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咖啡店还没有开门,但我知道我今天再也睡不着了。我的头有些晕,没听清她说了什么,但两秒钟之后我意识到我听到的事情被她通过非常清晰地高速的信号传达给了我,我不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重新问她一遍为什么。房间和床开始不断拉长,从窗帘缝里钻进来的,无处可寻的光也在不断被稀释,滑进空气里,钻进我的喉咙。
“不用了,他妈妈也死了,他们全家都死了。中午。昨天中午。”
我和L君曾经宣誓互相为对方挡一颗射向彼此心脏的子弹。可在这历史的长河中,承诺早已生锈,如今好像也只是认识而已。现在想起来,一个人也只是一个名字。名字撞击着不知名的厚壁,空空作响。我以前总是穷,却又爱看各种小说,庸俗的名字也好,晦涩的名字也好,我听过的,都会想买来看看。在一个金色的下午,我们在下午第一节课下课前十分钟便开始分心,互相之间开始打赌,仿佛这些赌约也会变成再也不变的刻在石头上的硬板画。他赌我不敢当众表白我们班上那个最可爱的女孩子,要是我做了这件事情,下午放学的时候,我就去书店买一本书送给你。我转头看向那个女孩,她坐在教室的最前面,我坐在最后面,我们中间是巨大的操场,无数个弯下的脖颈如同风吹过的芦苇荡,我的目光穿过芦苇荡的黑色尖芽,看到了那个被已经偏西的太阳铺洒的女孩的侧脸,即使她的脸向着我的那一面背向窗外,但我依然觉得水面在她的颊旁流淌,唱着清澈的歌。
下课铃在我说完这句话雷鸣般响起。风也在这一刻停止,但芦苇荡依旧恋恋风情。我深呼吸三下,站起来,大叫了一声女生的名字。昳光在我的咒语中斑斓起来,逡巡的鱼儿流窜在波光之中,我看见那个女生随着所有全班同学的脸一起转过来。那一刻,我突然感到全世界都在等待我的演讲,但又感到了泥潭般的遗憾,我深陷在淤沼中,沉默灌进了我的衣领和口鼻,扼住我的喉腕。我冥思苦想,寻找脱身的咒语。
我和L君接下来的两节课都在我们班主任的办公室里接受训斥,但最令我难过的并不是班主任对我们两个迎头痛骂,这些都有L君承受。我的班主任对我倍感失望,大声地告诉我当初不应该选我做班长。她说了两句之后我的双耳就听不见这个世界的声音了,只能听到闷响,砸碎在地板上。我的眼前也不再有办公室里闭塞的空气,而是那道一直没有消失的柔和白光。我仍然能透过白光看见全班人的哄笑,以及她迅速低过头去,不再向我看一眼的愤怒和委屈。突然我的心里仿佛也有沉重悄然落地,和双耳旁的声音形成共鸣。
那个下午也没有买书,我和L君照例同路回家,我们提起下午那看上去勇敢的行为,宣称这件事情将会留在我们共同的记忆中很多年。可只是两年过去,我尚未毕业,在为即将到来的升学考试进行课外补习时,我再次遇到了那个女孩,彼时我们已不在同一个班,她在读文科,成绩优异,出类拔萃,众人仰慕。那时我们之间早已复以常规,恢复了如同普通朋友一样的说笑,当她再提起这件事情时,我惊讶于在我的记忆中,那道白光早已被我忘却,仿佛那一天只是宇宙中再也寻常不过的一天罢了。那时她还没有染发,也没有续长头发,也没有找这辈子第一个女朋友。但她依然会在补习班因为我滑稽荒唐笑话而使劲用手臂捂住自己的嘴巴控制自己不笑出声,有时候她憋红了眼睛,然后会抬头,与我对视,同时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在那些课之后的时间里,无论老师如何嘲讽我糟糕透顶的成绩,天空也如即雨般透明。课时常上到深夜,在四季多雨的城市,初春的寒夜有时会有鲜红色。我们有时会一起走一段路,她就住在学校对面,走过地铁的地下通道就要和我说再见。而我住在稍远的一些地方。现在看来,中间隔了一道银河。
L君也和住学校对面,但我和他却没有隔银河。我的家,他的家,她的家,倒是形成了不错的三角形。以前的日子,我十有九天会和L君一道回家,除了他一些不开心的时候,有事的时候,我有事的时候,周末的时候,他没来上课的时候,那些时候我会单独回家,有时候沿着我自小时候就开始走过的路线,我只要走在路上。我也总会遇到认识的人,因为这条路只包含了一个小小的校园的主干道,两边的绿荫遮住主干道。主干道的末尾,有一条向左拐的路,通向大学的食堂和广场,有一条向右拐的路,通向大学外面的世界和我的家。有时我会走另一条路,那条路是城市两条主干道的相交处,车流滚滚,人声杳杳。在我即将毕业前的冬天,我们班上的一个女生突然不来学校。两个月之后我们班上组织去医院看她,那时她已差不多从车祸中康复,虽然身上依旧有绷带和伤痕,但她依然能笑着和我们打招呼,并且告诉我们她的复习进度。我甚至没有复习进度,但这不妨碍我们这些天一直挂念着她,我也大概忘记了她什么时候开始没来学校,以及她和我们描述的,当时她被货车撞倒时的情况。我失去了关于那天在医院的记忆,但我依然能够记起那天一楼的ICU病房进进出出,送来生死,带走离合。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敢从那个马路口走过,总是绕着远远的去我的学校门口的地下通道,但每次如果要和L君同路回家,我还是会和他一起过两次马路。他大多数时候都骑自行车上下课,而我走路,于是我们一起推车回去。有一阵子,我们总是会去书店看看,或者有一阵子,会去报刊亭。他总是会拿一两期杂志看,我会跟着他一起,有时他掏钱帮我出,偶尔我自己出一些。从小到大,我的父母总是不给我一点零花钱,因为他们觉得那样会带坏我,因为那样我会拿着钱到处乱花。以至于之后,染上了乱花钱的习惯。我从来不看我的账上有多少余额,看了也从来记不住。
我背着一个空包回到了我以前和现在经常在梦中遇见的家乡。整个葬礼安静又简单。数百个和这个家族有关的人出席了葬礼。我坐在葬礼中最中间的最不起眼的位置,模仿其他人脸上肃穆的表情。我的目光越过前排,在第三排发现了我的小学同学们,他们也是L君的初中同学,其中两个是一对双胞胎,每一年农历春节的时候,他们会和L君在L君空旷而热闹的家中见面,打上一句漫长而无聊的桌游。我并不了解他们的游戏,有时会用精心设计过的卡片,有时是精心设计的道具。L君的家里总是有许多桌游,在他高二的时候,他邀请他在疯狂追求的女孩回家作客,那时他的父母都忙于公职工作,无暇顾及家庭生活,于是L君有了越过来自父母的监管,在家里亲吻他在疯狂追求的女孩的机会。只有有限的资料记录了这一次亲吻,我不知道在这之前L君亲吻过多少女孩,但他说这一次女孩的嘴唇是最湿漉的,像是在吃酒心橡皮糖一样。我在一曲没有和弦的乐调中想起他向我讲述时的神情。亲吻发生后的当天晚上,他约我在他家楼下见面,他没有表情地向我走来,像是刚刚打完一场庄严的护国战争,他告诉我,他完成了一个他必须完成的任务。我好奇地询问这个不是因为爱情而发生的亲吻,是不是在寻求逃避和反抗父母的快感,在我狭隘而微小的精神世界中,世界就应该反抗那种无时无刻不存在在我身上的精神。他直线般的嘴角在我问完问题后向上神秘地扬了一下,宣示了他在这次战斗当中革命性的全方位胜利。他向我讲述追求这个女孩的原因。他在三年前遇见她,喜欢她,追求她,而她选择了一个在他眼里完全不配与他竞争的,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没有考入我们所在的高中,消失在了他们的世界里。多年以后,我和那个女孩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她在一天夜里向我讲述她对另一个人的思念,月光化成流水。在她青春中最无助的时刻,有一个人来告诉她,她没有被放弃,她依然被需要,她依然在他的心里占有着无可比拟的重要地位。她以为她终于脱离黑暗而去,来到另一片阳光之下。
于是L君第二天晚上吻了她。随后故事理所应当地崩塌。之后的几天里,我们的城市一直在经历神秘的暴雨,气象学家在连夜工作后宣布辞职,只留下一本无法辨别字迹的日志便离奇失踪。那些天里,在怎样看上去都要晴天的空中,乌云在夜间某个时刻凭空浮现,像被卷起的棉花糖向城市中心旋入,在太阳快要出现在大厦边缘时时全面坍缩,挂在鲜红的天帘下。女孩精心策划的春游化成泡影,每天课间默默站在教室外的走廊默默看教学楼天井里被雨水打湿的万物世界。教学楼的大天井,实际上是一个大概几百平方米的院子,据说因为之前这个城市也出现过这样的暴雨,一度让院子里充满了蘑菇和花草一类的植物,有位执教多年的老师曾在上课时压低声音向我们讲述,她在多年前一场如此的雨后看见院子里出现了一只翠绿色乌龟,它被发现时正朝教学楼外侧的池塘里缓慢爬行,像是早就知道那里有一处天地,能够让它逃过某个人的脚,捡条长达几百岁的命。我曾经追问那位快要退休的老师关于那只乌龟的结局,老师思考良久,抬起头来用迷惘的眼神告诉我她从未得知这条乌龟的归宿究竟如何。
于是我假装她没有撒谎,也不再去询问关于乌龟的问题。光阴过后,那个女孩,她告诉我她在暴雨的最后一天看见了天井地上爬着一只翠绿色的乌龟。在她朦胧浑浊世界里,翠绿色的乌龟缓慢地爬行,朝着教学楼外侧的水塘方向不断前行,没有一刻左顾右盼,也没有一刻停下来休息,像是真的能逃过某个人的脚,捡条长达几百岁的命。我想起那个如同稀奶油般迷惘模糊的眼神。我停下来,问她关于那只乌龟的结局,她低头沉思良久,又看向窗外,又看向我。
我知道她在骗我,我在她们两个人的眼中都看到了神话般的油墨,而我得到的却只是一个现实得如同霜水的故事。我霎那间想要发疯,想要找一把老式猎枪把她直接杀死,但她的卧室只有简单的陈列,并没有老式猎枪。夜色将息,我们举止终于亲密,她不必再害怕再有谁离开她,因为谁的灵魂都不配进入她圣洁的生命。她仍然记得L君吻他的那天晚上,那场暴雨来临的前夕,她看着L君纯粹而干净的眼睛,不愿意放开自己的手和眼睛。L君也看着她,将自己的双手放在她的腰上。她感到了来自腰部的疼痛和酸胀,但她没有抗拒,控制住了自己想要躲开的欲望,只是她没法控制住自己的双眼,它们湿润着,告诉她软弱,恶毒,善良和宽容。暴雨无穷无尽,但在一个午夜骤停。那个早晨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浸泡在无穷的泪水中,和那只翠绿色的乌龟共浴。L君在离教室很远的地方递给我一封信,用哀求和不能拒绝的语气命令我将这封精心包装的手写信转交给她。我知道接下来故事发生的所有结局,于是我将信从他的手里接过,来到她教室外的走廊上,阳光射进那个天井,燥热和水汽扑面而来,敲打我的头骨,钻进我的发丛,在里面跳着细碎而剧痛的舞。我走到教室门口,看见她,我走进教室,看着她,我走到她的面前,看向她,我伸出手,盯着她抬起头来的眼睛,我放开手,信以非常不精确的重力加速度稳定下坠,触碰了桌面后发出响亮的破碎声,我听见我腰间的空气被信封的一角划破,尖锐的沉默如雷贯耳。那一个瞬间我的耳朵遭到了严重的损伤,从此患上了有时听不清别人说话的毛病。我冲出教室,冲回L君身边,挣扎着喘气,数不清的时光从我们之间缝隙中溜走,但当我因为喘不过气,盘在地面上捂着喉咙抽搐时,太阳的痕迹逐渐在世界褪去,被城市撕碎的夜空流出黑红色的血液,从我的脑袋上方渗下来,灌进天井,灌进她教室外的走廊,灌进她的教室。有一层无形的墙挡住了它们,将它们隔在了我和L君所站在的外面,它逐渐将那个被隔开的里面占满,我看到那个女孩子沉睡着,低着头,坐在那里,任凭黑红色的血液将她包围,淹没。恶臭和腐烂灌入她的口鼻,她的躯壳悬浮在黏稠恶心的血液中,在新世界里空灵地翱翔着。后来我们沉默地离开,黑红色不断汽化,消失在城市里。
我和L君再也没有谈起她,直到很多年之后我和她重新认识。我们都不再是那时的年轻人,我们可以随意的表达和展露自己的欲望,我们也对我们自己有了更多的了解,我们可以坦诚相待。我的身材臃肿丑陋。不再长高之后,我的体重在很短的时间里上升到了旁人无法比拟的程度,我曾经认识的人们不再认识我,伴随着我在他们世界中消失的还有我的名字。葬礼结束后,我在发现我的名字早已从我的学校名单和登记册中消失,葬礼上没有人认识我,我向他们描述我曾经的长相,和我曾经做过的事情,可是没有人记得我的长相,和我曾经做过的事情,我拿出照片给他们看,看我曾经和L君的合照,我和这个学校的合照,我曾经随着他们一起去春游的照片。他们拒绝承认这些照片的真实性,并且表示L君从来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一个人回家,一个人上学。我问他们是否还记得那个金色的下午,我大声地向那个女孩宣告着好感和爱意的时刻,我在说这句话的中途看见了那个女孩,大声着喊她的名字,问她是否记得那个下午,以及曾经一起走过的所有火红色的晚上,她大惊失色。她身旁,牵着她的手的她的妻子也大惊失色,紧接着我发现她的妻子和她一模一样,紧接着我发现所有人都大惊失色,紧接着我发现所有人都一模一样。我因为无比害怕而颤栗,夺开一条路冲向墓礼堂门口,认识我的她还站在那里,我冲过去抱住她,用全世界都能听到的声音哭泣着,问她我是否有一个名字,她平静地低声泣诉着,暗暗呼喊我的名字。我的背后,人潮正在聚集,那个女孩们不断靠近,我看到了其中有一个人身形趔趄,又看见一个人身形魁梧,但他们的面孔正在消失,我惊叫起来,放开怀抱,拉住她的手,将力量狂暴地注入我的大腿,疯狂地往墓地外、光照进来的地方跑去。我们几乎一瞬间便逃脱了,光就在我们咫尺之处,欢喜地将我和她吞没。我们陷入层叠地眩晕,两个枯树般的灵魂在氤氲中交织,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关于她所有的记忆:我的名字,L君的名字和那干硬的嘴唇的触觉,薄纸一般细瘦的、透明的裸体,以及那个本不存在于她记忆中的金色下午,还有那只翠绿色的乌龟。它在我们的左前方,迟缓着,干硬而沉重地拨动自己肥硕的四肢,划破仿佛不存在的时间,不断向前。原来它一直就在这里,它从未离开过她的世界,就像是一个贴在她世界中的,永恒的石碑一样,它永远就那么划着,从未前进,从未退后,但也从未停步。我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我的眼神,那个也仿佛知晓了,却要誓死守卫关于这个世界的秘密的眼神,正如同我只记得眼神的那个老师一样,那明亮和透彻的油墨。光和黑暗渐渐不再笼罩我,我们的身体来到了一个婚礼的现场,我和她手牵着手,有人在远方唱着肃穆的史诗,在讲述一场战斗,一袭婚纱,一次反抗,和永远的妥协,我发觉那是一首没有和弦的歌,在旷远的历史中就已刻在我或者她的脑海之中。歌突然停止,都在微笑的宾客们同时开始鼓掌,只有唯一的一个不和谐的掌声无比尖锐,像是棉签深深地捅进了我的耳朵一般刺痛,我捂住耳朵往身旁看去,发现是她在用尽全力鼓动自己的双手,她的眼泪和鼻涕,和口水混在一起,和我的眼泪和鼻涕,和口水混在一起,随着双臂疯狂舞动的力量交杂纷飞。空气开始闪曳,随着她的双手沸腾,形成那晚般的气旋,卷起她的身体,卷起大厅中的地毯和桌布,混合着我们的涕水,打在每个人的脸上。他们的表情从微笑变成了惊愕,又变成了苦涩,最后变成了气愤,我做好了被表情吞没的准备,可狂风随着所有人的掌声一同停止,她停留在空中,平静地看着世间所有坐着的人。
大门打开,门外响起铸重的钟声,一个身影闪进,他端着一把老式猎枪,身上背着一挂永远用不完的子弹带,他大踏步冲到坐席的最前方。崩!崩!把坐在最中间的两个表情打烂,没有人动一下,大家都看着他,表情正在从微笑变成惊愕。他不慌不忙地退出弹壳,重新上膛,瞄准桌子的另一边。崩!崩!又有两个表情化成了空气,没有人动一下,大家都表情变成了惊愕。他不慌不忙地退出弹壳,重新上膛,对准桌子上还坐着的另外两个人。崩!崩!这次连带着另外一个表情的半边身体全部都不见了,像气球一样。我向上看去,发现她坐在一只巨大的、翠绿色的乌龟的壳上,正如我在我的脑海中日日夜夜看到的一样,她看着那把枪,她看着那个人,她看着那些表情的碎片飘散在地上,溶解在从表情的碎片中流淌出来的黑红色的血液中,弯弯曲曲地汇集在地板的交界处,滴落进曾经被地毯遮盖的缝隙里,在无边无际的城市上空坠落,仿佛永远达到不了它旅程的终点,正如同我耳边不断响起的枪声,和那一挂子弹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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