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棵生长在泥沼中的巨大“盆景”旁边,缓缓接近的城际客运空艇如同一只飞蚊。各型的平台、吊篮和半嵌入式建筑在廊道与水力升降梯的链接下缠绕在这株一眼望不着边的羽杉上,这便是这颗星球的主人——林裔们的城市。
空艇在城市西北角上层的航空平台上小心翼翼地降落,数百名疲惫的乘客结束了十七个小时的旅途,陆续从舷梯走下。一个个顶着毛茸茸的脑袋,戴着形色各异的面具,与彼此述说着对本次旅途的不满。
这艘空艇是近十年的新式仿生学设计,活脱脱的一翼展87米的回旋镖,中间的气囊高达四层楼,配有左中右三个吊舱,载客量400以上。斑头囊翼,作为仿生的对象,早已濒危,其体型缩小了三分之二,连带遭殃的还有二十多种滑翔动物。不过由于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这艘空艇却给人一种年久失修的感觉:如果说毫无工学设计的坚硬座椅,偶尔发出噪音的窗户还能让人忍受,那么出发仅两小时便发生的辅助气囊泄露导致的返航便说不过去了,那气味就好像是囊翼龙吃坏了肚子排泄出的可怖气体;还有那冰冷生硬的餐食,让人怀疑到底是不是给智慧生物准备的。
人们对此议论纷纷,有人说这是因为资金都被拨给了面向异族旅客的运输系统,有人则认为是客运公司认为城际运输没赚头。不少人决定马上拨打投诉热线,不过巧合的是他们一个人也没能拨通。
隔间套房的门吱嘎一声打开,驱虫精油夹杂着清洁香精和霉菌的混合气体从中争先恐后的涌出,熏得泊松-铜羽连着打了三个喷嚏,后者将行李随意扔在门厅,笔直无力地倒在了柔软的床垫上。
自从昨天傍晚乘坐客运空艇从一千多公里外赶来,他一刻也没休息好过。窗外的虫鸣有规律的演奏着,铜羽的眼皮开始不争气地闭合。即便在这颗星球顶级度假酒店——段瀑酒店隔壁的三流酒店套房中,床铺也比空艇上的舒适百倍。
“你还在为旅行路线发愁吗?还在为难受的客运空艇座椅感到无奈吗?巴……”
“滚!”他按下了切断通信的按钮,瞟见了一眼终端上的时间:才刚过去7分钟,随即将终端仍到一旁,继续回到了之前的姿势。
“情况有变,他们遇到了意外,你赶紧先去,能不能顺利举行就靠你了。”说完便挂断了通话。
星系中心那颗蓝色烈阳精力旺盛的聚变着,不断地释放出光与热,最终来到第四课行星韦达科。光芒透过浓雾斜插进枝叶间的缝隙,散落进由高分子树脂构件的廊道,为本就用色大胆的烤漆再渲染上了一层令人舒适的滤镜,紫色羽毛状落叶偶尔在微风中发出轻软的沙沙声。
忙碌的林裔们时常选择用攀臂——也就是又长又壮的那一对手臂——在廊道天花板上的攀行道快速行动。铜羽则没那个精神,他耷拉着肩膀,拖着疲惫的步伐,在廊道柔软的草垫上缓行。
形形色色的旅客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其中不乏那些奇形怪状、不戴面具的异族。他们搭乘轴石世界网的航班来到这里,大多佩戴着空气过滤器——佩戴在各不相同的呼吸器官周围——为了应对暗藏在韦达科星三大致命的前两位:稠密大气以及飘散其中的寄生孢子,而第三位是一种被称作花钉甲的昆虫,这家伙连坚韧的皮下成骨也能戳出个窟窿,在林裔眼中除了为扑翼机带来了部分仿生学价值外一无是处。
自从韦科达星球对外开放旅游签证后,过不了一段时间街上就会遇到铜羽从来没见过的智慧物种。繁杂的文明和种族名称让即使是专业人士也连喊头疼,更别提普罗大众了,于是种种绰号便在各族平民私下交流间盛行开来,例如什么“软腿子”、“铁疙瘩”、“支流”,林裔也获得了一个“羽猎手”的称呼,不过大多数林裔并不太中意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个原始渔猎社会的种族。
但其实“羽猎手”一词的来源于两个原因,其一是他们脑袋上末端羽毛形状的感受器;而其二,便是最近几天的关键节目:初春灵狩节传统,在本地的文化中算作是一年的开始,人们通过一场针对板骨龙的狩猎竞赛来纪念先祖和祈福。每年初春,这些体重达60多吨的巨兽便会从远洋纷纷归来,沿着三角洲、河湾和峡谷上溯到他们位于高原的出生地进行交配繁衍,待到他们完成这项伟大的使命后,其中一只“幸运儿”——当然为了种群稳定,现在一般从非青壮年个体里面挑选——便会被林裔王庭选中,将自己奉献给大众。
今年,这头名为“黑尾贝飒”的年老个体有幸从两千七百六十八头板骨龙海选中脱颖而出,而他今年返洋的路线,正好经过了著名旅游城市泥泉,使得本月韦科达星的旅游热度火上加火,游客数量较往年同比增长再创新高。
其实附近的有名景点可不少,譬如飘散着神秘信息素的“林崖段瀑”和以泥浴著称的“泥泉泥火山”等等,但这些景区的旺季通常较为漫长,大部分时间段来来玩都不落遗憾,而当下即将举办灵狩竞赛则是一年仅此一次。只要到了后天,街上的广告屏旁、城市观影厅里会挤满观众,观看来自数十公里外传输过来的画面,没有什么比观看两对狩猎队伍利用原始的工具与智慧竞争猎杀巨兽更刺激的了,并且不用说还有能吃到一顿巨兽全宴这等诱惑。
铜羽精神恍惚地在一块环形平台停下,环视一周,发现此地与他上一次到来已经变化太多。这里已经由学院改建成了大型商业街,而且面向异族购物。
有两家店吸引了铜羽的注意:一家是主打传统复古路线的革叶服装店,依稀能看见店内的裁缝们将革叶树那被子搬大小的叶片鞣制成皮革质地,为后续的组合造型工作做准备;另一家则是主打高端路线的半液态水晶纤维制品店,未见店主,一位机器店员将一头两米长的红腹晶蚕拉到门前展示,后者不情愿的蠕动着。
铜羽之所以注意到这两家店,是因为夹在中间的那家熟悉的小吃店,一股炒坚果混合着炒糖的香味将他牵引了过来,一想到自己的上一顿饭还是七个半小时前在客运空艇上的那顿便餐,他的唾液腺和胃便迫不及待的怂恿他:来点儿这个!
“老板,来个炸繁果圈儿。多放点香麻籽和玛图蚁蜜。”
坐在房间深处,正在看报的老板一听自己来了生意,头上的那对触角便不自觉的支棱了起来。和铜羽一样,老板是个林裔,块头还不小。带着钝角的面具上涂着棕红色的漆和乳黄色的条纹,这代表他从事商业,而线条的复杂程度则代表他仅仅是一位小商贩,要是某一天他成为了一方巨贾,面具上的装饰将会大不相同。额头上还有几处个性化的装饰,铜羽对此略有印象,几年前这里还是学院区时,在这里开摊子的可能就是他。
老板用那对干精细活的“能臂”抬了抬报纸,伸出左边那支攀臂指了指案台,一位小个子林裔立马跑了过来。
小伙子看起来刚成年不久,干净的面具上仅仅只有一条单调的条纹,这表明出他刚当上学徒不久。学徒环视了一眼案台上的物品,回头望了一眼老板兼师父,在后者缓缓点头回应之后,开始了正式的工作。
首先,他从已经和好的淀粉团里切下一小段,用上那对攀臂的大拳头捶打成面饼,动作花哨而浮夸,铜羽记忆中这一段的确带有一定的表演性质,但这小伙儿的水平确实有待提高。捶打完后将面饼对折,然后重复两次,用擀面杖将其擀平,拉伸成长宽比二比一的长方形。
随后他打开了桌上的几个小罐儿,回头再次望了一眼他的师父,师父再一次点头。他的手抖动着,用小勺从用香油密封的罐子里盛出了一个丸子,重复五次,将他们全都平均的排列在面皮上。这个丸子,便是繁果。虽说大多慕名而来的游客首先听说的韦科达星当地美食是那规模夸张的板骨龙全宴,但你要是去问一位土生土长的林裔,什么能代表他们的美食智慧,他们大多会回答:繁果。
要制作正宗的繁果,你至少得用到长脊黑栗、紫毛松子、螺爪果等八种坚果。这些食材的提供者大多都和羽杉共生的植物,能够轻松取到,市面上价格也实惠。不过剩下的几种,譬如香草石子儿,或是一掌黑,便不太好办了。
就拿一掌黑来说,它一度用来作为萨满的致幻剂,只有夏季生长在羽杉根部的沼泽,而对于林裔来说,根部这样的地方都不是一个脑子清醒的人主动会前往的区域,那里落脚点捉襟见肘,稍不注意就落入高温的沼泽,而且充满了污浊的气体、险恶有毒的动植物和感染性孢子,只有像根部采集者这样装备齐全的高风险特殊工作者,或是被流放的犯人才会出现在那里。这么一来,繁果的其中几种食材便尤为珍贵,价格也是常年高居不下,也只有最正宗的繁果才会使用,一般的小店通常便用其他廉价食材替换。
接着便进入制作阶段,要将上述食材撵成碎末,外加上来自沼泽的一掌黑(这种真菌的提取物曾今一度被萨满用来作为致幻剂),一同在油锅中炒制后,再连同腌制狐蜥肉肉丁放进琥珀糖浆熬制,随后放进球形模具冷却。最后,在香薰中风干两天后,一颗正宗的繁果才正式出炉,它可以直接食用,也能作为其他佳肴的配菜或是主料。除开包含林裔所需的主食和蛋白质摄取外,一个正宗的繁果口感及其丰富,不同种族的味蕾可能吃出截然不同的味道。
学徒那透露出极度不自信的慢吞吞动作,以及每做一个步骤便回头望一眼师父的行为让铜羽血压高居不下,要是自己有那个厨艺的话或许会抢过来自己做了。此时学徒的脑袋再次从老板的方向转回来,他将整个面皮卷成卷儿,并在每个繁果的空隙间稍稍捏紧,防止繁果挤成一堆。然后将卷头尾相接,形成一个圈儿。
最后一步便是油炸了,繁果圈沿着锅壁滑进了热油中,平静的海面立刻沸腾起来,繁果圈开始膨胀,颜色慢慢变得金黄,到焦黄,到深棕色。待再三确认后,学徒才将它起锅,刷上了一层玛图蚁蜜,再撒上些许香麻籽,然后再刷上一层玛图蚁蜜,装进纸袋后交给了铜羽。
铜羽接过这个冒着热气棕黑色圈饼,一回头,身后早已排上了不少人。繁果圈外表麻麻赖赖的,在一般人看来实在是没什么卖相,但对于南方林裔来说,这是绝佳的街头美食。他在门店面前的小桌旁坐下,托着纸袋,舔了一口即将滴落的玛图蚁蜜,清新的甜味让他想起了幼年时期第一次吃繁果圈的时刻,甚至能听见儿时伙伴的欢笑声就在耳边。圈饼的外壳酥脆,里面松软而有弹性,其中布满小孔,八颗坚果丸子均匀的分布在圈上。一口下去,铜羽感到坚果们的口感在嘴里乱窜,香脆带辣味的,醇厚带苦味的,Q弹带焦糖味的,带有奶酪香味的是一掌黑,还有个略带点酒味儿——啊!是醉榛,孩子们可不能多吃,会醉。而腌制烟熏过的狐蜥肉丁,鲜香甜咸,口感略像带皮的肉干。在铜羽满足的享受中,繁果一颗一颗的减少。
铜羽要了一份纸巾,擦拭了自己的嘴,心满意足的长舒了一口气,空艇上那些不愉快的经历都一扫而空。是时候该上路了。
“老板,变化挺大的啊,我好几年没来这里了。”他站起来,来了拍自己的衣裤,“我记得曾今这附近曾有条去扑翼机租赁平台的捷径,现在改去哪儿了?”
书店老板认出了面前这个人,他记得这个面具两侧带有锯叶纹饰的年亲人。刚打算寒暄两句,但话还没出口便停了下来,他放下报纸,将嵌在面具上的厚重老花镜片拔了下来,肢体语言满是“你小子想搞什么名堂?”。因为老板意识到,自己这才仔细观察到对面这个年轻林裔的制服和手提箱,这显示出对方成为了一位生态专员。
事实上,生态专员的确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职业。大概是怎样一种程度呢?据本地媒体形容,大多数民众对它的感情都介于“我不想和你有任何关系”到“赶紧滚开,不然我要叫人了”之间,连自家的亲族长在公共场合都要犹豫是否要相认的程度。首先,从最浅显简单的来说,这份职业打扰了别人赚大钱,或是砸了人家的饭碗,从工商业的大老板到种植园的工人,或是羽杉的培育师皆是如此。
生态专员每每到了城市,便代表王庭宣扬他们那套什么防止湿地扩张过快,侵占其他生态系统的空间;或是河流改道不和法规,冲走了某某生物群的巢穴,等等众人毫不在意的说辞,随后开始提出整改意见。事实上,大家都知道生态专员早就不是王庭指派,二是外包给了一家名叫“平衡建设公司”的企业。或许有些知识分子个学生偶尔也附和一下生态专员的观点,但是和嘴上喊一喊口号不同,一旦落到实处,大家便纷纷惊呼要了自己的亲命。也许是涉及太多冲突,其中一部分生态专员有时会和企业家或是是政府达成某种“合适的共识”。
服装店老板的内心一度想无视面前这个人,但是看在是老顾客的份儿上,决定勉为其难的回应他。老板将能臂怀抱在胸前,用攀臂向左指了一指,随后指头再向上抬了两次。在林裔文化中只有两种情况会做出这个动作,要么是上级对下级,要么是带有侮辱成分。碰巧的是,无论是哪一种,身为生态专员的铜羽都非常熟悉。
状如甲虫的扑翼机在一个修建在树瘤上的停机坪落下,铜羽从里走出。他仰头望去,前方的枝干分叉处,托起一碗装鸟巢结构,一座鳞茎形状的木质建筑卧在其中。那是泥泉市的最高点,木宗殿,曾是一处宗教圣地,不过万灵宗式微后,便被改造为了博物馆。
按照过去的“传统”,前往木宗殿的道路应该是艰辛的,理由是需要向自己的先祖证明自己的毅力和勇气,所以从前只设计了徒手攀爬的藤网。对于林裔来说这倒算不上太夸张,毕竟他们有两对手臂,第一对手臂粗壮有力,过去就是专用来攀爬的。不过这个“传统”大约在三年前废除了,转而装上了载客量三吨的升降梯,大约和泥泉市开放异星旅游项目同时间。
不过这不是今天的目的地。身处木宗殿下下层,有一处外观简朴的二层小楼与花园平台组合。
在大门跟前稍停片刻,铜羽用自认为最标准的姿势作揖,随后出示了证件。殿门两侧杵着大木棒槌的大汉保安点了点头,邀请他进去。一位瘦高个在门厅等候,示意他跟随。
高个儿领他来到一间卵型会议室,中心是一张弧形的根雕会议桌,似乎是活的。桌后是一副吊篮式勺型沙发,正背对着门口。高个儿上前小声提醒后,沙发缓缓转了过来。
铜羽承认自己在见面的路上想象过这次见面的情况,不过见到此情此景还是有些愣住。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林裔的传统文化活动怎么是一个异星人在筹备?”
“哪里!完全能理解。事实上,我有一些个不错的朋友就是卡梅里顿人呢。”铜羽回过神来说道。
实际上他见过的卡梅里顿人一只手都数的出来。对方顶着个和身体不相称的夸张大头,额头后方长着个头盾,脖子几乎看不见。覆盖在花花绿绿羽毛外的服饰清凉简洁,却是本地林裔传统服饰的风格,腰间用一块安泽城盛产的环形软石作为腰带扣。
“我来韦达科星十二个年头了,毫不客气的说,我比一些年轻的林裔更熟悉你们的文化,所以在这块上你大可放心。顺便一提,可以叫我岩榕先生,这是我给自己起的林裔名字。”商人一边挠着自己那麻麻赖赖、像石头一样的大下巴一边说道,在凸起的眼镜背后,一直眼盯着铜羽,另一只盯着门口的高个儿。在他高耸的头盾上,色素细胞辛勤的工作,不断变换着色彩和花纹,就像是吃了致幻剂看到的景象一般。铜羽不知道自己的转译器是否真正准确处理了对方全部的情绪信息,虽然硬件能识别自己看不到的八色视觉图像,但对于图案的复杂转换,通常需要更高的硬件配置。大概也就需要花费上自己三个月的薪资。
事实上,情况并没有铜羽上司预料的那样严重。只是这位“黑尾贝飒”返洋的速度比预计的快了五十公里,出现这样的情况,便需要需要一位懂生态学的人来选定重新选定一个合适的狩猎区域。
“赛事提前到明天?没有提前通知给观众重新安排行程的时间吗?”
“观众看录播就行了,你就别操心这个了!”承办人抚摸着腰上的软石说。
在仔细查看地图自己对比数据后,铜羽初步选定了三个地点,再根据周围环境带来的狩猎难度和不能距离城市过近等条件,狩猎地点便被确定了下来。
“帮了我大忙了,泊松先生,我打算请你明天来看实况转播,一刀未剪的那种。”
“啊哈哈,这倒是头一回,”铜羽不安的挠着耳朵,“我不确定明天是否有时间看,按计划明天还得检查人工河道……”
“没事没事,机会难得嘛。检查什么的可以等等,我去给你们老大说情去!”
“还能这样啊。不过岩榕老板,哦不,先生,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哈!我TM不在乎!记得吗?我在这儿是个异星人,我的生意遍布世界网,生态专员奈何不了我什么。”铜羽发现此时对方两只眼睛都盯向了自己,“此外,我就单纯觉得你这小伙子挺有意思的。”
熔岩先生还没到,铜羽正一个人在观影室里激动地等待着开播,环形的全景屏幕已经开始接收来自70多公里外的摄影无人机传来的画面信号。他今天才知道,过去绝大部分人看到的狩猎竞赛都是通过录播,最后狩猎队伍回到城市的谢幕也只是掐好时间专程来走个过场。
两支狩猎队伍的队员们穿着安全背心,背后系着与岸边红树链接的安全绳,并开始选择地点搭建陷阱。“黑根”队的标志是草绿色底色上的棕黑色树根,个个健壮精悍,刚健朴实,他们在河道的拐弯处设下了淤泥陷阱,在一旁准备了金属网和绊雷。
“红叶”队的队员们更像是某种偶像团体,布置完自己的陷阱后便开始对着无人机录制舞蹈。他们的陷阱设在“黑根”队的上游,搞了个花里胡哨的机关。
随后,队伍收到了各自的寻踪者,也就是侦察兵,陆续回报了巨兽的踪迹后,分别在自己的陷阱旁隐匿了起来。
随着流域水位的突然上升,板骨龙“黑尾贝飒”进入了无人机的视野,它的背部浮出水面,三列交错排列的散热骨板缓缓打开,水流如同瀑布从背上倾泻,随后是脑袋和尾部。此刻传送画面的无人机位于板骨龙正上方,从这个角度看来,它像是一块飘在水面上的二十米长创可贴,六肢藏在水下,其身躯最宽处超过五米,仅在头尾两处略有收窄,到尾端再次变宽。
红叶队派出了自己的引诱者,他将自己伪装成了板骨龙最爱的食物之一,不断地将它引向红树摊。起初黑尾兴趣浓厚,认定对方一定是鲜嫩多汁的美食,它扑腾着自己第一对足,越过礁石和水藻。不过进程在不到红叶队陷阱的二十米出停下了,黑尾伸长了下颌的黏糊糊触须,似乎探测到了什么气味。
巨兽在气味和“美食”面前犹豫不决,眼看自己的引诱者不明所以的舞蹈快要让他体力不支,队长突然从黑尾斜后方冲出水面,他全身带着浮夸的装饰,似乎模仿一头多眼的怪兽,扬声器放出刺耳的咆哮。“喝!”得一声,吓得后者一机灵向前蹿了出去,尾巴溅起的巨浪将队长打翻在水中,并且倒霉的是,尾部侧面的锯型的棱割断了他的保险绳,铜羽远在几十公里外都替他捏了一把汗。
不过好在它这一跳触发了绊绳,一发锥形骨质弹丸从岸边的红树林里弹射而出,冲着黑尾的颈椎呼啸而来。可惜的是,弹丸的落点并未如预期,其偏移的恰当角度,让尖端轻轻抚摸过耳孔旁的鳞片,让其圆钝平滑的侧面精准的击中了黑尾侧脸最坚固的地方。
惨了,铜羽心理暗想道。这下不但未能造成任何伤害,还彻底激怒了对方。
黑尾贝飒怒吼一声,抖动起了自己的身体,原本平静的河流霎时间变得浪花滔天。伪装成食物的引诱者在队友的帮助下,挣扎着回到了岸上,在红树的树根间隙里躲藏起来。剩下的红叶队员们纷纷从隐藏点钻出来,打算去营救他们的队长,但队长刚出水面,便被拍子型巨尾击飞。他经历了空中翻腾两周半,打了两个水漂后,还险些撞上了其中一架摄影无人机,最终“噗”的一声跌进了红树根后的烂泥里。
“哎哟,我估计这能评上个十年来比惨前三名。”岩榕先生在一旁说道,铜羽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来的。
几分钟后,河面重归平静时,黑尾重新拨动起自己的长尾,继续向前进发。还未游出几米,黑尾像是嗅到了什么,可能是刚才那种气味再次回来了,嘴角那两根最长的触须不断地试探着,随后大脑袋一摆,一头埋进河床。
急促的铃声想起,把铜羽从赛事的沉寖感中拉了出来,是椴木部长来信。
待到他重新回到座位时,狩猎几乎已经结束。板骨龙大半个身子陷进淤泥陷阱中,脑袋上套着拌网,第一对腿和尾部被缠绕着。黑根队长站在巨兽的背上,终刑剑插进了后者的颈椎,神经毒素已经注射进了体内。
“哦!我干!我竟然错过了最精彩的一段!”铜羽无奈地喊道。
“嗯?你什么时候出去了?”岩榕头也没抬的嘟哝道,“唉,没事,明天你再看比录播嘛。”
铜羽最终没能抽出时间补上录播。完成工作任务时已是傍晚,勉强站在街边看了一段5分钟的精彩集锦。当然,这也无关紧要了,毕竟还有巨兽全宴。
段瀑酒店虽和铜羽住宿的枫塔酒店相隔不到百米,却有着天壤之别。酒店几乎是泥泉市边缘中层的一突出树瘤向内雕刻而成,蜿蜒的悬廊和立柱宛如艺术品。面前半绕着一段造型自然大方的弧形广场,广场下方的蜂巢结构,是足足四层扑翼机停机位。站在这里,隔着羽杉的气根便能看到著名景点‘段瀑’,在阳光的渲染下,多彩的瀑布沿着阶梯交错的巨石,穿插过攀附在山体上的树林疾驰而下,溅起的水雾优哉游哉地来到酒店跟前。
如果说狩猎竞赛是为了纪念先祖的勇气,那么兽宴便是对先祖的缅怀。虽然巨兽全宴正式开始还有些时日,前来参加的食客们便开始陆陆续续进场,一来是为了感受氛围,而来是为了占据一个好位置。
两位异星人就烤板骨龙前腿是应该加玛图蚁蜜还是泥盐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少来了你这破水缸,我怀疑你根本没有细细品味过,正宗的烤前腿明明是甜的!”说话者两条管子形状的腿从类似肩部的部位长出,身下伸出那多节的尾,其末端爪子般的结构抓着他的行李袋,激动地抖动着。
“我不知道你所谓的‘正宗’是在哪儿吃的,是在你老家那一屁股坐下去腚都能坐穿的黑晶沙漠吗?极品的烤前腿啊,那得有盐有味,就像卡玛卡玛垃海的暖流一样。”对面是位蒸汽机器人,躯干的主体是缸高压水箱,里面装着它的主人们——三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鱼类生物。
正在一旁观战的铜羽,完全没在意身边即将撞上的那坨东西。随着一声痛苦的呻吟——当然这是铜羽发出的——后,一位小山包形状的生物连连道歉,一边重新将差点被掀开的外套裹在身上,一边向另一个方向迅速离去。铜羽感到好像自己的手肘撞到了墙壁一样。生物刚走出没几步,便被安保人员拦下,理由是查它的票。原来这“家伙”是三个个体由大到小如同叠罗汉般的重在一起,恰好是一家子,用一件防护服套在外面。但你还不能怪罪他们,这个种族——我们姑且叫他罗汉族算了——平时还就是这么行动的。在确定对方买的是家庭票后,安保表示歉意便回到了岗位。
“不好意思这位,也请您出示下门票。”一位门童向铜羽走来。
“他跟我一起的。”一只肉乎乎的手掌搭上了铜羽的右肩,肩膀的主人扭头一看,昨天刚认识的那位大块头卡梅里顿商人穿着豪华的服装站在身后。他今天头盾上的图案鲜艳异常,铜羽有理由判断他是真高兴。“有兴趣参观后厨吗?铜羽。”
铜羽立马答应了,他老早就对兽宴的制作过程感兴趣,年轻时甚至还考虑过当厨师。
依次穿过开放式大厅、干燥环境和甲烷环境封闭包间后。二人终于置身于后厨。厨房的主厅面积不输大厅,正中央的船型大案板占据了大部分,上面铺陈着一整头已经被解剖的板骨龙,与其说是厨房案台,更像是博物馆展柜。黑根狩猎队的几位成员也在这里,优胜队除了能够获取解剖巨兽的殊荣外,还能优先选择自己想吃的部位。桌上的残骸被分解得十分干净利落,肉不带骨,股不带肉,每一块散热骨板也都整整齐齐的排放在一起。铜羽突然想到,面对这样的巨兽,不懂点解剖学确实说不过去。
在东边的隔间里,配料师正在将黏糊糊的果汁从生醋瓜倒出,用泥泉火山运来的火山泥风干成的泥砖捣碎成粉末,加入了少许泽盐混匀,全都倒进乍一看还以为是泳池的酱料池里。
传送带送来了板骨龙的前腿肉,确切的说是大腿,横截面的高度已经超过了在场各位的身高。传送带末端倾斜,将前腿整个扔进料池,后者两端生气的支架恰好抬起骨骼。巨大的肉块在池中滚动翻腾了五六圈,将肉块裹上了黑乎乎闪着金光的粘稠液体。支架继续升高,料池缓缓关闭,而一旁的墙板缓缓打开。
铜羽望着墙板里面的机器,非常肯定近几天见过类似的东西,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这是一款壁挂喷火式烤炉,铜羽的确见过,来到泥泉市称作的空艇便装备了同品牌的引擎。烤炉喷射出耀眼温暖的光芒,大腿上的酱料开始慢慢凝固。
在另一间房里,厨师剖开板骨龙的胃,将一部分消化到不能吃的鱼虾掏了出来,塞进了十几只刚宰杀的狐蜥,连同几大把一掌黑、几袋香料包还有一大桶七果三虫酒。将大锅里的汤料烧得滚滚,再将重新缝好的胃放了进去。
高温炙烤的油脂香味已经弥散开来,在引擎般烈火的照顾下,前腿肉的表面已经逐渐由棕红色向炭黑色渐变,最外层已经凝固成壳,里面溢出的油脂时不时滴落在烤架上发出“滋滋”的欢笑。
第一段前腿肉已经下架,烧烤师傅用锤敲打最外层的焦壳连同鳞片脱落脱落下来,露出一层泛着油光的深红色胶皮。他用高热刀切下小小的一块,还未等冷却就扔进了嘴里。铜羽听到他砸吧了几下,“外皮略焦有嚼劲,内肉多汁有弹性,入味了”。师傅说着满意的点了点头,给剩下那部分刷上玛图蚁蜜和醋瓜汁,开始了第二轮的烤制。
链接控制散热骨板开合的筋腱和软骨也能做成珍馐,铜羽也是今天才了解道。撬开骨板外表那层薄薄的角质,露出多孔疏松的骨骼,将其打碎后,用来做熬制高汤的锅底。在冷水中加入白花花的筋腱和软骨,待到大火烧开后,再将其拿出沥干,加入到事先熬制好的高汤中,一直熬到汤水收汁浓稠,味道扑鼻后,在放入新鲜的甜柳提香。现在,黑根队长盛出了筋腱软骨和一半的汤汁,剩下一半继续熬制。
板骨龙的两对后腿退化成了类似鳍肢的结构,拨开坚韧的表皮后,从指骨上剃下的嫩肉呈果冻状,富含胶原蛋白,林裔们最喜爱的吃法便是刺身凉拌,佐料正好是从筋骨汤中熬制成的焦糊半固体。
红烧腹肋的香味从角落里传来,一旁是油炸花头蚕的滋滋声,铜羽目不暇接,所有的感官都被这个房间掌控。以至于用餐时间快到了,被主厨送出来后,好些会儿都没回过神来。
岩榕先生选了个二楼环廊栏杆旁的桌位,菜品陆续被服务员送上。
首先是被称作“凉拌晶鳍”的菜品,原材料是之前二人在后厨看到的鳍肢末端的肉。切成薄片的肉晶莹剔透,在灯光的照射下反射出若隐若现的彩光。铜羽选中了一片,裹上佐料。口感清凉爽脆,打头阵而来的是淡淡的酸苦辣,但随后又有回甜抚慰舌头。
“话说岩榕先生为啥可以不用进封闭包间?我们这儿的大气你能适应?”
“什么话!这么些天了你都没发现我不用戴呼吸器吗?你们这儿的空气我吃点药就能适应了。”对方咽下食物说道,“还有,都一起吃饭了,就别岩榕先生了,叫我就卡兰克就行。”
“我为你工作两年半了,也没见你愿意让我直呼其名。”坐在一旁的瘦高个儿助理说道。
“噢是吗?容我仔细思考一下,唔……还决定是不让你这么喊。”说罢又将一片“凉拌晶鳍”抛进大嘴。
“话说你们知道吗?对于林裔,板骨龙的可食用比例只有57%。但今天的全宴可食用率是100%”铜羽咽下口中的食物说。
“现在总不至于什么都吃吧。比如骨头、眼睛什么的。”卡兰克头盾上的图案表示疑问。
“骨头、眼睛、性腺,你想得到的任何部位,总有一个种族爱吃。那边尾锤座四号第三行星的家伙还认为板骨龙的胆汁是甘甜的呢!”铜羽似乎越说越激动,顾问听到这里略有反胃。好在马上端上来的菜品重新为大家带来了食欲。
热腾腾的胃宝汤呈上了桌。揭开盖子后,浓郁深沉的的香味随着白色的雾气四处逃窜。深红色的汤底是有疏松多孔的散热骨板熬制而成,连同一起的还有白花花的筋腱和软骨。当然主料还是板骨龙胃以及其包裹的食材。狐蜥肉肉质柔嫩,入口化渣,本身天然的味道和板骨龙胃中残留的发酵物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外加上那一掌黑的奶酪味和赤红地衣带有刺激性的鲜味,让林裔们欲罢不能,而其他种族的人却要慎吃,特别是赤红地衣,可能成为他们最后一顿晚餐。
而板骨龙胃本身在煲熟后,被重新剖开,切成了条状,口感粗嫩筋弹,咸鲜爽口,和软骨筋腱搭配在一起,则是让人百嚼不厌。
岩榕耐心地将分给自己的那部烤肉用高热刀精心切成小方块儿,炽热的油脂蒸汽如同热泉般不断喷涌。他用钢叉插起一块,裹上一点自家母星产的辛火盐。烤肉入口,辛火盐的香辣火爆与富有嚼劲的肉皮相得益彰,渗出些许回甜,肉汁在口中不断来回激荡,和唾液好似产生着裂变反应。
而林裔们则是将莓果汁直接浇在整块烤肉上,撒上坚果碎屑,抱起它旁若无人地撕扯了起来。软糯、弹牙和韧性在这块肉里达到了完美的平衡,浓郁的肉汁和清甜酸爽的莓果汁相互成就,为食客带来直达灵魂的冲击。
作为体长超过二十米的巨兽,板骨龙利用两颗巨大强劲的心脏为自己全身泵血,而第二颗更适宜食用。用老卤卤制的兽心切片装盘,简单淋上辣油和青叶碎花,便成为了一道醇厚馥郁的小菜。
油炸花头赤蚕作为甜品最后一个上桌,一个个赤蚕在盘中被焦糖包裹,如琥珀般透亮。
“不不不了,我的口腔结构确实不适吃这个。”岩榕连连后退。
夹起一只,咬掉一半,用巨兽油脂煎炸的外壳不但焦香爽脆还更有韵味,发出咔吧咔吧的声音的同时,焦糖融化在口中;内部肉质滑嫩,带有菌类的清香,浆水像滚烫半熟的蛋黄弹射在口中,吃的铜羽连连点头。
盛宴以莓汁收尾,虽然还有不少菜品希望继续尝试,但食物已经堆满了他身上的每一个消化器官。
铜羽静静的坐在那里,时而望一望天花板,时而俯瞰一楼众食客的幸福表情,他感到人生暂时到达了新的境界。至少是现在,铜羽这样想到,至少等到明天搭乘空艇航班回去给领导汇报之前是这样的。
在经历了连续加班 、沉迷《2077》和《废土3》后,打算定于春节期间投稿的异星食记:新春特别版结果继续因为准备不足和拖延最终等到了现在。还能说什么好呢?给大家拜个晚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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