铜色卷发被她高高绑在脑后,发尾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她的声音没有与卢克记忆中卡菈的声音重合。
“不好意思,我不能死。”卢克挣扎着站起身,喉底涌起咸腥,他咳出一口血,军刀已刺破内脏,他需要尽快去医院,旁边的仿生人大概不会对他动手,如果会的话刚才他脑袋上也已经多出个洞。
“如果你想算账,过后再来。”他从口袋里摸出通讯器,呼叫救护车,刀口处血液已浸透内衫。
“你放心,我不会再来找你了,把这个人杀了就当是为卡菈报了仇,我对前因并没有兴趣,我已经不是卡菈,也不拥有任何她的记忆,杀了利奥我也自由了。至于你。”仿生人看着面如死色的卢克,“你也已经受到应得的惩罚,如果你能活下来的话。”
卢克又咳出一口血,他滑坐在地,只见卡菈走到吧台前拿起那枚黑玫瑰发卡,“琅茜的发卡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男人已经无力思考卡菈为什么会认识琅茜,他闭上眼睛,“她死了。”
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卢克就出院了,治疗费用等都由X的老板先垫付,老板是个年轻人,顶多比卢克大个几岁,棕肤棕目,满头脏辫,他没问卢克为什么被捅了一刀,只让他自己出钱修好店里受损的地方。
老板丝毫没有提及利奥的尸体,卢克猜想应该是被卡菈处理掉了。回到酒吧时,那枚发卡仍在原位,卢克想起那个女人已经不叫卡菈,那只是REBORN为她做的身份证明上的名字,她告诉卢克自己要去改名。
在救护车抵达前,女人告诉卢克有个叫琅茜的少女去找过她,“她对我说,如果有一天利奥要让我伤害你,必须先搞清楚其中缘由再做决定。我问她是不是知道我们三人的过去,她说她不清楚,她只认识你,你是她的朋友。”
被抬上救护车前,卢克听见红铜色头发女人的声音,“琅茜是个好名字,相信她不会介意我不问自取。”
修好酒吧内破损的地方后,卢克向老板请辞,老板也没挽留,只告诉他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
圣桑在X里跟卢克喝了辞别酒,并告诉他明年夏季到来前费兹就将重生,一个健康的,强壮的费兹。
卢克去了趟墓园,琅茜的墓碑在Rose的斜对角,石碑上的照片里少女笑得露出贝齿,照片下方刻着“挚爱的女儿琅茜,如永恒之光闪耀”。卢克将一束粉玫瑰放在少女墓碑前,蹲下身轻轻拂去照片上的灰尘。
他从未问过琅茜如果身体允许,她会选择离家去远方,抑或一直待在父母身边,只不过无论哪种都注定无法实现了。
“我要走了,但还会回来看你,放心。下次回来也能见到你弟弟了。”离开碑界区,离开被困于海中心的岛国,去往另一个陆地上的国家。
这次不是逃离,而是离开,像改了名字的卡菈一样,前往未知之地,带着那把大马士革钢刀,它是来自利奥的礼物,卢克从未想过丢弃它,毕竟的确好用。还有那枚黑玫瑰发卡,将它揣入贴身口袋,他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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