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虽然我从没见过它,但它是我最熟悉的朋友,或者说,它是我唯一的朋友。”
“对,因为它只出现在我的身后。小时候,我生活在胡同,住在两间平房里,房前有个小小的院子,院里有一棵臭椿树。有趣的是,我从没在意过这点,也许是因为它从不发臭吧。那具骷髅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它就像我的童年一样,已遥远到难以辨识。我唯一记得的是,每当我准备走出屋门来到院子的时候,都能感受到它就在我的身后,如影随形。这一瞬间我会很害怕,于是就用最快的速度跳出屋门,并狠狠摔上门,想要把它挡在屋子里。”
“那时的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好像一旦迈出屋门,这段紧张刺激的追逐就会立刻从我的记忆中蒸发,我会彻底忘记骷髅的存在。对那时的我而言,它只存在于出门的那一霎那。我会感到头皮突然发麻,甚至能够听到身后的响动。”
“你怎么知道它是骷髅,而不是什么别的呢?你回头看过吗?”
“为何每次我所想象的都是骷髅,而不是什么别的形象?”
“因为骷髅是人类最为恐惧的形象之一?它恐怕是死亡最为质朴的象征符号。”
“但那时候的我似乎还没意识到死亡的存在,和它对于人类个体的意义啊?”
“那唯一的解释就是,《希曼》(fn)里的骷髅王(fn)留给你下的印象太深了。”
“哈哈,或许真是如此吧,毕竟在那个只有黑白电视,还需要摆弄天线才能确保屏幕正常显示的时代,看到骷髅的机会其实并不多。”
“话说回来,既然你还未意识到骷髅这个形象的指代含义,又怎会害怕它呢?其实我一直有个理论,或许在潜意识里,不,或许在我们的基因里,早已蕴含着对于这个宇宙的一切认知,只不过在特定的条件下才可能被触发罢了。换句话说,虽然你还不清楚骷髅代表着什么,但你的潜意识却知道它意味着死亡,所以每当这个形象浮现在脑海中时,就会激发你的或战或逃反应。”
“简而言之,就是你的行为和你的恐惧,其实都早已写在你的基因里了。”
“或许真是如此吧。不论如何,在离开居住了十年的胡同之后,这骷髅并未随我一起离开。就在我离开之后,它也离我而去了。”
“也许便是从那时起,你失去了自己的想象力也说不定吧?”
“但我还是会常常想起它,设想如果它是真实存在的,我的人生会否有所不同。”
“真实存在?虽然每个家庭都有‘柜中骷髅’,但那只是一种比喻吧,从没人会相信真的有骷髅存在。”
“但每当我回想起那个时代,还是总免不了怀念起那只骷髅。那时候我的朋友很少,大多数时间总是自己窝在屋子里读书。仔细想想,也许在我读书的时候,它就在我的身后陪伴着我呢。”
“这样说起来,它倒像是一种居家妖精?只不过,你永远都不能证明它存在。”
“是啊,当时我并没有相机。如果能在出门的一刹那自拍的话,没准能够捕捉到它的形象吧。”
“我曾经梦到过它。有趣的是,在梦里我并不怕它,反倒把它当成了自己的朋友。毕竟在我最孤独的时候,是它陪伴着我。更何况,它也从来没有伤害过我。”
“仅仅如此,也不足以称它为你最好的朋友吧?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
“嗯。那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死亡意义的同一天。我已经不太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总之,那是个初夏的夜晚,蚊虫还未开始侵扰,我独自一人躺在凉席上,身上盖着一张毛巾被,微风习习、明月当头,我却正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不知怎的,我就想到了死亡。也许是前阵子参加过老辈的葬礼,但即便是那时,我也只是懵懵懂懂地走了个过场,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想必身边众人的反应印在了我的脑海中,这一刻,无数画面如潮水般涌来,投射在我的视网膜上。
对年幼无知的我来说,思考这种哲学问题这并不容易(当然,现在虽然不再年幼,我却依然无知),彼时的我仍不能确认这个世界是否只是我幻想出来的存在,只要我闭上双眼,就会消失无踪。要我接受它能在我的意识之外存在,已经是个挑战了,承认在自己消失后它将依然存在下去,简直难于登天。
我尽一切力量试图说服自己死亡并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即便发生了,也不过是进入下一个世界的必经之路。然而在心底深处,仍然有那么一丝可能性,无论如何也难以抹杀。
更可怕的是,这个念头愈演愈烈,如一个黑洞般吞噬了我的全部思绪。
那一刻,我突然感到整个身体都不听使唤了,仿佛被鬼压床一般彻底动态不得,又像是一台突然宕机的电脑,虽然内部仍通着电进行计算,屏幕和摄像头却全部失去了作用。
听到身旁的呼噜声后,我突然记起家人就在身边,想要张口呐喊,却发现根本没法控制自己的喉咙发出任何声音。如果说之前对于死亡的思考都是形而上的,这一次的感受却是再真切不过的肉体机能终止。”
“可你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的家人及时醒来了?”
“我听到了里屋柜门开启的声音,随后便是坚硬物体与地面摩擦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终在床前停止,我望着天花板,却怎么也仰不起头去看头顶方向到底有什么东西。
尽管如此,我却能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向我靠近,也许是它伸出的一只手,又或者是什么别的。现在回想起来颇为不可思议,当时的我根本无法移动眼睛,连余光都无法瞥到,也许那种感觉完全来自皮肤上毛发对空气波动细微变化的察觉吧。”
“不论如何,到最后一刻,我清晰地感受到了它的存在。有两个坚硬、冰冷的棍状物体戳进了我脑袋两侧的太阳穴。那个瞬间我本应尖叫,但不知为何,我却感受到了某种莫名其妙的放松,似乎死亡并不可怖,也绝非此生的终点。除了这个所谓的‘终点’之外,这个世界还有许多未知在等待着我。
现在回想起来,我仍然难以解释发生了什么。但随着冰凉的触碰感渐渐消失,身体机能也缓缓恢复。这段时间内,我依然能够听到方才听过的一切,只不过顺序反了过来。当柜门关闭的吱哟声结束后,我终于缓缓坐了起来。”
“摸了摸,似乎并未流血,一切如常。但那时我满脑子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里屋的那个柜子上。我偷偷溜下床,穿上拖鞋,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探头看去。
那时家里的柜子还是非常老式的长方形大柜子,直接放在床上那种,柜门从上方打开,准确一点说,其实那算是个大箱子。
虽然夜里黑漆漆的,但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柜门上的那柄锁,依然在锁死的状态。”
“看来没事儿确实不要思考死亡这种终极哲学问题,可能会导致幻觉哟?”
“也许你可以说它是幻觉,但对于那时的我而言,一切都是切实可感的。”
“思考过,但这种极致的体验却再也没发生过,拆迁后,我也很自然地淡忘了它。只是在人生进入最低谷的时候,才会想起那个一直陪伴我,吓唬我,却救过我一命的骷髅。”
“如果不是我替你升级了固件,以后每次你思考死亡的时候,都会触发同一个漏洞,导致宕机的。不过,很遗憾,我依然没法让你保留这段美好的记忆,真是抱歉。不过请你放心,就像上次一样,不会疼的。”
他伸出双手戳进了我的太阳穴,那一瞬间,我眼中的他突然开始闪烁,如同那台黑白电视的屏幕一般撕裂为彼此重叠的数层图像。
而其中一层,正是那具我从未亲眼得见,却已无比熟悉的骷髅。
只是下一刻,对这段对话的记忆,也将随着对骷髅的记忆一起,消失在我的脑海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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