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ellow Bird,By Lynda E. Rucker
灰蒙的大平原死石横卧
在这里,即便是时间本身亦将消亡
你的故事是如此奇特
失落的卡尔克萨。
我梦见了我的妈妈。她的身上有一股八角茴香和百合花的味道,但在这之下,似乎还存在着某种我无法辨认的东西,某种古老,奇怪且无益的东西。不过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每当她把我搂进怀里时,我都会认为自己已经死而无憾了。
我告诉她,我紧贴着她说,“我愿意为你而死,”但她从不回应我。
当梦开始支离破碎,我紧紧抓住她的碎片:一点发丝或是皮肤,带回我清醒的生活中,藉此牢记她。但她什么都没能留给我。她每次都在黎明时分离开。没有她的每一天都会比前一天更加枯燥,但总有一天我会再次找到她,永不离开彼此。
我只是有点怕她。有时在梦里,我会想象她戴着一副面具,在它的背后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但只是有时。
那是七月里最热的一天,恰逢乔治亚州漫长的夏季,当他们回来的时候,我正在曾祖父家的遗址里看书。在我看到他们回来之前我就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因为他们开的是一辆老旧的皮卡,排气管的声音很大,而且一直在回火,他们像疯了似的大喊大叫。我以为他们不会回来了,因为他们拿走了我曾祖父的旧床的铁架子后还有什么可偷的呢?尽管如此,我知道我还是得躲起来。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对付一帮瘾君子,虽然我当时只是个12岁的小孩子,对他们没有什么威胁。
我曾祖父的房子其实只是一间藏在树林里的小木屋,至于我的曾祖父,他从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去世很久了,他在去世之前就离开了自己的小屋。很久以前,在80年代初的时候,他们就把他送进了老年痴呆疗养院。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住进那里,这个地方也就一直在衰败了。厨房的一部分墙壁也恰好刚消失不久,就像一只怪物钻了进来,把房子撕破形成的大洞。你根本无法进入小屋另一端的卧室,因为一半的天花板都塌了。当然,除非你是个瘾君子,想把这破地方最后一块金属都偷来当废品卖。
不过中间的起居室比两边的房间结实,而且里头有一面长长的墙,墙上摆满了书。这里头的大部分书甚至比我的曾祖父还老,都是些20世纪初或者是更早时候的书了。我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这些书,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读过。我是和我奶奶住在一起的。我曾祖父家的人一直不喜欢她,因为她是我祖父的第二任妻子,我猜这么说好像不太合适,因为他们现在都死了,所以我们从不谈论他们。
我从没听说过这些书。它们不是那种你能在学校里读到的经典著作。有些书连字都看不清,还有不少已经被毁掉,相当多的书页都因为发霉而粘在了一起,你根本翻不开。有些书甚至都不是英语的。其中有些是小说,有些是发展史。又有非洲的游记,铁路史,还有一整本关于教堂钟声的书。甚至有偏方书(其实我也试过一些,但事实证明,在满月的月光下在池塘里洗手并不能治好疣子),关于公使夫人的手册,还有一本我一直在图书馆的字典的帮助下,努力把它逐字翻译到笔记本上的19世纪法国小说。
但其中有一本书最为突出,因为它与其他书都截然不同。它的书壳呈现老旧,褪色的金色。没有书名,封面上只有一个单一的符号。我不会在这里画出来,或是告诉你们它长什么样子,因为这是个秘密。这本书只是一本从第一页起头的剧本。但当你读它的时候,它就变了:刚开始是一首诗,后来就像是一份古老的彩绘手稿,随后变化为用黑色墨水写在开裂黄页上的手写字。其中一部分是用我无法辨认的语言和字母所写的。
你能看得出来它已经相当古老了。在我读它的时候就像是在做梦,当它正在发生时,它会是世界上最生动的事情,但当我读完它时,它就分散在了我的记忆边缘,如果我试图回忆起它的任何事情,使它变成某种清醒的感觉,它就会随之消散。我由此梦到了我一直梦到的。我从那些梦中醒来,深感愤怒与不安,就好像我失去了或者忘记了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有时,在清晨,我如此努力地想要抓住夜的碎片,但它却被白昼无情地横扫而去。
在我曾祖父的房子里,我在客厅里给自己搭了一个小窝。我先是从奶奶家拿来毯子,把腐烂的椅子和沙发拉过来,捣鼓成堡垒的样子,再把毯子盖在上面。我还拿上了一些零食,罐装可乐,一包奇多和一包趣多多。当我蜷在那里面的时候,我会感觉那里面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即使我身处在一间常被瘾君子“光顾”的破烂屋子里。
只不过我没想到他们还会回来。我的意思是,这里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们偷的了。
当我听到他们的声音时,我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还要快。我的心脏仿佛要炸裂一般,我急忙爬过沙发,爬出厨房墙上的洞,钻进树林。
我从没告诉过我奶奶我要去那里。虽然我们住的地方到曾祖父家只需要五分钟,但她不想我去那里。她会说这样做很危险,但我想真正的原因是她不想我和家里的那一方有太多关联。
我奶奶把我从小养到大,我小的时候总会做白日梦,我常常会幻想妈妈回来照顾我。其实我对我妈妈不怎么了解。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叫卡西,而我叫卡米,卡米是卡米拉的缩写,不过没人这么叫我。更何况我也不太喜欢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个老太婆的名字。
卡西以前偶尔会来看望我。她实在太漂亮了,我根本不敢看向她。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么漂亮的人居然会是我的妈妈。每当我照镜子的时候,我看起来只是特别平凡,但她看起来就像是书中的公主。她长发及腰,皮肤光滑黝黑,眼睛还是紫罗兰色的。
但我奶奶不喜欢她来看望我。而卡西又从来不说她什么时候会来,她只会直接出现。她来的时候总会给我带礼物,不过我奶奶一直不准我留着。她带的礼物通常都是精美的织物,围巾或是披肩之类的。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孩子,所以我一直觉得这些礼物很无趣,尽管从综合考虑,我看到它们还是会很兴奋,毕竟是我妈妈送我的。在一天晚上,我听到她们在争吵,我奶奶告诉她,她不应该过来,也不应该给我带礼物。我奶奶说,“这会让她很困扰。”我猜她这句话是争对我说的,但我并没有感到困扰。虽说卡西出现的时候我的确会感受到很多东西,但困扰并不是其中之一啊。
我不记得那是不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了。她从来没有在我身边待过很久;一开始她还很宠我,叫我是“她的宝贝”,但好景不长,过了一天左右,她就好像受够了我,我就是个讨厌鬼。不过她看起来总是很悲伤。接着她再也没跟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就走了。我们早上起来,她就不见了。
到我十二岁的时候,我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她了,奶奶也从没提起过她。我也不敢问她的事,因为我觉得她可能已经死了。
我奶奶对她的看法很风趣,我甚至觉得卡西会不会不是她的女儿,也就是说我可能也不是她的孙女。但就像我说的,没人告诉我任何事。
至于我爸爸,我对他只有一段记忆,我那会一定还很小。他整天都在砍柴,我奶奶在她的柴火炉里烧,我记得后来他进屋时,身上散发着木头和汗水的味道,他让我坐在他的腿上。他抽着烟,喝着啤酒,声音低沉,让我感到平静而安全。我不知道在那之后他发生了什么。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叫什么。我们也从不谈论他。
而我此刻正在树林里,我能听到他们互相喊叫,我知道他们在谋划什么,但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于是我的好奇心征服了我,我蹑手蹑脚地靠近厨房墙上的那个洞,一直走到洞口。
我在两个房间之外就能看出来,他们好像有三个人,一个女孩和两个男孩。我听到了很多砰砰声和咒骂声,那间旧屋子摇晃着,好像有什么重物在不停地撞来撞去。但这不是我回来的原因。我回到屋里,因为我想起我把书落在那里了,那本金色的书,就落在了很显眼的地方,我突然很害怕他们会把它拿走或者对它做什么。
所以我现在又回到了厨房墙上的洞口,我偷偷从厨房往客厅了看了看,发现他们不在客厅,而是在卧室,我想知道我是否还有时间跑回我的小窝,夺回那本书,就在这时,我才意识到他们为什么闹得这么吵。
是我错了,他们还有别的东西要偷。他们走进了倒塌的卧室后面那间腐烂的浴室,试图把那个爪式底脚的浴缸从地板上拖走。当然,它也是用铸铁做的。
我穿过客厅,绕过卧室的门偷偷看了眼。他们的进度不太理想。浴缸的后端,就是那个女孩要挪动的部分,已经从腐烂的地板上断了下来,而对于这三个瘦成皮包骨的瘾君子而言,它实在太重了,连搬出房间,搬出屋子都办不到,更别提搬上皮卡了。
对我来说,他们都是几近相识的人,是我在学校认识的孩子们的哥哥姐姐。那个女孩的脸消瘦而面带忧伤,她的名字我几乎还记得,反正不是类似“星星”或是“财宝”这类闪耀的名字。
其中一个男孩说,“该死。我们得先把它弄散再拖出去。得找个大锤子之类的东西。”
我尽可能安静地后退。但这时,那女孩说,“什么声音?”
现在他们正朝门口走来,我急忙向后退步。我爬过我的小窝,伸出一只手去抓我的书,但我没能抓住,反而把书从沙发上撞了下来。它发出声响,掉到了地板,我现在只能跑。当时我为什么不直接把它捡起来再跑呢?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这么窝囊的自己。
“我都跟你说过这里有其他人了!”那女孩在我身后叫喊着。
其中一个男孩说,“没事,卡米·赫夫而已,就那疯婆子的孙女。”
我从厨房墙上的洞口跳了出来,但当我向树林跑去时,我听到另一个人说,“我们最好赶紧离开这,她可能会告诉别人我们在这儿。”
随后第一个开口的男孩说,“告诉谁?她那疯奶奶?”接着他们都开始哄堂大笑起来,当我逃离他们,逃离他们的笑声躲进树林时,我的脸和耳朵都因愤怒而发红。
你怎么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我是说这是个严肃的问题。你怎么知道?你永远不能脱离自己的头脑和想法。如果你周围的所见所闻都不是真的呢?
正是这种愤怒阻止了我,正是这种愤怒阻止了我跑进树林,直至我几乎撕心裂肺。我很生他们的气,也很生我自己的气。我不知道我想要做什么,我只跑了一小段路,然后我又等了似乎很长时间。周围只有我的呼吸声,还有整个夏天从未停止过的蝉鸣声,汗水滑过我的后背,头顶远处传来飞机的轰鸣声。我数着自己的呼吸,想知道我等了多长时间,我数到了几千,继续前进。我觉得我在数自己进入恍惚状态的时间,我还不能直接回家。除非我找回我的书,确保它是安全的。吸了几千口气后,我开始往回走。
我敢肯定他们那时一定已经走了。也许他们是去拿锤子了。我蹑手蹑脚地走了回去,但当我再次靠近厨房的那个大洞时,我还能听到他们在里面说笑。
接着我就被撞倒了。在我的记忆中,所发生的事情并不像你在电影里看到的高潮部分那样,也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我不记得是否有很大的噪音。我只记得有一种震惊的感觉,我摔倒了,然后有一种像是咆哮声的东西吞没了我。接着有人尖叫了很长时间。
我周围的天空和空气都化为灰色,灰烬在我们周围盘旋,仿佛我正身处燃烧的暴风雪中一般。我试着站起身来,但它们不停地从我身下滑出,由于灰烬实在太浓,看不见地面,就像太阳被遮住了一样。那女孩仍在尖叫。尽管我很害怕,但我仍想找到她。我不在乎和谁在一起。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待着。
我曾祖父的小屋着火了,我只能猜出这么多。这里如此炎热,熊熊烈火就像活物一般咆哮。肯定有人会看到树林里冒出的烟然后报警。我开始在灰烬中爬行,然后绕到房子前面,那女孩就在那,她一看到我便停止了尖叫。我猜她一定是吓坏了吧。她的脸和胳膊上布满了粗糙,发炎的伤痕,肯定是烧伤造成的,不过她的伤势并没有尖叫声听上去那么严重。
我试着问她他们怎么了,但我发不出声来。我感觉全身都被浓烟覆盖,当我想说话时,就止不住地咳嗽。随后一阵寒风袭来,我们便如此消失了。
那女孩抓住我的手,我也紧紧地抓住她的手,比任何人的都要紧。我们曾濒临被活活烧死的边缘,但突然之间我们就消失了;继而,我们处在一片灰暗无情的天空下,灰色的荒凉大平原之上。火焰,小屋,树林,炎热的夏日,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平原上唯有巨大的笋状结构物,蜿蜒地延向远方暮色苍茫的天际。它们是由石头构成的,不知怎的,我知道它们是由石头构成的——但它们又不仅是以此形成的——不管它们究竟是怎样形成的,它们可能死去已有几百万年了。
接着,我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她正对我耳语,但她说的大部分我都记不得了。我只记得一句话。当时她离我很近,我企图伸手去触碰她,但平原上的风非常猛烈,那呼啸声再一次化为了焰火的咆吼。随后,我躺在了担架上,他们试图把某种塑料的东西塞进我的嘴里,说这能帮助我呼吸,可我不想含任何东西,如果不能回到那里,再次听到我妈妈的声音,那我宁愿不要呼吸。
我知道我正逐渐失去意识,但我也知道我应该说出她对我说的话。如果我说了出来,我会永远记住它们。肺部被浓烟缠绕,我扭动着身体,那话几乎已经从我嘴里扯出:“回到我的身边,回到失落的卡尔克萨……”
没人知道那两个男孩出了什么事。不过似乎有人尝试在塑料可乐瓶里制造病毒时导致了自己的身亡,但他们从没发现过尸体,所以他们猜那两个家伙肯定伤得不重,跑掉了。几年前我听说他们在孟菲斯发现了其中一具尸体,但结果只是虚惊一场。
但我真的在乎这些吗?我只回过我曾祖父家一次,看能不能找到我的书。但结果可想而知,什么都没有。
于是我开始上网查。在搜索引擎中输入单词,但要么是遇到死胡同,要么是发现被抛弃的,90年代的奇怪旧网页,要么就是看似有戏结果被怪人占据的论坛。
时至今日,我仍在搜寻。我了解到,在互联网的表面之下,在搜索引擎和监视工具都无法触及的地方,所有真实的信息交流,以及更加黑暗的事情,都在那里发生。放学后的我在麦当劳卖汉堡,最终我攒够了钱,去买了台笔记本电脑。后来我学会了如何访问暗网那些我无法向你透露的地方。那些知晓我书上黄色印记的地方。在阴暗的网络角落里,你可以付钱给那些仿佛不复存在,身处阴影之中的人从而获取信息。
我也写信,我在城里有一个邮局的信箱,人们可以通过它来寄给我他们藏起来的旧书和古代手稿的复印件,尽管我还没有找到另一本像我丢失的那本一样的书。但我好歹也懂得了不要大嘴巴的道理。因为这么做会引起那些你不想引起的人的注意。
再过一年我就十八了。我奶奶也年事渐高,身体越来越差。我想她认为我会永远呆在家里照顾她。但一旦我长大了,我就会离开,就像我妈妈那样。
我知道,即便我必须花一辈子的时间去寻找,我也一定会找到回到她身边的路。我已经拥有了我最需要的东西,那便是我母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当失落的卡尔克萨之风向我俩袭来时,那句我再也不敢言说的话。它就像是烈火一般坐落在我的嘴旁。如今我每晚都会梦见那个地方,那里漆黑的太阳与群星,以及那荒凉而古老的景象,都是失落的种族残留下的逝去之物。
但我还未消逝,我不过是有点迷失方向罢了。我希望我能拥有她的一部分,比如被我奶奶毁掉的织物,但现在想来,我自己便是她的一部分。
这地方令我恐惧。这是错误的,所以也许她和我也都是错的。又或者,这种错误只是一个平凡女孩常有的错误,一个非常失落,闷闷不乐的女孩,她编造出了一个故事,来证明她的母亲只是去了某个衰败之地当了王后。就像一个毫无幸福可言的病态童话。
哪个故事才是现实?哪个故事才是真相?我该怎样才能透过自己的双眼去观察?我该怎样才能透过上帝的所闻去分辨事实真伪?
好吧,即使是上帝也会受骗或疯狂。那我也一样,如果别无他法的话,那我就依靠我那些“品德良好”的同伴。我的通信者和线人用谜语交谈;他们相信通过腐败,通过通往启蒙之路上的疯狂能最终达到纯洁。我假装关心他们那些疯狂而光荣的理想,但我实际毫不在意。我只关心她,我只渴望再次与她相遇。
其实还有一个问题困扰着我:如果她是王后,难道那里就没有国王吗?
当我询问这个问题时,我的线人都保持沉默。他们无一不选择逃避。有时他们甚至不再回复我。但我知道他也在那里,因为有时我能感觉到他在我关于她的梦境边缘施压。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在怕她,但我知道我怕他;但我对她说的“我愿意为你而死”,难道就不是发自真心的吗?
每当我大汗淋漓地从梦中苏醒,啜泣不已;每当她紧紧拥抱我,我尝到她被腐蚀的肌肤;当我试图回到她的内心深处,感受她的痛苦吞噬我时,我就是这么告诉自己的:我会心甘情愿地、高兴地、不断地为她而牺牲自己。我愿意为你而死,妈妈。我愿意。
我最大的恐惧,也是我难以言表的想法,并不是她会拒绝这份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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