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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在夸大其词,一看到有人嚼口香糖,我——天野司就会非常不舒服。但我曾经不会产生这种反应,恰恰相反,小时候很讨厌香烟,因此对嚼口香糖的人反而抱有好感。
我瞄了一眼司机,他一边跟着音量极大的摇滚乐来回摇晃身躯,一边用哼着断断续续的旋律。
他透过车窗看着天空,接着关掉雨刷器。一副“我早就说过了吧”沾沾自喜的样子,我光是看他的脸就气不打一处来。
“话说那雨可真大啊,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雨。我还以为要被雨水冲走了。”
他名叫盛口周平。虽然我们俩此时同坐一辆车行驶在夜晚的山道,但我们绝对不是情侣。
我在伯父开的二手车店“汽车之家”里兼职打工,周平是那儿的老客人。他是个猥琐老流氓,总是跟我撩骚、约我出去。
他是个LSP,但却是“汽车之家”的重要客户。此刻他所驾驶的红色跑车正是在“汽车之家”买的。
如果可以提升营业额,我的打工费也会水涨船高,这样就能买新相机了。因此我才会答应跟他约会,照顾周平的情绪也是这份工作的一部分。
今天晚上他请我去他父亲的别墅玩。这听起来实在有些危险,我一度想开口回绝。不过后来听说他还有别的朋友去那里开轰趴,周平的朋友想必跟他一样是有钱人。这不是发展客户的好机会吗?
“诶?你那条项链好像不是之前戴过的那条,你又买新项链了吗?”
周平的眼神冒犯地停留在我的胸口。眼见我在车上沉默不语,他试图改变话题。我对他的问题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周平继续说:
“不愧是社长千金。那条项链一看就是高档货色?纯度高的白金光泽就是不一样。”
他又摆出一副很了解珠宝的模样。我几乎快要笑出来了,因为我全身上下所有装饰品都是在百元店买的。
“我不能透露太多,她的父亲正是那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IT企业社长。她从小娇生惯养,不谙世事。纯粹为了社会实践才到我这里来,他父亲特别嘱咐我要好生照顾她,就是这么一回事。”
以上就是伯父对周平所说的话。伯父撒谎的本意是帮我打掩护,因为我对汽车一窍不通,不料周平轻而易举地相信了伯父的话。
“诶,很荣幸能认识这么厉害的人,我们以后得多聊聊。”
面对眼光大亮、走近我身边的周平,伯父失去了澄清谎言的时机,只好硬着头皮把谎圆下去。伯父以社长命令为由,使我陷入了在周平面前表演大小姐角色的窘境。
真是的,像周平这样符合“大笨蛋”这三个字的男性恐怕没有了。他简直就是自然奇观,几千年才出一个。我和他相识越久,越发体会到这个男人废物程度之深。要不是因为周平是有钱人家的独生子,我早跟他断绝来往了。
他笨蛋归笨蛋,钱包却很厚实。他以游戏心态开了家放贷公司,没想到瞎猫碰到死耗子,大大给他赚了一笔钱。赚钱与这个人的才能、资质毫无关系,纯粹就是运气好。
总之,周平花钱不是一般的大手大脚。就拿今天来说,他说爱车的引擎声音有点奇怪,就开车到店里让我们看一看。我们什么话还没说,他就掏出了三万元。伯父把车检查一遍,发现毫无异常。
为了赚钱,我只得忍耐笨蛋周平的愚蠢行为——我一直忍耐到了今天。然而,我可能快到忍耐极限了。
周平打从刚才起就在嚼口香糖。他皱起眉头,时不时歪着脑袋咀嚼着,莫非他自以为很帅?
我如此说道。周平立刻吼道“关你屁事”,还打了我左脸一巴掌。
我这么说了以后,他的态度仿佛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又开始千方百计地挽留我。他简直就是个孩子。
“到别墅看星空最棒了,我还准备了最高级的红酒,所以别再闹别扭了嘛,不要害我丢脸。”
和朋友一起玩的时候一定要带女人——否则就不帅了,这大概是他彰显地位的方式。他可悲地死皮赖脸挽留我,我无奈之下只好继续相陪。
再继续下去的话,说不定会被他威胁说“敢断绝来往,我就再也不去你们店了”。接下去在派对上要是能找到更高档的客人,我立马就去搭话。
周平将车内音响音量关小,说道。要让我的耳朵忍受他那黏糊糊的嗓音,还不如继续听摇滚乐呢。我将视线投向车窗外,轻抚左脸。我这副姿态已经算是无言的回答,可不幸的是这个笨蛋男人根本理解不了。
“别这样嘛,表情开心一点啊。刚才打你,我给你道歉。”
我也没想要让他道歉,只求他以后别再纠缠我,我就满足了。
他忽然来了这么一句话。他看我表情还是在生气,又打算使用改变话题作战了。
“你知道吗?死神歌剧团,这张CD还是‘汽车之家’的社长借给我的。那个人和我品味相似哦。”
我侧目看着随着鼓声振动的平衡杆,毫无波澜地说道。伯父和周平品味相似?伯父的形象在我心里瞬间下降了。
“你能不能跟社长说如果死神歌剧团再出新CD的话,还要借给我哦?”
你这么有钱就自己去买CD啊!我在心底怒吼着。可能是表情出卖了我的心声,周平有些慌张,继续说:
“喂,差不多可以别再生气了吧。司的表情再继续这么凶的话,连这家伙也要难过了。它刚刚接受过检查啊,喂,没事吧?”
他突然换了语调,右手抚摸着方向盘,流露出色迷迷的眼神。看到他的表情,我全身起满了鸡皮疙瘩。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景象,他的神色仿佛孩子在向母亲撒娇。或许,这个男人最爱的恋人是汽车,副驾驶的女人只是用来陪衬汽车的装饰品。
被当作装饰品了,我稍稍有些气愤,被这种浮夸油腻的男人品头论足,光是想一想就恐怖。但眼见他只是个汽车宅,我多少安心了一点。
“你听,引擎又有奇怪声音了。你真的没事吗?朱丽叶酱。”
再怎么喜欢汽车也不至于笨蛋到这种地步,我战战兢兢地发问。
察觉到自己逐渐僵硬的表情,我竭力装出平静的语气说道。
“是啊。之前你坐过的那辆SUV叫沙耶香,再之前那辆美国车叫玛莉亚。”
他越说越开心,我的心情则陷入更深的郁闷中。这家伙到底有什么毛病啊?我几乎快要无法容忍跟他呼吸同一团空气了。
可是车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对话不可能终止,激怒他可能只会惹祸上身。我愈发意识到这个男人的恶心程度之深。
他的朋友已经在别墅等候。一旦抵达别墅,我就可以从这连呼吸都痛苦的空间解放了。我抱着必死的决心,使出全力勉强挤出笑脸附和说道。
我很清楚自己说的话有多蠢。我说这番话是为了明确表达自己不可能成为周平的女友。
“朱丽叶啊。难不成是外国人?哇,周平先生好厉害。”
周平全然无视我费劲千辛万苦奉承他的苦心,向我投来冰冷的视线。去死吧,混蛋!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咽下想要喊出这句话的冲动。
“朱丽叶的第一个车主,当然也是对汽车百般呵护的人。可好像爱车爱过头,欠下巨额债款,最红上吊自杀了。”
那不就是个笨蛋吗?我差一点就把这句吐槽说出口。周平露出惆怅的表情,是在同情死去的同好吗?周平或许也会走上和那个人相同同的路吧。我要被他给卷进麻烦里就完蛋了。果然还是尽快和这个男人断绝关系比较好。
“第一个车主死去后,有谣言说这辆车会在无人驾驶的情况下奔驰在深夜街道上。它可能以为主人还活着,到处在找主人呢。简直就像莎士比亚写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一样吧?”
我歪着脑袋想,《罗密欧与朱丽叶》是这么个故事吗?倒不如说更像忠犬八公的故事。
“知道。这辆车实在过于廉价了,我很好奇,所以他才跟我说了这故事。”
才怪!反正肯定全都是伯父编出来的鬼故事吧。一定是因为周平喜欢灵异的东西,他才投其所好、临时编出来的。
“因为这家伙一直以为那男人还活着,拼命寻找死去的恋人啊。如果这不算纯爱的话,还有什么是纯爱?”
他毫无羞耻地说出了这句台词。是他自己擅自拿朱丽叶说事,我能做的只是无言以对。
他的爱车朱丽叶翻过了山路,转入一条人烟稀少的岔路。那是条仿佛一眼能看到底的直线道路,我们开始在平缓的上坡路上爬行。离别墅还有大约一公里,痛苦的行程总算要结束了。
乘他不注意的时候,我长吁了一口气,感觉今天消耗的能量远超平均。只要周平在我身边,我减肥的速度肯定比做任何运动都要快,但若再考虑一下周平给我造成的痛苦,那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肥胖。
通往别墅的柏油路向前延伸,旁边是郁郁葱葱、布满树木的山,如果坠入山崖绝对会没命,我发现这其实是条很危险的路。
基本没有路灯,车子被深深的黑暗所包裹。事实上,这条通往盛口家别墅的路已经是盛口家私人土地了,两年以来没有任何陌生人进入。
因为鲜少有车辆通过,平时这条路上会不少枯枝落叶,不过因头先下了场大雨,经过雨水冲刷的路面此时连一根烟蒂都看不到。但即便如此,这条路仍然令我感到诡异。
左侧是茂盛的山毛榉树林,右侧是山崖,让人毛骨悚然。另外这附近乌鸦很多,时不时就能听到乌鸦的低鸣,更加让我感到恐怖。简直就像恐怖片的场景。如果在这里我被一个人丢下可怎么办哪!因此当我看到路上有别的车辆停靠时,心底着实松了一口气。
护栏旁有两辆,相反车道有一辆,总共停靠了三辆车尾相对的汽车。一辆是有点年头的大型车,一辆有金属顶盖的粉红色车,一辆带顶蓬的小型车,车型众多。在“汽车之家”工作已经两个月了,即便是对车辆一窍不通的我如今也能分辨出车型。
盛口家的别墅在山毛榉树林深处,从停车处还要继续走几百米山道才行。山道狭窄险峻,汽车无法通行。
看了眼车载电子时钟的周平说道。马上就要到晚上九点了。
“不用急。我早把备用钥匙给他们了,现在他们肯定在喝酒聊天……那是什么?”
是因为刚才大雨洗尽了空气里尘埃的缘故吗?又或许是因为今夜幸运地没有出月亮?汽车前窗外的夜空中流淌着肉眼可见的银河。
周平用下巴示意方向。在停在路边的三辆车更远一点的地方——离我们差不多两百米远,有辆宽两米左右的中型卡车将道路完全堵住。
周平激动地叫道。但卡车里毫无应答。这条路不会有其他车辆通行,那种停车方式的确令人困惑。卡车货架上写着“铁马运输”。
“没事。我听说朱丽叶上一任车主正好是铁马运输的司机。”
“是的。对了,之前朱丽叶的引擎状况不太对劲,就是因为自以为看到上一任主人的卡车了吧。”
好吧,好吧,我对他这句话左耳进右耳出。如果他是想拿灵异故事吸引我,那就是个笨蛋。如果他是认真的话……果然还是笨蛋。
“司。把鞋盒里的球鞋拿出来,我要跟那辆卡车的司机理论几句。”
我照他的吩咐,扭转身子,向后座鞋柜伸直手臂。周平严禁不脱鞋上车。在车上必须穿拖鞋,我的鞋子放在后座的鞋柜里。如果不脱鞋的话,不管是谁他都会挥拳揍人。
我小声呻吟着。只差一点点,就是够不着鞋柜。我解开安全带,使劲转过身子,还是够不着。
“你这样蛮干会搞坏座椅的!你别扭了,直接到后座去拿。”
好的好的。我在心里嘟囔了两句,然后尝试弯下腰从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之间挤到后座。朱丽叶和我一样都属于身材纤细的类型,因此我挤得非常费劲。
正在此时,忽然一个急刹车让我向前倾倒。因为面向后座,我的上半身摔倒在后座下方的缝隙。
周平咋舌的声音传了过来,不道歉也就罢了,居然还咋舌,什么人啊!我一边生气一边爬起身来,只见他眉头紧锁着眼望前方。
周平没有回答,而是朝前努了努下巴,意思是让我看前面。我扭脸看向前窗,接着就不由自主地从喉咙里发出了不知是悲鸣还是叹息的叫声。
停在相反车道的是辆粉红色金属顶盖的车,在它稍稍往前一点的地方——也就是山毛榉树林边,立着块写有“危险!死亡事故多发地带”的老旧告示牌。为了让人在夜里也能看清,告示牌上半部分装有橙色灯泡。
可能是白炽灯泡寿命将尽,灯光一闪一闪。随着不断在明灭之间徘徊的灯光,告示牌上“死”这个字显得极为扎眼,看上去着实令人不快。
我转动脑袋,将目光移回眼前的女性。和之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她安静地躺在那里。
听到我的话后,周平的喉咙剧烈地颤动着,令他一下子喘不过气来。看起来他是把口香糖给咽下去了。
他双目圆睁、唾沫飞溅地大声怒吼道。大概没有说谎吧。要真是他撞的话,他肯定会先关心车是否被撞坏。
我从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之间伸出脑袋,再一次确认躺在前方的女人。她穿着和这深山老林豪不相衬的华丽服装,而且那服装的厚度与最近几天持续的夏日高温相反。就算山里气温比城市会低上几度,那也不过是T恤加羊毛衫的程度。这个女人是不是特别怕冷呢。
我问道。会来这种偏僻地方的人,只可能是周平的熟人。
周平又掏出一块口香糖放进嘴里,从我手中接过球鞋穿好,然后跑出车外。微煦夏风乘车门打开的间隙吹拂了我的脸颊。
我将身体从驾驶位和副驾驶位之间探出,更仔细地观察前方。周平在倒地女性身旁蹲下,近距离端详她的脸孔。突然,不知为何,他一把抓住女人的脚,将她抬了起来。
等等,那个笨蛋,他想干什么?莫不是受刺激太大,真的变成笨蛋了?
女人以头部为支点,像人体模型一样滚动,她的脸朝我翻转过来。
啊!正当我将发出尖叫的瞬间,我屏住呼吸,中断了尖叫。
在她光溜溜的肌肤上,有一对焦点固定的人工瞳孔,还有个没有洞的鼻子。她不是像人体模型一样,她就是真正的人体模型。
光注意眼前的人体模型了,在五十米开外——也就是堵塞道路的“铁马运输“卡车的货架上还有好几具人体模型。它们面无表情地挤作一团,在朱丽叶的车灯照耀下显得透着十分诡异的气息。
“别在我家附近乱丢这么恶趣味的东西啊!而且还乱停车。到底是谁啊?我得好好骂他一顿才能消气。”
“放着不管没问题吗?带这么多人体模型来这里,怎么想都很奇怪啊,太诡异了。”
我想制止周平和别人发生冲突,于是想跟着下车。忽然意识到自己还穿着拖鞋,便停下步伐。要是我就这么走下车的话,肯定又会被他一顿臭骂。正在我稍微花了点时间换夏季靴子的时候,周平已经向卡车走了过去。
他一边走,一边故作潇洒地将口香糖吐在路旁。看到他这副样子,我心下感到实在犯不上为他担心。叹了口气,我深深靠回座椅。
不堪入耳的摇滚乐结束后,车载音响里开始飘出抒情曲调的情歌。
女歌手略显沙哑的嗓音中传出寂寞情绪,和这首歌非常相配。
也许是空调开得太低的缘故,汽车引擎转数上涨飞快,朱丽叶发出了低沉的呢喃,简直像是在为车载音响里的旋律而哭泣。
我想起周平所说有关这辆车的怪谈。为了寻找原主人,在深夜街道徘徊的跑车。如果她——既然称呼为朱丽叶,那就是女生了——有意识的话,对于新主人周平,她究竟会是什么想法呢。
卡车上似乎没有人。周平向驾驶座瞄了一眼后,耸了耸肩,抱着人体模型原路返回。我想至少要把人体模型放回去吧。周平果然踩着卡车尾部,朝货架里张望。
正在此刻,朱丽叶的引擎发出激烈的声响。我感到不对劲,转眼望着车侧窗。侧窗贴有黑色薄膜,但依稀还能看清窗外景色,而那景色显而易见正在移动。
一股战栗注入了我的脊髓。山毛榉林前那块“危险!死亡事故多发地带”的告示牌以及那辆金属顶盖汽车都开始朝我后方移动。我再将目光望向另一侧车窗,停靠在山崖旁的两辆车也开始往后退。
我所乘坐的这位赤红公主大人,不知为何擅作主张地动了起来。
我是个完全不会开车的门外汉,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车子会突然启动。
我曾坐过一次朋友的车,在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之间有根黑色棒子,把它拉起来好像就刹车了。可是朱丽叶好像没有这个东西。
离装有人体模型的卡车越来越近。周平仍是踩着卡车尾部朝货架张望。再不把车停下的话,就要撞上卡车了。不单如此,有可能会把周平夹死在中间。
我将后座车窗打开,把头伸出窗外声嘶力竭地喊道。听到我的声音,周平终于转过头来,脸色刹那间变僵了。
我咬紧牙关,双手抱头,紧接着就听到了剧烈的撞击声。
车窗外是无限伸展的宇宙,如同太阳般红色的星球在熊熊燃烧。如同在小行星间穿梭,朱丽叶突然闯进了黑暗世界。
我的本能意识到了危险,发出要我逃出去的提醒。听从了心声,我连忙伸手去开车门,不知是锁上了还是什么原因,车门纹丝不动。
类似太阳的星星,比起刚才更加大了。看来朱丽叶正是朝着那颗星星进发。不行了。再这样下去我的骨头都会被这高温给融化。
我伸出手试图寻找救援,周平就站在前方。即便那样讨人厌的男人,如今也令我感到非常可靠了。
话说到一半,我的呼吸便凝滞了。周平眉间的皱纹里有道难以知悉的鸿沟,从那里头正喷涌出鲜红的液体。他用被血淹没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直视我,全身产生强烈痉挛。他额头喷出的血液如倾盆大雨朝我身体涌来。
我发出几乎要撕裂喉咙的悲鸣声……接着,我终于醒了。
我回答完便试图抬起上半身,但眉心处立时剧痛。回想起刚才的噩梦,我的脊梁感到一阵寒意。我在条件反射下用手扶额,却摸到额头贴了块大纱布。我用手指轻轻按了按。
我叫出声来。宛如全身通电一般,尖锐的痛觉跑遍全身。
她说着赶忙扶住我的身体。右手把住我的脉,左手轻抚我的背。她仅仅做了这些,我的痛楚就不可思议地舒缓了许多。
另外一个人以极其散漫随便的口吻问道。这个女孩从耳朵到脖颈都戴满了首饰,非常时髦的样子。
“果步酱,她好不容易才醒过来,这种问题还是等一会儿再……”
她重复了一遍问题。此时我也顾不上虚荣了,只能如实回答百元店。
“奇怪?我听周平君说你是不得了的有钱人家才对……”
我无视了她这句话,环视周围。这是间足够宽敞到让人全力奔跑的大客厅,还有许多我只在宣传画上看到过的高档家具。我躺在一张五人座的沙发上,恐怕价格不下数十万。
长相清秀的女性名叫永濑桃子,是某家疼痛专科诊所的护士。难怪她这么擅长照顾伤员。
和黑长直的桃子成明显对比,口齿含混不清、金色卷发的女性叫三浦果步。她令人意外地居然还只是高中生。
我忍着额头再次发出的疼痛,缓缓转动脑袋环视室内。客厅里除了我们三个以外,别无一人。
窗边挂着一件花纹华丽的连衣裙。有水滴滴答答地从连衣裙上滴落,打湿了下方的地板。
果步酱抱怨着,不情不愿地起身。她从浴室拿来毛巾,擦干地板。
“唉,要是晚到五分钟的话,我就不用在那种大雨里走路了。谁能想到那场雨这么快就停了啊。”
原来如此。看来她们是在雨势最大地时候到的,仿佛落汤鸡一样步行通往别墅的山路。
“就算先到一步也没有任何好处。冰箱是空的,电视也坏了,什么都看不了。”
“本想给谁打个电话打发时间,结果这一带根本没有信号。无奈之下只好听听CD或广播,结果这里连这种东西都没有。干巴巴地等候大家,我真是闲得快死了啦。”
“因为大雨的关系,大家都迟到了。我是八点半到。宽君和郡山先生两个好像是八点四十五分同时到的?大家只能步行走来,鞋底泥泞不堪,换衣服、打扫卫生真是大费了一翻周章。因为如果在周平先生来之前不打扫干净的话,绝对会被他臭骂。”
我侧着脑袋感到纳闷。除了卡车,之前的确看到三辆车。
桃子小姐的丈夫——永濑宽人是宝石商人。不管他推荐什么,周平这位豪客都会买。他恐怕和我一样,也是为了讨周平欢心而来这间别墅。
“宽先生最近是不是工作太狠了?感觉他黑眼圈好重啊。”
就算是我这个对棒球毫无兴趣的人,也知道中京天使队这个赛季有多么压倒性的强。他们一骑绝尘,如今正处于十七连胜中。因为有球员长相帅气,最近在时尚杂志里天使队亦非常醒目。
“他单纯只是睡眠不足罢了。只要天使队获胜,他连半夜的体育新闻都会看。真是,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那个人自告奋勇说是去叫警察,我怀疑他说不定只是为了听体育新闻广播而已。”
“小司,再睡一会儿吧?待会……待会儿再跟你说这件事。”
迄今为止像新闻主播一样言辞得体的桃子小姐忽然语塞,像是在斟酌该如何遣词造句。
桃子小姐用手强行要把我按住,我略显失礼地推开她的手,继续质问道:
郡山隆三是桃子小姐工作那家诊所的院长。在她的介绍下,郡山认识了周平。
“就在刚才,他还在为你治疗。虽说没有经过精密检查,还不能下断言……不过,你应该没有大碍。”
我想起周平双目充血的那副模样,脑袋里咚地一声开始震痛。
我用双手摇晃着桃子小姐的身躯,她则以眼神向果步酱求救。
我小声自语道。桃子小姐什么也没说,这已是不言自明的回答。话说回来,当我听说他们叫的是警察,而不是救护车的时候,就应该察觉到这一点了。
恐惧使我的喉咙不听使唤地泄露出怪异的声音,我的双唇也开始不住颤抖。
合上眼睛,周平惨死的那副样子就会鲜明地浮现出来。我甚至连眨眼都胆颤心惊。
“为什么?已经死了不是吗?就算有医生也无济于事了。”
话甫一出口,连我都觉得自己真是个冷酷的女人啊。虽说就算周平和我的交情再持续十年,我也绝对不会喜欢他,可无论如何他都不算陌生人。就在片刻之前,我们还身处同一辆车,照理说我应该感到些许悲伤才对。
当然,周平之死的确令我震惊。他最后的死状就如刻在我的眼睑内一样,丝毫无法忘却。或许,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副地狱般的光景了。然而,若要说周平的死给我带来了寂寞或悲哀,这种情绪完全没有。甚至我还因为从此不再需要跟他打交道而感到些许庆幸。
果步酱扭脸冲着我,一边继续摆弄炫目的指甲一边说道。
“郡山医生这时候肯定在累死累活地驱赶被尸体吸引来的乌鸦。真可怜。难得从繁忙工作中解放出来,本来是放松心情来的,结果发生这种事。”
她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一股脑儿说了出来。不知怎得,她的语气仿佛是在责备我。
“病人都被附近的综合医院抢走了。院长他虽然神情散漫,其实经营状况真的很严峻。似乎想到周平先生这里借钱。”
最后那句话的声音很轻。原来如此,难怪他才会参加这场派对,原来郡山先生也得拼命讨好周平才行。
“周平君确实是个讨人厌的家伙,被那种男人缠上了可真是遭罪。会起杀心也很正常,步步子我完全理解你。但就算这样还是得考虑一下时间和地点啊,别把步步子我这种无关人员给牵扯进去啊。”
“别装傻了啦,我都看穿了。司和周平君在来这里的路上吵架了对吧?”
我无言以对。果步酱说的确是事实,为什么她会知道呢?
“你被那家伙打了吧?真可怜。你左脸还肿着噢。这一点我是很同情你啦。那家伙只要有一点不顺心,不管对象是谁都会使用暴力。步步子我也被打过好几次。”
“啊,我没说过吗,步步子我以前和周平君交往过哦。”
我不自觉地惊讶到张开嘴巴。如果有镜子的话,肯定是一副羞耻的呆头呆脑样子。
周平最近有和年轻女生交往过,这件事我也听他说起过。没想到居然就是这个女孩。
果步酱用难以判明认真还是玩笑的语气说道。同时,她紧紧抓住旁边桃子小姐的手臂,蹑手蹑脚地往后退。
桃子小姐像是在教训顽皮的孩子。可是,她并没有反驳。她并没有用“那怎么可能”这种话来一笑了之。莫非,桃子小姐也在怀疑我?
不光遭遇了那样惨的意外,还被人诬陷成杀人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我连连摇头。
我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她们二人明显紧张了。她们的眼神明晃晃透漏出恐惧的颜色。
我勉强凑出笑容,重新坐回沙发上,以最大限度的平缓语气为自己申辩。
“快开到别墅的时候,路中央掉落了一具人体模型。它前面有辆大卡车,卡车货架上还有好几具人体模型。我估计就是从那掉下来的。周平先生正要把人体模型放回货架上……就在这时,车子突然就启动了……”
话说到此,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那辆卡车到底怎么回事?这座深山基本都是私人道路,在那个地方停车实在过于可疑了。
“不是。他在给某活动会场运送人体模型途中迷了路。这附近不是没信号吗?所以他就过来想看看地图。”
盛口家的别墅隐没在山毛榉树林之中,从公路上根本看不到。但既然路上有车停靠,联想到附近有人家也不奇怪。
“没办法。那条路很狭窄,护栏外就是悬崖,又只有一盏路灯。初来乍到的人肯定很难靠边停车。而且那样大的卡车很难把握距离感吧?”
“而且,金儿先生只是找我们问个路,马上就会再次出发。只停那么一小会儿的话,应该没有问题。”
“大家正查着通往目的地的路线,就听到门外有汽车喇叭声。知道是周平君到了,步步子我们就打算出门迎接……因为最熟悉这片地区道路的人就是周平君嘛。再说如果让他看到道路中央停着的卡车,肯定会‘碍眼的家伙,赶紧滚蛋’这样子发脾气了。”
“金儿先生刚要往回走,就听到车辆相撞的响声。一开始我们还不知道是撞车,以为发生地震了,甚至还以为是不是导弹落在附近了。就是那种程度的响声。”
不久,公路方向升起了滚滚黑烟。所有人便赶往现场查看,接着就发现周平的跑车怼进卡车尾部。
“起初我真没想到会是那么严重的事故。周平君经常吹嘘自己的跑车除了引擎盖有点脆之外毫无弱点。然而,金儿先生在检查卡车凹陷处时突然大声叫喊起来……我们到他那边一看……”
周平不成人形的惨状就夹在卡车尾部和朱丽叶保险杆之间。
脑海里又浮现出周平死去的恐怖瞬间,我猛然摇了摇头。
想看看额头伤势如何,我便从手袋里掏镜子,却发现我的东西全都不见了。我摸了摸口袋,连平时绝不离身的手机也不见了。
“是的。因为漏汽油了,再不抓紧就糟了,是郡山医生打开后座车门把你拉出来的。真是千钧一发,刚把你救出来,引擎就着火了。”
我摸着手臂,难以置信自己曾离死亡如此之近,感到莫名地后怕,全身发颤。
“是医生把你搬到这儿来的,待会儿可要好好向他道谢哦。你真的很幸运。”
我歪着脑袋,感觉桃子小姐的话里有种奇妙的违和感。我的表情会不会让她们误以为是负罪感呢?
“这是起不幸的事故。我听周平先生说你好像没有驾照,对吧?这是让你开车的周平先生的错。”
“请等一下,桃子小姐。请不要误会。我没有开周平先生的车。”
“想必是他强迫你控制方向盘吧?说什么替他停车之类的话,对吧?还用暴力威胁你……看到司为难的表情,周平君肯定可开心了。他以前就是这种家伙,知道司不会开车还强迫你把方向盘,是他自作自受啦。”
桃子小姐用告诫的口吻,一边用右手摸着我的背,一边说。
“自动挡汽车的话,如果挡位在前进挡,车子的确有可能自行移动。但是医生跟我们说了,把小司拉出来的时候,他确认了一眼驾驶座,挡位在停车挡上,手刹也挂上了。”
前进挡、停车挡,尽是些我无法理解的词语,不过看起来车子自动行驶的可能性很低。这也不奇怪,那样宝贝对待朱丽叶的周平怎么可能放任车子处在危险状况中就离开呢。
“假设挡位在前进挡状态,又出现了什么状况导致手刹失灵,可现场是上坡路,车速最多只有几码而已,不可能导致那样严重的事故。”
“你在等候周平期间,因为太无聊就去触碰排挡,所以车子就动了起来……不是常有这种事吗?你想刹住车子,情急之下错踩了油门。”
我重重地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有那种事。要是擅自碰车子的话,绝对会被周平骂得狗血淋头。
“油门不是在驾驶位下面吗?我在后座啊,怎么可能碰得到。”
“最早买这辆车的人,好像是个比周平君更夸张的车迷笨蛋。借钱去给车作保养,最终自杀了。”
“呐,你知道吗?借钱给那个自杀的人的就是周平君噢。”
“换句话说,他算是被周平君逼死的。说不定,这是朱丽叶的复仇噢。”
我本想大笑着否定她,可突然想到如果否定朱丽叶凭自己的意识暴走这个可能性,遭到怀疑的就只剩下我了。
虽然这个国家的警察很优秀,我不至于遭到逮捕,可被周刊杂志写成“嫌疑人A”这件事是不可避免了。
打开玄关的鞋柜,哪里都看不到我的夏季靴。既然我是被郡山医生抱到这里来的,那靴子恐怕和车子一起葬身火海了。我很喜欢那双靴子啊,真可惜。
桃子小姐抓住我的肩膀说。我推开桃子小姐的手,低头说。
“对不起。我没办法就这样接受,我必须亲眼确认一下这件事。”
桃子小姐问道。我装作没听到她的问题,就这么离开玄关。
自从听闻这起事故,有种违和感始终萦绕在我心间。如果不能探清它到底是什么,我今晚一定睡不着。说实话,我很害怕看到周平不成人形的惨状,但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等警察到来的话,我真的会被警方带走的。
这双凉鞋比我的脚要大,令我多次几乎跌倒。即使这样,我依然一往无前地奔跑在通往公路的山道上。
因为刚刚下了大雨的缘故,土路极为难走。更别提我还穿着尺寸不合的凉鞋。我冒着摔个屁墩的极大风险,勉强维持着平衡穿行在山毛榉林间。
在泥泞道路尽头有盏极其简陋的路灯。虽然简陋,却是此处唯一的照明光源。
这里一面是山毛榉树林,茂盛的树叶挡住了别墅的灯光。如果没有路灯的话,就算是周平恐怕也没有把握找到别墅的方位吧。
逐渐靠近公路,我的鼻腔和喉咙开始隐隐作痛。不知不觉间,四周已充满着焚烧塑料的臭味。想必是朱丽叶燃烧后的气味吧。我的手袋和夏季靴子多半也一起烧掉了。
幸运的是我没有成为这臭味的一部分。为此,我在心中感谢上苍。我在抽神签时只向神明许愿变苗条,今晚算特别服务了。
我用手帕捂住口鼻,总算走到路灯下。我的凉鞋已经满是泥浆,但这时完全无心顾及这些。因为我被眼前骇人场景所震惊了。
我已经做好有辆车在燃烧的心理准备,可实际上的惨状还远远在我的想象之上。
在狭窄的道路上,卡车因受到冲击而倾斜,再多斜几十厘米就会撞倒路灯。那样的话,这里就真的一片漆黑,而救援我的行动也会因此延误。说不定都救不出我了。绝不会寒冷的夏夜,我的身体忍不住地颤栗。
卡车前半部分横跨在别墅这一侧的车道上。臭味愈发重了,如果像平常那样呼吸的话,我很有可能会晕过去。
我通过手表确认此时是午后十点,并没有经过太长时间,雨势已经停了。路面还是湿漉漉的,我一面提防着滑倒的危险,一面走向卡车左面。毕竟护栏外是断崖绝壁,一旦掉下去就再也爬不上来了。
事故现场后方只有那辆停靠在护栏旁的老旧皮卡。事故前我看到的那辆小型车已不见踪影,那一定被去叫警察的桃子小姐丈夫开走了。
尺寸不合的鞋子让我举步维艰。桃子小姐说周平被压死在卡车尾部,大胆如我,还是不敢将视线投向那里。我凭一时意气冲出来调查现场,可自己终究不是二小时推理剧里那些让警方大失颜面的女主角。现实和电视剧到底还是不一样。
我在卡车侧面“铁马运输”的“运”字前停下,大声叫喊道。在这种地方孤身一人让我打心底里发怵。我抬起头看卡车,由于受冲击的缘故,人体模型全都倒下了,从地面往上看货架的话,什么都看不到。
我的声音瞬间就被树林给吸走了。我听不到任何鸟儿或虫子的叫声。正在我因为畏惧这股恶臭而打算逃离现场的时候,有只神经强大的乌鸦停在附近,它沉默着注视我。它的沉默使我倍增恐惧。
从卡车另一侧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我弯下腰痛过车底向对面看,地上有四只脚,其中的两只脚穿着略显肮脏的木屐。
“另一边……是以什么为参考物的另一边?如果以地心为标准,你现在就在阿根廷噢。”
我踩着卡车巨大轮胎向上爬,突然感觉踩到了什么黏糊糊的东西。估计是周平的拖鞋吧,不管了。
我借势一下跳进卡车货架,身体轻盈的我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其实我并不需要费力爬上卡车,从车后绕过去更简单。但那样的话就要目睹尸体了。可以的话,我还是不愿意看到那副惨状。我一边刻意让视线远离卡车后方,一边爬上货架。
朱丽叶刚开始暴走,我就打开车窗朝他大喊危险了。他能回头看我,那就不可能没注意到危险。既然我还能够叫出来,到两车相撞之前至少还有数秒钟的间隔。这时间足够让他跳下卡车,逃往安全场所了。
医生的叫声再次在夜空中响起。现下与其一个人苦恼,还是先和他汇合比较好。
卡车货架上的二十多具人体模型全向车头方向倒下了,又由于货架内饰是蓝色油漆,一眼看去仿佛是游泳比赛的游泳池。
货架角落里堆积着好几块宽一米、长两米的看板。因为四周很暗,我看不清上面具体写着什么,只能勉强辨认出“危险”二字。
跨过人体模型,横穿货架,我从卡车右侧探出脑袋向周围张望。除了郡山医生外还有一人——是位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女性。他们手持细长棒状物,啊,那只是看上去像棒子,原来是人体模型的手臂和腿。夜晚山道上,一男一女手持人体模型的肢体,实在过于惊悚了。
我喊了一声医生,他便转身面向我。他戴着硕大眼镜,眼睛底下是豆粒般大小的双眼。
我用裙底不会走光的姿势跳下卡车。在我落地时,医生一脸担心地跑了过来。伴随着奔跑,他的木屐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
“不要勉强自己啊。马上还有更累人的事情呢,现在你应该好好休息。”
“警察就要到了,他们一定会各种盘问你,今晚你会连睡眠的时间都没有……盛口君的事你应该听说了吧?”
“你现在还处在事故后的兴奋状态。伤痛会在事后缓缓侵入你的身体,现在不好好保存体力的话……哇!”
他从口袋里掏出餐巾纸,拭去肩膀上的鸟粪后,回答道。
“我们头上就是乌鸦巢。”
我抬头仰望,发现粗壮的山毛榉树枝延伸到道路上方,树枝间有铁丝和树枝作成的鸟巢。
他用人体模型的手臂指向我的脚下,我连忙向后退。柏油路果然已经被乌鸦粪便给染成了一片纯白。
“就是为了驱赶乌鸦啊。手边没有道具,我就向这位小姐借用了一下。”
医生看着身旁女性,说道。这位女性从刚才起就默不作声地旁听我和医生对话,此刻她低垂小巧的脑袋向我行礼。她胸前带有“铁马运输 金儿彩加”的名牌。是我先入为主地将卡车司机视为男性,实际上她是和我身材差不多、年龄也差不多的女性。(注:日语敬称さん亦可以指代女性,所以天野司误以为金儿さん是男性)
“都是因为在那里停车才导致了如此可怕地事故……真是万分抱歉。”
医生拍着她的背安慰地说道。我亦有同感,与其说是她的错,不如说她才是被害者。撞上已经停靠的卡车,这完全是朱丽叶这边的责任。
一般来说,最大责任人是朱丽叶的司机。可是当时周平不在车里。那么是同乘一辆车的我吗?罪过真的在我身上吗?
霎那间我感到头晕目眩,脚下发飘,走了两步就几欲摔倒,似乎脚底有什么东西粘住了。我慌忙抬起凉鞋,柏油路上却什么也没有。
话说刚才在爬轮胎的时候,我脚下也感觉到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那多半是乌鸦的粪便吧。
一旦开始在意凉鞋凝滞的脚感,就再也没办法不去在意它。我本打算干脆脱掉凉鞋,可又害怕袜子沾上鸟粪。
看到用脚刮地面试图刮去鞋底异物的我,郡山医生从裤袋里掏出手机。
那条摇晃柴犬的手机链是去年生日时朋友所赠。毫无疑问,那正是我的手机。我摁下电源键,电池已经耗尽,液晶画面一片漆黑。
“引擎确实一度起火。不过我们用卡车里的灭火器把它灭掉,现在应该没事了。你有什么遗留物品的话,可以跟我说,之后我再去找找看。”
这么说的话,我的手袋也还在吗。不对,现在更重要的是夏季靴子。我一秒也不想再穿沾了乌鸦粪便的凉鞋了。靴子就在朱丽叶里。可要去拿它,必须先经过尸体。
我问道。医生眼镜底那豆粒大小的双目流露出沮丧神情,困扰地皱起眉头。
“是的。光凭我们实在没办法把他弄出来。我看着于心不忍,暂且用床单盖上了。”
我相信医生的话,于是缓缓将目光向车后方挪去。正如郡山医生所言,朱丽叶的前半部分被蓝色床单盖住,完全看不到那副惨状。
我深深点了下头,屏住呼吸,向朱丽叶大步流星地走去。
我无视郡山医生的话,从蓝色床单旁走过,根本不敢去思考床单底下的景象。父亲,母亲,感谢你们没有赋予天野司这个平凡女孩以透视能力。
我继续无视他的话,伸手去拉朱丽叶的门。如医生所说的一样,车的后半部近乎毫发无伤。
我打开后座车门,从倒下的鞋柜里拿出夏季靴。手袋在哪儿呢?我试图弯腰在车座下寻找,可下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正当我屈膝跪在车内座椅边时,突然有人十分用力地拉我的右手。回头一看,原来是彩加小姐,她一脸惊恐地站在我身后。
伴随着富有节奏感的木屐声,传来了郡山医生的话语。他或许是运动不足,呼吸声非常急促。
“这里真的很危险,汽油很可能会再次烧着。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所以我才要快点找到手袋。里头有我非常宝贵的照相机。如果你有手电筒的话,请……”
“很抱歉,我的手机没有照明功能。我虽然吸烟,可没有带打火机。话说回来,在这里怎么能点火。别说傻话了,快过来吧。”
我一面阻挡她拉我出去,一面无意看向车前窗方向。视线中忽然充满街灯的白光,我不禁闭上了眼睛。
右手被强行拽出,我失去了平衡。在灯光眩目的一刹那,我被一下子拉出汽车,就那样继续被彩加小姐带到了道路护栏旁。
一边听着彩加小姐的低声抱怨,我一边换上了靴子。我确认了一眼换下的凉鞋,鞋底并没有乌鸦粪便,只有一块踩扁的口香糖。大概就是周平吐的那一块吧。
我发着牢骚,把口香糖抠掉,忽然泪水夺眶而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悲伤呢?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顺着郡山医生的话,我噙着眼泪抬起头来。黑暗中浮现出车灯光影,那光亮缓缓朝这边靠近,是红色的警灯。
巡逻警车注意到了我们,开到一半就减速慢行。在车灯照射下,没有任何垃圾的柏油路面显得干净、整洁。警车缓行至朱丽叶后侧,停下了。
从车上走下来三个人。令我震惊的是,其中竟有两人与我相熟。
我欣喜若狂地叫出声来。丸之内庆次是个有绅士风度的刑警。九条薰是私家侦探,她和我完全不同,非常有成熟女性魅力。如果要我在此一一说明和他们的关系,那就过于繁琐了。总之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孽缘。
“我还想问呢!和你的孽缘竟然延伸到了这里,真是不可思议。”
“我们因为别的事件而拜访此处的派出所,结果碰到了他。”
薰小姐说这句话时看向另一位男性。也就是说,他就是桃子小姐的丈夫——宽人先生。
“从他口中冒出你的名字,我们非常惊讶,当场决定不管怎样得先来一趟再说。”
“我本想开到有手机信号的地方,不料手机电池用完了。无计可施之下,我只好四处1寻找最近的派出所。”
是车内广播的声音吗?巡逻车里传出新闻主播语速极快的话语。
——快攻猛进的中京天使队。在梦想队三比零领先的时候,连我都以为今晚天使队要输了。可今年的天使队在关键时刻的底力实在太强大了。
看来正在播送体育新闻。宽人先生没有把车门彻底关上,一直侧耳倾听着广播。都这种时候了,还这么在乎天使队吗?他的球迷属性之高令我惊诧万分。桃子小姐会叹气也是情有可原的。
——电视转播在九局下半、两出局、满垒的情况下结束了,各位球迷朋友想必都急得牙痒痒,电视转播在八点五十三分结束,而铃木选手则在五十四分打出了一记再见全垒打。电视局如果能稍微通融一点的话……唉,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
随着嘈杂的警笛声,又有几辆警车陆续赶到现场。原本静得吓人的地方瞬间变得闹哄哄起来。
“我听永濑先生说你好像是什么富豪社长的千金小姐,我差点把茶都喷了。”
“在巡逻车里我已经听说了,天野君,你乘坐的就是这辆出事故的车吗?”
“是车子突然自己动起来了。我对汽车一窍不通,而且当时坐在后座……”
丸之内警部看着笔记本,自言自语道。看来他已经知道周平是在伯父的店给朱丽叶做的车检。
“如果你没有开车的话,那就只有考虑维修不善这个可能性了吧?”
我顺着这声尖叫回头去看,原来是桃子小姐和果步酱。她们多半是听到了警笛声,所以从别墅里出来了吧。
吵闹声的主人是果步酱,看起来是由于大量鸟屎落在了她的爱车上。
我暂且离开丸之内警部身边,向果步酱的金属顶盖车走去。如她所言,车顶中央有大量粪便。简直就像是瞄准了这一点似的,白色污渍堆积出了个鼓状体。
我站在车边,抬头望天。视野内唯有一片美丽的星空,其他什么都没有。
临近处响起乌鸦叫声,我不禁缩起了脖子,将视线循着乌鸦声移去。在果步酱的车旁立着“危险!死亡事故多发地带”的告示牌,那块牌子下面耸动着诡异的黑影。
如同被怪物所吸引一般,乌鸦良久注视着朱丽叶,接着再次发出“咔”的阴森叫声。
乌鸦浑浊的眼球令我联想到周平,不对,或许周平原本就是乌鸦。
我将今夜发生的事巨细无遗地告诉了丸之内警部。我本以为有可能因为情绪波动而语无伦次,却意外地发现自己把来龙去脉表达得异常条理清晰。今年我被卷入了各种各样不可思议的案件,我甚至都认真考虑果要不要去求神祛邪了。跨过无数修罗场,我的胆量是越来越大了。
不仅如此,我的脑袋好像也越来越灵光了。在我向丸之内警部描述今晚事件的途中,注意到了一个大矛盾,或许我已经察觉到了凶手的身份。说不定我已是名侦探了?
说明完毕后,我强行将警部和薰小姐带入山毛榉林深处。
“这次无需借助任何人的力量,我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
什么嘛。我还以为只有自己找出了真相,还在沾沾自喜呢,其实大家都知道了吗。
“诶?你在说什么?凶手是卡车司机金儿彩加小姐啊。”
“这次我绝对不会让步。杀死周平先生的人是彩加小姐,绝对错不了。”
“因为彩加小姐自称是为了问路才拜访周平先生的别墅。这不是很奇怪吗?这附近这么黑,就算这里有车停靠,怎么就会知道附近有别墅呢?”
“由于山毛榉的阻隔,从公路可看不到别墅的灯光噢。”
“就算是那样,退一万步说,彩加小姐也不可能到访别墅。”
“今天我和周平先生来的时候,路灯是灭的。我没有记错。如果路灯亮了的话,我就不可能透过车前窗看到银河。或许是因为暴雨而停电,又或许是有人故意关掉了路灯,这一点我还不清楚。总之,当时路灯是不亮的。我们开到那里的时间和彩加小姐到访别墅的时间几乎一致。因此我估计她那个时候路灯也没有亮。这不是很奇怪吗?第一次来这里的人在没有照明的情况下步行到别墅,这件事怎么想都不大可能。”
“我确认过了。彩加小姐没有手电筒和打火机,手机也没有照明功能。”
“因为迷路而顺路前往别墅,她这句证词是谎话。她从一开始就确切知道那里有别墅。”
答案很简单。是她杀了周平。彩加小姐和朱丽叶那位自杀的前车主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也许两人的关系非常亲密。由于那人的自杀,她就对周平抱有恨意,最终动手杀人说不定?
“彩加小姐事先调查好方位,假装迷路的样子到访别墅。这附近几乎没有车辆通过,如果产生事故的话,自己肯定第一个被怀疑。但如果她在别墅和他人相见了,不就是确实的不在场证明了吗?”
警部和薰小姐都沉默了。看上去他们都没有办法反驳我的推理。我自满地抬起头、挺起胸。
警部生硬地回答道。我刚才明明已经证明了凶手只可能是彩加小姐,警部真是顽固。
“把司君从事故车辆里拉出来的人是郡山医生,对吧?”
——因为漏汽油了,再不抓紧就糟了,是郡山医生打开后座车门把你拉出来的。真是千钧一发,刚把你救出来,引擎就着火了。
“在不知道车内情况的前提下,一般应该先打开驾驶座或副驾驶座的车门才对。然而他毫无犹豫地打开了后座的门,你说这是为什么?”
事故之前,我曾把头伸出后座车窗大喊“快跑”。如果当时他在场,就会知道我坐在后座。
“郡山医生的医院经营不善,他向盛口周平的公司借了许多钱,杀人动机多半就是这个。”
“今晚的比赛在午后八点五十四分结束,而永濑桃子到达别墅的时间是午后八点半。在这之后,直到九点整事故发生,她作证说自己都没有离开过别墅。如果她说的是真话,那她要从哪里得知比赛结果呢?别墅的电视坏了,广播也没有,对吧?这一带没有手机信号,她应该不知道比赛结果才对。”
“车内广播是得知今晚比赛结果的唯一途径。事故发生时她难道在车里?”
“盛口周平是永濑桃子丈夫所经营宝石店的大客户,或许这二人之间爆发了什么争执?”
“可疑人物一个一个出现,但我们还完全不清楚凶手是如何让朱丽叶动起来的。”
“也许思考凶手究竟使用了何种手法才是破案的捷径。”
“或者在油门踏板上动了什么手脚,让车子自动行驶?”
“要是那样的话,车内必定会留下某种痕迹。好吧,我再去检查一次朱丽叶。”
我可不想被独自留在这种阴森恐怖的地方,急忙跟在二人后面。
抵达公路后,聚集在巡逻车旁的众人齐刷刷地扭头看向我们。
穿制服的警官喊道。就算他不那么夸张地喊,这边也听得到啊,我有点讨厌这种男人。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发现他用很流氓的姿态在嚼口香糖。我果然讨厌口香糖。
我穿过人群,背向事故现场,端详着被雨打湿的柏油路面。
从他手中接过手电筒,我立刻照亮柏油路面。大雨冲走了垃圾,路面不管怎么看都非常整洁。奇怪。为什么没有那个东西?
我转身走到朱丽叶旁边,仔细检查车胎。众人纷纷用不快的目光斜眼看我。
迄今为止散落一地的线索如同七巧板一样拼出一副名为真相的绘画。
只需把最后一块拼图收回原位,我就能到达真相的彼岸。
从第一章通读至今的你,一定已经察觉朱丽叶的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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