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读吴岩老师的《科幻文学论纲》,里面用“权力”的角度组织起科幻这一类型文学的作家脉络,觉得这种引入一个现实视点的文学分析方法很有启发性。去旁听的中文系课程讲到“赛博朋克与香港”,同时刚读完布若威的《制造同意》,作者谈到“垄断资本主义及其劳动过程”的论述,就想着以此为思路组织一下自己对赛博朋克的认识。属于比较个人化的梳理,权当记录。
赛博朋克有美学的一面,也有思想的一面,更有历史的一面。历史肌理推动着理念的形成与追问的指向,理念与追问又与某种感官呈现形成呼应时,属于赛博朋克的美学就诞生了,与此同时,“历史—思想—美学”交互的逻辑链条也开始运作。于是,当我们说赛博朋克与一座城市共鸣,我们在谈美学的共鸣,也在谈历史与思想的共鸣。
伴随着二战与经济危机以来的资本主义困境,以往那种带着自由民主昂扬风范的资本主义形象逐渐被消解,取而代之的是疑惑与对现实的无力。这样的语境之下,反乌托邦作为一个幻灭的文艺命题出现了,赛博朋克正是这个命题的重要组成。但与《1984》等早期反乌托邦相区分,赛博朋克回应的资本主义境况就具有鲜明的特殊性——即向垄断资本主义发展的趋势。
垄断资本主义从竞争资本主义发展而来,财富高度集聚,与之相伴的是核心生产资料的高度集聚(技术与信息)。全世界日益被卷入一个庞大的资本主义市场,而贫富差距无论在范围还是程度上都愈发扩大。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的毁灭性假设,很大程度上源于竞争带来的利润率下降,而垄断资本主义的发生却使得这种假设趋于无效了——资本家甚至希望获得市场本身的控制权。伴随着苏俄社会主义实践中的问题,超越资本主义的理想收到了挫折——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资本主义都以一种势不可挡的趋势侵蚀着人们的生活。
赛博朋克的基本设想恰恰来源于这个事实的无限推进:垄断资本主义的高度发达。我们往往会在这类作品中见到大型的跨国公司,现实之中它们被政府所尽力控制,但在赛博朋克的噩梦中,它们反过来压制甚至架空了民族国家。
例如《赛博朋克2077》中的“夜之城”,是一个脱离民族国家政府控制的“独立城市”,但实际上的政权掌握在大型公司手中;而《攻壳机动队》这样的作品视角在于一个高度特化的行动小队,它们对正义的守护在理念上从公权力那里获得合法性,但执行上又因为公权力与资本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受阻。
这样的背景导向了赛博朋克世界观的基本出发点:其一,高度的贫富分化;其二,高度的生产资料集中,包括技术与信息,技术的集中带来其自身的高速演进。
这样的演进与贫富分化配合起来,就呈现出赛博朋克“高科技,低生活”的基本表征。
而就其本身而言,技术对人体与意识的入侵则导向了赛博朋克灵与肉的基本哲学主题。
当这样一幅恶托邦图景被呈现出来,我们难免恐惧:恐惧被丢弃在下等人的沟壑中、恐惧被商品无情地支配。第一个问题由此引出,我们恐惧的究竟是什么?奥威尔恐惧的是膨胀的专制,而赛博朋克则将其置换成了一个更加抽象的存在——资本。“老大哥正在看着你”贴在墙上,但“资本正在看着你”却隐匿地弥漫在空气之中。这种隐匿从两个方面体现:其一,不再存在一个独裁者般的对象供人们憎恶,甚至连公司都不是——韦伯预言下高度发达的科层制,让任何一个死去的员工都能变另一个个体替代——活着的是组织与规则,而不是人。其二,如布若威在《制造同意》中所阐述的,垄断资本主义阶段比竞争资本主义阶段更多地制造同意而非威压。这一过程既来自劳动过程本身,又来自一种制造同意的新手段,即裹挟着人们的饱和信息流。
信息同技术与资本连带在一起高度集聚起来,话语作为权力本身推动着人们进入“消费—娱乐—劳动”的剥削链条,这就是赛博作为“控制”(cyber)意义的体现:我们被信息与理念所自我规训,将锁链套在自己的脚上。而要找到这种囚禁的线索,恰恰需要我们将目光回到资本所寄居的城市,这恰是城市所承载赛博朋克美学意义的沉重背景——雨夜霓虹照出沉沉铁锁。
更进一步,恐惧的主体与客体都经历着异化。作为恐惧的客体:资本与技术,往往被描绘为一种具备自我再生产倾向的对象。前文提到科层制对公司架构的支配——规则本身成为目的。而更宏观的视角上,资本同样将自己变为目的,它不断地自我增殖,而高度集聚的资本使它拥有了跨越法律与道德(政治与文化)的能力。
在威廉·吉布森的世界观里,资本呈现出一种臃肿的怪物形象——它的每个部分都具备自己的生命,甚至手足相残(大公司之下小公司的斗争),但最终指向一个无法道出目的的自我膨胀。当个体被“公司”的力量逼迫——被雇佣、被裁员、被猎杀、被人造的意外毁灭,我们追问的结果总会导向“资本的自我发展”,它在赛博朋克作品里往往作为一个“公司的利益”被模糊化。于是,资本作为一个庞大又面目不清的怪物,无情撕破了人类所寄居的意义之网:人们生命的目的被悬置在空中。
然而,赛博朋克所勾勒的残酷图景并未止步于此,客体的异化还有第二个层面:技术。一方面在于技术中立性的瓦解:资方用技术作为自我膨胀的手段,泯灭了法律与道德。而往往作为主角的边缘人士:侦探与网络牛仔们,则将技术作为一种反抗结构的手段。
另一方面,技术本身承载着一种陌生化的倾向。《爱,死亡与机器人》第一季的故事《Good Hunting》(注:尽管视觉风格上属于蒸汽朋克,但笔者认为该作品的精神内核可以放进赛博朋克的视域里讨论)中男主人公用机械制造出一只小兔子,当它活灵活现地跳动起来,男主人公感叹:“就像魔法一样!”。
确实,当简单的公理延伸为复杂的技术,它们逐渐脱离我们的认知——而当技术成长到什么阶段,它才达到了质变的阈值?赛博朋克的作者们抓住科幻黄金时代前辈们抛出的主题:机器人,对它提出了超越时代的追问——机器人是否会产生意识?事实上,当技术的陌生性一步步累加,现象学的事实压倒了原理性的事实:重要的并非机器人/人工智能的“意识”是否符合人类智识的定义,而是人工智能本身外显出的智慧倾向动摇了人们认知中的技术本质。人工智能作为技术增长的代表,成功超越了技术本身,在诸多作品中成为“人”乃至超越“人”。
《零伯爵》中,威廉·吉布森描述了一个将网络技术作为崇拜对象的宗教组织,它们用宗教的语言称呼技术,并为之赋予信仰上的意义。在此,技术与信仰从两个看似完全相反的价值体系出发,却终究纠缠到一起而产生巨大的张力——当技术陌生化的趋势高度膨胀,它超越了人类认知的掌控,甚至以自己为中心展开一张新的意义之网,将悬置的生命意义捕获。
“不是,那就别管隐喻了。波伏瓦和我提到洛阿和他们的骏马——也就是洛阿选择骑乘的极少数人——你应该假装我们同时在用两种语言说话。其中之一你能听懂,也就是你所谓街头科技的语言。我们使用的词语或许不同,但说的内容确实是科技。某样东西我们叫它奥古费雷,而你们叫它破冰器,明白吗?但另一方面,我们尽管用的是同样的词汇,但谈论的是其他的东西,那是你不明白的内容,也是你不需要明白的内容。”他收起牙签。
——《零伯爵》 威廉·吉布森
资本从清晰的盈利走向抽象的恐怖;而技术从清晰的公理走向抽象的恐怖。由此,恐惧客体的异化终究指向主体。当我们指出外物脱离了我们的掌控而成为别样之物时,我们自己又如何呢?
赛博朋克世界观中对人的异化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身体的异化与意识的异化。
一方面,机械义肢替换人的身体,工具性的需求压到了神经反馈的原真与多样,在这个意义上,义肢似乎意味着现代市场中效率的绝对至上。义肢的隐喻是一种伴随市场扩张的霸权价值:高效的、“有用”的才是“好”与“美”的,这一趋势似乎可以从当今的996与医美等身体改造中找到共鸣,而布迪厄的“身体技术”则在现代社会中找到了身体异化的理论落脚点。
另一方面,饱和的信息流统摄了人的意识,芯片将个体的记忆与思想数据化。前者直指消费主义时代的娱乐至死,后者则暗喻了绝对理性对人本概念的挑战:当我们可以被0和1替代,人何以为人?这似乎也被置于韦伯所指出的,理性化带来的世界祛魅过程之中——我们撕破封建政权的外衣、撕破神权专制的外衣,最后终于撕破我们自己的皮囊:泛着冷冷金属光泽的皮肤之下,能不能容许一颗温暖的心脏?
绝望的异化之中,赛博朋克的创作者们探寻人性呼吸的空间。
一个策略是对具身体验的强调:都市的边缘人歌颂着性与致幻剂带来的极端感官刺激。《神经漫游者》的结尾,主人公进入了数据意识体的形态,展现出一种对数据理性完全的获得:他对空间中的任何一个物理量都了如指掌,但其中存在着一个始终无法被量化那个对象——他所爱的女人。
在此,威廉·吉布森以一种假设性的残缺回应了他大男孩般的人本主义:即使走到数据化的极端,情感仍然无法被解构。在此,女性并不作为主体,而是作为男性作者承载“情感”概念本身的“他者”。
他让狂病毒停驻在沙滩上方,转了一个大圈。他从她眼中看见那只黑鲨,如同一个无声的鬼魂,静待着天空里压下的乌云。她惊恐地丢下手中的棍子,拔腿便跑。他知道她的脉搏频率,知道她一步迈了多远,其精确度可以超出所有地球物理学家的预期。
“但是你不知道她的思想。”那男孩说。男孩就在他的身旁,在那黑鲨的心脏之中。“我也不知道她的思想。你错了,凯斯生活在这里仍是生活,与真实毫无二致。”
——《神经漫游者》威廉·吉布森
这便引出第二个策略——引入乃至成为他者。人们恰要直面异化的洪流,在时代之潮的彼端寻找人性的所在。前文提及人工智能作为技术异化的代表,但技术之异化与人之异化恰恰走向了两个方向:技术因为拥有了可见的“人性”而被恐惧,人因为失去了本应存在的“人性”而恐惧自身,这两股力量的相遇似乎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张力:威廉·吉布森的笔下,那个作为人工智能顶端的“冬寂”,竟寻求“被关闭”作为一种解放,与之类似的是主人公死去的友人,他的记忆被保存转化为数据体,在故事的最后同样请求主人公“杀死它”。
有趣的是,作为人性彼端的纯逻辑思维体居然呈现出“自杀”的欲望,它们仿佛在追求一种实现主体性的终极方法,但这种方法正是无法被我们的“逻辑”解构的。于是,我们能不能说,在寻死的AI身上,恰恰展现出一种“人文”的属性呢?
另一个例子是《Good Hunting》中的女主人公狐妖,现代化的进度让她失去了变回狐狸的能力,正如我们越来越难以将自己笼入非理性的梦境之中,而她在男主人公的协助下用机械改造自身,在全身的机械化下获得了成为“狐”的能力,以此形态反抗着族裔间与性别间的压迫。在这里,她全面拥抱了异化,从而获得解放于性别结构的身体与解放于阶级和种族结构间的能力。她带着异化获得的弹药转身投入反压迫的领域,用钢筋铁骨重塑一种后现代的“人性”——用流动而脱离结构的尼采酒神之势,把陈旧的象征秩序撕开一个口子,这也正和女性科学史研究者哈拉维在《赛博格宣言》中提出的破除建构之野心。
终于,我们要带着赛博朋克历史性的土壤与思想性的工具介入它的美学表征。
由于赛博朋克的小说与视觉建构存在着一定的断裂,而其视觉美学往往被单独外现出来讨论,因而理论与美学的对应并不可能完美,也可能存在诸多解读,在此仅对部分代表性特征做讨论。
一种观点认为它代表着视觉空间的高度侵入——资本无孔不入地刺激着个体的欲望,眼睛无处可逃。在这种语境中,《银翼杀手2049》那样宏大而统一制式的广告牌,乃至《黑镜》中追踪眼球的广告装置,才是符合赛博朋克垄断资本主义预设的形态。
正如《银翼杀手2049》中庞大的机器人女友三维广告俯下身与主人公的对视,那是一种宣告——资本不仅控制了你的视觉,还超越视觉控制了你的所爱。
在庞然大物与渺小人类的比较之下,失魂落魄的主人公比脱去衣服的“妓女”形象的资本象征更不具尊严。与之相对,中国的香港与广州那种密集的广告牌,似乎更多指向一种拥挤的意象,如果用经济的视角去考察,那种多样的小作坊式的广告牌,恰恰代表着“前赛博”时代的“苟延残喘”。
雨和黑夜往往组合着出现在赛博城市景观中,它们一方面搭配上狭隘的天空,让人们的视野愈发局限——在被雨水与夜色遮盖的街角,是不是暗藏着泯灭肉身的杀手?这种意象似乎将对资本与技术那种抽象的恐惧,提供了一个具体实现的场域。
另一方面,夜晚的雨水让狼狈之人更加狼狈,漏水的贫民窟与街道上湿漉漉奔跑的老鼠都让事物本身的不适感加剧了一层,而“上层”,不论是飞艇还是摩天大楼上的宾客,恰恰享受着一种雨夜的情趣。这似乎指向了贫富差距的现实。
最后,那种在简陋的床边与酒吧吧台上听雨的美学意象,似乎给予了底层之人短暂的安全与闲适,这种感受的传递因为外在危险的对比显得更加可贵。但这样的闲适往往需要一扇窗,望向雨夜中的美丽霓虹,而这样的对照蕴含着阶级固化的残忍悖论。
从《攻壳机动队》可见,那些街道中张贴的海报往往是机械的重复,可见其中的汉字或日文实则所谓一种抽离文意的符号,担当着作为“他者”的陌生化媒介,指向那些在陌生中控制主体的陌生意象(很容易和跨国公司与资本的全球化联系起来)。
另一方面,东方文化在西方视角中具备的“原始性”与宗教成分,同技术膨胀时代形成鲜明的张力,也给予了那些从理性走向非理性的异化进程一种呼应的语境。
我们还无法充分感受到的技术的诡异,却可以通过宗教的诡异隐喻性地表现出来:将宗教性极强的日本歌谣《傀儡谣》同赛博街景结合起来就是极好的例子。
于是,当我们问,哪座城市的天际线刻满资本主义高速发展的现状,哪座城市根植于东方“神秘”的乡土传统,哪座城市在现代化之中留下了贫富分化的极端境况与视觉遗产,哪座城市作为世界中心的边缘地带挤满了渺茫的阶级流动希望,哪座城市被消费主义与信息化重塑了一整代年轻人,哪座城市在资本一往无前的驱动下却最终爆发了绝望的非理性呐喊……我们或许知道,为什么香港,或者任何一座过去、现在或将来的城市,得以被称为“赛博朋克之都”。
吴岩,科幻文学论纲[M].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21,03.
迈克尔·布若威,制造同意[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02.
威廉·吉布森,神经漫游者[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3,06.
威廉·吉布森,零伯爵[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04.
乔治·奥威尔,1984[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3,11.
提姆·米勒,大卫·芬奇.爱,死亡与机器人(Love,Death&Robots).web,NetFlix,2019,03.
CD Projekt RED,赛博朋克2077(Cyberpunk 2077).web.CD Projekt RED,2020,12.
押井守,攻壳机动队.web,Production I.G,1995,11.
Otto Bathurst,尤洛斯·林,Brian Welsh.黑镜(Black Mirror).web.NetFlix.2011,12
丹尼斯·维伦纽瓦.银翼杀手2049(Blade Runner 2049).web.哥伦比亚影片公司.2017.10.
评论区
共 3 条评论热门最新