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刀在尸体上划出一道清浅的口子,鹿的余温变成蒸汽从皮下散发出来。
他熟练地从裂口处剥去鹿皮,小心而谨慎——这是他能够去集市里换取金钱的凭证,也是他是否能够安稳过冬的评判基准。
雪花落在他未经打理的胡须上后被呼吸融化,湿漉漉地糊成一团。
他拉紧自己的帽子,头也不回地对着身后某处发出警告:“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女孩躲在一棵深黑色的杉树后面,怯生生地望着他,泪水冻成冰。
枪口上移,对着树梢空放,大朵的雪块从树梢片片碎裂落进雪地。女孩向后退了一步,躲开那些落雪。
“你杀死的那头鹿……”女孩从杉树后冲出来,盯着那个满载收获的影子,“他是我爸爸!”
帕尔是只鹿,她喜欢跟着爸爸在森林里探险,尽管她的父亲并不认为这算得上是在探险。在她的记忆里,森林里似乎一直都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样子,松鼠向她递来松子,刺猬背后挂满浆果,树下有蓝铃花盛放,风里有月见草的芳香。在某些静谧的夜里,草丛里还会升腾起亮晶晶的萤火虫,忽闪忽闪飞上天空变成遥不可及的星辰——她记得爸爸说过,妈妈就在那里。
但是最近,森林里有些东西似乎悄悄改变了,树叶的边缘开始泛黄,动物们为了储藏食物忙得不可开交,所有的花都不见了。
帕尔从未见过冬天,或者说这片森林从未经历过冬天,帕尔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帕尔每天跟随父亲走过同样的路径,穿过一片带有尖刺的灌木丛进入丛林深处,踩过溪水上的石子,走过一片草甸,最后是一方昏暗的荆棘地。荆棘之地环绕着的是整片森林的中心——一颗高耸入云的古树在这里展开枝叶,隐天蔽日。
“我们是守林人,是森林之心的守护者,你以后也会是。”雄鹿望向层叠的树影,蓝天白云杂糅着树冠绿荫倒映进它的眼眸。“这是我们族人的使命。”
帕尔跟着父亲的脚步爬上古树主干四周的环形阶梯,走上藤蔓编织的廊桥,细碎的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在空气中的浮尘里呈现出一道道金色的细线。
帕尔看见古树的正中间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父亲曾经告诉过他那是“森林之心”。
“森林之心是整片森林的命脉,它拥有着操纵整片森林的力量。”父亲是这样解答帕尔关于为什么的问题。
“当然森林之心的力量同样危险。”雄鹿眯起眼睛。“曾有族人觊觎它的力量而背弃了自己的使命,然而就在他接触到森林之心的片刻便被森林之心长出的尖刺刺进心脏杀死了。
帕尔不懂,既然森林之心有这么强的自卫能力为什么爸爸还总是日复一日的前来查勘。帕尔觉得也许那些故事只是用来骗小孩子的,就像小时候妈妈总告诉她森林边缘有危险的猎人一样,可长这么大帕尔却一次也没遇到过。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帕尔跟随着父亲走在回家的路上,树下长着许多她认不出来的蘑菇。当然并不是每一天的探险都像今天一样平淡无奇。有一天,就在这条路上,他们被森林狼盯上了,狼群的眼睛在木叶后隐隐闪光,他们离帕尔越来越近。父亲告诉帕尔不要怕,然后站在帕尔身前昂起自己健硕的鹿角示威。当狼群接近到帕尔以为自己就要命丧狼口的时候,一只脚上带着伤痕的棕熊不知从哪里窜出来,面目狰狞地向着狼群挥舞着自己的爪子并冲着捕食者们大声吼叫。狼群首领哀嚎两声,随后带着其他狼四散离去。
或许这样的经历更符合“探险”的名号,但帕尔可不想再经历一次。
走在树林小路上的雄鹿一言不发,站在树枝上的黑色小鸟们歪着头,猩红色的眼珠滴溜溜的转向帕尔。
“这些是什么鸟?黑色的翅膀,黑色的尖嘴,帕尔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小鹿问父亲。
女孩帕尔每天唯一的乐趣就是等着父亲每天下午带着自己去森林周边巡逻,身为守林人的父亲不止一次告诉过她这份工作其实非常危险,可能会面对偷猎者或者其他什么凶猛野兽。但是帕尔并不这么认为。
帕尔读过母亲生前留下的那些藏书,特别是植物和菌类鉴别那部分。她总能在每次探险中趁着爸爸不注意溜进森林稍深处采集她熟悉的蘑菇和草花,并且每次都能在被父亲发现并捉回来之前装满她的整个篮子。
当然很久之后帕尔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从未离开过父亲的视线。
虽然嘴上总是抱怨自己的调皮,但是帕尔知道回去之后爸爸还会像往常一样将蘑菇做成美味的菜肴,把草花插进妈妈照片前的花瓶里。
如果一定要说在森林周边会有什么危险的话,那就是有一次她在采蘑菇的途中遇见一只棕熊。但是比起“危险”,帕尔更想将这件事情称之为“奇遇”。
森林里的空地上,体型肥大的棕熊被捕兽夹困坐在地上,情绪暴躁的棕熊却在小声呜咽。棕熊用爪子扒拉起地上的落叶想要挣脱束缚,但是它每动一次,被捕兽夹夹住的脚部皮毛下就渗出更多的血。
棕熊看见帕尔,先是对着她吼叫,然后逐渐安静下来,眼神里充满了无助。
帕尔从篮子里翻出来苹果丢给它。棕熊捡起苹果塞进嘴里。
闻声赶来的父亲想要劝阻帕尔靠近那只熊,但仅仅是观察了一秒,他就明白帕尔想要帮助它。
确认没有危险后,帕尔捡来短树枝抵在捕兽夹两端来稍稍缓解棕熊的痛苦,她的父亲拿出随身携带的工具将捕兽夹逐步拆解破坏。
在棕熊吃掉第三个苹果的时候,它注意到自己的脚能活动了。它冲着身边的父女温柔地叫了两声,然后一瘸一拐走进森林深处。
“它跑得太快了,我们也许应该再给它包扎一下。”帕尔说。
帕尔很想知道那只熊现在怎么样了。但她却再也没有遇到过它。
当然今天也一样,帕尔有些失望地从森林走回父亲身边,手上的篮子里满满当当。
帕尔注意到父亲在一棵杉树前停下,久久地观看,还不时用手指抚摸树皮。
“有猎人来过了。”帕尔走近时父亲对她说。“我们的失职。”
帕尔颠起脚尖学着父亲的样子对着树干端详,沟壑纵横的树皮上有蚂蚁在攀爬移动,帕尔看见树干正中有一枚圆孔状的伤痕,像是一只眼睛在盯着她。瞳孔反射着金属色光芒,冰冷而坚韧。
“动物善于与森林沟通,而人类只能与人类沟通。”父亲这样教导帕尔,尽管帕尔还不能完全理解。
雪是从这个月开始下的,森林里的动物们都藏起来了,树木变得光秃秃。树干上,天空上,那种黑色的鸟儿随处可见。
从下雪开始,父亲便借口危险不让帕尔跟着他一起去“探险”。帕尔不明白为什么,只不过是路上多了些积雪而已,况且每天父亲回来之后还会陪她一起堆雪人打雪仗,做好多在没有雪的日子里不能做的游戏。
不过在下雪之前帕尔又一次见到了那只棕熊,棕熊还保护了她和爸爸,帕尔已经很满足了。
“在我回来之前,注意不要给任何不认识的人开门。”临走之前,父亲又像往常一样嘱咐。在帕尔看来这些嘱托完全没有必要,抛开她已经不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了来说,她们住的地方在森林边缘,远离人烟,每个月月末的时候爸爸会和她一起花三到五天时间前往镇子旁的集市里采购生活必需品。这里根本不会有什么人来拜访。
就在她坐在壁炉前端着热乎乎的咖啡翻阅妈妈留下的那本厚厚的植物图鉴的时候,她听见了敲门声。
帕尔趴在木门底下的缝隙里看见了一双厚重的毛皮靴,上面落了一层薄雪。
帕尔从没见过这双靴子,于是她没有吱声,在默数了一分钟之后,她看见那双靴子离开了。
女孩坐回壁炉前,将那杯热咖啡缓慢而仔细喝干净,在她准备去厨房洗杯子的时候,敲门声又传来了。
短暂而急促,一下又一下。比起“敲门声”,帕尔意识到那更像是什么东西撞在门上发出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帕尔在门缝里没有看见任何东西。撞击声却越来越激烈,门外,窗户上,墙壁里,那种可怕的声音好像细小的蠕虫群想要钻进她的身体里。
在躲进地窖前的最后一眼,帕尔看见那些黑色的鸟群用身体撞击着窗户,一只接一只,黑雾一般,蒙蔽了视野。
三十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窝在地窖黑暗角落里的帕尔感觉好像久的经过了一个世纪。
她希望爸爸快点回来,但是又希望他不要在这个时候回来,帕尔不确定房子里现在是否安全。
她不明白那些黑色的鸟儿为什么突然间都像疯了一般想要涌进房间里,这诡异的场景是不是和之前来过的那双毛皮靴有关系?帕尔有太多不确定。
如果爸爸在她身边,她们就能合作解决一切问题,就像是救出棕熊,就像是逃脱狼群那次一样。
黑暗里的帕尔闻到有什么味道从地窖外渗进来,干燥炽热。地窖出口活板门开始变得烫手。
爸爸不在身边,帕尔想要哭出来,但是她知道这并不能解决问题。她一个人一定也可以,一定要出去找到爸爸!
被壁炉点燃的渡鸦在房间里胡乱飞行,随后变成着火的尸体引燃其他物件,粗糙的嗓音贯穿火场每一个角落。
在意识到守林人已经出发之后,猎人加快了步伐。他拉紧毛皮帽子,低头避开风雪。他骂了一句,但声音还没传出去就被淹没在风雪里。
是的,他注意到了,那些渡鸦正在向着森林汇聚,他得赶在渡鸦们之前找到守林人。
猎人跟着雪地里模糊不清的脚印走到森林边缘,然后他看见那些脚印突然变得细碎,变成了某种鹿的蹄印。
猎人咧嘴,露出满嘴泛黄的歪斜牙齿,像是想要笑出来。
蹄印在深入杉树林时开始变得急促,就在猎人即将追上脚印来源时,不远处的杉树林里大片渡鸦突然四散开来。
“你又来晚了。”倒在地上的雄鹿眯起眼睛看着他,皮毛之上满是被啄伤的细小伤痕,疮口虽然细小但大都深可见骨。
猎人僵硬在雪地里,胡须上挂满了雪花。胡须上的雪花融化后又结冰,猎人意识到麻烦来了。
他拉紧自己的帽子,头也不回地对着身后某处发出警告:“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奔跑,帕尔在尽可能地奔跑,杉树林被她甩在身后,积雪被她踢飞在空中。
裸露的枝干在她头顶展开,无数的雪花从一个个小黑点逐渐放大,缓慢地飘落在她脸上、睫毛上,很痒,帕尔觉得这是导致自己哭出来的原因。
这是她第二次见证亲人的死亡,尽管她不记得第一次的情景。但是帕尔知道,死亡就是变成森林的另一端——那座高山上没有温度的石碑。
爸爸总说妈妈生前最喜欢从那里眺望夜空,深靛色的夜幕下星子汇聚成银河。所以在那之后爸爸总指着夜晚的星辰告诉帕尔,妈妈就在那里。那些温柔又微弱的星光就是妈妈彼时正在注视着她的目光。
后来帕尔试着不再去追问爸爸关于妈妈他不愿意提及的那部分,她学着从爸爸的话语里绘制出妈妈的容貌,她的笑容,她曾经烹饪过的那些汤食蔬烩,她在屋前种下的那些芫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在帕尔的梦里,妈妈会拥着自己入眠,盛夏的夜晚摇着蒲扇为自己驱赶蚊蝇,轻声在自己的耳边诉说着她曾经去过的地方,看到过的山川风物。
帕尔习惯了靠着自己的想象去感知她的存在。而从此之后,这种感知又要适用于另一个人——她的父亲身上。
帕尔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盯着那些雪花无声飘落,一片,两片……然后她看到了一只黑影飞速掠过,随后是两只,三只……一群。
绿荫变成枯枝,河川凝结成冰面,所有的生物都消失了,只剩那些渡鸦停留在枝杈,成群飞过头顶,咕嘎嘎叫着,嵌在黑色羽毛里的血色眼珠滴溜溜地转。
帕尔走过冰面时险些滑倒,他看到冰面之下——那些在寒流席卷之前尚未逃进藏身之处而被冻成冰块永远留在这座冰原上的动物尸体。她倒吸了一口气。她想起了那只脚踝受过伤的棕熊,她很庆幸目之所及没有看见棕熊的遗骸,不知道它是否已经找到自己的容身之所了?
她意识到也许有什么很不好的东西此时此刻正在接近这座森林的中心。
荆棘地里的渡鸦用赤色的眼睛盯着女孩,然后一只接着一只叫起来,拍打着翅膀,灰色的天空被黑色的羽毛遮蔽。
帕尔一只手扯紧斗篷,另一只手握住了腰间别着的那把父亲为她打造的采集用木柄小匕首。
偌大的古树之下,满是树叶的尸体,那些落叶一片又一片覆盖起来被冻结在冰面底下。无数的渡鸦停留在古树重叠交错的枝干上,好像为枯死的古树重新镀上了一层黑色树冠。
头生鹿角,面覆鸟嘴面具,浑身黝黑的魔物,就这样顺着古树周身环绕着的藤梯从那片黑色树冠中走下来。
那些渡鸦们先是交头接耳,然后渐渐安静下来,每一对赤色的眼珠都盯着魔物尖细的爪子里那颗仍未停止跳动的绿色藤编心脏——森林之心。
那是整片森林的心脏,是这里所有生灵有枝可栖的保障,也是所有魔物所觊觎的力量之源。只要拿走它,这片森林便会彻底死去。
森林之心在怪物漆黑色的尖爪中枯涸,逐渐萎缩,最后停止跳动,变成一颗翠绿色的晶石。
鸟嘴面具昂起头来,两只手指衔住晶石,将它递向嘴边。
指尖开阖,晶石在失重中闪烁,子弹从头颅划过,渡鸦嘶鸣声透彻。森林的核心化作齑粉,在弹壳钉向树皮的时刻。
冰面的底部是层叠的树叶尸体;冰面的表层是混了血迹的黑色羽毛。猎人依旧站立在冰面上,在经历了那样可怖规模的渡鸦袭击之后。血液从他破裂的衣物里层渗透出来然后汇聚在他左手紧握的那把手枪枪管前端,最后滴落在地。
他张开被冻裂的干燥嘴唇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唇上的裂纹都在寒风里传来刺痛——你看,这就是身为人所能做到的程度。
但是随着大腿传来的一阵冰冷,猎人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匕首的尖端刺进肉体,匕首的木柄被一双温暖的小手紧握着。
“我说过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猎人的眼白里几乎被血色填满,额头青筋爆凸,血混杂着雪在胡须上冻作一团。
“我早就说过,守护这座森林单靠鹿灵的力量是不够的。”猎人喘着气,抹去额头的汗水。“有时我们会面对凶兽和不怀好意的人类,但有时也会面对那些不可名状的生物。”
“当然那代价确实很惨痛,说实话,那时候我在古树下撞断鹿角的时候,看着血将视线遮蔽的时候,在你们全都不理解我的时候,我很想就此放弃了,但是我没有。
“‘动物善于与森林沟通,而人类只能与人类沟通。’知道吗,正是听了你的这句话我才选择放弃鹿灵的身份变成彻彻底底的人类。”
“对于那件事……”猎人侧目看向一边。“身为猎人却没能从其他猎人的手中救下她,我很抱歉。但是你却从来没有为我那时救下帕尔而感谢过我。”
猎人踢了他一脚,却踢在自己刚刚立起的石碑上,大腿上的刀伤再次传来撕裂般地疼痛。
猎人吐出长长的烟雾像是在叹息,“你放心,她会活下去,会怀着对我的恨意活下去。”
他将沿路采集的月见草系成花束放在另一座墓碑前,抬头。
帕尔在一团温暖的棕色皮毛中醒来,当她看见夜空中露出的寥寥几颗晨星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雪已经开始融化了——以森林之心碎裂后落地处的那棵小树苗为圆心。
原来森林之心并没有被摧毁,它只是开启了这座森林里的新一轮轮回。
鹿灵帕尔捡起遗落在小树苗旁边的那把匕首,用衣服把它上面的血迹擦干净收进刀鞘,这是父亲留给她最后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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